凌晨一点。
黎娅被方业识送回黎家,她回家时已经准备好迎接来自爸妈、兄长的关心与呵斥。
——从小到大,楚朱秀对孩子都有“夜晚门禁时间”,倘若要在外玩闹聚会过夜,必须要详细交代友人联系方式,并确定回家时间。
她自与黎漴、黎潼分别后,坐上方业识的车,胸中燃烧的火焰不断舔舐着理智。最终,黎娅忿忿地关掉手机,拒接来自家人的电话,跑去和方业识玩了一晚上。
方业识在几个小时前接过黎漴的电话。
黎漴让她接电话,黎娅喝着酒,犟得扭过脸,绝不肯搭理他。
方业识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用手拍拍她的肩头,走到角落和黎漴聊了几句。
黎娅密切关注着方业识的表情,她看到他的桃花眼微眯起,半心半意地点了支烟,与黎漴平静交流几句,挂了电话。
“哥哥怎么说?”她到底还是在乎,雪白清纯的脸上满是在意。
方业识调侃道:“你不是不乐意接电话吗?”
黎娅娇气地皱起鼻子,哼道:“我生他气了。”
方业识哈哈大笑。
“他刚好有点事在忙,”方业识给她倒了一杯低度数甜酒,“你可以尽情喝酒了!”
黎娅想问方业识她哥在忙些什么。
卡座上迎来一个浓妆艳抹的性感美女,半伏着身子,朝方业识讨酒喝。飞舞浓密的眼睫如扇,红唇热辣如火,迷得方业识瞬间将注意力转移。
黎娅:“……”
她闷闷不乐地开始喝酒。后来,自然而然地忘记了前一刻要问的事,昏昏沉沉地浸入酒精余韵。
零点,方业识路过便利店,给黎娅买了瓶酸奶。
代驾开着车,尽职尽责地前往目的地。
黎娅赶在到家前半小时醒了酒,她懵懵地靠在方业识的肩头,小声问:“业识哥哥,现在几点了?”
方业识:“凌晨十二点多。现在送你回家。”
他捏捏她的脸蛋,“准备好回家接受你爸妈的批评吧。乖乖女跑去喝酒,你哥明天一定要骂死我。”
“你可要替我说几句,不是我不送你回家,”方业识指尖留恋着年轻女孩柔嫩脸颊的热度,他道,“是你自己也想玩。”
黎娅靠在他肩头,不由也紧张起来,她想着回家时要如何找借口应付爸妈、兄长——
没料到,她回家时,家里静悄悄。
没人等她。
一楼大厅的灯倒是亮着。
黎娅直愣愣地站在大门口的位置。
身上浓烈的酒味、烟味杂糅在一块,她的手臂被夜风吹得冰凉。
“华姨?”她唤道,径自往一楼倪少华住的房间走,边走边抱怨:“爸爸妈妈已经睡了吗?哥哥今天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住?”
华姨的房间门紧闭。
她拧开门把锁,娇气哼哼着:“华姨,我胃有点烧得慌,你给我煮一点汤喝吧~”
门被打开。
与主卧规格相同的一楼客房,倪少华住了二十几年的卧室,如今空荡荡得吓人。
黎娅懵了。
她匆匆地赶往楼上,敲爸妈的房门,黎振伟神情疲倦,“娅娅,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黎娅原本担心着迟归要被父母念叨责骂,现下却也顾及不了太多,她慌张地指着楼下:“爸爸,华姨怎么不在家?”
被惊醒的楚朱秀挽了下丝绸睡袍,她款款站在丈夫身后,瞧着黎娅衣领翻乱,烟酒味道浓烈的样子,微皱眉头。
“娅娅,你喝了多少酒?”
年长女性的声线温柔。
黎娅没回这个问题,执着问个清楚:“我想让华姨给我煮一碗汤,她不在家吗?”
一刻沉寂。
黎振伟看向垂下眼帘的妻子,他清嗓,替楚朱秀道:“倪少华被解雇了。”
只是几个小时不在家,黎娅迎来了家庭成员的剧变。
她错愕,“解雇?为什么?”
楚朱秀冷淡道:“她拿走一张我名下的卡,给她的儿子使用,消费五十多万。”
黎娅不可置信。
“我们每个月给华姨开了几万块钱的工资,”她说着,越分析越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她怎么会蠢到不要这么好的工作,就为了五十多万?”
五十多万,倪少华在黎家工作一年就能挣到。
黎家作为雇主向来大方,年中奖、年终奖从不苛刻。更别说,倪少华是在黎家同吃共住二十多年的住家保姆。
黎娅想不通。
楚朱秀最初同样无法理解,直到她得知,这张卡被倪少华给了她那个不太成器,目前没有正式工作的儿子。她终于明白,倪少华冒着巨大风险偷走银行卡只是为了给她儿子满足物欲。
她想着给黎娅解释前因后果。
然而,楚朱秀看到黎娅脸上泛着的酡红,周身浸染的烟酒臭味,心情陡然糟糕起来。
“去睡一觉吧,明天再说,”楚朱秀定定看她,“你身上的味道很难闻。”
黎娅满腔情绪,渴求家人解答。
她想再说点什么,却在妈妈温柔却不失严厉的视线下畏缩不前。
怀揣着对家中发生大事,自己丁点不知的慌张与不安。黎娅迎来清晨,她宿醉半清,强撑着自己下楼。
倪少华被解雇,还没物色到合适的保姆。
黎漴特意起了个大早,点了几份茶点,正吃着。
“哥哥!”黎娅甜甜喊,“你昨天也在家吗!”
黎漴:“嗯,早餐在这,你看看要吃点什么。”
黎娅借着兄长同桌吃饭的机会,旁敲侧问地刺探起倪少华被解雇的真正原因。
直到听见那张“银·行-卡”本该是给黎潼,却被倪少华拿走给儿子用时,她愣了下。
“这件事是妈妈发现的吗?”
黎漴没有察觉出黎娅口吻中的变化,他嚼着水晶饺,半心半意地回复项目组消息,“对,妈瞧出来不对劲,直接问华姨。”
他有点不习惯家里离开了一位生活二十多年的保姆,喊倪少华依旧是用“华姨”指代,顿了顿,继续道:“我想,她拿了那张卡也害怕东窗事发,毕竟200万不是个小数目。”
黎娅敏锐地想到另一种可能。
她咬着下唇,目不转睛地看着黎漴英俊流畅的侧脸,轻声问:“哥哥,你说,如果妈妈没有发现这件事呢?”
黎漴显然没有思考到这个可能。
他咽下口中食物,困惑道:“怎么可能会没发现?哪怕没发现,问问潼潼不就知道谁拿了那张卡吗?”
黎娅一言不发。
她为自己想到的那个可能,微微战栗——如果、如果妈妈一直没有发现,华姨在家里又借着和他们相处更久的熟悉,借着信息差,让黎潼与爸妈、兄长步步疏离,再也亲近不起来……
“诶,潼潼给我回消息了!”
黎漴喜悦地拍大腿,他美滋滋地看着黎潼发来的文字内容,欣赏一番,旋后,语音回复:“潼潼,你今天有空吗?哥哥带你出去玩?我的年假还没休完——”
黎娅被打断思路。
她盯着黎漴笑起来格外好看的脸,回忆起凌晨醉酒回来时,那种孤立无援、站在门外,无一人关心的冷遇孤独感。
黎娅感觉委屈。
她柔声开口:“哥哥。”
试图吸引黎漴的注意力,当然,她没能成功。
黎漴敷衍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乖,我有事。”
又是一长串语音消息:“潼潼,要是不想出门的话,我点些好吃的给你好不好?地址是……你得多吃点,你看起来太瘦了——”他说到后来,语气柔和,哄着婴孩那般和煦。
黎娅呼吸一滞。
她死死盯着他。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对她留以耐心。
他将耐心给了另外一个人。
黎潼收到黎漴的信息时,正满怀喜悦瞧着楼下陈阿婆的叫骂。
“要死喽,我这老太婆真是被吓死了。林家阿妹这个妮子,造谣我家儿媳和女婿睡一张床!这妮子嘴巴怎么这么毒呦——”
市井小民骂人的素质从来低下。
擅长骂术的死老太婆更是懂得如何操纵人心,先是喊无辜,再埋怨着他人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最后再掉几滴状似苦楚的眼泪,立刻将舆论掌握在自己手中。
“林家阿妹,阿婆我知道你妈跑了,你爸死的早,没人教你懂道理,”陈阿婆张着一口黄牙,对着上方空嚎,唾沫四溅,周围站着三五群众,形色各异,瞧着热闹,“可你也不能平白无辜地说别人家坏话昂,好闺女可不做这种事。”
“都能嫁人生孩子的年纪了,还这么不懂事啊!”
黎潼抱着手臂,靠在阳台防盗窗的钢材上,三角梅开的艳红艳紫,微风吹拂,如浪涌动。
她听着,默默地舀了一碗水浇花。
水珠哗啦啦地从横贯攀爬在防盗窗上的三角梅叶面上尽情滑落。
洒得下方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一阵闹哄哄的惊叫。
黎潼觉得好玩,又接了一碗,慢吞吞地浇水,不忘透过防盗窗看楼下众人的反应。
被泼到水的吃瓜群众们嘴里嚷嚷,“诶呦,这妮子咋还泼水呢?”
陈阿婆在十分钟前搬了小板凳,特意来她楼下叫嚣。
之所以来,是因为大前天她对着陈阿婆回骂,说出未来要引爆陈家的伦理家庭剧真相。
黎潼说出口时便知道,这八卦势必要在小区里传播,慢慢盖过她被认回黎家的八卦。
这年头,没人不爱听男的女的在床上的那趟子事儿。
至于什么“真假千金”,认回亲生父母家中,哪有这种床上的事来得火辣劲爆?
按照前世的发展,起码要过五年,在陈阿婆的孙子车祸受伤急需输血时发现这一真相。
黎潼可不愿意见到陈家阿婆安生快活这五年。
——骂人就要骂人户口本,戳人心眼子就要戳到稀巴烂。
她在二楼,居高临下,幽幽道:“阿婆,我可不是空口白话,你家孙一看就和你女婿长得像呢。”
陈阿婆装腔作势,正欲抹泪的动作僵住。
她声音尖锐:“要死喽!你这妮子瞎说什么话?什么像我家女婿,你蹲我家床底下知道的啊?!”
围观的几人被黎潼这话说得,不免窃窃私语:“诶呦,我咋感觉林家小妮说得挺对,上回见到她孙子,瞧着一点也不像陈家的种。”
“该不会真是……”
陈阿婆立刻转头大骂起来:“不是我家的种是你家的昂?”
被骂的悻悻:“我稀罕你家的种?你家孙那拖着鼻涕、露着唧随地跑,邋遢死了。”
黎潼被逗笑了。
战火被引到楼下那堆人中,陈家阿婆上前要撕人:“你儿媳妇还生不出孙呢,不值钱的闺女生了俩!”
有孙子没孙子的,关系好的关系坏的,推推搡搡,挤挤攘攘。
她的手机叮的一声,黎漴发来语音,伴随着热火朝天的撕逼声,她慢悠悠点开听。
“潼潼,你今天有空吗?哥哥带你出去玩?我的年假还没休完——”
这个对话的开端,是黎漴一大早发来消息,询问她醒了没,今天有没有行程计划。
她迟迟才回了个【?】
黎漴挺莫名其妙,仿佛被激励到,回了一大长串的语音。
黎潼没打算回。
她喜欢看热闹,盘腿坐在阳台上,喝着冰饮料,听着楼下的泼妇骂街、大吵大闹。
半夜下了一场夏雨,浇湿城市的燥热,早晨的微风有几分清凉惬意。
艳红艳紫的三角梅花中,隐隐能瞧见年轻女孩百无聊赖、漫不经心的样子。
楚朱秀仰着脸,凝视着她苍白清冷的轮廓。
她瘦得下巴尖尖,没有同龄女孩儿多数留有的稚嫩颊肉,手肘倚在钢材上,防盗网上有生锈的地方,一蹭就是一道鲜红铁色。
不远处的老人们不顾形象地叫嚷互骂。
她的司机是退役人员,见状询问:“夫人,要不要我帮着报警?”
楚朱秀轻声说:“不用。”
“她们有她们的生活规则。”
骤然,她听到二楼阳台,层层叠叠的三角梅中,她清瘦美丽的女儿懒洋洋地高声道:
“阿婆!”
片刻寂静。
“要不你也给你家孙子做个亲子鉴定吧!”
“不贵,一次就三千。”
三千块,简直割肉的价格。
和陈家阿婆互骂的某个老太幸灾乐祸:“是哦,林家阿妹说得没错,你做个鉴定不就得了?我听我闺女说,做这个很准呢,人家有钱人都做这个。”
楚朱秀眼睫颤动。
她在重花繁叶中,望见黎潼遥遥睇来的一眼。
她应是辨出她,脸上的表情从未变化,好似她和她一样,只不过是个看热闹的路人。
陈家阿婆立刻将矛头指向说话的黎潼。颧骨高高,下巴宽方的老太恶毒道:“呦,和你之前做的亲子鉴定一样吗?”
楚朱秀不知道自己想从黎潼的口中得出什么答案。她甚至反应不及,那位老太实在尖酸,嘲讽道:“没爸没妈的妮,怎么不见你亲爸亲妈把你接走啊?”
楚朱秀忍耐着,沉沉呼吸。最终,还是抑制不住内心怒火,对司机道:“报警。”
司机诧愕,手上开始拨打电话,余光禁不住悄悄地瞧着身旁的夫人,她极罕见地斥着,柔白美丽的脸上尽是怒意:
“一群没素质的、死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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