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福婶

程行彧茫然若失地走在街道上,哪里都是人,却都不是她。

你们膝下有孩子吗?典阁主的问话忽然在他脑海里浮现,程行彧迟钝地眨了下眼睛,迷茫地看向自己周围,街边有蹲地玩耍的孩童,有被妇人牵在手中的幼儿,也有被男子抱在怀中的稚子。

他抬起手,空洞的眸子看着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越发酸涩难忍:“海叔,我想喝酒。”

发现程行彧的眉眼流荡出一层又一层感伤,汪大海已心生不妙,再听他要饮酒瞬时惊恐万分,抖着声嗓:“公子,万万不可!”

他被陛下派到小公子身边,不仅仅是要保护他的安全,更要看住他不能让他吃酒。

“海叔,你就让我喝吧,醉了就不苦了。”

陛下的托付之言历历在耳,汪大海一脸苦色,小公子想做什么都能依他,却唯独酒,沾不得!

“公子,喝酒误事啊!你要是想一醉方休,那夫人还要不要寻?她就在云水县内,咱们仔细找找必能找到的。”汪大海也是老人精了,嘴上的功夫一套一套的,只要不让程行彧饮酒,他也是挖空心思地哄着。

程行彧最在乎谁,那得是云岫啊!

“海叔,你帮帮我。”

“是,咱们再去问问县衙那边有没有消息,您放心,有老奴在她走不掉的。”汪大海竭力安抚着程行彧,可心头忧虑却不止,要是找不到人可如何是好。

如果此行没有其消息也罢,可偏偏找到人了,却又让她逃之夭夭。

这小夫人究竟藏在哪儿啊!

云岫藏在哪?她藏在药典阁的福婶家。

福婶家就位于那日的小巷中,小巷名叫青衣巷,巷中住着十来户人家。

当时马儿跑不动,她只能下马寻找其他的藏身之处,慌乱间碰到福婶开门外出,为求躲避也顾不得其他先窜进去再说。

院子不大,却有个地窖,让她得以藏身躲过搜查。

福婶家中除了她还有一个姑娘,名叫季铛铛,约莫十六七岁,只是双腿有疾,行走不便。

“婶子在药典阁中做些洒扫活儿,也是为了回报典阁主的大恩。”只可惜在药典阁的藏书里,有接骨续筋,有治湿毒疮,有治脚气病,亦有治风湿邪气,却唯独没有治疗她家女儿这种病症的方子,就是典阁主也别无他法,只能每月用金针疏通筋络。

“婶子,抱歉,我虽然有幸得进药典阁,但确实不会医,也帮不到您。”若是在现代,那还能去医院照个片子找一下病因,但在这里,云岫也无能为力。

福婶故作轻松地笑笑以缓和气氛,她把食盒递给云岫:“我已经看淡了,只要铛铛活着就成,反正除了不能走路,也没其他毛病。”

典阁主答应她,若她百年去了,便让铛铛去药典阁一楼做书侍,有了去处,还有药典阁护着,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云岫只见过季铛铛一面,却觉得小姑娘性子不错,温和平静,没有自暴自弃,看得出来福婶把人教养得不错,“那铛铛平日里在家中做些什么?”

说起女儿日常,福婶很引以为豪:“自个儿看书,给别人看病!”

看病?云岫是真没想到,“铛铛会医?”

福婶眉眼飞扬:“那是,小时候她爹还在的时候教过她识字,她爹去世后,我不放心她一人在家,便带去药典阁,到了那儿她自己就会找个地方看医书,偶尔得典阁主指点,也算小有所成。后来,来找她看病的女子不少,不想在药典阁打扰别人,这才回了家,在家中给人看诊。”

大夫以男子居多,但女子身上的某些疾病,面对男大夫难以启齿,可面对女大夫那就不同了。

季铛铛医术不错,擅带下病,她性格温和又有耐性,因此受不少女病患喜爱,这些妇人女子只要身上哪处不舒服都爱来这里一趟,所以季铛铛在青州一带也小有名气。

“很厉害!”腿脚患疾却还练就一身能安生立命的本事,心智肯定异常坚韧,若不是自己在狼狈躲人,她真想换一种开头与之结交。

云岫躲在福婶家的地窖里一夜了,却还不敢上去。

福婶从食盒中取出餐食,摆在铺了粗布的小板凳上:“地窖口窄狭,不方便搬桌子下来,只能委屈你盘腿在地上吃饭了。”

“哪里的话,得多亏您收留我,才让我能在这里安心享用膳食。”一碗米饭,两碟小菜,还有一壶清水,对于云岫来说,她已经很满足了。

这位可是入药典阁二楼的唯一女子,福婶对云岫印象深刻:“昨晚先后有三拨人上门搜查,除了衙役,还有一个面容英俊的公子也来问了,你老实和我说,你真的没惹上命案吗?”

能十日背下《药典图鉴》的人百年难得一见,何况是位姑娘。她不免想到自己女儿,起了惜才之心,这才收留她。虽然小姑娘长得和善,但若是不法之徒,她是绝不会拿自个儿和闺女冒险的。

云岫放下手中碗筷,望着福婶的双眼郑重回道:“福婶,我清清白白的绝对没有犯命案。那位公子只是想强迫我给他做外室才到处搜寻我。我已有夫婿小儿,又怎会愿意做那档子事。若您不信,大可去问问典阁主,他自是知道我是什么人的。”

福婶听得一愣一愣的,暂时勉强相信云岫的话:“知道了,知道了,你先暂时躲着,有什么事等我晚上回来再说。”

药典阁开放三月之期还未满,她还得去帮忙的,稍后自会去找典阁主确认。

“好,麻烦福婶了。”

见人爬出地窖后,云岫捧着手中的饭菜,有些食不下咽,好想阿圆啊。程行彧真是狗男人一个,想把她逮回去,做梦!

出了地窖,福婶和女儿说明云岫的情况。

季铛铛心里倒是已信七八分,“娘,她的身形确实是已生育过的,昨夜衙役来寻问的语调、态度也很正常,应该如她所说那样,确实是寻人的。”

福婶把季铛铛抱在轮椅上,帮她把医术拿来,备好清水点心,安排好所有,才又小心地嘱咐:“不管如何,你不要打开地窖口,不要答应她任何事,等娘和你典爷爷确定后再说。”

“明白了,娘,你再不出门就要来不及了。”她都已经是大人了,她娘还将她当小孩看。

“有急事就让隔壁的花花去药典阁叫娘,知道没!”

“知道。”季铛铛暖声应下,看她娘关门离去后,才滚动着轮椅回到屋檐下,拿起医书翻看。

她嘴角微提,思及她娘所言若有所思,当外室吗?看那公子一脸着急的模样可不像,真是有故事的两个人。

程行彧不眠不休找了两日,精力不济,脸上更是胡子拉碴的。汪大海看不过去,却又说服不了,便给他又出了个主意。

第三日当夜,衙役就全数撤走,不再挨家挨户搜查,遇到多嘴的百姓,还会向众人耐心解释,道贵人有急事离去,此事暂且搁下,但若有画像中人的踪迹,可到衙门报信领赏。

福婶得了信,晚上回家就来到地窖同云岫商量:“我瞧这两日街巷中确实没有衙役出动,找你那人像有急事突然离开云水,你要不要出来了?”

云岫摇晃着脑袋,“暂且再等两日,我就怕他没真走。”

福婶却咂咂嘴,实在弄不清这些人在闹什么,不过典阁主让她如有余力可帮扶小姑娘一把,那她就再收留她几日。

“那你要不要上去,去房间里睡?”地窖里虽然收拾干净了,但还是逼仄昏暗,并不适合长时间居住。

云岫心怀感激婉拒了,她现在不好弄出其他动静,还需静等三日。到时候若真没有其他异动,那她再乔装打扮悄悄离去。只是现在又不像五年前,她还能挺着个孕肚糊弄守城侍卫的严厉盘查。

如此一来,便要重新仔细筹划。

福婶看她心有盘算,也不再多说什么,“行,那你安心住着,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说。”

事情说完她就准备上去,却听云岫叫住她:“婶子,您能帮我带碗饮子店的荔枝杨梅饮吗?”

福婶闻言,乐呵呵笑着:“这有啥的,等会儿就给你买一份回来。”

云岫谢过福婶,其实她挺馋那口冰凉沁爽的荔枝杨梅饮,真的很好吃。

这晚,云岫心满意足地吃到一大陶罐的荔枝杨梅饮,同时,汪大海也嗅到其中的不寻常。

“你说守着青衣巷的人,发现有一户人家买了一罐荔枝杨梅冰饮子?”

来禀告的侍卫不敢含糊:“那户人家就只有一对母女,年龄大的那位大家都叫她福婶,在药典阁做洒扫的活儿,福婶的女儿叫季铛铛,腿脚有疾,很少出门。”

“前日有兄弟探查到,大人要寻的帏帽姑娘曾频繁出入过一家饮子店,这家饮子店也在近几日推出了新的口味冰饮,叫荔枝杨梅饮,深得食客喜爱。”

汪大海一时没转过弯来,“两者有联系?”

“大人,小的患有腿疾不能食冰,老的上了年纪亦不可以过多食用冰凉,属下猜测那一罐子冰饮并不是给这对母女吃的。”

汪大海猛的反应过来,往大腿上一拍,不仅不叫疼,反而开怀乐道:“给我仔细盯着这户人家,只要有动静立马来报!”

等人退下,他吁出一口长气,总算是摸到尾巴了,结果一转身就看见程行彧站在身后不远处,他立于半明半昧的光影间,那双生的极好看的眉目间光芒四射,愈显华丽,举手投足间更是青松落风。

“找到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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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岫连吃三日荔枝杨梅饮,每次一大罐,好不满足,可惜这东西有冰,铛铛不得多吃,福婶也不好这口,全便宜了她。

从福婶那得知,查她的人确实已经撤走,县衙街巷也恢复往日平静,云岫心里紧绷的弦便松懈下来。她已经在青州耽搁不少日子,甚是思念阿圆,便决定冒险离去,她决定去快马镖局搭“顺风车”出青州,然后再骑马赶去锦州与乔长青汇合。

舍弃帏帽,她又借走福婶的一身旧衣,还在脸面脖颈间都涂上些许灶灰,衬得肤色暗沉,增添不少岁月感。

天色还未大亮便与福婶和季铛铛告辞。

云岫刚出门不久,季铛铛就发现桌上摆着一颗小金锭,“娘,快去把这颗金锭还给她,太贵重了!”

福婶诶了一声,赶忙拿起金锭,开门追上去。

哪曾想,才出门就被门外的架势吓得不轻,愣是不敢动弹半分。

一群黑衣人威风凛凛地把青衣巷围了个满当,而在她家地窖里躲了数晚的姑娘,此时更是毫无意识,软乎乎地晕倒在一位俊俏郎君怀里。

因她开门发出的声响,黑衣人们瞬时全朝她看过来,眼神犀利凛冽,震得福婶顿时瞪眼不敢再迈腿,但哪怕天色灰暗她还是认出小郎君就是几日前上门寻人的男子。

他把昏迷的人拦腰抱起,紧紧拥在胸前,脸上吟着幸福又满足的笑意,亲昵地蹭了蹭怀中人的脸颊,看也不看福婶一眼就举步离去。

这怎么行?福婶壮着胆子想追上去问一问,却被黑衣侍卫呵斥拦住,同时也惊动了走在前方的人。

程行彧听见声响后还是不管不顾,径自欢喜离去。他找到了云岫,那外人如今再如何也与他无关。

跟在他身侧的汪大海见状,便朝福婶而来,边走边从怀中掏着东西。

他挥手让侍卫退下,双手奉上银票,笑意连连道:“我家夫人这几日得你们照顾,如今他们夫妻圆满,此乃谢礼,多谢!”

福婶浑浑噩噩的,一阵清冷的晨风拂来才令她缓过神来,望着空荡荡的青衣巷,竟连个人影都没有。

只除了她,还有她手中的一叠银票。

作者有话要说:云岫:口腹之欲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