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性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1948年12月第一个周末的黄昏,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天骤然降温,似乎要下雪的样子。
军事工程指挥部的大小官员们,刚刚发了饷,怀揣着“票子”,一个个口袋鼓涨着,迫不及待地乘车奔向了市区。
下班时分,李村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和安谧。
汽车返市区后,随之夜幕降临,天冷,李村镇上已经很少有人在走动了。街道上冷清清的,偶尔,有一两名荷枪实弹的游动哨兵,出现在夜幕中,给人一种更加阴森寒冷的感觉。
吃罢晚饭,任道治不慌不忙地溜达了过来。由于常来,已是熟门熟路,指挥部的人都认识他,他连出示证件的手续都免了,只向持枪警戒的守卫点了点头,便若无其事地踱进了军事工程指挥部的大院。来到秦大丰的门口,他警惕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的动静,见无人注意时,才推门走了进去。
秦大丰急忙掩好门,轻声告诉任道治说:“一切顺利,这个周末刚好发饷,施中诚带着卫兵走了之后,大部分人也都回市里去了。兜里有了钱,谁也不肯憋屈在这小镇上,有老婆的回家抱老婆,没老婆的急着去妓院泡婊子。除了值班的参谋和一个勤务兵不敢离开外,这军事工程指挥部几乎是在唱一出空城计了,”
“办公室那边的情况呢?”任道治不慌不忙地问道。
“办公室窗上的插销我在下班前已经悄悄拔开了,事先也没有人注意,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变化。”
任道治听后略微沉思了一下,简单而又坚定地说:“那好,按原计划行动吧!”
他们悄悄地走出了房门,屋外贼冷贼冷的,小北风嗖嗖地刮着,星星冰凌似的在天上闪着寒光。当地人称这是“赶狗不出门”的天气,这倒给今晚的行动,提供了一个极好的便利条件。
整个军事工程指挥部,像黑色妖魔的一排牙齿,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如远古的墓地,各屋的房间都黑洞洞的一点生气也没有,只有值班的李参谋所住的北屋,透出一缕昏暗的灯光,似乎是一只幽灵的眼睛。
这是个下手的极好机会。
任道治迅速地向秦大丰打了个手势,秦大丰马上心领神会,悄悄地靠拢了值班李参谋的门口,轻轻地无声息地握住了门把后,旋即急促地向任道治打了个手势,这一系列动作,配合得是那样融洽。
任道治此刻也已经来到了办公室的窗前,看见秦大丰的手势后,他立即轻轻拉开窗扇,双手一按窗台,身轻如燕般纵身跃入室内,眨眼之间,动作做得既干净又利落。
假若这个时候,值班的李参谋突然要走出房门的话,秦大丰就伪装也恰好进门找他有事,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掩护任道治进入办公室内。
这间办公室,任道治并不陌生,他曾不止一次地进来过。办公室里的黄参谋想往上爬,曾和他套过近乎。他为了实施预定的计划,也主动来这里与参谋们玩过,所谓玩,话说白了,就是实地侦察。室内的所有摆设都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这也是一名敌工人员所必须具备的素质。办公室迎门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案桌,上面铺着蓝色的桌布,屋子四周放着几张办公桌,西南角上那张是黄参谋的,旁边文件橱的钥匙就放在左面的抽屉里。为了这把钥匙,任道治和秦大丰曾经动过不少心思,原本想设法偷配一把,但又没有机会将原钥匙搞到手。
事有凑巧,不久前的一件事,倒无意中给我们的敌工人员提供了窃图的便利。
有一次,一个参谋有事外出,随身带走了文件橱中的钥匙,这本是件很正常的事,可偏偏那天副司令施中诚心血来潮要看图,一听说钥匙被带走拿不出图来大发雷霆,这一折腾,那真是打着骡子马也惊了。事后,再没有人敢把钥匙带在身上了,而放在黄参谋办公桌的抽屉里,则成为一种不成文的制度,主要是为了应付指挥官施中诚临时调图,免得到时措手不及无故挨训。可自那以后,施中诚再也没有调图看,钥匙躺在黄参谋办公桌的抽屉里,成为我敌工人员的第一个行动目标。
任道治进入办公室后,将窗户掩好,手脚麻利地来到黄参谋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到了钥匙,钥匙一到手,他心里一阵激动,就如同服下一颗定心丸,他转身靠近文体橱,一只手触摸到锁眼,另一只手将钥匙插进锁孔,刚要开启。突然,院子里却传来了一阵讲话声和脚步声,他立即伏身于橱旁,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场生与死的搏斗,顷刻间即将发生。
任道治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做好了以死相拼的准备。
手攥出了汗,结果虚惊一场。原来是值班的勤务兵,送来访的朋友出门。不一会儿,整个院落又恢复了死寂。
时间已不允许任道治在办公室里多耽搁了,他默默地捏了捏已经被汗水浸湿了的钥匙,一想到所肩负的使命,马上就镇定下来了。他摸索着将钥匙伸进锁孔,握住橱门把手的左手,却不自觉地习惯性拉了一下,“嚓”的一声,橱门开了。
他按捺不住一阵心跳,橱门原来没锁,他赶紧拔下钥匙放回了原处,随后有条不紊地在文体橱里摸索起来,他在厚厚一卷文件夹子上,摸到了一份折叠起来的图纸般东西,心中暗暗地在估量着它的长宽尺度与厚薄。凭感觉断定,这就是所需要的城防图,便毫不犹豫地把图纸揣进了怀中。
城防图,秦大丰曾多次向任道治做过详细介绍,而他自己也曾见过一次,准确地说,是远远地盯过几眼,就凭这几眼,他就已经将它的长宽尺度与纸张硬度都印在脑子里了,因此,在黑暗中,他也敢断定他拿的这份东西不会有错。
图纸终于到手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按捺不住又一阵激动的心跳。他轻轻地将文件橱门推上,返身来到窗口,将窗扇推开,伏身在窗前向外仔细观看,只见秦大丰正侧身于李参谋的门旁,正在警惕地为自己望风,便纵身一跳,轻轻地出了办公室,麻利地像只狸猫,返手又推上了窗户,不露一丝痕迹。
这前后也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秦大丰在外面却如同过了一年。他像被焊在这黑夜里,要掩护任道治顺利盗图,他首先让自己的灵魂,进行了一次激烈的搏斗。共产党如此信任他,让他协助任道治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他怎敢稍有疏忽呢?刚才勤务兵送客时,着实把他给吓了一大跳,但他一想到这是在与敌人斗智斗勇,反而镇定下来了,结果,提起来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切又归于冷寂。
任道治向秦大丰打了个手势,示意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随之两人一同又回到秦大丰的屋里。掩好门后,任道治从棉衣里把图纸掏出来展开,一张画着密密麻麻符号的地图呈现在眼前。图的上端,清清楚楚地标着几个醒目的大字:“青岛市外围军事防御工程图。”
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城防图。
他顾不得细看,将图叠好重新揣进怀里,急匆匆地对秦大丰说:“我俩分开走,我在车站等你。”
说罢,一拉门走进夜幕之中。
秦大丰在这短暂的瞬间成熟了。
他感觉他为青岛人民办了一件大事,假若他不认识任道治的话,那他最终的结局,只能是充当国民党当局的炮灰。
自卑和倔强,正直与偏狭,矛盾而又统一地集中在这个瘦巴巴干练的骨架上。
在这次盗图行动中,他是直接的参与者,这是共产党对他的信任,尽管他仅仅起了个望风的作用。在此之前,他是半自卑半自信地被推入革命营垒之中的,今晚,他感到自己表现出来的是一副英雄气概。如果没有这一次盗图行动,也许他永远都不会体会到地下工作者的神圣与伟大。
他勇敢地挺起身来,肩负起的是一代人的使命!
秦大丰控制住内心的喜悦与激动,当任道治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后,他也走出自己的房门,向还蒙在鼓里的值班李参谋打了个招呼后,按事先的约定,直奔车站追赶任道治去了。
暗黑的夜,静寂的夜。
街道上冷落得像荒原的坟场。没有人声,只有风声,天上的星星瞪着鬼火似的眼睛,夜静得怕人,似乎是狂风暴雨来临之前的一种短暂沉寂。
光明最终必将战胜黑暗,这是一条人人都明白的真理。
战争以最激烈的方式,对人们的品格进行筛选区别和锤炼,民族的正义感一旦凝聚到某一个人身上时,这个人的人格力量就将得到一次升华。即使是极普通极平凡的一个人,也有可能成为时代的英雄。
夜深人静,整个岛城似乎都已经睡去。
似乎睡去了的岛城,却有一处在醒着。
胶东路22号——地下工作组的密站,于淑明小组的全组人员,都在紧张有序地忙碌着,没有枪声,没有流血,却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战斗。
图纸还没有到来之前,于淑明早就和王传鼎、曲琦布置好了一间房子。房间的窗户全部用棉被堵了起来,为的是不让一丝光亮透出去。从外往里看,黑洞洞一片,似乎这里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生气。一切都做得十分周密,没有人会料到,这里还会产生出什么重大的人间奇迹出来。
没料到的不等于不存在,历史告诉人们的,往往是一种意料之外的事实。
任道治和秦大丰带着一身寒气来了,城防图呈现在大家面前,同志们都兴奋异常,紧接着就是紧张的复制工作。此项工作由王传鼎和曲琦同志承担。
套上了黑纸的电灯,低低地垂到用来绘图的桌面上,连万一停电时要用的蜡烛和手电筒也放在旁边井然有序。这准备工作不谓不细。
复制之前,王传鼎和曲琦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下这张重要的地图。它大约有一米多长、七十厘米宽,上面标记着青岛市外围的地形、道路、壕沟、村庄和河流等自然情况;图上详细标有敌人部队的驻地和番号,以及碉堡、炮位、战壕和鹿寨等所有的防御工事的具体位置。
这是一张十分精确而又完整的青岛市外围军事防御工程图,从军事观点上看,拥有了这张图,对解放青岛的战役将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进军解放青岛的部队将会减轻许多伤亡少流许多血,这张图可以说是青岛之敌的命根子,可此刻,却被我地下英雄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手丁,这在中国近代史上,也不能不说是颇为传奇的精彩一笔。
王传鼎和曲琦,伏在桌子上专心致志地描绘着……
一阵警笛呼啸而过,敌人又在抓人了。
恐怖的夜,混乱的夜,血泪的夜,死亡的夜,即将迎来黎明的夜。
时针一秒钟一秒钟地度过,描绘工作一刻也未停地在紧张地进行着。
心血伴随着汗水,流淌在这黎明前的寒夜里。
凌晨,当挂钟刚敲四点时,描绘工作宣告全部结束,担任警戒望风工作,一夜未曾合眼的于淑明,叫醒了正在沉睡中的任道治和秦大丰,低声说:“图已全部描绘下来了,你们赶快返回去,趁敌人没发现,将原图放回原处去。”
任道治赶紧将图原样折叠好后揣进怀中,于淑明握着他的手叮嘱道:“一定要沉着冷静,千万不要麻痹大意,祝你们成功。”
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弄不明白这两个年轻人,为什么起得这样早,大冷的天,怎么不多睡一会热被窝?
任道治和秦大丰一道,告别了于淑明等同志后,顶着拂晓前的寒风,悄悄地离开了胶东路22号,搭上了去李村的第一班车。
当军事工程指挥部的值班参谋和勤务兵,还在睡梦中的时候,任道治和秦大丰已经又一次潜回了办公室,神秘地将那张重要的图纸送回了原处。
这一切,都是在悄悄之中进行的。
悄无声息地盗图,悄无声息地描绘复制,悄无声息地返还……最后,再惊天动地般地按图将敌人的工事进行摧毁。
当青(岛)即(墨)战役打响后,敌人的防线一道道被我军摧毁击垮,蒙在鼓里的青岛守敌中,仍没有一人知道城防图曾被盗出过并被复制。
复制的图到手了,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安全地送出去,及时地交到上级手中。
当天清晨,于淑明郑重地将图交给了地下交通员李芳,并一再叮嘱,此图对今后解放青岛非同小可,一定要小心不能出半点差错。
李芳接受任务后,装扮成商人,机警灵活地避开青岛守敌的严密封锁。
自济南解放后,青岛的情况有些异常,形势十分严峻。仅10月4日,一夜之间就有一千多人在“大检查”中被拘捕。青岛特刑庭在1947年至1949年2月的两年中,共关押共产党员、地下工作者、民主人士和爱国学生三百零四名。这是国民党当局为了维持摇摇欲坠的统治,在行将覆灭之前的垂死挣扎。
李芳知道自己肩负的责任重大,他穿过市区,一步步向卡子门走去,马路上随处可见瓦砾、空铁罐、碎玻璃、烂菜叶、死老鼠和各种污秽垃圾。
多么美丽的一座海滨城市,被老蒋这群龟孙子王八蛋,给糟蹋成一派凋零颓败凄凉的景色。
李芳在心底里恨恨地骂了一句。
卡子门越来越近了,远远地李芳就望到卡子门口停放着一辆囚车,显现出一种阴森可怕的恐怖气氛。
出城的人一个一个向关卡走去。
囚车旁站着一小队杀气腾腾的兵士,倒背着长枪,一个个像刚从十八层地狱里钻出来的凶神恶鬼。
卡子门口,站着一个戴眼镜背手枪的家伙,眼露凶光,紧盯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
看到这阵势,李芳的心“格登”地一下子,难道说敌人已得到了什么情报,专门在这里守候的吗?转念一想,不对!图纸是在十分秘密的情况下描绘的,敌人肯定还被蒙在鼓里,今天这场面,不一定是冲着图纸来的。想到此,他的心反而坦然多了,随之也镇定多了。
狭路相逢勇者胜。
他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卡子门的大兵见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真误以为他是生意人了呢,竟没费任何周折就让他过去了。
在这地下斗争的特殊战线上,狭路相逢是家常便饭,青岛地下党的地工人员不仅是勇者,更是智者。
这些,崂山和大海可以作证。
穿过那条沙岭河,又踏上一片旷野,南村在望。
浑圆如盘的落日,挂在地平线的上空,鲜亮,明净。
李芳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迎着晚霞,向市委机关驻地奔去。
暮色渐浓,油灯燃了起来,火苗悠悠地摇曳着,火光映照着衣吉民清瘦的脸膛和炯炯明眸。
在中共青岛市委驻地——平度南村镇西面的钟家埠村,地下交通员李芳,顾不得一天奔波赶路的疲劳,把一盒糕点,郑重地交给了市委社会组负责人衣吉民的手中说:“于淑明同志让我送来这份重要的礼物,请收下吧!”
衣吉民仔细地揭开了盒底,一张复制的密密麻麻的军事要图便呈现在面前,这是战斗在敌人心脏的青岛地下工作者,献给即将开始的解放青岛战役的最珍贵的礼物。衣吉民激动万分地,握着李芳的手说:“谢谢了,请转告于淑明小组的同志们,党和人民感谢他们。”
第二天一早,衣吉民同志就派交通员迅速将“青岛市外围军事防御工程图”报送胶东区党委。胶东区党委对此图十分重视。
三天后,中共青岛市委接到了胶东区党委秘书长薛尚实的回信:“送来的青岛市外围军事防御工程图已收到,经军区参谋处研究,认为这份工程图是准确可靠的,也是很系统、很全面的,它对胜利解放青岛的战斗将起很重要的作用。应对参加这个工作的地工同志予以表扬,以资鼓励。”
中共青岛市委及时地将这封信的精神,告诉了战斗在敌人心脏的于淑明,于淑明又转告了参与这一工作的全体同志。同志们听到这个消息后,虽然是在敌占区,但都从这封信中获得到一种力量,尤其是任道治和秦大丰,感到血脉里就像加注了原子能一样,充满了激情和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