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昂?啊?
云岫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五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静慈师太竟然会是程行彧的亲娘?!
昨日才听他诉说旧事,今日就亲眼见到早亡的母亲幸存在世,还成了出家人,连她都惊诧万分,何况是程行彧这个当事人。
静慈师太头无青丝,脸上有一道深而长的淡红色疤痕,自左脸眉骨而下,直到右嘴角才止,本该是狰狞可怕的面庞,却因她那双无波无恨的双眸和一身灰布素衣,反而透着祥和柔静的气息。
她没聊料来人会是亲子,但眼眸深处仅讶然一瞬便已恢复往日平静,随后不徐不疾地开口邀请:“晏之,既然已到此处,那便去室内饮盏清茶吧。”
久别重逢那必有诸多疑团要解,自瑾白寻来之时,她就已经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不是吗?
静慈师太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云岫和汪大海,也一视同仁道:“两位施主也可一道。”
话虽如此,但云岫和汪大海都不是缺根筋的人,两人都借口推辞。
“听闻寺内有一棵千年高山榕许愿很灵,我想去绑红带,拴竹牌,为家人好友许愿祈福。”她说得诚意恳恳。
在场之人都是聪明人,汪大海也借此接上话,“千年的高山榕?那真是难得一见,也不知这榕树多高,树围多少,老奴也想去见识一番。”
两人一拍即合,向师太拜别后抬脚就要离去。
程行彧一声“慢着”叫停两人。
昨日喜,今日愕,心绪尤为波荡。
虽然他也有很多疑问想要弄清楚,但总不放心好不容易找到的云岫就这么离开他的视线。
程行彧奔到云岫身侧,轻声商量道:“跟我一道进去吧,不论如何她是我母亲,你合该拜见她。”
在他看来,云岫就是他的妻子,于礼法不必避讳,但在云岫的角度,此次谈话必定会牵扯侯府、曲家、甚至皇家的陈年旧事,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既然不愿和程行彧进京,那么这些密闻还是少知道为好。
“不了,你和伯母久别重逢,想必有很多话要说,我和海叔就在寺里转转,等你处理好事情再来与我们汇合。”
见她坚持己见,程行彧不愿再逼迫她,便随了她的意,另对汪大海吩咐:“海叔,替我照顾岫岫片刻。”
“岫岫”两字咬得极重,汪大海心领神会,其实就算小公子不说他也明白,好不容易寻到的夫人,他怎么能让人再在眼前消失,那不得让程行彧再疯一遭。
“是,老奴必不负小公子所托。”
云岫在一旁听得不得劲,这么光明正大的监视,是把她当傻子看吗!但她又无能为力,哎,算了算了,总归她现在一时半会儿还走不掉。
两人再次拱手朝静慈师太告辞后才一前一后离去。
一时间,竹林里就剩程行彧和静慈师太两人。
竹叶沙沙作响,静慈师太站在程行彧身后,看着记忆中不到她腰间的小男孩如今已是身型颀长的翩翩少年,她自知亏欠良多。
见他一直背对着自己,还默不作声的,便主动开口说:“进来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静慈师太先行一步回到屋中,程行彧沉寂心绪,不多时也转身跟着她踏入那间小竹屋。
小屋与寺庙里的其他建筑不同,里外都是用竹片搭建的,裹挟着淡淡的竹香,陈设也不复杂,一张方桌,两个小凳,一张床,以及一个用来存放物品的柜子。
另外屋内朝北朝南各开了两扇窗,朝南向的窗前地上摆着一张小矮桌和一个蒲团。
静慈师太已在桌前沏茶,哪怕她的手法去繁就简,但动作行云流水仍令人赏心悦目,与京都世家夫人相比也毫不逊色,甚至极具雅趣。
沏好茶,她抬头看向程行彧:“坐。”
茶汤清亮,茶香袅袅。
坐在桌前的程行彧并没有端起他母亲为他倒的第一杯茶,垂眼仅看了一眼,就再次举眼望向坐在他对面的人。
心中有幽怨,有思念,有愤恨,有不解,但他克制着情绪没有当场发泄出来,低沉又毫无起伏的声音问:“您活着,为什么不回去找我?”
没有立即询问当年事情经过细节,没有细问为什么马车翻落山崖她却没死,更没有追问她为什么选择在青山寺出家,程行彧只是想知道她作为母亲为什么不回去找他,哪怕他长大了也不曾写过一封信,就算是报声平安也成。
但是,什么都没有,书信没有,口信没有,如果不是兄长,他要被瞒到何年何月。
“晏之,你恨吗?”静慈师太声音轻悠悠的,有一种虚无缥缈的淡漠与无畏。
恨谁?恨什么?
她并不需要程行彧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不管你恨或不恨,那些事与人如今都与贫尼无关了,曲潋已死,贫尼法号静慈。”
程行彧轻嗤一声,所以,她是了断尘缘的出家人,即使活着也不会再回去找他,不愿再沾染任何凡尘俗事。
就算知道程晋的真面目,她也还是选择把自己的儿子留在那个狼窝虎穴,谁说天下没有会抛弃自己孩子的母亲?这里不就有一位弃子人吗!
既已是出家人,那他的诸多往事又何必再与她说,今日来此,便是解惑,而非诉苦,他们的关系现在、以后都只会是师太与施主,再也不会是母子。
终究,是辜负兄长一番好意。
静慈师太发现程行彧在发出一声嗤笑后,周身气度都发生了变化,他变得漫不经心,不以为然。
程行彧端起那盏茶呷了一口,而后放下茶盏,不冷不淡地说:“如此,那便请师太解惑吧。”
他没有提问却要求解惑,静慈师太也不追究,只是端坐在那儿,说起了她出京后的经历。
“陛下登基三年,以你们的关系,你应该也知晓其中部分内情。”静慈师太有所感慨,“悲剧的缘由都是因为一个字,利。”
曲家把持雍州铁矿就是最大的祸源,私以为只要向皇家进献九成,自己得一成便已知足,孰不知人家一成也不想给、不愿给,就连曲家的炼铁术也要夺去。
曲家嫡系没有男丁,只有一对双生姐妹花,如果用情爱引诱,那么曲家铁矿迟早会落入他们手中,但偏偏乾堎帝和程晋各有所爱。
曲滟被禁锢宫中已是笼中鸟,不足为惧。但曲潋还在宫外,程晋又不能无故将妻子禁足府内,不许她与外界接触,当时他们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让曲潋母子身死,一了百了,还能给心爱之人腾位子。
恰逢遇上铁矿崩塌,曲家夫妇身殒,简直是天赐良机,程晋怎么能不心动,立即布局。
“出京赶路十余日,在雍州藤子沟山匪出现围住马车的时候,我以为你父亲会保护我,他是文韬武略的景明候,可惜他扬长而去,竟跳出马车要为那些畜生望风。”
明艳动人的曲家二小姐被人踩进了泥潭,生不如死,那些无尽的苦楚还不如一刀给她一个了结。
明明说着最为痛苦不堪的事,但静慈师太的面上却依然一副平和淡薄。
曾经她也捶胸懊悔,无不痛恨年少的自己为什么要去京都探望亲姐,为什么要不顾爹娘反对嫁给程晋那个欺世盗名之徒。但如今,那些俗尘旧时已于她无关。
如果不是瑾白找来,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思及这些旧事。
程行彧手背青筋暴起,听得不是滋味,他没有想到里面还会有这么一遭,但是能给亲子下毒的人,又怎么会是良善之辈,程晋和乾堎帝是名副其实的伪君子,装的太深沉,太完美,骗了那么多的人,害了那么多人。
胸口沉痛,仿佛有块巨石碾得他无力喘息。
是啊,他身上流着那人的血,他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质问。
竹屋内一阵寂然,无人言语,连喘气声都轻得几乎听不到。
“除了和我一同待在马车里的嬷嬷,我的心腹都死了。”静慈师太声音幽幽婉转,“嬷嬷深受重伤,左臂被刀活生生斩断,鲜血染得到处都是,我的身上,嬷嬷的身上,被血浸得湿汪汪的。”
那样令人惊惧的红她从来没见过,仿佛是浸入眼底的血色,挣脱不掉,也忘不掉。
“她懂我知我,不忍让我受辱,用簪子接连猛刺马臀致使马发癫狂奔向藤子沟断崖。”
“天旋地转,一片昏暗,等我恢复意识醒来后,自己已经躺在一户山野人家家中,他们说我命好,只是脸被木刺划破,浑身虽沾染血迹却没掉入崖底,挂在半山腰的树上没有着落地飘荡,是村里的老大夫采药时发现才将我救回。”
“伤势半愈后,我曾回过一趟雍州曲家,亲眼目睹家产被分夺干净,族人们失势受害而四散奔逃。矜己任智,是蔽是欺,终得灭门之祸,这就是我与人私定终身的代价,晏之,你说,我还有什么脸面乞求他们帮我,我这样的罪人又还能去哪儿?”
国不是国,家不是家,夫不是夫,天下之大,却无她的立身之处,最终曲潋选择遁入空门,四大皆空。
作者有话要说:情节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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