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春一溜烟儿跑回屋,猛地合上房门,顺着门板瘫坐了下来。
蠢透了。
早知就该当个鹌鹑装傻充愣,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再说呗,现在倒好,他那个眼神分明是瞧出来了。
战战兢兢熬了一整晚,第二日醒来脑子晕晕的要炸了,她老老实实呆在屋里等人过来问罪,等来的却只是苏培盛。
“小春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这两天你好好歇歇,主子爷一大早进宫了。”
接下来几日四爷干脆宿在宫里了,压根就没回来过。
宝春一颗心悬的老高,脑子里那根弦一直绷着,在屋里转了一圈圈难受的像着了火。
后来怕着怕着就累了,饿的前胸贴后背,吃了碗热汤面开始收拾自己。洗了澡,又换了身干净衣服,坐在铜镜前,眼前这张脸熟悉又陌生。
所有的情绪像被镜子成倍地映射出来,格外的清晰。
那晚他没追究还能因为什么?看上她了啊,并不难猜。
但也只是看上了而已。
宝春缓缓抚上自己的胸口,感受了下胸腔内规律的律动,除了焦灼彷徨,还有一阵难以忽视的不甘心。
进了后院好吃好喝,再不用缠这恼人的裹胸布,与其它格格一样穿精致的衣服,梳长长的头发,有什么可不甘的呢?
这个世界糟透了。
撕开平等的遮羞布,无关公允,任何高位的人就是有资格让她弯下膝盖,还得笑着跪下去。
宝春突然想明白自己在矫情什么了。
爱情,平等之下才会孕育出的果实,在这个时代多么的奢侈,自己居然在纠结纯粹度的问题。
取悦他,伺候他的起居,甚至为他传宗接代,反过来得到的是他的庇佑,不用像外面的女人一样昼夜劳作,动不动被人卖来卖去,侮辱糟蹋。
公平的很。
思及此处,宝春隐约寻到了点方向,心也跟着敞亮起来。
一个社畜该如何自洽她最熟悉不过,就当换种身份给四爷打工吧。往好了想,注定了一夫多妻制,为什么不选那个最优质的男人?
肩宽腿长,才学出众,气质清冷矜贵,那事上也挺有劲儿的…自己还有什么可不知足的呢?
宝春松弛了下来,倒头就睡,一觉睡到了掌灯时分。
她就是这样的人,想不通就一直想,挤进了岔道口就推翻了重新想,直到得出一套说服自己的套路。
之后就再不纠结了。
…
四爷近日忙着讨债,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借了国库的银子迟迟还不上,钱借出去容易,要回来却难上加难。
这些时日,四贝勒算是把能不能得罪的都得罪遍了,多少人在背后指着他脊梁骨骂他不近人情呢。
天色暗了下去,马车缓缓停在了府门口,四爷踏进府门就直接进了书房。
他打开双臂站在那,像往常一样等宝春给他更衣,一回头却见到苏培盛那张布满褶子的大脸,正打算上手给他解扣子。
四爷忍不住蹙眉,下意识就避开了他的触碰,以前没觉着有什么,这会儿莫名不舒服。
“爷?”苏培盛还有点懵。
“叫宝春过来伺候吧。”
“是……”苏培盛退下了还有点慌,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主子爷最近偏心宝春有点明显,该不会和太子爷一样,开始稀罕貌美的小太监了吧?
几日未归,书房的炉子都是熄的,空气里有点潮湿阴冷。
胤禛也不急着脱衣服,坐在椅子上拿了本书翻看着。
翻了没几页就放下了,看不进去,脑子里闪过那天在屋顶上宝春亮晶晶的眼,他唇角勾了下,察觉自己竟在期待些什么,轻咳了一声遮掩。
时间过的有点慢,门帘子总算传来了动静,胤禛心里一动,垂下眸子佯装看书,结果进来的居然还是苏培盛。
“怎么又是你?”
苏培盛被他话里的嫌弃伤到,难不成主子爷嫌他年老色衰了?默默思忖了下踏上另一条不归路的可能……
还是算了吧,爷就算瞎了也看不上他。
“奴才方才问过大嬷嬷,说宝春三日前告了病假。”苏培盛去打听了还忍不住好奇。
除了正常每月一日的轮休,婢女太监们告假,无论什么等级,都要扣除三日月银,多请几次一个月白忙活了。这是病得多重才舍得连着三日歇啊?
结果第二日依然不见宝春,问就是还在病着,负责伺候四爷更衣的换成了新来的阿花。
她今日穿了件淡紫色外褂,小两把头梳的整整齐齐,鬓间别一朵外面的腊梅,清香宜人。
阿花来书房伺候也有段时日了。
眼瞧着四爷进后院的次数不多,就起了心思,不趁着颜色还行的时候搏一搏,老了就成了外面扫院子的嬷嬷了。
于是上去系腰带时,手就慢了几拍,缓缓扬起了羞红的脸,在烛火的映衬下还算顺眼。
“爷……”阿花轻唤了一声,就想抱住他的腿。
谁知四爷却向后退了几步,看她的眼神像看什么脏东西似的,冷冷地朝窗外喊了苏培盛,“带下去教教规矩。”
“爷饶命啊,求爷饶了奴婢啊!”阿花吓的腿都软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
后来再没出现在书房里,被发卖出了府。
宝春连续病的第五天,颁金节来了。
黑色的夜空炸开大片绚烂的烟花,震着树冠上的积雪哗啦啦落了下来,堆成一片,又被滚成了雪人。
主子们在各自的院子里守岁,奴才们难得坐下来,守着热乎乎的锅子,小酌一杯高粱酒,也学着赏赏外面的雪。
年纪小的太监们分成两队打雪仗,院子里笑闹声不绝,雕成各种大小的冰牡丹冰芍药摆的四处都是,被烛火一晃,漂亮的像水晶宫。
宝春洗了个澡,换了套应景的衣服,将早就做好的祈福灯放了出去。
烟火过后,夜恢复了大片的墨色,几个柔和的光团儿飘着升了上去,格外显眼。
等了小半个时辰,门果然被敲响了。
“门没锁,进来吧……”她哑声喊了句,往被窝里缩了缩,面朝里背对着外面。
门推开了,冷飕飕的空气灌了进来,又关上了。
宝春这才回了头。
昏暗的烛火中,胤禛的脸隐在阴影里,屈尊降贵地提了个食盒,不算大的屋子显得就有点挤。
下人房他头一次进来,意外她布置的细致。
米白的粗布床单和纱幔,地上铺着质地粗糙的地毯,百叶窗旁是浅绿的布帘,像是裁衣服用的布,窗台上散着晒干的栀子花瓣,奶白的。
粗劣却细致,有种违和的讲究。
宝春从床上直起身子,见到他有一瞬间的慌乱,像一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胤禛沉默着走过去,往炉子里丢两块炭,又将食盒里的粥取出来,放上去热着,回头就见她呆呆看着自己,像是意外他居然会弄炉子。
“爷您怎么来了……”宝春皱着眉想下床,被他的手臂拦了。
脸上没什么血色,虚弱的像真病了。
胤禛忽然伸手贴上了她的额头,冰凉的感觉冻得宝春一个机灵,向后微躲了下。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放下了,回身去炉子上取了粥碗。
“我自己来……”
宝春伸手去接却被他避开,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黏糊糊的大米粥,不算熟练地喂了过来。
她迷迷糊糊就含住了,咽下去还觉着有点烫,就这么吃了几口,一抬眼,视线就跟他的撞上了。
屋内温度攀升,她闻到了他身上夹杂着冷香的酒气,想必宫宴喝了不少,并不难闻,熏的她也有点醉了。
烛火跳跃,啪地一声脆响拉回了宝春迷糊的意识。
她的脸红极了,怯怯地想垂下头去,下巴却被他抬了起来迎上他的视线,胤禛说了进门后的头一句话,“今日再问一次,你可有事相瞒?”
他静静看向她,目光笔直而沉默,黑压压的让所有伪装都变得虚无透明。
宝春目光有了丝动摇,良久,还是摇了摇头。
屋外的风止了,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有种慢倍速的静止感,屋里光影碎了一地,胤禛看了她一会儿,松了手。
心底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却也不屑勉强。
“歇着吧。”他撂下这么一句转身往大门方向走。
一步、两步……
手搭上了门把手,拉开了一条缝隙,冷风顺着钻了进来,屋里柔和的栀子香散了。
朦胧的酒意褪了不少,有点儿清醒了。
身后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紧接着后心被什么撞了下,两条雪白的胳膊穿了过来,爬上了他的腰,紧紧环住了。
“别走……”
胤禛站在原地没回头,瞥见了她光裸的足踩在地上,微微蜷缩着的脚趾透着不安。
她圈着他的腰身绕了过来,对上他低垂着的眼,小声嗫嚅着,“别走…我反悔了……”
糯糯的嗓音带了丝哭腔,让人想狠狠欺负一顿,惹她哭的再厉害点。
胤禛喉结滚了下,还是没忍住,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往床边走去。
宝春乖顺地缩在他怀里彻底软了下来,听见他沙哑地冒出来一句,“又光着脚。”
语气不赞同,却也不凶。
她偷抿了抿唇,忽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