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掐住

越靠近郑州,游荡的难民越多,堵在城门口让人迈不开脚,四爷没进城,绕道去了决堤的石古堡。

数次洪涝下来,原本绿油油的农田一片斑驳,河工们背满石料,踉跄着往堤坝方向运。

正巧路过一个,苏培盛叫住他,从他背的竹筐里抠下来一点边角料,拿给四爷看。

“你们一直用这些材料?”苏培盛问。

“……对,对对。”河工操着一口乡土音,目光怯怯的,“老爷们是外乡人吧?我们这儿惹了龙王爷,年年闹洪灾嘞,修坝用的都是顶好的。”

河工怕他们不信,解释说黏土里掺足了粉煤灰,遇水不易裂缝,加上花岗石,那是再牢固不过的筑坝材料。

四爷沉默下来。

地方官竭力而为,还是挡不住汹涌的洪水,难不成真像京里传的,上天降灾祸警示太子的昏聩?

他内心复杂,一只小手爬上他的袖子,轻扯了下,“爷……”

宝春声音极轻,示意他看河工的脚。

那人刚走不远,脚上的草鞋很新,不似旁人的磨破了跟,鞋底沾着的泥沙颜色也更深些,显然不常在此处做工,八成是找来做戏给他们看的。

这么浅显的把戏他却疏忽了。

胤禛收拢思绪,暗暗告诫自己,越是处于困顿越要保持清明,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错。

苏培盛想抠坝上的土看看真伪,被四爷拦住。

“有一个盯着便不止这一个,打草惊蛇不如先进城,”他看了眼宝春,“你倒机灵。”

宝春嘿嘿傻乐,苏培盛白了她一眼,不就是被主子夸一句么,瞧她那点出息。

城里的店铺大部分歇业,只剩街尾一家酒楼还挂着灯笼,大厅空荡荡没什么人,三人开了三间房。

午饭端上来的牛肉缺斤少两,茶叶也是陈的,苏培盛还在挑剔,店小二撇撇嘴,不以为意,“这都什么时候了,客官您有的吃就知足吧,您看外面,大米都坐地起价了。”

不远处的街道,几个麻袋堆叠在木板车上,卖米的人坐在上面吆喝,米里掺了细沙,身前的队伍照样排成了长龙。

一锭整银换一包米,碎银看心情舀一勺,至于铜板,卖米的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不是抢钱么……”宝春嘟囔一句。

“何止抢钱?”苏培盛朝那装米的麻袋努了努嘴,“太心急了,也不说换个袋子装,宫里的章子都没去干净呢。”

当街倒卖皇粮,狠人啊。

宝春看向四爷,四爷没什么表情似乎司空见惯,倒是盯着一个买米的书生。

那人黑瘦,衣衫褴褛却难掩风骨,正对着卖米的人斥道:“简直无法无天,你竟钻赈灾粮的空子,眼里可还有法纪?当真不怕四贝勒爷来治你的罪?!”

“嘿,你他娘的算哪棵葱啊,就在这瞎嚷嚷?”卖米的像听了什么笑话,扔了手里的瓜子皮,“四贝勒?四贝勒算个屁啊哈哈哈哈!!!”

他嗓门大,半条街上的人都听见了,苏培盛腾地窜起来要撕烂那人的嘴,被四爷叫住,“坐下,听他说。”

卖米的真就继续说了,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上面的人再威风,到了地方还不是两眼一抹黑?还说不等他们来,街上的流民就被赶走清街了,现在能吃上一口米,还不感谢他八辈祖宗?

他说得唾沫星子乱飞,不知哪来的自信。

宝春赶紧瞄四爷,他面上依旧淡淡的,像在听别人的事。

皇子尊严被挑衅竟然还能忍?要么怎么说那么多皇子,就人家最后上位了呢。

书生似乎听不得那些混帐话,大怒道:“快快住嘴!四皇子何等尊贵,岂容你这等粗鄙之人议论?今日你若以市价售卖米粮,在下便不去县衙揭发你,你若执迷不悟……”

“哪儿冒出来的穷酸书生,敢说老子粗鄙?算老几啊你!”

两边的打手噌地抽出佩刀,强光晃了下眼,利刃已架在书生脖子上。

书生脸都吓白了,房梁上突然飞下来两个蒙面人,三两下教训得人哭爹喊娘,然后消失在视野中。

影卫?

难怪荒山野岭的,四爷就敢孤身一人到处乱跑。

卖米的昏迷不醒,被两个手下架走,街道静了一瞬,众人一拥而上,眨眼的功夫米袋子就空了。

书生瘫坐在地上像被抽了魂,胤禛让苏培盛带他过来,苏培盛犹豫,“爷,这人不知底细……”

“无妨,”身后的凉风停了,胤禛回头,宝春赶紧继续打扇,“他故意提我名讳是在引我注意,不见见岂不是白费他一片心思?”

果然,书生被领进客房后,面上不见半分屈辱,跪下就磕头,“小人戴铎,参见四贝勒。”

“戴先生请起。”他不装,胤禛反而多了丝好感。

“多谢贝勒爷。”戴铎坐下,然后就后悔了。

人家没让他坐,他怎么就坐下了?内心惶惶,不知如何破冰。

他不说话,四爷更不会先开口,空气慢慢凝固。

苏培盛防他还来不及,哪里会记得待客之道,汗珠子顺着戴铎的额头滚下来,一杯凉茶递了过来。

“先生请慢用。”宝春退回四爷身后。

可算有人起个话头,戴铎感激地向她施以一礼,话也说顺畅了,“早闻四贝勒府上规矩森严,今日一见,就连婢女都举止有度,娴静婉约。”

“……”宝春背上的汗刷地就下来了。

余光掠过四爷,她赶紧拿捏出一个被羞辱的表情,愤愤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等虽非完人,岂能被你说成女子打趣!”

“这,这……”戴铎讪笑,脸跟着红了,“想不到竟是位小公公,恕戴某唐突了。”

房间不大,挤了四个人实在闷热,胤禛懒得同他耗,开门见山问,“戴先生既识得我身份,等在此处不只为了喝杯茶吧?”

戴铎克制着内心的紧张和激动,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上去,腰躬的比苏培盛还夸张。

时间一分一秒滑过,大部分繁体字宝春看不懂,却察觉四爷面上不显,捏着纸张的指甲却隐隐泛白。

戴铎扑通跪下来,目光炙热而期盼,感觉快哭了。

“小人贱命一条,既没福德修炼成仙,又做不到不求闻达,隐逸于林泉下,苟活一世,与草木同枯荣,直到遇见了四爷……”

宝春愣了,这是准备告白?

“四爷有尧舜之德,自是不缺良才猛将,但如今是君臣利害的关键时期,关乎您终身荣辱,也关乎天下百姓,小人若不前来,恐饮恨终身……”

话说到这,傻子也听出他在自荐。想上进没人拦你,就不能私下说嘛?

宝春冷汗连连,想起以前有个同事,不小心窥探了老板的私生活就被整得很惨,尼玛她听见的可不止桃色花边啊,搞不好,咔嚓一下脑袋没了。

这细狗书生看着瘦,肺活量却挺大挺能说,说到激动处他潸然泪下,直白的可怕,宝春听的汗毛竖起,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他将四爷比喻成海底的珍珠,装在木匣子中的宝石,要让皇上见其光芒,却不能令圣心猜忌,他愿为四爷出谋划策,献出绵薄之力,说完自己都被感动了,抹了把脸上的眼泪,期待地看向四爷。

空气再次恢复安静。

半晌,四爷抬起眼皮,将那本册子丢在他脚边,忽然笑了。

“戴先生志存高远,胤禛庙小恐容不下大佛,方才的言论等出了这个门,您不曾说过,胤禛也从未听过。苏培盛,送客。”

“四爷……”戴铎脸色惨白,还想再说什么,苏培盛连拉带拽将他轰出了门。

屋里没了人,宝春蹲下去捡地上的册子,四爷的靴子停在视线里。

她抬头,脖子上一紧,从不知他力气这么大,直接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抵在墙上,像提了只小鸡。

“你知道了,便不能再留你。”胤禛缓缓收紧手指,宝春拼命挣扎,脚尖却离了地,她喘不上气,发不出声,濒死的恐惧铺天盖地袭来。

外面的天光慢慢模糊,黑暗降临,宝春以为自己要死了,胤禛却松了手。

她身子一软爬伏在地上,大口喘着,下巴被他抬起,胤禛静静看向她,像要看进她灵魂深处,“你袖中藏有短刃,为何不用?”

“咳咳……奴才不敢叛主……”剧烈的咳嗽震的声带生疼,她尽量用眼神传达着真挚,“宝,宝春生是主子的人,死也是主子的鬼…咳咳……”

“不敢叛主,”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睨着她好几秒,“你不敢叛的主是谁?”

宝春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这个奇葩问题,好在他终究没说什么,长腿一勾,在木凳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

她甩了甩发晕的脑袋,站的远远的,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小命。

“过来。”

她怯怯地走过去,不敢抬头,那只白皙的手伸了过来,窒息的阴影感令她下意识躲开,被他轻松捏住,胤禛冷哼一声,“这会儿倒知道怕了。”

脖子一凉,透明的药膏覆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