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娘亲!”

小院里落叶稀稀疏疏铺了一地,沾了水渍扬不起来,一个扎着两角的小童摇摇晃晃踏水而来,在妇人身侧站定道:“娘亲,娘亲,什么叫玉不琢,不成器啊?”

夏礼知手上动作未停:“这六字说的是玉不经过雕琢便成不了器具,就仅仅是一颗顽石,没有多少用处。”

“娘亲我知道啦。”

“那就继续回屋学习,娘亲扫完院子可是要来考察你的功课,”夏礼知俯视着他,“你今日的任务是写完五十字,写得怎么样了?”

小童拉着她的衣角:“娘亲,我写完了,可不可以出去玩。”

夏礼知摸了摸他的脑袋:“既然写完了,那便去罢,切记不要到处乱跑,平日里教你的遇到陌生人时该说什么话、该怎么做还记得吗?”

“记得。”

“那就去吧。”

小童踱着水慢慢地出了院子,不多时外面就响起小孩子们的嬉戏声。

四年的时间,足够她养得一头齐腰的长发,也足够一个孩子从只会哇哇大哭,长成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天才。

四年前她从许家庄抱着孩子匆匆离开,是雀儿拿来了所有的积蓄给了她,让她能在这个村里买了个院子就此安居,不至于让她带着个孩子四处漂泊。

那日离开,她问了雀儿姐姐关于那个大师的位置,带着孩子风餐露宿直奔道观而去,她备齐了小孩要吃的奶,顺流而上爬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到了观前却被告知大师早已去云游四方,不知归期。

她失望至极,后面背着书包,前面搂着孩子慢慢下了山,行至河流尽头,恰好就是傍晚火烧云绚丽之时。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她就此为孩子取名夏云起,在没有任何工具指明方向的情况下到了如今的村子,平日里靠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识字为生。

这个地方不以星期计日,但她还是按照学五休二的规则给孩子教学,今天恰好是休息日,她终于有了时间打理院子。

她在这边扫着落叶,隔壁村长的妻子就扒拉在院墙上调笑道:“小夏娘子啊,你考虑好了没有,赵家小子好歹是个秀才,配你这个寡妇是你高攀了。”

夏礼知满头黑线,实在不想搭理她,寡不寡妇本就她用的一个身份,她也没那么在意,让她烦不胜烦的还是村长妻子一个劲的要撮合她与同村的赵秀才。

“赵秀才说了,他不介意你带着云起那小子一起嫁过去……”

这个赵秀才年逾而立之年,一脸的呆气,十足一副读书读傻了的样子,一句不离之乎者也,说十句话有八句吊文,委实让人不快。

偏生他仗着自己识得些字舞文弄墨,完全不将别人放在眼里,尤其她刚到村里不久,想靠着给村里的孩子教书谋生,却被他几番嘲讽与奚落,看着她教女孩子读书,他更是笑她头发长,见识短,说女子读书无用。

这样一个人,她怎么可能与之相守,就连简单的相处都觉得勉强。

村长妻子还在喋喋不休地向她推销赵秀才:“他是秀才的身份,你也识得字,两人多般配啊……”

“婶子也太会说笑了,赵秀才在村里颇有声望,我一个不祥之人岂敢高攀,”夏礼知嘴角狭着假笑,敷衍道,“再说了,夫君生前善待于我,我就此另嫁他人,如何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

合理怀疑村长妻子是收了人家的钱,又说道:“嗐,他不都已经过世了嘛,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多辛苦,嫁入赵家有公公婆婆帮忙照顾着,你也就不必如此辛苦。”

呵,什么叫有公公婆婆照顾着,分明是要把她变成一大家子的保姆罢了,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历史写得清清楚楚,他们要求女子奉行的是三从四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如此糟粕,她岂敢招惹。

“婶子家姑娘也快到年纪了罢,婶子你且去问问她,说不得她愿意嫁呢,”夏礼知都懒得礼她,“我嘛,可不敢逾矩,夫死从子,说什么都得考虑云起的感受。”

村长妻子就算不识字,三从四德却十分清楚,又听夏礼知提及自己的女儿,不由得怒火中烧道:“可不是嘛,你就守着你那没爹的孩子过一辈子吧!”

说完,她就从围墙处消失了,在隔壁院子里嚷着说夏礼知不识好歹。

夏礼知摇着头笑了笑,收了工具,去门口喊夏云起回来吃饭。

不多时,夏云起就迈着小短腿跑到她面前,抱着她的腿道:“娘亲,娘亲,小毛头说明天想要你给大家讲农夫与蛇的故事。”

夏礼知抱起他,在臂弯间搂着:“听了这么多遍大家还不腻啊?”

“不腻,”夏云起箍着夏礼知的脖颈笑说,“小毛头说等他听会了,他要回去给他爹娘和妹妹讲。”

这便是教育的意义了,只可惜没有多少人愿意到这乡野田地处教书育人。

嗅着小云起身上淡淡的奶味,夏礼知在心里向他的生母承诺,她会教他做人的道理,教他慈悲,教他学会尊重自己和尊重别人,尤其是尊重女子,不让他做出像提供精/子的那个人渣一样的事。

豆大的雨点突然打下来,夏礼知连忙带着孩子回了屋里,准备吃完饭就带着他休息,这个时代还没有电可用,蜡烛也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的,她能用的只有灯油,看着那昏黄的灯光,她果断断了要孩子晚上也需要学习的心思。

等收拾完毕,外面急风催骤雨还下得久不停息,夏礼知就关好了门窗带着孩子上了床休息,本来以为这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孰料到了半夜时分,外面却有了些不寻常的动静。

夏礼知立刻醒了神,起身套好衣服慢慢靠近门边,贴着门听外面的动静,果然不是错觉,外面就是有人。

一瞬间脑子里飞速闪过新闻中播放过的独居女性遭遇到的各自事故,吓得她心跳加速,抄起一根木棍紧紧地握在手里,提防着外面的动静。

等了一阵,外面非但没有消停,居然还有人来敲了她的院门,那扣门声越敲越急,扰得她心慌不已,还是突然听到了隔壁村长和村长妻子的声音,她才大着胆子挪到院子里。

到了院子里,外面的动静就更加清晰了,她看见隔壁院子里浮着亮光,好像是把家里的所有的蜡烛、火把都燃了起来,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

夏礼知小心翼翼地将院门拉开,看见村长和他的妻子就站在亮光中,喜形于色道:“小夏娘子,村里来了贵人到此避雨,家中住不下这么多人,就让他们到你院子里暂住一段时间。”

夏礼知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夫妇背后确实站了好几个男人,穿着蓑衣举着灯笼个个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水滴浸湿头发淅淅沥沥的滴着水珠……

虽然只是躲个雨、借助一晚的事,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要是出了危险该怎么办呢,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她得照顾孩子。

她还在犹豫着,村长突然就开口道:“快,几位官老爷快些进来,都累坏了罢,我这就召集大家烧了热水送来。”

看看狗腿的样子,还官老爷,嘁,她还皇帝老子呢,她还什么都没有说,他就招呼着人进来了,混蛋啊。

村长妻子站在夏礼知身侧,小声对她道:“这些人是实打实的贵人,到时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她不想要什么好处,她只想少些麻烦,但她对于这个村子而言是外来者,此时不顺着这夫妇俩,之后指不定要被如何排挤呢。

夏礼知在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低首垂眸退至门侧让人进来,这是她在许家时学到的规矩,说是不能直视外男,说是得低眉顺眼才符合世人对女子的期待。

当初她对此嗤之以鼻,现在却只好妥协以避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可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她低着头选择对这些男人视而不见,却因此没有注意到一个貌似受了伤的人,在经过她面前时脚步顿了一顿。

是她?

唐仪明一眼就认出她来,与四年前相比,她身上奇怪的地方似乎少了很多,头发蓄长,也不再肆无忌惮地直视着别人……不过,好像没有了些许活力和锐气。

同伴的搀扶牵动了他腹部的伤口,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气,随着人慢慢朝偏屋移动。

一直在招呼人的村长是个人精,立刻抓住了巴结的机会,连忙对夏礼知道:“小夏娘子,这位官爷受了伤,不如你就将主屋让出来,让这位官爷住进去。”

什么?!云起还在里面睡着呢,他认床啊!夏礼知猛地抬起头,看了看村长那副殷切的嘴脸,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个受伤的人,有些眼熟。

想不起是否在哪里见过,思忖片刻,夏礼知假笑着福了福身行礼道:“既然如此,还望大人不嫌弃寒舍简陋,只是得劳请大人先容民女进去将犬子叫醒,以免扰了您歇息。”

唐仪明看着她这副做派,听她温声细语地说话,举止得体,一时间也有些怔忡,再回过神时,就是她抱着个玉琢一样的小孩又在他前面行礼道:“大人您请。”

看着这一幕,他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不知为何心里更加不高兴了,像忽然就憋了一股气不明来由。

夏礼知抱着夏云起在厨房里打了地铺,刚要躺下,孩子就抱着她轻轻的动了动道:“娘亲,要讲农夫与蛇,与蛇……”

仔细看了看,夏礼知确定他没有醒只是在说梦话,突然就笑了笑,轻声道:“小云起,你以后一定要不卑不亢,堂堂正正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