昕水河谷笼罩着浓厚的战争气氛。这可能是国民党军队全面进攻中在晋西南发动的最后一次攻势,以期重占晋西南。陈赓充分估计了敌我态势:晋西南的局面已经打开,董钊兵力不优于我,打击胡宗南对吕梁区的进攻,在吕梁山上胜利地结束1946年。战场选择在午城。
午城,这个隰县、大宁、蒲县三县交界的小镇,是昕水两条支流的会合点。午城北通晋中,东通晋南重镇临汾,西通黄河,是个三岔路口。小镇被群山环抱,两侧山峦尽是陡壁,没路是攀登不上去的。河谷仅有一华里宽。村庄稀少,四十多里长的山谷里,只有午城、井沟、薛关几处较大的居民点。午城只有几百户人家,有一个烧酒的作坊。站在午城高处向四下嘹望,举目所及,尽是条条黄土山岭,连绵不断地铺展开去。山涧是被多年风雨切削成的陡直的峭壁,足有几百尺深,全是干涸的深沟,在军事术语上称为“断绝地”。
严冬,整个天地除了苍白的天空以外,其余全是灰褐色的荒坡和秃岭,点缀着又黑又脏的破旧瓦舍和窑洞。树叶已被风撕撸一光,只有坟地边上几株孤伶伶的小柏树,浓绿可爱,向人们显示大自然的生机还在。
吴孝闵的团队从前线撤下来,连夜开到午城对面的高地上,控制这个制高点。这里可以瞰制午城,和北通隰县,西通大宁,东通蒲县的三条大路。董钊不管是往下或是往北、往西,都得夺取这个高地。
大部队全部赶到预定地点。十一旅控制阁老侯、二十八团控制午城背后的高地。晋绥独四旅、十二旅、十三旅展开在东西曹村和寨子村一线,就等董钊进入午城地区。董钊面对的是深沟绝壁。我则是居高临下。
董钊现在已经缩不回临汾了,只有把五个师摆在大沟里,连夜构筑工事。
陈赓把纵队司令部全部前移,电话线已经和各旅架通。拂晓,白色的雾从大沟里升起来,大地寂寞沉闷。四周村庄也不见有炊烟升起。一切都是寂静无声,连鸟儿也不见一只。东方天际发出白光,不久,太阳从五鹿山绝顶升起,可是太阳却像冰盘一样惨白,寒气逼人。这时既看不见敌人的动静,也看不见我们的动作,好像都静止不动了。
最紧张的是司令部。陈赓在地上来回地踱着。参谋们神色是严肃的,唯恐有细微的差错。通过拖在雪地上的电话线,询问前沿部队的情况。电话频繁,询问敌情、工事构筑、弹药补充、部队动员和一切后勤事项的安排。这是临战前最紧张的时刻。
陈赓、王震、谢富治守在司令部里,得知情报:董钊九时从薛关出动。
王震向陈赓笑着说:“不要让董钊打破你的常规。”他指的是陈赓每天早上有用冰水冲澡的习惯。
陈赓一被提醒,立刻行动起来,走向他的住室。警卫员跑到河里把冰敲开,掏了一桶带冰凌的水跑回来。
陈赓累了一夜,感到浑身燥热,一见冰水,立刻精神振奋,用冰水在身上擦洗。最后是警卫员提起水桶,从头上往下浇,只见他从头到脚蒸起一团白气。
王震一见乐了:“把你这办法用到董钊身上合适,叫‘冷水浇头’。”
陈赓哈哈大笑说:“而且是劈头盖脸。不过董钊敢上吕梁山,算他有胆量。”
王震诙谐地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他率六个师对我五个旅,并不是有恃无恐的。为什么董钊还不露头?”
陈赓洗完冰水澡,疲累一扫而光,命令参谋:“随时把敌情通报上来。”
司令部里所有的人都是提心吊胆的,这十多天的苦心经营,兴师动众,非比寻常,不见到敌人的影子,谁的心也放不下来。
人们担心地望着大沟东去的方向,专心谛听从那里传来的任何响声。一个大的战役,牵动几万人的心弦,费去多少人的不眠之夜。估量形势,选择战场,调动兵力,为此而策划,施展谋略,在百十里幅员的疆场上,南北策应,回旋机动,加上几万民工长途运输大量粮草、弹药。又值数九寒天,隆冬季节,多少人忍饥受寒。一切希望是最后停止敌人的进攻,歼灭这股敌人,确保晋西南土地不再落入敌人手里。对于董钊也不例外。南京的电报,西安的命令,像两根鞭子在抽着他,驱使三万之众,深入不毛之地以迎战强敌。董钊也是精心策划,惨淡经营,他把五个师抓在手里,以奇兵扰敌侧背,对陈赓展开钳形攻势,以期必成而不为陈赓所算。双方都是兢兢业业,如同进入角斗场上各自走着自己的路数,两眼紧紧盯住对方,留神着对方的动作,思量置敌人死地的绝招。一步紧似一步地往一起凑,一旦接触,就像阴阳电极撞出强烈的火花。那就是你死我活地恶战一场。
午城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把对垒双方的千军万马,从百十里外一下子吸引过来。
11时,大沟里响起了机关枪声。飞机也随之出现。
霍刚一刻也不敢怠慢,陈赓司令员给他的任务:监视敌人的一切动静,及时报告情况。他首先听到大沟里的枪声,随即看到敌人出现在他们右侧的高地上。最先上来三个人,搜索前进,进入一片刈过的田野,把地里堆的秸秆摆成三堆,形成一个很大的三角形,点着火,这大概是表示已占领的信号。而后看到敌人上来的越来越多,向南面村庄逼近。午城背后高地上也发现了敌人,敌人上到高地上立刻抢占有利地形。随后他所在的高地上,敌人占领了半山的庙宇,另一部从通大宁的大沟上来。向他们的侧面迂回。
三面高地上同时发现敌人,随即发生了战斗。战斗是激烈的。双方用手榴弹拚战,展开白刃格斗。在高地的开阔地上,拉来扯去的争夺。
董钊大队人马进入午城。午城街上和河谷里掀起了嘈杂的人喊马嘶的喧嚣。密集的人群覆盖了午城的城镇和河谷。从高处望去,房屋像漂浮在人海上的小木片。霍刚向陈赓司令员报告了这一情况。
陈赓问:“你判断敌人有多少人?”
霍刚说:“先头至少有三个师。有向大宁前进的迹象。因通大宁的路被我控制,所以暂时被抑留在午城。”
陈赓又问:“敌人气焰如何?”
霍刚说:“从四处高地的战斗来看,敌人战斗力还相当强,敢和我拚手榴弹、拚刺刀。”霍刚知道,司令员不喜欢说假话,说大话,更不喜欢说谎话。
陈赓说:“好吧,继续监视敌人。”陈赓、王震走出指挥部,想看看午城的情况,想看看董钊的阵容。
午城万家灯火。一溜火光拉开几十里远,昕水河谷成了一条火的巨龙,颇为壮观。董钊在抓紧时间做饭吃,看来不像行进间被截留在这里。董钊是想控制午城以便寻我决战。
王震问陈赓:“观感如何?”
陈赓说:“上党之战,从篪亭到沁州的大沟里,我三个纵队,和彭毓斌的两万多人拚了刺刀和手榴弹。彭毓斌溃不成军,浊漳河谷摆满了阎锡山军队的尸体。接下来是在沁水河岸,我六个团七千人,和史泽波的一万多人拚了刺刀。那一仗是我见过的死人最多的一次,看了真令人不寒而栗。”
王震说:“你还想再这样来一下吗?”
陈赓明了王震的心情:“看情况而定吧。彭毓斌在老爷山上饿了三天三夜,史泽波是落荒而逃。董钊不同,董钊是以临战之态而来。寻我主力决战。但是他明白,以他的六个师对我五个旅,打不出什么名堂来,能保住不被我吃掉就很不错了。他把五个师紧紧地挤在一起,而且十分小心谨慎。”
他们走回司令部,商讨下一部的作战计划。
参谋长报告:“各高地上的敌人拚命攻击,十一旅当面是九十军的六十一师,北高地二十八团当面敌人是临浮战役后董钊抽调别的部队补充的第一师。”
陈赓不语。走开两步向参谋长说:“命令各高地停止战斗,保持现有阵地,保持和敌人的接触,作总攻的准备。”他观察后深知,午城河谷敌人相当密集。董钊是按我们的计划进入我们的口袋。我各部也全部准备就绪。
陈赓感到决心难下,敌人太密集,五个师各在一条不宽的大沟里,董钊又拚命争夺高地。用什么办法割裂敌人?从地形上看,我居高临下,一个猛攻,夺取高地,趋势往下压,势如破竹。从部队情绪上看,斗志昂扬。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手边。自然,董钊也作了充分的准备,固守、待援,天明后飞机助战。四十七师已经越过和尚岭北来。敌人五个师加我五个旅,十个师在一条不到五百米宽的河谷里来一场混战。陈赓脑海里出现十个师抵近厮杀的场面。他在地上走了一圈之后说“电话上征询各旅长的意见。”
各旅长都有信心,只等总攻命令。
董钊在蒲县休息了一天,整顿一下队伍继续前进。当他进入昕水河谷,得知陈赓已带主力从北面赶来。但胡宗南却不容他犹豫,不顾前线的实际情况,一天几次催董钊进兵。
从道理上讲,兵临晋西南,如果不占领隰县就很难立足。但陈赓自隰县赶来,拦住他们去路,抢占隰县的时机已失,不如直趋大宁和四十七师会合。控制大宁、午城、蒲县一线的昕水河谷,可以得到临汾和蒲县的补给。于是董钊把五个师集中于手边,同时命令四十七师向大宁推进。没想到到了午城这三岔路口却过不去了。四处都是共军,通大宁的通路已断,他已经落人陈赓的包围之中,连他自己在内全部进入了陈赓的口袋
参谋长报告:“四周高地战斗激烈,共军不断发起攻击。河谷两侧是峭壁悬崖。峡谷深而且长……”
董钊的脸顿时沉下来,他预料的厄运降临了。他向参谋长说:“下达命令,四周高地必须守住,丢失阵地者,杀无赦!”他指着地图说:“同时封锁各山路口,防止共军突击。困兽犹斗,何况人乎?我还有五个师在手,命令下级官佐,严厉整饬各部,准备迎战。”说罢又捎带一句,“既然是遇上糊涂长官,下此糊涂命令,我们自己就得聪明点。”他想到黄正诚,于一夜工夫失掉全师。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参谋长明白董钊的气是对谁而发的。那个身居高位,又爱发号施令作纸上谈兵的人,向来不顾千军万马旅途的疲劳,不顾冰天雪地之苦,不顾后方补给的艰难,驱使六个师深入危险境地。上到吕梁山有什么可干的?控制晋西南需要兵,攻占的城市需要兵守,保护补给线需要兵,使机动部队一变而为守备部队,消弱机动力量,只是处处挨打而已。司令官提出整饬军纪,更是谈何容易。
午城镇上,士兵和下级军官多得走路碰鼻子,到处找东西吃,马伏找草料,借故翻箱倒柜,百姓的东西丢得遍地皆是,箱子柜子被砸毁去烧火做饭,门窗都拆下来劈掉,整个午城被浓烟笼罩,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酒作坊被抢劫,酒洒得遍地皆是,空气中充满了酒香。街道上躺着烂醉如泥人事不省的军官和士兵。士兵饿得像凶神恶煞,追逐着鸡、鸭、猪、牛、羊、驴子,开枪射击,争着用刺刀割肉。片刻工夫,全镇骡马、牛、羊、猪,被宰杀一空,能烧的东西都付之一炬。为了争夺吃的东西,士兵动了刺刀。
董钊无可奈何,一到这里,吃住无着。他这集团军司令官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只有听之任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命令参谋长:“再给四十七师发报。”
参谋长说:“四十七师李达师长来电,部队损失严重,一个团丧失战斗力。”
董钊一听不悦:“废话,现在是全军生死存亡的关头,孤军也得奋战,我们处境不妙,被陈赓包围了。”
解放军正在与敌人争夺高地董钊失去冷静,他气忿地说:“从临汾到午城就为的是重演黄正诚的故事吗?”他不信陈赓一口能吃掉他。但是担心陈赓不用发动攻击,只用炮弹往下丢就会砸得他焦头烂额。他大骂阎锡山:“老奸巨猾,把偌大一个吕梁山搞得一贫如洗,破烂不堪,大军到处吃住无着。这不是在作战,而是在受罪。”他在屋子里踱着,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几万士兵无处安身,像蛆虫一样滚滚翻翻,嘴里又骂不绝口。伤兵从高地上抬下来丢在街上,鲜血淋漓,腥风扑鼻,无法安置,连哭带喊,哀号满城。
参谋长脸色惨白,声音中带着颤抖报告:“共军拚命争夺高地,我伤亡惨重。”
董钊没想到陷入这等田地,他不禁长叹一声:“陈赓既然在这里恭候中央军,那自然会招待得十分热情的。”他下令:“把机密文件全部销毁,发电西安。”
胡宗南接到电报大惊,在这以前他一直催董钊进兵抢占隰县,现在在午城被陈赓截住,五个师陷入重围。他走到地图跟前,在这之前好像胡宗南连地图都没有看就下了进军的命令。找到午城,一看午城的位置,胡宗南傻眼了。这是一条狭谷,董钊走到绝地了。现在才看到董钊的兵力完全无所作为,想摆又摆不脱,没人能够救他,离临汾太远了,只有蹲在那里挨打。陈赓选择的是攻其所不能救的地方。他把眼望着裴昌会。
裴昌会也很为难说:“告急没用,无法救援,临汾出兵也来不及,而且路已被切断。王震三五九旅出现在黑龙关一线。只有责令四十七师增援。天明派飞机助战。”
胡宗南不敢明说,这是陈赓胡意捉弄他,使他束手无策。只好向裴昌会下达命令:“发报董钊,集中兵力,固守。”他气愤地说:“量陈赓吃不下我五个师。”
董钊接到电报往桌子上一扔:“废话!”他向副官口述电文:“军队过于集中,村庄稀少而简陋,地图上标出的地点,实际上已不存在。士兵露营,粮草用尽,无力举炊,气候奇寒,病号剧增,士兵冻伤手足,腹泻,伤兵无处安置……”
胡宗南接到这份电报怔住了,他没想到士兵粮草匮乏难以作战。他好歹还算是个带过兵的人,知道这种情况下是难以固守的。
陈赓司令员一直在来回踱着,决策未定的时候他是如此不安。各旅旅长都主张打,这是费了多少心血才达到预期计划的呀,参谋们都在等待着司令员最后下决心。当人们脑子发热的时候会选取一切有利于自己的条件而加以夸大。并把不利因素说成是微不足道的。可以克服的,这时最容易促使指挥员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这时需要有超越感情之上的理智,用理智来全面衡量。作正反两方面的估计。冷静下来,实事求是地分析,设身处地多方着想,对敌人对自己都不能以主观臆断去剖析。
组织一个战役,从设想到报中央,中央批准,选择战场,调动人马,筹集粮草,这一切都不是容易的。何况敌人已进入我的圈套,只要一声令下就行。
但是拉开序幕之前,要知道全剧的高潮在什么地方,结尾怎样?在这情况下,打是容易的,因为这一仗很诱惑人的。要是不打,倒是需要很大的勇气。
情报科长程甲锐报告:“敌人四十七师进占大宁……”他望着司令员。陈赓踱着步子没有停下来,环视周围,人们都看着他。这是很少遇到的情况。陈赓司令员停止踱步,看了政治委员谢富治一眼。
谢富治也感到这个仗难打,但是他说:“我们的作战计划已经上报中央,中央军委批准了我们的报告。一经中央军委批准,这就是中央军委的命令,不能再改动。再改动等于是改变中央的意图。”
陈赓还是默默不语。
屋子里电话在吵叫:
“总攻时间已过了,拖延什么?”
“优柔寡断,虎头蛇尾。”
“雷声大,雨点小。”
“天快明了!”
“陈赓司令员在不在?”
“谁在主事,下决心吧!”
“人们都等急了!”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人。通过送话器把全军的要求都送到司令部里来。参谋们用力捂住话筒,以求减轻声音,不要把这些话都送到司令员的耳朵里。看来“打”字占了上风,不打是不成了。人们都迫不及待地等待着。
参谋长走近陈赓,在他耳边说:“司令员,敌人来了一个反扑,我向后一撤,一个排全部掉下悬崖。”
陈赓一下子怔住了。蓦地想起霍青山老人的话。他的脑子开朗了,疑云退去。他定下决心说:“撤。”
一听说“撤”,人们惊得呆住了。
谢富治的脸麻木了,王震司令员却乐了。
这是一个高速度的180度的大转变。
作为司令部的人来说,这个仗如果打,那就是几万人脸对脸地扭在一起短兵相接,手榴弹和机关枪都得失去效用,无法发挥火力的作用,无法发挥指挥的作用,无法发挥部队建制的作用和力量。这不叫作战,这将是一场敌我搅在一起难以控制的混战。陈赓绝不会这样干的。他向谢富治说:“中央方面我们可以说明情由。”他又向参谋长说:“你记下电文:中央军委:我原拟在隰县以南和董钊作战,但侦察结果,无法进行歼灭战。自然地形不利于我,阎顽又加以人工修筑,将所有山脉腰部切成险要,只容一人步行,若以火力控制即无法通过。若冒险作战,结果是消耗自己。因此,21日战斗未能达成计划。”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看了王震一眼。
王震点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陈赓司令员继续口述:“我决心放弃隰县,主力转攻蒲县。消灭蒲县、井沟间的敌人,吸引董钊回援后撤。”
王震签上名字之后打趣地说:“遗憾的是:董钊已经成了瓮中之鳖,现在又放跑了。”
陈赓乐了:董钊命大,打天下第一师的时候,他和罗列出临汾城外指挥作战,我派部队去抓他,他提前一顿饭的工夫跑回城去。这次又让他逃脱了。”
王震说:“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参谋长说:“下级干部会闹情绪的……”
陈赓说:“军队要令行禁止。”
陈赓一颗悬着的心落到实处了,如同从肩上卸下重担,他轻松了,也高兴了,向参谋长发布命令:“命令部队立即和敌人脱离接触,不让敌人发觉。”他加重语气说,“与其犯错误不如不犯。兵法云,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做事要出乎敌人预料之外,不要在敌人的意料之中。”
王震补充道:“也出乎胡宗南意料之外。”
董钊不安地等待着陈赓发起攻击,不时看表,告诫四周高地加强防守,命令四十七师师长李达向午城推进。他第一次估计,陈赓会于夜里12时发起攻击,于是焦虑地等待着午夜的到来。当手表上的时针和分针并在12时的刻字上时,他的脑子紧张得要炸裂开来,等待着惊天动地的炮击。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和陈赓挨得这么紧,只是一山上下,而且在陈赓的炮火射程之内。他害怕会步黄正诚的后尘,作陈赓的俘虏。这时他想得很多,妻子儿女,个人生命,荣誉地位,以及数十载的戎马生涯…刚刚谋得高位,带领几万人马东讨西杀,难道这一切会在山西午城镇截止吗?他真不敢相信。他想到胡宗南,如果胡宗南处在他的地位会比他董钊更狼狈。因为胡宗南和陈赓是生死对头。现在他董钊是代胡宗南来受陈赓的捉弄。对于陈赓,董钊是领教够了。陈赓在人们心目中是传奇人物,难以对付。比起胡宗南来那是天壤之别。胡宗南是个庸才,他说的,想的,做的都是在人们想象得到,看得出来的事情上,装腔作势,大做文章。文章做得越大,越显得平庸乏味。而陈赓在人们脑子里是:在人们想象不到的地方拿出他的绝招,单刀直入地逼到对方跟前,使你没有退却的余地。陈赓是个独当一面的将才,胡宗南只是狗才而已。董钊抱了杀身成仁的决心,把手枪都准备好,上了顶膛子弹放在身边。陈赓已经在隰县俘虏了阎锡山一员大将,莫不成董钊竟在小小的午城作陈赓的阶下之囚不成?
午夜过后,陈赓没有动静。董钊又不安起来,是不是陈赓要待后半夜发起攻击,在人们精力衰竭、疲惫不堪之际……于是董钊又三令五申,加强戒备。
董钊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不时用报话机向各师长呼叫:“留神共军动静。”
一屋子的人,董钊、罗列、李昆岗……和参谋部的人员,干什么也定不下心来,只是在屋子里闷闷地踱着。一个个提心吊胆,思绪万千,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高地上回答:“共军没有动静。连小的接触也都没有……”
董钊呆了。他无法想象,也无法相信,像一场恶梦醒来,恐惧而又恍惚。
参谋长立刻命令:“各高地派出侦察,迅速查明共军动向。”
高地上回报:“共军不知去向。”
参谋长也呆了,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怎么可能陈赓几万人马,会一旦销声匿迹?
董钊命令“再派人去侦察,察看共军阵地和住过的村庄。”
司令部的人面面相觑,默默无言。
四围高地回报:“共军所住村庄皆空。”
董钊感到太突然了,难以理解,是否孕育着难以想象的灾祸?陈赓决不会走,肯定就在他的附近。四围高地上的报告,更增加他的疑虑。从极度紧张到完全的松弛,这个过程并不好受。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又像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董钊处于一种半麻木的状态。
东方天际泛起红光。董钊第二次估计又错了。现在天已大明。董钊又派人去侦察:“去远一点。”
四处回报:“没有发现共军。共军住过的村庄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看来陈赓去得从容,并不急迫。一夜之间魔术似的几万人马弄得无影无踪了。
董钊这才放下心来。他的脸上这才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他离开司令部想亲自观察一下。一来到街上,使他发呆了。街上简直无法下脚,满街都是倒在地上的疲惫不堪的士兵,睡得如同死人一样。他刚要下脚,发现一堆大便,急忙把脚收回,一倒脚,另一只脚又踩在另一堆大便上,臭气难闻。睁眼一看,粪便多如河里的卵石,布满了田野和一切空隙。零乱的锅灶,打破的盆碗,乱丢的谷草和苇子席,女人的衣服,被褥、毛毯都丢在草草挖成的工事里和交通沟里。被杀死的百姓,杀吃的牲口尸体,鲜血淋漓的皮毛、肠肚,丢得遍地皆是。真是大军到处,草木为摧。只一夜工夫,人间变成丁惨不忍睹的另一个世界。
董钊转身走回来。
不管怎么说,董钊熬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毕竟是活下来了,没有死掉,没有作陈赓的俘虏。依然是堂堂国军的集团军司令官。
天明,董钊的心情大为好转,不像黑夜时,如同掉进万丈深渊一样,令人心碎。他恢复了常态,宣布命令“搜索陈赓去向。”
飞机从西安起飞、飞临吕梁山上空,在隰县的四周盘旋,寻找陈赓的踪迹。
董钊下令召开军事会议。他不想在这里待下去。新年近了,后方家属赶来晋南,部队也应该缓一缓气,有休息的机会。他把军长、师长召来征询意见。这是将领们一致的要求。因为胡宗南主观、武断,无知而又跋扈,指挥无能,将领和士兵怨声载道。另一个原因董钊不敢说,陈赓给他来的这一手,围而不攻,又不战而去。使董钊心有余悸,感到后怕,忐忑不安。对陈赓不摸底细,不知今后等待他的又是什么灾祸?
一军军长罗列骂不绝口:“为什么赶我们到这地方来?”
“司令长官在西安待腻了。拿我们穷开心,动用几万人马上吕梁山。”
“比不上人家陈赓!将不如人,兵再多也白搭。”
“为什么不去隰县?”
有人反对说:“去隰县干什么?不如干脆回临汾算了!”
“这里不是久居之地,这是倒霉的地方。”
一个师长气呼呼地闯进来,骂道:“他娘的,地上简直没法下脚,紧小心,慢小心,还是踩到屎上。”他赌气地把脚在地上蹭来蹭去,弄得满屋子臭气。屋里人提出抗议:“请你到外边去蹭。屋里弄得臭气熏天,怎么开会?”
那个师长反驳说:“整个午城都是臭气熏天,成了大粪场。南京不臭,到官邸会议室去开。”
有人提议:“向隰县推进,占领隰县城。”
董钊说:“我不想去步杨澄源的后尘。隰县不是天堂。陈赓曾经把日本人包围在沁源城,四外布下地雷,水井里倒进大粪。我不想成日本人第二。”
人们静下来。董钊当着将领的面向副官说:“给西安发报。”副官立刻做好准备。
董钊向将领们瞥了一眼,看将领们都在注视着他。他口述道:“西安,司令长官胡麾下:我军自蒲县向大宁推进,遭陈赓、王震顽强抗击,停止于午城地区。我军损失严重。晋西南不利于大兵团作战。吃、住无着,天寒地冻,士兵露宿,饥寒交迫,伤兵和病兵剧增……”
副官提醒一句:“陈赓已经撤围而去……”
董钊瞪了副官一眼:“陈赓撤围,并不意味着是我们的幸运。”他继续说:“士兵和军官请求回临汾休整补充,以待来年再战。请复。”
董钊在上面签字。
电报发完之后,人们情绪缓和了,也活跃了。要求撤回临汾,离开这鬼地方。
董钊得意地坐下来,感慨地说:“历史上有的将领是以打胜仗闻名于世,也有挽救几万军队于困境免遭全军覆没的统帅。我不能作前者,宁愿作后者,从冰天雪地之中挽救我几万士兵。”他对副官说:“让老头子听到,让司令官听到,坐在南京和西安是不知道这种苦味的。什么时候回到了临汾城那就谢天谢地。”
临汾电报:“枕头、黑龙关之线发现王震三五九旅,运输线受到威胁。”
董钊一惊:“陈赓露面了。这一着更厉害。他想兵不血刃,置我几万生命于死地。此地无粮可征,一切仰仗补给,补给线一断,三军饥寒交迫,只有束手待毙。曹操就是采用这种办法击败袁绍的。”他问参谋长:“再给西安发报,报告这一情况。”
董钊突然感到事态严重,查问粮食情况:“全军尚有几天口粮?”
参谋长回答:“四天。”他解释说:“事先忽略了这一情况,对吕梁一无所知……”
参谋进来报告:“蒲县、井沟交通被切断。一师运输队被劫,截去全部粮食和人枪。”
罗列一听脸色惨白,一师粮食被劫。他睁大眼睛望着董钊。
董钊还是那句老话:“发报西安。”
胡宗南眉头拧紧骂道:“陈赓可恶!断我粮道;使我全军不战自溃。”
裴昌会说:“士兵断炊是大事,必须果断行事,允许董钊回师临汾。”
胡宗南摇头:“董钊此行,一无所获,几遭覆没,弄得我骑虎难下。陈赓北上打中阳,我立即催他进兵,他推迟到12月17日才行动。贻误战机,否则现在隰县在我们手里。”
裴昌会哭笑不得,这样高级的指挥官,竟浑成这样。占地越多,机动兵力越少,最后只有被共军各个击破。董钊还算有见解,没有越陷越深,否则撤都撤不出来。但他怎么敢说胡宗南无能呢?只好说:“撤为上策,部分撤兵为中策,不撤兵为下策。”
胡宗南摇摇头:“是先生命令董钊带六个师夺取隰县,寻找共军主力决战……”
裴昌会乐了。说来一样,只是把西安长官公署的纸上谈兵,换成南京官邸会议上的纸上谈兵罢了。董钊六个师是完成不了上述任务的。以一个董钊对付陈赓和王震两个更不是对手。以少对多,奢谈“决战”,更属荒唐。占了隰县守住,是不现实的,不是谁下的命令的问题。他说:“董钊对付不了陈赓,几万士兵没有粮食吃,这是燃眉之急。否则几万士兵则为陈赓所有。这是指挥上的错误,延安没有打成,晋西南易手。士兵无罪。”
胡宗南睁着痴呆的眼睛望着裴昌会。裴昌会算的这笔账,使胡宗南明白过来。但他抹不下面子来,采取了裴昌会称之为“中策”的办法:“允许董钊第一军和九十军回临汾。隰县可以不取,大宁、蒲县必守。”
董钊接到电报如获至宝。他走到地图跟前,看到他指挥的六个师在昕水河谷一字摆开,成了一个一字长蛇阵。这里人烟本来稀少,经过他的军队的蹂躏,这里已经没有活着的百姓,只有他拖延百里长的一片兵营而已。陈赓在什么地方?他仍然不摸底细,只知道陈赓就在他附近,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向参谋长发布命令“一师、总部、五十三师、六十一师、六十七师由我率领,沿公路撤临汾。一六七师沿大宁、吉县、乡宁之线南撤。四十七师控制午城、大宁、箝制陈赓。”
12月28日,董钊率五个师开始东开,三十军的六十七师断后。
从午城东撤的路上,董钊才更清楚地看见他的军队的杰作。大沟里一片凄惨、恐怖的景象,被他杀害的百姓丢在路边,村庄全被毁得破烂不堪,窑洞门、窗都没有了,房子拆烧了,树木没有了。野外丢的满是牲口的尸骨残骸。村民的衣服被褥和谷草污秽不堪。
董钊感触万端,带兵多年,从没见过这般景象。他的兵成了一群野兽、瘟疫,他向参谋长说:“国军的全面攻势,将以我们从吕梁山撤退为终点。在晋南,自始至终没有从陈赓手里夺得主动权。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我心头,一腔壮志,而今瓦解冰消。只留给我们悲凉的回忆。在这盘棋上,我们得了地盘,但损失了实力……”他侧过脸来看对方。
参谋长面无表情,眼睛直直地望着大沟的前方。好久才回答说:“日本投降之后,本该立即和平,我们却迫不及待地发动了战争,地盘是得了不少,在全国百姓面前失去了信誉。失去信誉也就失去一切,百姓是恨我们的。”
董钊问:“前边是什么地方?”
前边就是蒲县,董钊曾在这里住过一夜。那天过了蒲县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所以现在不认得了。蒲县城为昕水河谷分开,一分为二,两侧山上都是城堡。是一座险要的关口。
参谋长说:“这就是蒲县城。”
董钊称赞说:“真称得上咽喉要地。弹丸之地有时会使千军万马为之瞠目。”董钊专心地欣赏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讽刺地说,“陈赓为什么不在这里截我董钊?现在陈赓已经来不及了。”话音未落,突然井沟方向响起枪声和炮声。
陈赓从午城撤离后命令陈康,于井沟、薛关中间占领有利地形。放过董钊的主力,切断他的后尾。
陈康化装便衣。乘夜顺山路下来,下到河谷,摸清了河谷情况,他想从河谷的角度看看两侧高地,寻找一个卡脖子的地形,以便控制这里切断敌人的通路。
29日,董钊的五个主力师撤到蒲县,后尾六十七师从午城出发,在井沟宿营。30日自井沟东撤。
陈康控制了圈下高地。并以一个连占领古驿的山梁。这两个高地控制着整个河谷。可是占领这里就意味着一场恶战。陈康又遇上兵家所忌“归师勿遏”。敌人回临汾心切,势必拚死争夺这两个高地,以便夺路逃跑。
陈康是不怕这些的。只要给他命令,他是什么“师”都敢“遏”的。打胡宗南天下第一师的时候,他以一团遏敌人两个归师。打到最后敌人以两个师向他猛扑,他把仅留的一个团投入战斗,终于把敌人两个师遏住,现在敌人只一个师,而且是敌人断后的部队。攻击力再强也只不过是“企图夺路而已”!而且董钊居心不良,用杂牌部队掩护中央军。六十七师原属老西北军。
陈康命令:“坚决顶住敌人。敌人归心似箭,无心恋战。”他指着圈下和古驿山梁说,“这里地形突出,占住这里,只要两挺机枪就行了。”
天刚明,陈康站在古驿山梁上观察井沟形势。从灰蒙蒙的冷雾中看见密集的人群从井沟东来。离圈下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忽然敌人停止前进,最初出现一阵混乱,随即稳定下来。部署攻击,把三门山炮推上前来。
战斗开始。三门山炮轰击圈下阵地,敌人用一个团的步兵发起冲锋。
机枪手正在掩护突击部队冲向敌人陈康向陈赓报告:“截住了六十七师。”
陈赓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圈下和古驿阵地。”他又向参谋长说:“调李成芳十一旅从南面堵截。调周希汉旅、刘金轩旅过来。部队跑步前进。”
圈下和古驿山梁遭到敌人十次猛攻。
下午4时,十旅、十二旅赶到。
陈赓下总攻令。冲锋号响起来,一下子激起人们的斗志。在午城没有打成,在这里实现了。几十路突击部队发起冲击,呐喊之声震颤了河谷。突击部队冲向大沟,直冲敌人师部。
这是一个奇特的打法。敌人还在指望夺取高地,以便打通出路。我部队已经出现在大沟里。敌人指挥部一下子乱了,满河谷都是奔跑的人,奔跑的马,翻了的大车和大炮、重机枪……
陈赓兴致勃勃地出现在大沟里。顷刻之间董钊一个师全部被吃掉了。
陈康走来,一脸不快的神气,他不满意陈赓调十旅、十一旅、十二旅过来。他说:“我整整阻击敌人十几个小时了。我一个旅完全可以解决问题……”
陈赓眼睛睁大了,他明白陈康的意思,陈康扫了他的兴,不过不便在此时发火。他压下火气对陈康说:“刘伯承司令员说,杀鸡要用牛刀,集中主力速战速决。等到发现你吃不掉敌人的时候,我再调兵就来不及了。结果是敌人没得全歼,你又打得焦头烂额,你负得起全部责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