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白裴衍拿着杨涧从大理寺密卷室盗出的卷宗,原备案的卷宗上关于淮阳侯父母所犯罪行记载并不清晰,只一句叛国罪潦草概括,而大理寺密卷室内的密卷附有详细记载和相关的证据。
白裴衍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密卷,面色铁青,看向咬着笔的杨涧道:“不对。”
“白大人,白祖宗,我们已经坐了两个时辰了,这份密卷都要被你翻烂了,还有什么不对?”
杨涧对上他冰冷的目光,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随即有气无力地取出口里咬着的笔,伸手接过白裴衍递过的密信和相关证据。
“这些证据看起来虽然很多,但是实际上能证明淮阳侯府一族叛国的实证只有淮阳侯父亲调兵遣将的密函、通敌的信件和副将的口述这三样。”
“阿衍的意思是这些证据不足以定罪淮阳侯的父亲敦亲王。”
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淮阳侯一族被诛,说明背后有人授意而为,根据民间的传闻最大可能就是先帝,如果促成淮阳侯一族被诛的人是先帝,那淮阳侯为何要帮仇人儿子夺位,这样想来也于理不合。
白裴衍目光深邃锐利望向杨涧手里的密信,转动手中的扇子,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杨涧当年主审此案的人是谁?”
“此案为两司主审,大理寺这边主审此案的好像是前大理寺卿宋怀,不过这老头咳……这位大人已经驾鹤归去多年了,咱们现在就是想找人来问也没用。”
杨涧听到白裴衍的话,努力地把脑子转了一圈,可算从细碎的记忆里找出那么个人。
“哦,对了,宋怀有个独子叫宋闲,今年参加春闱得了榜眼,被授予翰林院编修之职。”
白裴衍折扇轻拢,在掌心一敲,眉头紧紧皱起。
原来是他。
听闻今年太子在春闱后私下拉拢人,圣上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太子没想到的是新进的榜眼连拒了他三次。
翰林院内红墙环护,绿柳周垂,山石点缀,清流涌动,池下几尾锦鲤嬉戏。
白裴衍截住宋怀去路,拢扇作揖,眸色间透着疏离和冷漠,嗓音低沉道:“宋大人,我二人有要事想与大人商议,大人借一步说话?”
虽然是问句,但语气不容拒绝。
宋闲眼底涌过一丝惊讶,他与白裴衍同朝为官,却各司其职,并没有打过交道,但也在同僚中听了此人不少奇事妙事。如琼林宴里出口成章深得皇帝认可;南渊朝堂老一辈最重身世背景,白裴衍非世家出身,仍然能够屡破案件坐稳提点刑狱公事这个位置。这些事情都让他对眼前人多一分欣赏。
白裴衍身后忽然探出一个脑袋,杨涧凤眸流转,自然熟络:“宋大人放心,我二人要问的是私事。”
“二位随我来。”宋闲闻杨涧所言,不似太子那般为拉拢他入派系,稍宽心。
宋闲将二人引到自己的院子里,穿过大厅素雅的山水屏风,就是他日常会客的圆桌,雕花西窗外隐约可见柳条点水、波光粼粼的清幽之景。
“二位大人随意落座,此地乃我居所,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宋闲屏退了屋内的书童,顶着杨白二人的目光,宋闲神色微微紧张,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压了压心绪。
似是看出了他的紧张,杨涧抢先道:“宋大人,阿衍与我手上有个案子与令尊相关,还望大人相助。”
“我爹?”宋闲捏紧手中的杯子,垂眸继续道,“二位请说。”
“昔年经令尊的手办过一桩叛国的要案,株连如今的淮阳侯全族九百多口人,令尊可和你提过此事。”
白裴衍上前与杨涧并排而立,见提及此事宋闲身体一震,脸色苍白,羽睫颤抖,白裴衍心道他果然知晓一二。
宋闲心中一紧,脑中浮现宋怀临终拉着他的手告诫他,入朝为官后避祸为先,低下头看着茶杯中晕开的涟漪,眸色挣扎,几番欲开口,仍然什么也没说。
“敦亲王是被构陷。”白裴衍语气肯定,面色平静继续道,“是宋怀?”
“不是!”
宋闲骤然抬头,身子剧烈抖动,忿忿地看向白裴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杨涧听出了白裴衍又在诈话,再看着宋闲的反应,忍不住接话道,“那你知道是谁咯?”
“宋大人,敢问你可还记得翰林院门前所立石碑上的字?”白裴衍起身背对着宋闲望向西窗外,声音凉薄而坚定,“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声音传到宋闲耳中,与印象里石碑上的字逐渐融合在一起,是学子们的理想和初心。他知道白裴衍是在问他是否还记得初心?
宋闲胸口压抑着悲恸,五指逐渐攥紧,片晌后下定决心颤抖开口:“白大人所言宋闲懂了,白大人你并非大理寺的人,何必执着将此事调查到底?”
杨涧插话道:“虽然事涉前朝,但是按照我朝法度,疑狱需先经提点刑狱司详察、大理寺详覆。”
“宋大人此言差矣,扫尽世间不平事,本就是大理寺与提点刑狱司职责所在。”白裴衍环臂抱胸,倚靠在木柱子旁,冽然不羁,听着杨涧的解释,低声一笑,“这案子既然到了我手里自不会让真相被埋没,纵我不死,此事不休。”
宋闲见他半个身子匿在阴影里,锦衣华服,腰间兽纹白佩随屋内灌入清风而鸣响。
其实他心里是害怕的,他记得父亲的叮嘱避祸为先,但他没办法违背自己的心,所有的犹豫怀疑都被一句“纵我不死,此事不休。”打破,他嘴上没说话,心里倒是认可白裴衍,白裴衍会为了心中的道义而行,他是俗人,说不出不惧生死这样的话,也注定成为不了这样的人。
“我爹临终前曾对我说,他有悔,悔在避祸。”宋闲幽幽长叹一声,颓然沉浸于回忆中,轻声道:“我本来不知道为何他说悔在避祸,直到我在整理我爹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封密函,密函内容是敦亲王向先帝请求出兵增援函崤关。”
密信求出兵增援的是函崤关,但是当年援兵接到的命令到达的地方却是烬武城。
有人改了密函的内容!
“我在看到密函的那一刻就明白敦亲王是枉死。”宋闲嘴唇动了动,声音艰涩道,“援兵未到直接导致了函崤关破,安南老王爷战死、安南王妃殉情,杨老将军携旧部退守雁回关,就在这个时候敦亲王通敌叛国的消息传出。此案震惊一时,大理寺协同兵部彻查此事,当年大理寺负责此案的官员就是我爹,我不敢说他无辜,但以那封密函来看,他不是幕后真正的凶手。”
“宋大人那封密函可否借我拿回大理寺作比对?”
杨涧接收到了白裴衍的眼神信息,这案子当年由大理寺开始就该由大理寺结束,以大理寺出面拿回证物更合适。
“当然可以,二位大人宋闲有一事相求。”宋闲躬身朝着二人深深作揖,颤声道,“今日白大人提醒了我君子以立不易方,无论真相如何,宋闲都愿意为我爹当年所犯的错负责,请二位大人还天下一个真相,还亡者一个公道。”
白裴衍、杨涧见这一幕,亦朝着宋闲躬身作揖。
白裴衍漆黑眼瞳,慎重道:“承君一言,不负所托。”
得了二人的承诺,宋闲抽身离去取密函,白杨二人则留在屋内等候。
杨涧眼睛转了转,单手摸了摸后脑,疑惑出口:“阿衍,我看他刚开始并不愿意相助,直到你提到了翰林院门口所立石碑上的字,为什么他听到石碑上的内容就改变主意?总不能是因为我们难打发吧。”
白裴衍偏头看向窗外,声音渐渐低沉下来,反问道:“一个不愿意涉足朝中派系争斗而三拒太子的人,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哈?”杨涧认真思考了一下白裴衍的问题,最后得出四个字,“生无可恋。”
不出意外喜提白裴衍迎头一扇敲,杨涧委屈巴巴道:“我也没说错啊,不爱钱不爱权,又敢不在朝中站队的情况下得罪太子,难道不是生无可恋吗?”
玉骨白绸扇刷地打开,白裴衍步至雕花西窗旁认真道:“翰林院选天下学子之翘楚,集往圣之绝学。能在翰林院里又岂会没有自己的坚持,他不会因石碑上的字改变主意,我只是提醒他莫失了自己的坚持。
今日即便他不愿相助也是常人所抉择,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事涉前朝,对许多人而言此番调查会再次掀起惊涛骇浪。
即便查明真相又能如何,让先帝下罪己诏吗?先帝已经驾崩多年,淮阳侯一族九百多口人也已经埋入黄土。”
“阿衍,那我们所做的还有意义吗?”为了探寻一个所谓的真相,要再次搅动风云,哪怕早知最后的结果并不能挽回什么。
杨涧思忖道:“这怎么看都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杨涧,并不是只有起死人而肉白骨才有意义。”白裴衍眸光如深不见底的一汪潭水,喟然道,“我们追寻真相的意义是以慰亡魂,以醒世人。”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引用自北宋大家张载横渠四句。
文中“疑狱需先经提点刑狱司详察、大理寺详覆”引用自宋英宗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