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丛紫檀色日光薄薄照在瓦楞鳞次的号房,槖槖步履声拂入内厅,依和时缓时急的薰风,依和时沉时浮的袅袅茶香,裴丞陵喉头略微冷涩,迎着潮湿的暖气,执起一盅黛瓷白釉茶盏,因是逆光而立,他的面容在重重茶雾的掩映之下,衬得模糊而冷白。
贾山长苍老遒劲的嗓音,自对端遥遥传来:“入我关中名堂,即是白襟士子,此后不可不弘毅,须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贾山长没道出口的,还有「卸下一身戾冷之气」这截话,初见裴丞陵的时候,头一眼,他深切的觉知到,这个少年乖顺矜持的行相之下,竟是隐抑着冷煞凶戾的秉性,俨似一头扣下枷锁的邪魔,不得不蛰伏于一具年青的躯壳里,再一眼,那一抹煞性转瞬即逝,消弭无痕,只一副干净出尘的面容。贾山长心下委实瘆然,但碍于隐晦,不好诉诸于口,只恐是自己错眼的幻象。
他泰然望定裴丞陵,拂了襕袖,接过那递呈而来的茶盏。
宋枕玉见及此,悬坠在心间的一块磐石悄然沾地,受到了认可与接纳,从今往后,小世子就可以与同龄朋辈一块学读了,他想必是很高兴罢?
谒别贾山长,在学谕的率引之下,宋枕玉牵着裴丞陵,去看未来上课的学堂、午休的僻院,并用膳的院堂厨。
不同的学课,对应不同的教院,诸如经义与算学,皆在允执堂,诸如射骑,在乾坤校场,诸如贵族仪礼课,在育英堂。
因为是群英荟萃的顶尖学府,关中书院是两年制,这里的生员须在两年之内,完成长达四年的学业任务。裴丞陵的情状比较特殊,他本该在一年前来书院念书,但因被辟雍馆提前劝退,他有长达一整年的时间都禁足在归义伯府里,也就落下了长达两年的学业任务。
目下,他会以插院生的身份,直接与第二年的生员一起读书,这般一来,课业任务也会变得极为繁重,学谕含蓄地告诉宋枕玉,裴丞陵亟需在一年内,完成四年的学业任务。
“第二年的生员都会参加明岁的春闱,所以这一年,是格外关键的一年,每七日、每月、每季皆会进行贡院公试,以考察生员的学习情状,公试获超过十二个甲等者,岁终会赐厚酬——”
学谕话锋一转,“公试若是超过六个丙等,贾山长会觉得此生不适宜再在书院读书了,按照历岁的情状,生员的出路,大抵仅有两个,或留院,或辍退。”
显然可见,最后一番话,是专门说给宋枕玉听的。
宋枕玉知晓学谕说这番话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等闲是觉得,裴丞陵绝不可能在一年之内,完成四年的学业任务。
关中书院宣扬的是「物竞天择」的读书文化,只消读不死,就往死里读,允执堂前院的一围戟门处,张贴了两张红榜,一份是公试榜,一份是学时榜,生员的考课成绩与每日自习用时,夺得头筹者,都会光荣上榜。
宋枕玉显然不想给裴丞陵太大的压力,更不欲用过高的期望,去苛求他取得多大的排位与名次,揠苗助长不是她的育人风格。
从关中书院回至府中,抵近暮鼓牌分,刚好暖烟坊的绣娘送了定制好的被褥枕席上门,此则明日要给小世子带去僻院铺床的,绿橼用香胰濯洗好后,宋枕玉便抱盆去了庭院,两株梧桐树之间萦盘了两条细直苎麻绳,一甩手,便将衾被晾晒上去。
绣工精细的翡色衾被,教夕时的风一拂,翻飞如起褶的江帆,料峭的春寒之中,倏然撞入了一丝清新的气息。
晾毕,宋枕玉揭开衾被穿了过去,倏然发现裴丞陵静坐在院中的廊下,黑白分明的眼珠一错不错地凝视她,虽看着她,但他一直保持着缄默。今日的他,神情怏怏,两腮塌扁,眼神如霜打了茄子一般,蔫不拉几的,并未露出她所预料之中,展现少年人该有的蓬勃和朝气。
“怎么了呀?”宋枕玉搁放下了盆桶,行至他近前。
裴丞陵垂着眸,轻轻触碰着她的手背,皮肤温度是冷丝丝的,遂躬自去后厨打了一盆适温的热水来,搁放在廊下,他小心翼翼捧住宋枕玉的手,似是捧起一块和氏璧,将其浸泡于盆底。
小世子不觉得宋枕玉对他的好,是天经地义的,她每对他做出一件家务事,他也必做一件家务事作为回馈,朝夕共处的两个月里,他学会为她下厨、焚香、沏茶、梳发、剔指甲。爱意是无数微小时刻的累积,小世子的变化,宋枕玉一径地看在眼底,感到极是动容。
他是一个很别扭的人,明明做了一件对她很好的事情,却总是否认是自己做的。
明明有满腔心事,却也不会主动表达出来,装作没事人,但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就像现在。
宋枕玉温柔地伸出手,轻捏住他的嘴角,朝上提了一提,裴丞陵瘪下去的嘴唇,被她牵出一个弯弯笑弧,对视之下,裴丞陵轻垂下眼睫,收紧下颔,终于在生宣上写:「我不想上学」。
宋枕玉颇感匪夷所思,这个家伙前阵子明明渴盼能够念书的呀,文房四宝都备齐了,今儿也见了贾山长,巡睃过书院的环境了,万事俱备,明日行将开启新的学园生活,为何他忽然说不想上学呢?
照她对他的理解,小世子素来有着百折不挠的柔韧,并非一个遇事畏葸不前的人,他说出这番话,肯定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出于任性,他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有自己的内在缘由。
宋枕玉丝毫不恼,猜测道,“是因为觉得功课过多,怕塾师授课自己听不懂、赶不上其他生员的进度?”
这是她所想到的最有可能的缘由。
裴丞陵摇了摇头,根本不是这个。
“怕自己无法适应新环境,交不到好朋友?”
裴丞陵继续摇摇头,也不是这个。
“怕公试考不到好名次?”
裴丞陵摇头摇成纺车,更不是这个。
宋枕玉有些纳罕,以手支颐,“居然都不是,那是因为什么呢,我猜不出来,你告诉我好不好?”
裴丞陵眸色深黯了一层,默了默,写下原因:「不想让你委屈」。
这番话精凝简练,缺了上下文的铺垫与过渡,乍看有些教人摸不着头脑,但宋枕玉很快明悟过来,“你听到贾山长和我的对话了,是吗?”
裴丞陵自责不已,要是自己能够说话,宋枕玉也不会被贾山长看轻与为难,也不必去折腰,替他争取求学的机会。
他憎恶于自己无法言语,在灰淡发蔫的人生里,从未渴盼过自己能像个寻常的人,能与她畅所欲言,而非依靠温吞的笔墨。
为何同龄人,诸如裴崇、裴岱,可以轻而易举地说话,说话这件事,对他们而言,如此微小而简单,但对他而言,却是形同攀上蜀道。
宋枕玉看到了小世子面容上显著的自咎,没想到少年的心思如此精准又细腻,她原以为是贾山长的话,严峻地打击了他的自尊心,但显然不是,他是站在她的立场上,替她考虑难处了。
小世子应该是觉得,这样一个机会,是以牺牲她身为人母的尊严为代价的,他情愿不要。
廊庑下的竹笼灯火投照下来,洒入裴丞陵黑白分明的瞳仁,他的眸色内敛而沉默,眉目凝锁,眼神里有与年龄不符合的深刻。
宋枕玉心窝一阵暌违已久的暖意,这份温情浸润着她,她温柔地说:“我告诉贾山长,你是一个很寻常的人,与旁人并无不同,他被我说服,给了一个机会。裴丞陵,你不想让我委屈的话,那就更应该去书院念书,证明给贾山长看,对不对?”
这一席话似是说入了裴丞陵的心坎。外人满含恶意的言辞举止,总能轻而易举地煽动他的戾气,弑气赤腾腾地烧起来,烧在他肺腑,胸垒,整具身体成了野火堆,但她三言两语,总能趁这一堆火演变成燎原之势前,扑熄而去,温婉的字词,熨烫了悉身每一处躁动的毛刺。
正欲执笔,两腮倏然被纤细细腻的手拧住:“为何现在是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啊,你才十五周岁,笑容应该有童真与暖意才行。”
裴丞陵腮部肌肉隐微绷紧,塌陷下去的眼睫毛露出一抹别扭的神色,他虚岁都十六了,为何还被当成稚子。
他没有写下最真实的缘由——「不欲离开你,怕你受折辱」。
受谁折辱,自然是裴仲恺。
从大年初三那场家宴开始,他一直对裴仲恺心生浓重的戒防。裴仲恺虽然在府内丢了面子,鲜少再有孟浪逾矩之举,但不知为何,裴丞陵总觉得,他离开宋枕玉去了关中书院,裴仲恺一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甫思及此,去上学的祈盼,被冲淡得一干二净,他突然一点都不想上学,一点都不想。
想一直待在她身边,不想分开,他在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亲人了,归义伯府是一个世情凉薄的虎穴,宋枕玉成了他唯一的归宿。
那个学谕提过,关中书院是走读制,每日卯时到集贤门画签,傍午酉时下学,仔细一算,一日十二时辰,他要离开她将近至少六个时辰,
假定上学的代价是离开她这般久,那么他情愿不上学。
可是,只有念书考取功名,有了足够高的官轶,才能保护她不受歹人染指。
为何自己的心情,会这般矛盾?
少年的心事隐秘而盛大,不论是诉诸于言语还是诉诸于用行止,都显得苍白。
翌日,天未明,一弯残月尚还缀于天穹间,今日竟是下了一场雾凇沆砀的细雪,宋枕玉将狐绒氅衣裹紧在小世子身上,踩着辚辚的马车声,去了关中书院,封了束脩交给允执堂的学谕,循照率引去了西进的一座四合僻院,这间院房是八铺席的格局,十六人一间,东西两端各八张木床,乃系给生员午休所用。
他们来得最早,僻院里还没有人,沉寂之中,只有搁放在北墙处火盆炙烤炭块的哔剥声,一片暖和的气流声间,宋枕玉一晌教裴丞陵如何铺床,一晌不疾不徐地嘱告他:
“公厨伙食是两荤一素一汤,晨食、午膳、暮食皆有,我给你的银钱管够,不要俭省那些钱,饿了就要按时吃饭。”
“今天有三堂课,分别是射骑、经义与仪礼,皆不同的地方,你要牢记好地方,上课可别走岔了。”
“文房四宝在寄放学谕那处,待会儿上课时,你便去告知他一声,他会给你取来。”
嘱咐完该嘱咐的,宋枕玉便利落地起了身,温声道:“好好读书,下午酉时我便来接你。”
这般的她,与平素好说话的温婉貌容不一样,少了几分娴雅,多了几分柔韧坚实的气息。
裴丞陵悉身怔了一怔,也跟着立了起来,宋枕玉目色落在支摘窗外,天色渐明,还有一个时辰教院就要打铃了。
她行将回府,殊不知,甫一步出僻院时,却发现裴丞陵跟了上来,宋枕玉颇为纳罕,仔细观察这个家伙的容色,发现少年的眸眶尾梢蘸染了一丝晕红,朦胧的雾色氤氲在瞳仁间,忍着下眶不断发酵的湿意,神态黯然而落寞。
宋枕玉的心倏然被提了起来,他怎的露出一副要生离死别的样子?
傍午就来接他回府,又不是见不到面。
昨夜说不想上学,是因为不想让她受委屈,那么现在露出表情,又是因为什么?
两人在漫天碎雪之中对峙片刻,宋枕玉忽然想清楚了,小世子待在她身边久了,忽然之间,要让他自己一个人待在陌生的环境里,他难免无法适应。
宋枕玉伸出手,细细揩掉他卧蚕处的湿意,用平和的口吻道:“树要开叉,人终将会成长,成长意味着分离,明白吗?”
“裴丞陵,你长大了,不可能一直待在我身边,你到了学会坚强、一个人去读书的时候了。”
宋枕玉不知裴丞陵有没有听进去,反正这一道坎儿,他迟早是必须跨过去的。
她让裴丞陵回至西进僻院,可他仍旧岿然不动,双足仿佛扎根在了地面上。
宋枕玉收敛了一副好说话的心肠,说不动他,那她便转身离开,裴丞陵一路跟她穿过允执堂前的戟门,两位司阍严防死守截住了他,宋枕玉侧过身,看到了少年的面容,他眼神极为戚然,卧蚕处已经淌了两行热流。
委实出乎她的意料,她从未见过裴丞陵这般面目。
宋枕玉按捺住心底诧色,对他淡声道:“回去罢,再不听话,傍夕不来接你了。”
裴丞陵袖裾之下的手蜷紧,筋络庶几快要崩裂了,但明面上他用袖裾拭掉了泪意,温驯地收住追逐的动作,眷恋不舍地停驻在戟门背后,眼巴巴地看着女子的褙子,消失在大雪尽头。
宋枕玉心不在焉坐着马车回府,抵至蘅芜院。
不行,小世子还是太黏他了,宋枕玉决定先接送一段时日,迩后,学会让他慢慢独自一人上学。
宋枕玉忖度了一番,问正在庭院里捣姜蒜的蔡嬷嬷,“话说回来,小世子的生辰是在何时?”
蔡嬷嬷答:“农历二月廿三。”
掐指一算,那还不到两旬,蔡嬷嬷问道:“玉娘子是打算给小世子提前筹备生辰礼吗?只遗憾,大夫人辞世后,小世子一直都不愿再过生辰了。”
宋枕玉回溯起少年独立风雪之中,那一副望眼欲穿的容色,心中是一份揪疼,她冥思片晌,俄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大家人生第一次去上学时,会不会也有不舍?
我很清晰地记得,自己人生第一次上学,因为完全无法适应学校环境,站在教室的门口,拽着大门的门锁,掉了很久的眼泪,不想喝水,不想吃饭,不想学习,好不容易捱到下午,等母亲来接,班主任跟母亲反映,说我的心理素质很弱,适应新环境的能力,也比寻常的小朋友要差很多。
真亏母亲一直鼓励我,安慰我,我才能坚持完成学业。
亲人一直是很珍贵的陪伴,大家一定要好好珍惜身边的亲人。(竟然唠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