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胡椒

六月初六,天气晴朗,微风。

青州云水县药典阁于今日起对外开放,一楼为期三月,诸人皆能阅览,二楼为期十日,仅持胡椒花竹牌者能入。

一楼存放与医、药相关的各类书籍,有医者去大江南北采药的经历,有医者研习药方时的心得记录,也有一些药理介绍,药学常识。

二楼则广藏历代名医手札、药方、医书著作等,不仅有书侍看守,持牌者进入后还要遵守“入内三不得”的规定:不得带笔墨纸砚,不得带饭食酒水,不得喧哗嚷闹。

云岫一身素色衣裙,头戴帏帽,透过眼前的素纱,她终于见识到这座令医者憧憬向往的药典阁。

先前听人说起药典阁只建有两层楼,却压根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座建筑,全实木搭建,以黑红双漆为主,却外观似塔似楼,仰头看去……

甚高,宏伟大气中还透着古风蔚然。

仅站在阁外,她就已知晓里面藏书必定数以万计。

云岫进阁后,先把竹牌递上让他们查验真伪,然后由女书侍严格搜检全身,确认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物品后,才得以往二楼去。

药典阁虽然只有两层楼,但一楼层高有三丈余,二楼则更为夸张,林立的书墙,一眼望去却看不全,也看不尽。

已修建好的竹木楼梯似石壁上的栈道般环绕而上,除此外,每隔五排书架便会放置一把小竹梯,以供阅读者攀登寻书。

四周的格条木窗都已经全部打开,帘子高卷,随着光线射入,整个二楼十分光亮明堂。

窗边有放置竹制桌椅,却甚少有人入座,而先她一步入阁的人早已盘腿坐在地板上,捧着手中典籍全身心沉浸其中,如痴如醉,即便是云岫从他们身边走过,也未被惊扰半分。

入二楼者明明五十人,但云岫找到《药典图鉴》时,也才堪堪遇到十余人,不由感叹,真是书够多,阁够大,一时间竟还遇不到几个大活人了。

《药典图鉴》共有三十六册,纸张是质感厚实却平滑的黄麻纸,用金银双色交缠线装订,前三册是图文并茂的药草详解,从第四册起全是各病症症状、治疗方案及应对药方。

千万方子,怪不得唐晴鸢恳请她走一趟,若没有强健的记忆力,记错方子中的任何一味药或量,那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了。

云岫先选走第一册至第五册,抱了个满怀。

见朝南向窗子处的桌椅无人入座,她就选了个好位置,掀起帏帽前檐,面朝白涧河,开始快速默记书中内容。

她不通药理,全靠记忆力背诵记忆,绕是如此,翻阅速度也快得惊人,在她第三次还取书籍的时候,终于引起一人注意。

一位年纪不大的少年郎对她装模作样的行为嫌憎不止,忍不住恶言相向,“两个时辰内,姑娘取了两次书,一次还不止三册,更皆是《药典图鉴》,敢问姑娘你是记了多少?又或者只是到阁中一游?可知五年得进二楼一次的机会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姑娘如此懈怠,对得起传授你医术的师傅吗!”

云岫透过帏帽一角,寻着声音望过去,终于看清了这位头戴木簪,身着白衫的小郎君,他背靠书墙,席地坐在一角落里,正冷眼横看着她。

平白无辜遭人恶语中伤,她心中已有不悦,但念及阁内不得大声喧哗,云岫并未出声反驳,反而取走更多的书册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刻记。

看自己好心出言相劝却被人无视,曹白蒲心中愤恨,无奈感慨:真是暴敛天物,可惜了胡椒花竹牌的机会竟被这么个女子浪费掉。

他重叹一声,把注意力重新移回到手中药典上,罢了,当下为重。

二楼开放十日,不限白天黑夜,只要入阁者吃得消,就是在里面过夜都成。

其余四十九人恨不得废寝忘食,竭力而为之,多记住几道方子。而云岫是唯一一位正常吃饭睡觉的入阁者,她的格格不入自然就入了阁内书侍的眼。

第一日,夜幕降临时云岫起身离去,却被书侍出言叫住:“姑娘今夜不在阁内过夜吗?”

他对这位姑娘印象深刻,不仅头戴帏帽掩藏容貌,还是今日取书次数最多的一位,他便是想忽视都难。

云岫驻足,十分不解,“必须要在阁内过夜吗?”她把问题丢了回去。

书侍缓缓一笑,耐心解释:“并非,只是若姑娘要出阁休息,便不能去县上客栈入住了,一会儿会有人带姑娘到住处歇息。”

云岫从没想到药典阁的十日待遇会这么好,不仅包吃还包住,那不得省更多的银子?她欣悦而笑:“劳烦小哥寻人为我带路。”

书侍怔愣片刻,他好似从她的言语听出了欢喜,只是隔着帏帽也看不清她脸上神色,只应道:“姑娘随我来。”

两人先后下了楼,书侍把她引到另一位婶子面前。

“福神,劳烦您带这位姑娘到客房休息。”

那位名叫福婶的人,眼皮一掀,上下打量云岫一眼后又看向书侍:“持胡椒花竹牌者?”

“是。”

福婶脸上浮现的诧异,云岫隔着帏帽都能看清,然后她的态度忽然变得十分客气有礼:“姑娘请随我来。”

云岫被带到药典阁后院客房。

院子内有客房二十余间,却烛火未点,暗淡得很。

云岫选择其中一间,进到房内等福婶找出火烛点亮后,她才看清楚这间客房的布置。

只用一个字就能形容:空。

房内是大通铺,除了床,床上的被褥,再无其他,甚至连一张桌子都没有,就连烛台都是被放置在地上的。

福婶指着一张床铺仔细交待:“药典阁的客房在前几日都不会有太多人入住,床褥被子是上个月才清洗暴晒过的,也没人用过,你自己选个床铺,暂且用着。”

看她是个姑娘,年岁比自家闺女大不了多少,就又多碎念几句:“药典阁二楼所有典籍只许心记,不得笔墨记录,所以屋内也禁止放置其他物品。”

“如果你要喝水吃饭就去饭堂,那边日出开日落闭,过了那个点若还有其他需求,就到药典阁一楼寻我。”

她仔细告知其他注意事项后才关门离去,留下云岫待在偌大的房间里。

“啊~”

“哦~”

她轻轻呼叫几声,回声荡荡,真是好大的毛坯房呐。

良好睡眠能保持清明的头脑,按时吃饭能保持健康的体魄。云岫每日鸡鸣就起,日落而回,每顿早饭午饭也准时准点,从不落下。

如此,就算其他人再痴迷典籍也注意到二楼有位行径异常的帏帽姑娘。来到鼎鼎大名的药典阁,还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的,可不是行径不同于人嘛。

但三日下来,别人开始蓬头垢面,满面疲惫不堪,唯有她精神饱满,气息充足,在窗前一坐便是一日,且从不瞌睡。

第四日时,终于有人坚持不住,陆续有人要求到客房睡觉休息,但因为其余四十九人皆是男子,所以云岫那间客房依然只有她一人。

第六日,云岫已把《药典图鉴》第三十六册全部记下。之后,她开始阅览其余典籍,特别是《杂寒记》《伤寒论》《寒症少阳证》等和寒症、寒疾相关的。

十日时间,除去必要的吃饭睡觉时间,她整日都在查阅记忆,但即便如此也仅仅只翻完二楼书籍的二十之一二。

心中难免发出感概,这十日也太短暂了,药典于世人有大义,何不开放让天下医者学习、精湛医术,把这些无价的宝贝束之高阁,真是可惜可叹亦可悲。

“药典阁,二楼,闭~”

随着书侍一声宣扬,药典阁二楼沉重的木门再次被锁上,除去每年翻晒除虫,下一次向众人开放就又是五年后了。

胡椒花竹牌被收回,二楼入阁者有序下楼,这时候他们才有闲暇功夫开始议论这位备受瞩目的帏帽女子。

“好像第一日,她就去客房歇息了。”

“是的,而且她还是这次入阁者中的唯一一名姑娘。”

“前天晚上睡觉前,我还听曹大夫说,她是进去闲逛的,压根儿没记下多少药方典籍。”

“怕不是吧,能在比赛中排到前五十名,应当不是那样的人。

“有人知道她是哪里来的大夫吗?姓甚名甚?医术如何?”

“不知。”

“不曾听闻。”

……

身边的议论声虽小,却还是入了云岫的耳,但她秉持少惹是非的原则,并未上去与他们攀谈。

她不是大夫,也没有做大夫的天赋,虽然凭借过人的记忆力记住不少药典方子,但实际上她并不会望闻问切,更没有行医经验能对症下药。

再者,在药典阁待了十日,不曾沐浴更衣,如今的她头发油腻,身上发酸,也就是占着有帏帽遮脸,才厚着脸皮要先去酒楼吃顿好的。

六月,正是青州胡椒花绽放的时节。

青州盛产胡椒、辣椒,它们既能做药材,又能做调料,因此不少人家家里都有栽种。

年份久远的胡椒树叶脉深绿,风一吹便掉落不少黄色的小花朵,洒落在街巷中的青石板上,处处弥漫着清淡的香味,倒是别致有趣。

本要去酒楼的云岫,驻足于一家小食肆门口却再也挪不动脚,实在是这浓郁的山胡椒味道太吸引人了,令她忍不住垂涎。

大老远的来一趟,不能错过,进!

她选择一个角落坐下,刚好窗外还有一小片胡椒树,美食配好景,意境有了,就差好菜。

“店家,点菜。”

小儿提着一壶茶喜笑而来:“客官吃点什么?”

“要三道贵店招牌菜。”

“得嘞,客官是外地来的吧,我家做得最出名的便是鱼和面,给客官上一份山胡椒水煮鱼,一碗山胡椒麻辣凉面,再来一道胡椒凉拌黄瓜,可行?”

“可,劳烦小二哥。”

“得嘞!贵客稍等。”给云岫上了茶,他便把抹布搭在肩上小跑离去。

云岫端起茶碗,饮下一口小二哥倒的茶,蓦地眼眸一亮,竟被这茶水惊艳到了。

茶色清亮,能看清里面不仅有茶叶,还有茉莉花和两粒胡椒,茶叶和茉莉花的清香让胡椒茶的气味得到升华,变得不那么浓烈。

这搭配刚刚好,不多也不少。

饮完一碗茶水,云岫将放下茶碗,就发现桌对面坐下一人,声嗓高昂有力:“姑娘医术如何?不若与老夫比试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