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礼知的头刺痛无比,耳朵里嗡嗡的听不清声音,在额头上摸了摸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发热,先前她还感激“老天爷”的怜悯一直没有让她生病,没想到这么快就中招了。
夏云起见她还恍惚着连忙又复述了一遍:“娘亲,孙先生掉井里了!”
孩子的哭腔声直冲耳际,夏礼知勉力清醒过来又确认了一遍,然后立刻扯了衣服穿上套了鞋子冲了出去。
孙耀兴帮过她,他是个极好的人不应该死。
她刚在这个村子里定居的那段时间,对周围一切人和事物都不熟悉,最常来往的就是卖院子给她的那户人家和“痴”女春草,不过院子的原主人搬到了盛都,她就只与春草关系好些。
说是“痴”女,夏礼知见春草却只是觉得她有几分反应迟钝罢了,长着一张圆脸,眼睛又大又亮,可爱又时常笑,骨子里就刻着善良,见之就易让人心生爱护,她的丈夫是个断了只手的担夫,日常就帮着人挑些东西往来村里村外,是村里公认的老实人。
春草那时也刚刚生了宝宝,夏礼知便想着去她那里讨些母乳来给夏云起喝,却没想到这一次去她会在半道撞见有人调/戏于春草。
春草面露惊慌与无措,显然被吓得不轻,瑟缩在田埂之下,抱着自己的双臂可怜兮兮地蹲在泡着水的田地里,垄上的男人则带着玩味的笑,无比猥琐望着她,说的话句句不入耳,辱人至极。
只看了一眼,听了一句话,夏礼知就被气得火冒三丈,随便就从路边田地边扯起一枝用来做栅栏的荆棘条冲了上去,在那个男人没完全反应过来之际劈头盖脸地抽向了他。
那男人被抽得猝不及防,一个不小心没站稳往田垄的另一边摔了下去,四仰八叉地坐在泥地里拍打着污水,而后坐起一些往脸上抹了一把。
他让夏礼知想起了许是莺遭遇一切不幸的根源,如果不是因为这种人的存在,许是莺不会如此悲观绝望不见一丝活气,被家里逼得不像人样,春草也不至于蹲在泡了稻根、枯草的臭泥地里瑟瑟发抖,要知道她刚刚生下孩子,应该好好坐月子的。
这叫人如何不憎恶,于是夏礼知只愣了片刻便更加用力地挥起荆棘枝条,完全不顾泥点四溅污了自己刚换的衣服,只打得那个男人吱哇乱叫,最后踩着稀泥骂骂咧咧地离开。
见人走远,夏礼知喘着气扔了枝条转过身来,看到春草还蹲在泥泞里捂着耳朵摇着头,嘴里念叨着听不清的话,夏礼知想拉她上来可刚碰到她捂着耳朵的手,反倒吓到了她,使得她低垂的头都快埋进了田泥里,额前的刘海都完全浸湿在泥泞中。
听妈妈以前说过的,月子没坐好对身体的影响特别大,她这样泡在凉水里,岂不是会落了病根。
夏礼知扫过身上无数数不清的泥点子,索性直接挪到了田里,细心地出声安抚她,好不容易把她送回了家里。
她的丈夫刚刚回家,见到她们这副模样问清了原由,人都冲到了门口又无奈地跑了回来,说了一句让春草以后再也不要出门,便去往屋里待着了。
夏礼知看不过去,刚要提醒他不能让本应该还在坐月子的妻子下地干活,却被春草的婆婆骂得站不住脚,只得先离开春草家。
之后,她还没有想出办法帮帮春草,便先发现那个被她打了的男子时常出现在院子外,一双眼睛透露的都是不怀好意。
这要夏礼知如何不害怕,体型、体力上的差距是她的致命弱点,如果他闯进来,她没有信心将人赶出去。
孙耀兴便是这时候出来帮了她一把的,严格来说是顺带帮了她,他好像与这个男人本有着不小的矛盾,两人在她家院门外吵了一阵,那个男人便匆匆忙忙离开了。
夏礼知一直拿着劈柴的刀扒在门缝里警惕着他们,却看见孙耀兴朝院门行了一礼而后走开,至此她再没有看到那个男人在她家院外晃荡。
如果这件事或许还不足以称他为好人,那之后助她在村里组建起学校,又赠了纸笔与孩子们,甚至在别人说风凉话时,站在了她这一边亲自来给这个不只有男孩子们授了几次课,授的还是诗经里的《氓》……这让夏礼知认可了他的人品。
他的存在或许对其他人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甚至会被他们议论,成为他们当中的异类,却能给现在还是孩子的那些学生们悄悄种下一颗种子,让他们明白女孩子也很聪明,也读得了书中的一词一句,也可以与他们一起坐于堂中接受教育;也能让女孩子们知道自己也是人,也具备学习的能力,男孩子能做到的事她们也能做到。
种子种在孩子们的心里,或许被腐蚀,或许被掩埋,或许被扼杀……但只要能发出一株芽来,他和她的存在、他们所做的事就有意义。
所以他绝对不能死!
夏礼知跑到孙家时,孙耀兴刚从井里被捞出来,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地上,被一群村民围在中间一动不动,他头发花白的母亲瘫坐在不远处哭嚎不止。
再晚些时候就来不及了,夏礼知扒开人群跪到了孙耀兴身边,按照老师教的急救知识打开他的气道,下一步是人工呼吸,需要嘴唇包住溺水者的嘴唇吹气,可她人都俯身下去了,却在还有一拳距离的时候,被一个围观村民突兀的声音给惊得心头一重。
那道声音是这样说的:“外来寡妇这是要亲他吗?咦,伤风败俗呐,人都没气了……”
夏礼知的手微不可查的一抖,闭眼作了一个深呼吸,俯下的身体重新挺直,她要真亲自帮忙了,大家会议论她,会议论孙耀兴,会将他们捆绑在一起,编造出无数纠葛。
但人命关天,分秒必争,不能再耽搁下去,只是周围人里没有人愿意这样做的,就算有她也来不及问了,最快的还是让孙大娘帮忙,这样总不会还有人指指点点。
她飞快地告知了孙大娘方法,孙大娘却面露难色迟迟不见动作,夏礼知催促道:“别犹豫了,晚了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话音未落,孙大娘已经帮自家儿子做起了人工呼吸。
隔绝掉身边倒抽冷气的声音,夏礼知立刻帮忙做起了胸部按压,只是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见义勇为需要斟酌十分,治病救人需要在意男女之别,这让她很不舒服。
活了这么些年,她从未听说过哪个人因为给一个异性做人工呼吸被议论的,新闻里对这类行为都是高度的赞许,可自从穿越到这个地方,男女之别与男女大防就像空气充斥在四周各个角落,人工呼吸这种行为在他们眼里不是救人而是一个明晃晃的八卦来源。
明明男女之别、男女大防话里都提及男女,被要求遵守却都是女子,男子呢,他会欺负许是莺,他会调/戏痴傻的春草,他会不怀好意地游荡在一个寡妇门前……
真是气死人了!
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的急救,孙耀兴终于咳出水来慢慢苏醒,夏礼知见这么多人围着他,孙大娘也死死的抱着他,他没有再次寻短见的机会,便自行挤出人群回家。
现在,她暂时不想见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人。
其实就算孙耀兴没有帮过她,没有帮过孩子们,作为邻居她既然知道了就会去帮忙的,不需要什么赞许,不需要感激。
让她气愤的是他们对这个行为的曲解,在他们眼里人命抵不过礼教。
当然,她也对自己非常失望,怎么在那刻就突然退却了,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一句话退却了……
愤怒、后悔之余是无边无际的沉重,夏礼知垂头丧气地拖着步子回到家里,夏云起站在院子中央,看到她就连忙抱住她的腿哭着问道:“娘亲,孙先生还好吗?”
夏礼知没有立刻回答,只侧目俯视着夏云起,心想这个孩子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如果她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与外面的任何人、思想观念等接触,他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外面那些人那样了。
“娘亲,”夏云起温热的小手拉了拉夏礼知的食指,“孙先生还好吗?”
夏礼知回了神,摸了摸他的脑袋,哑着嗓子道:“他没事。”想了想,她蹲下身与夏云起对视郑重其事道,“云起,你可千万不要——哎,罢了,你出去玩吧,注意安全。”
她自己没做到的事,原因全部都在自己身上,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个人心里的原则只能约束自己,没有资格要求别人。
夏云起蹦蹦跳跳地出了院子,不多时就传来他叫隔壁小木墩的声音,那么的轻快悦耳、天真无邪,夏礼知又叹了口气,心想如果真把他控制在家里,那她这母亲做得也太失败了,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拼命把他生下来的许是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