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袁郊 著
唐初实行府兵制,以超出举国三分之一的兵力层层拱卫京师,可以说固若金汤。待到开元年间,唐玄宗设置了节度使,本意是安排猛士守四方,没承想各镇军力不断增强,造成了唐帝国外重内轻的失衡局面,不可避免地引发反噬。大风起兮云飞扬,墨云翻滚,竟然团团聚拢到长安城的上空。
安禄山和史思明长达八年的叛乱平定后,开元之治的成果几乎化为乌有,唐帝国不得已只能收编重用一些及时表态效忠的叛军将领,如薛嵩、田承嗣等。薛嵩是薛仁贵之孙,归降朝廷之后受领潞州节度使,一来确实不敢有负皇恩浩荡,二来不愿让家族再度蒙羞,尽心尽力辅佐朝政,安抚军民,境内的凋敝景象逐渐好转。
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则是一位投机客与野心家,一直怀有不臣之心,叛了又降,降了又叛,如此反复,不断培植羽翼,强化武装力量,魏博很快成为河北三镇之魁,俨然是一个独立王国。田承嗣拥兵自重,行事越发飞扬跋扈,河南、河北一带动荡不安,眼看唐王朝就要重蹈安史之乱的覆辙,再次跌入水深火热的战争深渊。
为了安稳局势,唐肃宗连下两道谕旨,先命薛嵩将女儿嫁给田承嗣的儿子,又让薛嵩的儿子迎娶滑州节度使令狐彰的女儿。以为如此一来,淦阳、魏博、滑亳三镇联姻,薛嵩、田承嗣和令狐彰结成儿女亲家,守望相助,自能消弭铁骑刀兵。
不过,这些都是假象。官道上三家的信使虽然往来不绝,田承嗣却时刻不忘拓展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尤其是对山东一带垂涎已久、志在必得。因为他患有肺部疾病,属于热症,一到夏天就变得严重,于是放出口风,说:“如果朝廷派我驻守山东,那里天气凉爽,说不定我还可以多活几年。”朝廷当然不会如他所愿,田承嗣就从军中挑选出三千勇士,个个孔武有力,身手不凡,皆能以一敌百,称为“外宅男”,给予重赏激励,让他们勤练武功,轮流担任警戒,做自己的贴身护卫。这些外宅男,不仅外形,连生活习性也一律向山东大汉看齐,说着齐鲁官话,吃着面饼卷大葱。田承嗣被外宅男环伺警卫,就好像生活在泰山脚下一样。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队精兵自然是攻打山东的先锋精锐。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田承嗣惦记山东这块肥肉,必须取道河南,薛嵩便坐卧不宁。一旦田承嗣占领了山东,唇亡齿寒不说,河北、山东把河南夹在中间,潞州更没有好日子过。薛嵩平日里担惊受怕之余,还经常自言自语,“这可如何是好?”“那可怎么办呢?”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好办法。
这一晚,军营已经吹响了熄灯号,薛嵩却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拄着拐杖在庭院台阶上慢慢地散步,身旁只跟着红线。无尽的忧愁和烦恼挂在薛嵩的脸上,红线在一旁瞧得真切,便问他:“我看大帅近期愁眉不展,肯定是心里装着事。您是在忧虑邻境的形势吗?”
红线是薛府家奴,自幼在府中长大,因为擅弹琵琶,格外引人注目。薛嵩发现红线还精通四书五经之后,便提拔她做了内记室,负责掌管往来的各类文书。红线心细如发,有一次军中举行宴会,她突然提醒薛嵩说:“宴乐中独有鼓声很悲凉,击鼓的人肯定遭遇到了什么不幸。”薛嵩也颇通音律,仔细听了一会,觉得红线言之有理,便将鼓师喊过来询问。鼓师告罪说:“昨夜贱内因病去世了,我没敢向军中长官请假,隐瞒了家中变故。今天击鼓时,却还是禁不住悲从中来。”薛嵩叹息道:“我虽然是一省的封疆大吏,也不敢剥夺一个人悲伤或喜悦的天性。”便让鼓师回家治理妻子的丧事。
因此,薛嵩对红线格外看重,名为婢女,实与左膀右臂的幕僚无疑。现在既然红线这般关切,薛嵩便说:“这件事委实太过棘手,我自己都束手无策,你是处理不了的。”
红线说:“我是大帅身边的婢女不假,可也真心希望能为您分忧解愁。”
薛嵩说:“我早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人。也罢,就向你倒一下我心中的苦水。”于是一五一十地把对田承嗣的担忧都讲给红线听。末了叹息说:“从我祖父到我,我们薛家三代都蒙受朝廷的恩惠。如果在我担任潞州节度使的时候,却让他人染指山东,真是太丢人了。田承嗣兵力远胜于我,他若发兵攻打潞州,守是肯定守不住的。现在的情况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就不知这把刀什么时候砍下来剁在我的脖子上。还有什么情况比这更悲惨的吗?”
红线说:“大帅如果是在为这件事担忧,那我还真有解决之道。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田承嗣大人是大帅您未来的亲家翁,如果他真企图对山东不利,一定会有所准备。请您允许我去趟魏城,了解那边的真假虚实。”
薛嵩说:“田承嗣是一代枭雄,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他怎么会没有防范呢?此前我也派了几批使者和几路细作,或明或暗地去侦探情况,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只会让我更糊涂。你是女儿身,魏城在几百里之外,如何前往?一来一去又将要花费多少时间?”
红线说:“我去魏城,不带人,不骑马,不坐轿。现在还未到一更,我便一更出发,三更当可返回。”
薛嵩吃了一惊,说:“若你果真有这般神速,那我就不休息了,索性边饮酒边等你回来。”
红线说:“还请大帅先行准备一个使者随时待命出发,其他事情等我回来再行安排。”
薛嵩还是有点担心,说:“如果惊动了田承嗣,只怕会让战祸提前降临,那可怎么办呢?”
红线安慰薛嵩,说:“大帅请放宽心,我保证不会惹出乱子。”
不表薛嵩安排专使,吩咐厨下准备酒食,单说红线退回自己的房间,一番更换装扮,再出来时,俨然换了一个人,不复是娇弱掌印文书,而是飒爽绿林好汉。
只见她:巍峨乌蛮髻,见者心胆寒;斜挑金雀钗,举翼忽摇颤;身着紫绣袍,腰间青丝缠;足登轻便靴,移步若云端;胸佩龙文匕,剑气森森然;前额书太乙,神通不外传。
太乙是北辰之神。太乙神术是久已失传的古代秘术,据说里面便包含有穿越、逃遁、飞行等奇能异术。红线步出房门,遥向薛嵩所在处拜了两拜,倏忽不见。足不点地,身自飘移,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翅膀在举翼高飞。速度之快,翩若惊鸿,耳畔只听破空之声如疾风大作。潞州到魏城,距离超过三百里,即使骑上军中良驹也需马不停蹄奔波一夜,途中更是要勤换马匹,以保持马力。在红线看来,这两座城池却好比是高空俯瞰到的两个点,只要在视域之内,便可一蹴而就,毫不费时费力。这正是太乙神术中的缩地之术。
等到风声渐止,速度变缓,红线已悄立于魏城之外。此时二更刚过,月明星稀,乌鹊忘啼,门犬不吠。乌蛮髻纹丝不乱,额前覆发蒙上一层露雾,须臾自干,也不闻胸口喘息之声。千里之遥,仿佛不过是自家花园中散个步,从东厢房移身到西厢房而已。魏城的城墙高达数丈,巡逻更是密集无间,不时能听到盔甲的摩擦声,也能看到军械刃尖反射的点点寒光。
红线隐匿于暗处,默数规律,觑准时机,兔起鹘落,便飞跃高墙,进入了城内。自忖田承嗣大帅府邸,必然是防范最为森严的所在,只往甲胄多处寻摸。飞檐走壁,如劲风过耳,如月影坠地,重重叠叠的护卫,全都浑然不觉。突然听得鼾声大作,真个是聚蚊声赛滚雷,叠细浪成海啸,红线大喜,料得已至目的地。
但见廊中院里,横七竖八地或躺或坐着数十个八尺大汉,都沉入酣眠。又有一些值夜警卫,交叉往来巡视,互报口令。不说瞒过流动如网的岗哨,就是穿过这一地的熟睡肢体,也很难不碰触惊醒他们。有道是会家不难,难家不会,好个红线,不慌不忙,如壁虎墙上漫步,如锦猫腾挪蹿跳,如涉禽优雅踱步,透过门缝向内室张望,便见一人高卧金帐之内,头裹黄巾,须发虬张。正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红线闪身进去,直扑床前。银台上的蜡烛快要泪断,金鼎里的沉香也将燃尽。很难想象这里便是田承嗣的寝室,放眼四望,贴身保镖和夜间仆从都睡得洋相百出,兵器扔得到处都是,有的头抵靠在屏风上,有的手里还抓着拂尘和汗巾。红线把他们的头簪和耳环取走,又扯开他们的外衣,众人毫无反应。铜盆里的冰化了大半,映照出暗弱的烛影。此刻就算是把田承嗣的首级割下取走,估计也没人会发觉。杀一个人是多么容易啊,哪怕有三千人严加防范,总也有可乘之机。
红线弯下腰俯视田承嗣,看到他的枕头底下压着一把七星宝剑,剑身出鞘半指。嚣张跋扈如田承嗣者,生死也就在半指之间。他应该也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吧,即使养了三千铁卫,宝剑还片刻不离身,说不定一直想要效仿曹操,演一出梦中杀人的闹剧。剑旁是一个金盒,主人似乎是把玩着,睡眠突至,未及盖上便已进入梦乡。盒内写着田承嗣的生辰八字和北斗神名,一些名贵的香料和奇珍异宝散覆其上。红线便将香料、珍宝都倒在一旁,取了金盒,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飞出魏城,直奔淦阳而去。正是来时顺风,返时如意。往返七百里,一更从淦阳出发,未至三更,淦阳城楼上的铜台已隐约可见。月挂柳梢如镜,晨鸡鸣和四起,新的一天已经来临。
薛嵩平日不善饮酒,但是这一晚上一直在不停地喝,还是一点醉意也没有。脑子里倒满是幻觉,一会看见红线杀了田承嗣,正暗自庆幸,突然田承嗣就复活了,嘲笑自己想得美;一会却是红线事败被擒,田承嗣气急败坏,亲自严刑拷打,逼迫红线供出主谋,千万铁骑顿时倾巢而出,马蹄声就像箭雨一样攒射过来。面临如此煎熬,薛嵩哪里尝得出酒滋味,脸上更是阴晴不定。仆从过来热菜添酒,他要么浑然不觉,要么被吓了一跳,搞得仆从莫名其妙,以为薛大帅中了邪。
一更过去多久了?如此漫长。二更过去多久了?也如此漫长。怎么!三更已过,这也太快了吧。红线说三更就能返回,怎么还没有见到她的身影?薛嵩望眼欲穿,起身来到窗前,猛地推开窗子。东方一片新鲜的鱼肚白,鸡鸣声不绝于耳。新的一天,会掀起腥风血雨吗?正在惶恐不安中,薛嵩忽然觉得有一抹晨风拂过,好似有片树叶轻轻飘落下来。多么难以察觉的风丝,多么安静默然的落叶,简直就像他的命运一般。
薛嵩惊醒过来,原来是红线赫然站在自己身边,头发有点凌乱,衣服显出汗湿的痕迹,甚至呼吸也紊乱了。
看到红线,薛嵩很高兴,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此行一切还顺利吗?”
红线说:“我很幸运,这次行动不辱使命。”
薛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又问:“没伤害他们的人吧?”
红线说:“没有发生打斗,他们甚至都没有发现我。我只是把田承嗣大帅置于床头的金盒拿回来了。金盒里面写着他的生辰八字和北斗神名。天亮之后,田承嗣大帅必然会发觉,届时整座魏城肯定会乱成一锅粥,忙着搜捕盗取金盒的大盗。”
薛嵩说:“此计大妙。接下来我们只需把金盒送回去便可以了。两地百姓能够免受刀兵戕害,都是你一人的功德。”于是,薛嵩便给田承嗣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昨晚有客人从魏城来到淦阳,说是从您的床头柜中取走了一个金盒。我不敢留下您的宝物,特派军士连夜送还给您。”
使者赶到魏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夜。为了找到金盒,搜捕大盗,所有军士衙役们都还在挖地三尺,整个城里鸡犬不宁。使者用马鞭敲叩城门,言明自己是潞州节度使的特使,有要事需要面见田承嗣大帅。
田承嗣虽恼于宝物失窃,也料定此番淦阳的特使来得蹊跷,不敢怠慢,令守城将士开门迎接。看到使者捧出金盒,田承嗣惊惧得几乎晕过去。他不自觉地伸手摸自己的后颈,感到一阵阵的后怕:好险,好险,自己的脑袋差点要搬家。吃饭的家伙都快被人收走了,那还玩个屁啊!
毫不知情的使者,稀里糊涂得到田承嗣高规格的接待,又领取了很多赏赐,还以为这是田亲家翁格外高看自己的大帅所致。
第二天,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又派出专使,向潞州节度使薛嵩致谢。使者带了三万匹上等布,二百匹骏马,还有一些珍贵的礼物,敬献给薛嵩。田承嗣又修书一封,亲自向薛嵩请罪。信中说:“我的身家性命,全赖薛帅得以保存。多亏薛帅大人不记小人过,这番恩德,没齿难忘。我一定悔过自新,不再做出连累亲戚的愚蠢行为。以后薛帅但有所命,鞍前马后,我都不敢不从。至于结成儿女亲家,虽有帝命,我也不敢高攀。此前招募的外宅男儿,本来是为了防盗,并没有别的用途。既然力不能防盗,现在我就让他们除名军籍,脱掉军装,回各自的老家种地去。”
之后的一两个月内,河北、河南的信使来往更加频繁。即使普通的老百姓,也认为田承嗣和薛嵩两个军阀之间的关系,比亲家翁还要亲。
就在盗取金盒的第二天,红线突然向薛嵩辞别。
薛嵩很惊愕,说:“你生在薛府,长在薛府,这里就是你的家。现在你突然说要离开,这是想到哪里去?我现在比以前更离不开你,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红线说:“如果大帅还在担心田承嗣,尽管放心好了,他不会再成为您的隐患了。”
薛嵩说:“虽然如此,你要是什么也不说就走,我也不会释怀的。”
红线说:“不敢隐瞒大帅,我的前世是名男子,到处求学,周游四方,因为研读过神农的医书,每到一地,便给世人问诊治病。有一次遇到一位病重患者,是一个孕妇,我诊断出她的肚内生了寄生虫,便给她服用芫花酒,以达到驱虫的效果,没想到妇人和腹中的双胞胎都因此毙命。因为这次医疗事故,我一次杀了三个人,上天为了惩罚我,就让我投胎女子,贬为奴婢。幸亏托生在您的府邸中,今年已经十九岁,从来没有从事过低贱的工作,也没有受过苦,反而穿罗着缎,享尽美味。您对我宠爱有加,还给了我很多荣誉,这是我永世难忘的。现在您管辖的疆土太平,百姓们安居乐业,我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便是违背了天意。昨夜前往魏城,也算是多少报答了您的一点恩德。现在两地百姓的性命无虞,让田承嗣这样的乱臣贼子有所畏惧,又保全了像您这样悯恤百姓的大臣,对我来说,功劳不小,说不定能抵消前世犯下的罪孽。”
突然听到红线说起前世之事,薛嵩也难辨真假,即使生命都有轮回转世之说,但也不是人人都能记得这般清晰的,更何况神农的医书早在春秋时就已失传,红线口中的前世到底是多少年前,薛嵩难免一阵恍惚。然而,对于薛嵩来说,红线不仅是一个奇人,也是一个家人,毕竟她在薛府生活了近二十年,那可是真实到可以扳着手指计算的。想到这里,薛嵩难免悲哀,说:“可是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能一直在外面满世界漂泊呢?”他似乎忘了红线一夜之间往返千里的神奇表现。
红线说:“为了来世,我怎么能在一个地方滞留过久呢?”
薛嵩知道留不住红线了,便安排盛大的宴席,为她践行。高朋满座,夜宴中堂。宾客们都以为是因为田承嗣的突然示好,让薛嵩高兴异常,大肆庆祝。当时诗人冷朝阳正在薛嵩府中担任幕僚。为了助酒兴,薛嵩又请冷朝阳赋诗一首: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
冷朝阳吟唱完毕之后,薛嵩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红线托辞醉酒,率先告罪离开了宴席。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