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宝春与夏蝶碰头出了贝勒府后门,早有马车等在外面了。
戴铎跳下车头,穿着不算厚的衣衫站在寒风里,对夏蝶笑的一脸荡漾。
宝春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好奇他怎么被夏大人相中当女婿的,见了夏蝶话也说不利索,腿也走不动,眼珠子就差粘人家身上了。
夏蝶抱着包袱的手紧了紧,里面是她为父亲缝的衣服,今日一别,再相见不知是何时。
宝春瞧她一副诀别的样子,有心提醒,“现在回去求四爷还来得及。”
谁知夏蝶却摇了摇头。
“外人看来父亲已死,不如早早离去。”多逗留一日便多一日危险。
本该问斩的夏大人被掉了包,一直在四爷安排的宅子里休养,刑台上滚落的人头是个死囚的。
车里备了珍贵药材,全是给父亲治伤的,四爷对他们父女仁至义尽了。
夏蝶勉强打起精神,递过来一个食盒。
“吃个包子垫垫吧?”
五个包子围一圈码放在木盒里,下层隔着炭火,出来这么久包子都还热乎着。
宝春咬上一口就知不是膳房做的,皮薄馅大,用料厚实,想必是夏蝶起早去外面铺子买的。
“春儿,谢谢你啊。”
夏蝶留意到她眼底淡淡的青色,心里暖暖的。
宝春不习惯煽情,眨了眨眼,“这五个该不会全给我吃吧?”
夏蝶飞快瞥了眼车帘外,欲言又止,还是没开口。
宝春真是服了她这别扭性子,也明白她什么意思,给戴铎递出去两个包子,趁机跟他说句小话。
“哥们你行不行啊,这都多久了还没追到手?”
戴铎咬一口,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这些日子夏蝶一直躲他,似是厌极了他,可若说完全对他无意,却记得他最爱猪肉葱包。
马车从闹市一路驶向郊外,小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民宅外。
不待车完全停稳,夏蝶就跳了下来,与迎出来的老父亲抱头痛哭。
“大妞莫哭,莫要哭啊……”夏大人轻哄着,脸上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不敢耽误了时辰,两人只匆匆说了几句话,临行前,夏大人拉过戴铎的手,珍而重之地将女儿的手放上去,笑的释然了些。
“老夫果真没看错人,你定要好好爱护她。”
戴铎重重地点了下头,眼眶也红了。
雪花飘了下来,灰蒙蒙的天空不见一丝阳光。
四周笼罩在阴影里,地上却白的晃眼,车轱辘碾上去留下两道黑印,不一会儿又被新雪覆盖,没了痕迹。
良久,夏蝶眨掉眼底的雾,缓缓挣开戴铎的手,上了马车。
戴铎有一瞬间的僵硬,指尖还残存着温热,心却空了。
回府后四爷已经不在了,今日朝会他没那么快回来。
宝春收拾完案上的笔墨,百无聊赖地看夏蝶忙活。
她擦完里面的窗框,又去擦外面的地,每一块地砖都锃亮了,她又去晒被子,最后连挑水的活儿都抢着干了。
负责洒扫的阿福空着手,一脸无措,宝春对他摇了摇头。
眼看她抱着盆要出去洗衣服,宝春将她手里的东西夺走,夏蝶停下来时有了一丝恍惚。
“别干了,进去歇会儿。”
书房贵重书册多,见不得明火,取暖的炉子设在隔壁耳房。
炉子快灭了,宝春丢进去两块红箩炭,火星子又窜了上来。
铜壶里的姜汁滚了,她给两人倒了一杯,寻了个垫子塞在屁股下面,盘腿坐下来。
也不主动开口问。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屋里却暖了起来。
夏蝶看向白茫茫的窗外,半晌,还是开了口:“我并非有意折辱于他。”
她声音沙哑,似乎挣扎了一下,眼底划过一抹痛色。
“春儿,你可知何为瘦马?”
宝春摇了摇头。
夏蝶起身关了门窗,转身开始脱衣服。
夹袄、棉褂、长衫,一件件落了地,宝春眉头皱的越来越紧。
她身上布满了交错的伤痕,腰腹,后背,一条条的暗红色像是鞭子抽的,旧伤叠着新伤,坑坑洼洼。
胸口最娇嫩的地方甚至被什么烙过。
除了一张脸完好无损,剩下的竟没一块好皮。
“已经不疼了。”
夏蝶重新穿好衣服,神情还算平静。
“我入奴籍时已及第,不可再裹脚,买我的牙婆只花了五两银子……过了一年,以百两的身价将我卖给了一个员外……”
那些记忆像是隔着一层纱,模糊不清了。
隐约记得每顿饭只给吃半饱,为了纤柔蒲柳之姿。
行止间要媚态横生,做不到就挨打,那些人甚至找来了妓子调教房事,不从依旧要挨打。
她自幼读书习礼,哪受得了这些,几次寻死都被救了回来,后面跟着的就是无穷尽的折磨。
同屋的幼女大多五六岁的年纪,个个美人胚子,有被家人卖了的,也有被拐来的。
买回来头一件事就是生生打断了脚底的筋骨,再重新接上,日日缠着裹脚布不让拆,也透不过气。
这样个子抽条后,双脚依旧纤小如嫩笋,权贵们捧在掌心里把玩,戏称三寸金莲。
“春儿,”夏蝶忽然笑了,“我如此不堪,哪里还配得上他。”
外面的雪停了,屋里才升起来的温度却降了下去。
宝春想安慰她,告诉她过去的再痛也都过去了,人要勇敢地向前看。
告诉她真正爱她的人不会介意,只会疼惜。
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任何句子都显得苍白无力。
晌午过后,大嬷嬷领来三个婢女,叫夏蝶挑一个进书房伺候,快到年关了怕书房忙不过来。
剩下的大嬷嬷还得把人送出去,人牙子还在府外等着呢。
她们瘦的像豆芽菜,缩手缩脚站成一排,时不时偷瞄向屋里的山药糕。
发现宝春看过来,吓得赶紧缩回了视线。
夏蝶查了她们牙齿和指甲,最后挑了个灰底蓝花袄的留下了,她指甲盖最饱满,比其余两个健康些。
“可有名字?”
“阿花,家里人给起的。”声音怯怯的却透着喜气。
被卖了还如此欢喜,因为再不用挨饿了。
宝春忍不住想,若不是遇见四爷,去了外面她又能苟活几日?
看来老板的大腿还是得抱稳了。
…
傍晚时分,四爷带回来一身的风雪,一踏进书房就闻见一股浓浓的奶香。
宝春笑眯眯迎了出来,递过来一盏冒着丝丝热气的牛乳,“爷,小心烫。”
一碗热乳下肚,胤禛脸上恢复了点气色,方才跟蒙了层霜似的。
紧接着宝春为他更衣、脱靴,拧了热毛巾给他敷手,还主动把他靴子上的雪擦净了。
这会儿正用梳子为他通辫子,一下接着一下,手上的动作格外轻柔。
反常殷勤的态度惹人疑虑,胤禛看了她一会儿,却没发现什么端倪。
“夏岩允启程了?”
宝春点头,忍不住唏嘘,“夏大人十根指头都烂了。”
在牢里遭了那些罪,指甲全拔了,骨头也被刑具夹碎了。文人的手多么珍贵,怕是再不能挥毫泼墨了。
胤禛低低应了声,歪在榻上,腿上的肌肉松弛下来。
宝春凑过来给他捏肩,姿势蹩脚,他顺势枕上她的大腿,闭着眼,一脸的疲惫。
这个姿势怪怪的,哪里怪宝春又说不上来,就没往深了想。
“你可知他因何被人陷害入狱?”
“为何?”宝春好奇,捏肩的动作不自觉停下了。
胤禛抬眼看过来,等她继续捏了,这才淡淡道:“夏岩允是那届科举的主考官之一,有人送银子收买他们泄题,别人收了,他却没收。”
想当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谈何容易。
哪怕是对的,和旁人不一样就是错的。
宝春揉摁他的太阳穴,感觉到了他的紧绷,想必是恨极了贪官污吏。
难怪继位后,他大刀阔斧整治吏治,最后却落下个滥杀的名声。
宝春为他暗暗不值,小小拍个马屁哄他开心。
“爷这么厉害,谁敢贪,把他抓回来砍了就是。”
她葡萄大眼亮亮的,盛满笑意,每次看向他时,眼底的崇拜和信任自然地流淌出来,毫不遮掩。
不是一次两次了。
明明说着逢迎的话,却令人厌恶不起来,像是一块美玉,干干净净,硬要裹上乱七八糟的颜色。
“砍头并无用处。”胤禛难得起了分享欲。
“若别人送礼你不送,仕途不顺。若别人送了你,你只得加倍送上一级,一级又一级,猜猜看,最后落入谁的囊中?”
宝春心惊。
这说的是太子吧……
太子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想都不敢想了。
问题是现在聊的会不会深了些?
这么私密的事都跟她说,也太不把她当外人了。
宝春咽了下口水,凑到他耳边,“爷,不怕我欺瞒您,做出伤害您的事?”
怎么突然就不防着她了……
她咬字有种吴侬软语的调子,软趴趴的,呼吸带着股桂花糕味儿,女子的神态不经意透了出来。
四爷眸光幽深,黑漆漆的像要将她吸进去。
“你既如此问,便说说看,可有什么事欺瞒?”
宝春心跳漏了一拍。
作者有话要说:换了个文名《娇宠》嘿嘿嘿~
虽说还没太开始宠,会慢慢铺开滴别急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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