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疑云

这一带人烟稀少,因着鬼船一案,货船被拖拽到此地,附近的船家更不愿停泊。

楚安歌静静伫立在岸边,乌发间的红缎带被清风拂动,有几缕发丝飘落在她的脸颊上,她一动不动,任由那些凌乱的发丝在她的脸颊上飞舞,睫毛轻颤,漆黑如墨的瞳仁压着太多的情绪。

闹鬼的货船、郊外的刺杀、药堂报信人、许连之死、埋伏在许家的杀手……桩桩件件表面上像冲着楚白两家而来,实则更像是冲着她而来。

楚安歌努力回想所托之时义兄的万分嘱咐,结合那段时间她安插在南渊各地暗桩传回边境小国异动的消息,以及这批书画的来源地发生的事情,心下一颤。

义兄此番所托名义上为书画,实际上恐是一份事关边境安危的情报。

所谓的下人手脚不利索应当也是幌子,义兄一开始就谋算借提点刑狱司的手将情报上达天听。

“白兄,许家之行你可不曾告诉过我要应对北璃的杀手?”

听见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几乎不用转身楚安歌就知道是某人跟过来了。

楚安歌缓缓转身,目光直直凝视着白裴衍,离得近了,她一眼就看到了白裴衍眼中的愕然,缓缓摊开手掌露出从许家找到的那份纸包香料。

白裴衍接手白家不久,她相信白裴衍不会勾结北璃,否则他也不会急着找到自己破案。但她仍想知道对许家出现的异状,白裴衍又有几分知情?

“我亦不知许家之内藏有北璃杀手,那人我已让开封府衙役捆了,后面亲自审问。”顿了顿,白裴衍接过纸包往鼻尖嗅了嗅,正色道,“这是香料......”

白家小公子不比塞外摸爬滚打过的杨少卿,他自幼便是锦衣玉食,即便在白家灭门后也靠自己努力过得很好。虽然对香料了解不甚多,但还是敏锐察觉到了这不是寻常的香料。

无论是燃烧后灰烬的细腻程度,还是残渣的余香,都透露出这非寻常人家所有。

“这香料是在许雷和他妻子房内寻见的。”

“我回头寻人确认一下这香料的配方及出处。”白裴衍话音刚落,他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神色微动,目光在楚安歌身上游移,继续道:“你怎知那杀手是北璃人?”

楚安歌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只是平淡道:“楚家行商多年,不足为怪。”

白裴衍一怔,桃花眸半眯,行商之人走南闯北,这回答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知楚安歌身上藏着不少秘密,他虽对这楚家之主感兴趣,但也深知两人还没到相交甚好的程度。一方面楚安歌不愿意说,他自然也不会问,另一方面,他仍然庆幸楚安歌并没有因为许家出现的北璃杀手怀疑自己。

楚安歌眼睛清亮望着他,轻轻眨眼,低声道:“东西不在许家,这几日接踵而来的行刺都想灭我口,想必是他们也没有寻见那批书画。白兄不妨猜猜东西会在哪?”

能凭本事以探花出仕位至如今的提点刑狱公事,朝夕之间从江湖入庙堂,白裴衍的能力她从未质疑,此番她倒是很想听听白裴衍的见解。

“楚姑娘何不先告诉我,那批书画究竟藏了什么惹得各方势力觊觎?没有足够分量之物,又怎会给楚姑娘带来数次杀身之祸。”

“说与你听也无妨,那确实不是寻常的书画。白兄可有听闻数月来边境小国多有异动。北璃、西庆本为南渊属国,登州李知州一月前察觉北璃叛离之意,本欲上达天听,不想遭来横祸,家破人亡,李知州上奏的手书也下落不明。

边境小国异动本不足为惧,若此番消息被北璃、西庆获悉,定会被借机起事。如今南渊将星陨落,边境无能用将领镇守,正是挑事最好时机,一但边境防线失守,贼人便可长驱直入,剑指上京。”

楚安歌缓缓道来,因着义兄这一层关系,她对白裴衍并不愿意过多隐瞒,有些事情与其费尽心思隐瞒,不如一开始就说开,反正此番事了,她也该将真正的白家完完整整还给他。

白裴衍眉头紧缩,沉默片刻,将手头上查到的信息在脑中铺开来,认真分析道。

“许连是白家的老人,对白家忠心耿耿,自不会做伤害白家的事情。故许连之死不是意外,他定然察觉到了什么才会遭到毒手,最有可能的便是许连知道书画的下落。就如楚姑娘你所说,这几日的杀身之祸,应是拖延时间,有人也和我们一样在搜寻这批书画,极大可能便是他们也没找到。

昨日你我分析书画在进汴梁以前就已经不在船上,即书画转移在前,木头入舱在后,而船只一路由海入河可以靠岸转移书画的机会并不多。

如今船上之人在鬼船一案闹开的时候就被庞纪亲自收押在了开封府,由专人看管,可由此入,按南渊办案流程,船上之人为白府人,我不便行事,明日还需楚姑娘走一趟。”

“甚好。”

楚安歌淡然道,白裴衍也不知这甚好二字是在夸自己分析到位还是计策好。

......

一日后,楚家大宅院,朱门映桃花,小窗枕寒池。

鹅黄裙的芍药开了南窗,取了铜镜来,伺候楚安歌梳洗。

楚安歌难得恢复原来的面貌,这会儿凝视着铜镜,倒是不太习惯了,漆黑的眼眸澄净清幽,精雕细琢的脸融浸了南方水乡孕育的温柔与久历沙场英气,宛如新月般干净清华。

“姑娘,这次是要易容成公子还是老叟?”

“都不是。”

楚安歌提笔沾脂粉在脸上勾勒,不多时一张浮现着病态的苍白脸庞就画好了,点匀的唇脂晕开淡淡的粉,鬓边的墨发更衬得她越发温柔孱弱。乌黑的秀发用一条青色的发带系起,浅色的纱裙,细腰紧束,搭配手腕上的白玉镯,活脱脱一副久居深宅病秧子的模样。

待到衙役引楚安歌去到开封府衙偏厅,楚安歌并没有看见白裴衍,倒是看见杨涧和庞纪在整理府衙的卷宗,成堆成堆摞了满满一屋子,两人正忙得昏头转向,压根没注意到衙役将人引了进来,直到听见衙役出声禀报,才发现了厅内的楚安歌。

“楚姑娘你来的正好,阿衍去提审那日在楚家抓到的黑衣人了,你稍作休息,回头待小爷整理完这几个案宗就带你过去,不过楚姑娘,你今日这模样......”

楚安歌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杨涧打断,瞧着杨涧就要脱口而出自己的易容,忙递过去一个眼神,摇头示意他保密,杨涧平日跟着白裴衍混,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不俗,当下意会,话锋一转。

“楚姑娘,今日前来可是为了那船上之人?”

杨涧忙昏了头,方才想起白裴衍交待的事情,貌似阿衍昨天跟他说过今日楚安歌会来寻府衙扣留的船上之人打探消息。

“不错。此案涉及楚家,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楚安歌眉眼冷了几分,随后步去二人身前,朝二人一揖,继续道。

“楚某久居深宅,今日特来叨扰,是为查清真相。船上书画于我而言十分重要,还望两位大人容我与船上扣留之人说几句话。”

楚安歌为苦主,于情于理这样的要求都不算过分。杨涧是大理寺少卿,开封府衙的事情偶有帮忙,但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最终还是需要庞纪的同意。

“不可太久,一炷香时间,莫让本官为难。”

庞纪摸了摸胡子,轻轻点头,招呼了一个衙役引她前去,船上之人没有定罪,自然不能关牢里,庞纪把他们暂且安置在府衙的厢房之内。

衙役领着楚安歌来到厢房,除了死去的许连和另外两人,扣留的船工一共有三人,逐一介绍了这三人,最后衙役指着站在中间一人道。

“楚姑娘,有问题可以问他,他叫王戎,是船主许连的副手,对货船情况比较了解。”

府衙房间比较简陋,空旷的房内除了床就剩一张四方木桌可以落脚,楚安歌邀三人共同落座。

庞大人果真两袖清风,这府衙厢房怕是贼都不会惦记。

“三位大哥,我乃楚家之主楚安歌,今日特来寻你们问一些货船的事,望三位大哥能据实相告。

货船在由海入河的过程中可是有哪一段路途,停留靠岸时间为一晚或者超过一晚?”

三人面面相觑,齐摇头,王戎率先出口:“姑娘,白家货船押运货物是整个南渊速度最快的,而且白家的船工们上船前都学过规矩,为了保证航行速度,货船没有特殊情况,不得靠岸。”

另外两人也纷纷附和。

“没靠过岸。”

“对对对,俺们没靠过岸。”

楚安歌垂眼,凝思片刻后低声道:“那许连上船前和上船后可有什么异样?比如奇怪的行为或者有没有和人发生争执。”

当楚安歌提到与人发生争执时,王戎拍案而起,愤怒道:“上船前,许老跟他儿子吵架,那竖子还推了许老,要不是兄弟几个拦着……唉,真的家门不幸。”

“没错,他儿子那新娶的媳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听说还在外边养野男人。”

“许老他儿子缺八辈德了,死心塌地要娶那来历不明的娘们儿当媳妇。”

人们总是热衷于谈论,有时甚至不需查证就能口沫横飞,仿佛自己才是那个理中客。

“等等。三位大哥的意思是上船前许连见过许雷,还发生过很激烈的争执?”

楚安歌及时打断三人的讨论,她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并不想浪费在听许家后宅的八卦上。

“没错,我们亲眼所见。”

“俺们还上去拉架了。”

“那许雷后来可有和你们一同上船?”

楚安歌继续追问,王戎看向另外两人,三人纷纷摇头道。

“没有。”

寥寥数语,楚安歌已经捕捉到了真相的一角,还差最后一步,她需要亲自找那个人问清楚,书画是否至始至终就不曾上过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