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行彧不明白兄长来此的缘故,但今日侯府厅堂内有朝中官员、有徐太傅门下学子,他还是雾着眼朝陆清鸣那个方向行礼,“七殿下。”
明景候也起身招呼陆清鸣入座,却被人无情地一把拂开,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一声七殿下,险些令陆清鸣潸然泪下,他的表弟还健在,活生生的就在眼前,他还没有酗酒,没有自暴自弃,没有郁结而终,陆清鸣来不及过多解释,“晏之,不要成婚。”
短短几个字,明明不是道歉,却又仿佛道尽无穷的歉意与愧疚。
程行彧虚渺的眼神飘向陆清鸣,他实在没弄明白兄长的用意,琼华册还没到手,难道这婚真的不成了吗?
陆清鸣大步上前,拉住程行彧未执竹杖的空手,径自扔下众人,就要朝府外奔去。
他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七皇子,别人不敢阻拦,但今日是她徐沁芳大婚,只差最后一拜,怎能就此放手,“程世子,若你敢抛下我离去,那徐家就毁了那份嫁妆。”
程行彧跨出门槛的脚步顿住,但不及他转身,就听见身侧兄长森冷无情的肃杀之音,“既然如此,那便毁了。”
多少年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了,真是胆大包天,他横眼看向默不吭声的徐太傅,意有所指:“今日婚事作罢,但祝徐小姐另寻佳婿,早,生,贵,子。”
原本还老气横秋十分淡定的徐太傅听到最后几个字时,手中茶碗没拿稳,“啪”的一声,碎在了地上,清茶淌了一地。
而头顶喜帕,身着喜服的徐沁芳,身子更是晃了晃,全靠有身旁的喜娘搀扶才没有倒下。
再不顾众人,陆清鸣和程行彧朝着府外奔走,明明只是一小段路,但他却有口难言,他该如何告诉表弟,他的云岫好似走了。
从厅堂到大门口,程行彧懵了又懵,兄长今日这是唱的哪一出?
陆清鸣把程行彧推上他的坐骑,“快回临光别苑。”
马鞭未扬,却听见另一道马蹄声,定睛一看,来人竟然是洛羽。
“主子,夫人不见了。”
程行彧再懵,万不敢相信所闻之言,“你说,谁?不见了?”
洛羽垂头自责万分:“云夫人不见了。”
程行彧只觉得胸口骤疼,眼前一片发黑,他打起精神看向洛羽,只看得见他嘴唇蠕动却听不清声音,蓝天仿佛开始发黄,变了个色似的,摇摇欲坠。
陆清鸣看程行彧脸色发白,整个人都开始不对劲起来,慌忙扶住他,在他身上穴位轻点几下,才令其脸色稍缓。
可即便如此,程行彧的脸色依然没有血色,连嘴唇都开始发青。
“晏之,听我说,我已命人关闭城门,云岫可能还在京城内。”
洛羽此时也赶紧出声附和:“殿下说的对,夫人还在城内的,说不定去哪家食肆去了。”
程行彧却摇头不信,是他有负云岫,自食其果,但他撑了一口气,他要回去,他要回去亲眼看看。
程行彧纵跃上马,扬起青玉竹杖,驭马而去,但那副模样陆清鸣实在放心不下,牵过洛羽的马匹,吩咐一声后,也紧随而去。
洛羽慌急得很,得令后他就奔窜于京都内,通知弟兄们继续挨家挨户寻人。
云岫猜到程行彧不会轻易放她离开,所以她早前一直和宁瑶在京城内逛走,虽然只是简单的吃喝玩乐,但每一次出行她都在观察记下,看街巷道路通阻与否,找城内人群密集处在哪儿,再评估哪道城门最宜过关。
城西商户小贩混杂,从聚兴楼穿过长润街就能混迹其中,延西大街出京都西城门,会是她出城最快、最近的途径。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聚兴楼上,亲眼看见程行彧的迎亲队伍。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恐怕程行彧都想不到,促她逃脱成功的最大功臣就是他自己。
如果没有迎亲队伍,没有泼洒的一地喜糖,没有看热闹的京城百姓,那她的出逃绝不会那么容易,毕竟洛羽不是一般守卫。但云岫的目标很明确,只要逃出宁瑶和洛羽的视线范围,她就一定要出城。
她知道在京城里,自个儿就是那小王八,若在城中躲藏,必定被程行彧瓮中捉鳖,但只要她出了城,便是游鱼如水,各凭本事。
陆清鸣下令封城时,云岫早已经不在城内,所以,哪怕侍卫们挨家挨户地搜,也搜不到半个人影。
出了西城门,看着身后巍峨的城墙,相守一年,却终要分离,云岫轻轻可惜道:“程行彧,就此别过。”
而后,一路西去,再不回头。
临光别苑里的小厮丫鬟们都被派出去找人,整个院子静悄悄的。
程行彧身子趔趄,踉踉跄跄地朝云岫住处跑去。
但人不在,整个房间空荡荡的,他打开衣柜,各色款式的衣裙披风都有,唯独少了一套烟灰色褥裙,那套衣裙颜色低沉,是云岫所有衣物中最普通的一套,但就因为它足够普通,所以程行彧印象深刻。
他手脚发凉,心中慌得无所适从,喃喃自语着:“对,珍珠,岫岫最爱珍珠,珍珠在不在,珍珠在不在。”
来到妆奁前,慌乱打开云岫平日里装珠子的匣子,他的身子登时僵住,刹那间动弹不得。
里面的金镯子都没了,只剩下一些不便携带的金饰,程行彧已然心有所想,却不肯相信,他扒拉翻找着那一屉的珍珠,却始终找不到那颗珠子。
他第一次送给云岫的那颗粉色珍珠也不见了。
喉间似有甜腻涌现,程行彧压下那股腥味,握紧青玉竹杖,朝书房而去。
整日装瞎的程世子,万万想不到,终有一日他也会需要这根盲杖做支撑,撑着他发虚的身子,更撑着他那颗分离破碎的心。
陆清鸣找到人时,书房门将被程行彧推开,他眼睁睁地看着程行彧走进去,打开一个柜子,取出一个锦盒,而后,一口鲜血喷吐而出,抱着盒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晏之!”陆清鸣沉寂的心狂跳不止,朝程行彧飞奔而去。
他已经当了三十年皇帝,是运筹帷幄,权倾天下的德清帝,但他心中有愧,当了多少年的帝王他便内疚了多少年。
他的帝王路沾满了程行彧的心血,一本琼华册致云岫与他分离,致他迎娶不爱之人,致他身陷囹圄,致他抑郁寡欢英年早逝,哪怕如今帝王重生,但陆清鸣却也再经不起程行彧的第二次故世。
既然让他重生在程行彧大婚之日,那他便要与这老天争一争,断那琼华,保晏之安然,更还他美满姻缘。
程行彧从景明候府出来时就提了一口气,那口气撑着他回到临光别苑,撑着他从卧房到书房,直到他看见锦盒里的那张字条时,他的那口气就泄了,泄得无影无踪且一干二净,他再无力撑持。
相别无后期。
什么是相别无后期,为什么要相别无后期,为什么要别,明明可以解释的,明明只要数月我就能脱身的,岫岫,你在哪里?岫岫,不要走,岫岫,我不成亲了,岫岫,你回来……
“岫岫!”程行彧猛然睁开眼睛,看清守在他身旁的宁姑姑正在抹着眼泪,还有满眼担忧的兄长,他一时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是噩梦吗?
要坐起身来,却全身无力,只能虚软的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胸口的涩痛提醒着他,成亲那日,他把云岫弄丢了。
他看向宁姑姑,语气薄凉:“姑姑,岫岫回来了吗?”
宁姑姑哪还有当日梅林劝人时的刚强自傲,她肿着一双核桃眼,不敢回应:“小主子,咱们先把药喝了。”
方子是宫中太医诊脉后开具的,在程行彧昏迷期间就用了不少药,但就是灌不进去,只能每日请太医针灸,以刺激他早日醒来。
程行彧急火攻心,气血阴阳逆乱晕倒,若不好好调整,会留下极大的隐患。
“什么时候了?”
陆清鸣抿着嘴,轻叹一声后还是告诉他:“三月初十,亥时已过。”
程行彧一张脸白得像死人,他的双眼虚望着帐顶,声音缥缈虚无:“三日了,还没找到吗?”
见陆清鸣没答话,他便明白了结果,眼睛涩的难受,一闭下,热烫的泪珠就自眼角滚落。
谁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情深处罢了。
宁姑姑端来药,程行彧却喝不下去,他抬眼直望向陆清鸣,“兄长,是知道了什么吗?”
所以才会闯到景明候府,即便不要琼华册,也要阻他成亲。
程行彧自来聪慧睿智,他上辈子能助陆清鸣登高,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纵使他现在还未及弱冠之年,但也不缺缜密的心思与判断。
陆清鸣依旧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劝说着:“醒了,就把药喝了。”
“人,我还在找,若你还想与她相聚,就把身子养好了。”
“相聚”一词似乎触及他的心神,程行彧愣了半晌,最后还是顺从地把药喝了。
看着人把药喝完,陆清鸣疲惫的精神才松懈些许,既要城内城外搜找云岫,又要在这里守着程行彧醒来,饶是年轻的他身子再好,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有些遭不住。
只是,宫里还有人等着他应付。
灌下一盏浓茶,陆清鸣再次对程行彧郑重道:“按时用药,一切内情等我回来同你说道。”
交代完毕,才风尘仆仆地离去,等行至宫门外,看着高大的城墙,厚重的城门,还有七年才会继位的德清帝眼底一片森然。
父皇,若儿臣撒手不管,你,还有几月可活?
“驾~”
马鞭扬起,陆清鸣的身影穿过宫门,隐入暗夜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