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遵条件执幡充孝子 设陷阱定计遣英雄

卓先被联桂缠住了,不能脱身,又怕他真去出首,把自己当日发起宗社党的历史完全给举出来,当时就许有生命危险。只得用软磨的法子,一再哭求。联桂也不好意思再强执了,其实联桂的打算,也并非一定要举火烧天,把卓先置之死地。他是为难他哥哥死了,这一场白事实在不好办。自己没钱,又没有地方去借,如今既抓住了卓先,正好用威吓手段,权且叫他当一回孝子,怎肯轻轻地放过?挤来挤去,挤得卓先情愿承认条件,他这才正式提出来,说:“第一条,衣衾棺椁、抬埋,至少也要用八百块钱,你先开八百元支票给我,这一条就算你做到了。”卓先连忙应道:“可以!可以!我这就开支票给你。请你再说第二条吧!”联桂道:“你方才曾说,我哥哥死了,你情愿替我哥哥侍奉老娘,但是空口无凭,你必须写一张字据,作为欠到我的名下大洋一千元,每月按三分行息,这三十块钱,便是你替我哥哥孝敬老娘的甘旨费。什么时候我老娘逝世,你还一千块钱本钱作为丧葬的补助费。这第二条是出于你本心愿意的,我想更可以答应了。”卓先听了一咧嘴,心说这小子真坏,硬捏着人家头皮做孝子,这是哪儿的事呢?但是我要不应他,他一定又要拉我去出首,我只好先磨着看,遂说道:“论情理,这第二条我也应当完全允诺,但是我手里哪有这许多钱,已经担任八百了,紧跟着又是一千,将来倘或做不到,反倒叫二爷说我食言。莫如这时候宽容我一步,我对于老太太必当竭力尽孝,不要说每月三十块,只要我的经济从容,便是再多一点,也没什么做不到的。写字据的事,可以求二爷宽免了吧!”联桂哼了一声,说:“你这分明是故意推脱。也罢!我放宽一步,不要你那一千块钱了,你只写一张字据,就说死者生前,你曾欠他款项,情愿继续归还。每月三十元,以三年为度,三年限满,将字据撤回。这样,你的担负力从此可就轻多了,你若再不允许,咱们便没有磋商余地。”卓先一想,这个不能再抗了,只得答应下来。又问他第三条件,联桂道:“第三条件,倒是费不着你什么,我哥哥生平,只生了一个女儿,并无子息。我又尚未娶妻,他这一死,将来灵前缺少一个执幡的孝子,众目之下很不好看。没旁的说,只好屈尊你先生充一位临时孝子,头顶麻冠,身披孝服,左手执灵幡,右手拿哭丧棒,嘴里还得哭爹爹,从家门口直送到坟地,入土为安,便算卸了你那临时孝子的责任。这第三条件,费不着你一点什么,我想你一定是欢喜乐从的。”卓先听了这一套,不由己地有点气往上撞,心说你拿了我的钱去,还这样作践我,我在旗人中,也要算一个有名的人物,如今在大街上,给人充当临时孝子,以后我在社会里,还能抬头吗?据我看,这一条虽然费不着什么,却比前两条尤其难堪,我无论如何,是不能应许的。遂对联桂说:“二爷!这一条可请你收回成命吧!我同令兄的交情,执绋送殡,原是应当的。一定派我当孝子,恐怕世界上没有这一条道理。”联桂一阵冷笑,说:“你们这一群狗男女,还讲得什么道理不道理?你不是不乐意吗?我也不勉强你,听着吧。”说罢顺手拉开楼窗,向外面一招手,说:“这楼上有宗社……”“党”字尚未出口,卓先早跑过去,一把将他拉开,说:“二爷!你不要嚷!我答应这一条还不成吗?”联桂骂道:“贱骨肉,才说一句,你就吓成这种样子,要把你拉进执法处去,你还不吓一裤子稀屎吗?你虽然口头答应了,我还有点信不及,你得立字据给我。”卓先道:“这种事怎么立字据啊?难道还写承继单吗?”联桂道:“我叫你怎样写,你就怎样写!开首先说纯卓先与联星皆为当日发起宗社党重要分子,现因联星遇难,卓先漏网,卓先愧对死友,情愿充当临时孝子,披麻执幡,以赎罪过,倘不履行,准由联桂出名告发,下边写上年、月、日。你签名盖章,交我存执,才算完了你的手续。你连同先说的两个条件,快快写给我,我还急等到执法处看我哥哥去呢!”卓先到此时,只有受人摆布,哪有丝毫挣扎余地,硬着头皮,先签了一张八百元支票,是正金银行才从拉宅提去的存款。紧跟着又向饭馆要了两张八行信纸,遵照联桂的意思,先立了一张每月还款三十元的借据,又写了一张替人当孝子的愿书,全都签上字,盖过章,双手奉与联桂。联桂看了看,并无错误,一律收在自己衣袋中。笑向卓先道:“还得破费你!你给饭馆留两块钱再走。”卓先真听说,果然给留下两元。会英楼的堂倌拿起两块钱来,也不知谢谁才好,心说这两个人一定有神经病,跑了来,既不饮酒,也不吃饭,嘀咕了半天,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临走却给了这许多的小费,照这样的照顾主儿,每天多来几个,我们当堂倌的岂不大走幸运!他这样想着,两个人早已下楼出门去了。

卓先如遇了赦的囚犯一般,招呼过他的车子来,跳上去便要走,联桂喊道:“且慢,你可记住了明天早晨的差使,倘或脱班不到,把柄在我手里,咱们这场官司,还是在这里打,你留神好啦!”卓先连连答应,说:“我一定言而有信,你自请万安!”联桂点点头,这才放他去了。自己却进了执法处,门岗拦他,他说:“我叫联桂,是联星的弟弟。今天枪毙他,我当然来收尸。并且求一求你们长官,在他未毙以前,容我们弟兄见一面,这是当然可以允许的。求你们哪一位替我回禀一声吧!我在禁卫军当连长,咱们彼此都是弟兄,你二位一定肯帮我这忙的。”卫兵听他这样说,立刻把他让进门房,说:“联老爷你稍候一候,我这就给你回去。”果然立刻跑到司法官屋中向熊飞说知,熊飞看了看表,说:“离执行期间还有一点多钟,这样吧,你陪他去见联星。可告诉他,只准说家常,不能说旁的,如涉及公事连他一齐扣住。”卫兵答应一声下来,对联桂说明,又再三嘱咐:“说话要检点,可别叫我们担不是。”联桂道:“那是自然,就请你同我去吧!”

卫兵在前引路,把联桂引到紧后面一间小屋里,轻轻地敲一敲门,说,“联先生,现有你令弟前来探望。”里面高声说道:“叫他进来!”紧跟着一人开门,却是看守犯人的卫兵。联桂侧身进来,举目观看,只见他哥哥在床上盘膝坐着,倒是未带刑具,乱发蓬蓬,脸上青白二色,十分难看。联桂不由一阵心酸,禁不住两眼的泪早流下来,跑过去拉住手,叫了一声:“哥哥!”几乎放声大哭。联星脸上出现一种苦笑,说:“难得你来了,我们弟兄能见一面,做哥哥的总算得到临死的安慰。但是你为何不将母亲同你嫂嫂、侄女一同陪了来?我也好同她们做最后诀别,为什么你一个人来呢?”联桂道:“我是今天午后才知道的,一者来不及,二者母亲偌大年纪,倘然知道这个事,急痛攻心,有一个山高水低,我如何担当得起?还以不来的为是!”联星道:“你说的也有理,这样就不必惊动她们娘儿三个了。但是我死之后,也要往家里抬,那时还能瞒得过吗?”联桂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临时只说你病故在吉林,是朋友专人送回北京,老太太同嫂子虽然也免不了难过,到底比知道凶死总好得多了。”联星摇头道:“这样不大妥当,既然要瞒,索性就瞒到底,你莫如把我的尸棺抬到龙岩寺,就在那里寻一块地方掩埋了,家中一字不提,这是再妥当不过的办法,你以为如何呢?”联桂道:“这样也使得,不过便宜了一个人,省得他在人前出丑,我心里总觉不痛快。”联星道:“你这话从何说起?到底那个人是谁呢?”联桂也不答言,只从衣袋里摸出三张纸来,递给联星,说:“哥哥!你看!”联星接过来看了一遍,不觉大笑起来,说:“怎么竟会出了这样的滑稽事?难道是他寻上门来,情甘乐意吗?”联桂道:“他怎能乐意呢?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遂将巧遇卓先的事说了几句,因为卫兵在旁,未敢提出宗社党的字样来。然而联星的心里却早已明白了,对联桂点点头,说:“兄弟办得很好!不过他们这些人,本不是人类,要说他们是狗,还是高抬他!因为狗不嫌家贫,还有一点骨气,他们这些人没有骨气,就如同倚门卖笑的妓女,谁有钱便朝着谁献媚取怜,一朝没钱没势,他便反眼若不相识。只恨我当日太无眼力,结识了这一班下流东西,不但所事无成,反倒被他们卖了,如今落得这种结果,我也决不恨怨他们,以后你要记住了,不必同他们亲近,却也不必同他们结仇。尔为尔,我为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老天有眼,这些人都会有报应的!我如今距死的时刻已经很近了,也没有旁的嘱托你,老娘原是你我的娘,我此后是没有尽孝之日了,你能在老娘身上多尽一份心,也可减轻我一份的罪过。你嫂子同侄女,你要另眼看待她们,早晚她娘家也许劝她改嫁,她如果乐意也不必拦阻她,因为咱家既无银钱,又无子息,何必耽误她的青春呢?还有一件事最要紧,你现在手中不是有八百块钱吗?我的衣衾棺椁以至抬埋,全要力从俭省,最多不得过三百块,下余的钱,你存起来,赶紧说一房弟妇,今年就迎娶过来,不宜再迟。因为多添这个人,一者可以伺候老娘,二者将来生个侄儿,也好接续咱家的后代,这是顶要紧的事。你千万不可忘记了!”

联星说一句,联桂答应一句,正说着,忽然进来一个卫兵,说:“熊法官有谕,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再有半点钟,就到执行时刻了,你二位有什么话,要快快地说,再过一刻,这屋里就不准闲坐了。”联桂被这一催,心如刀割,只得含着眼泪向他哥哥说道:“您捡要紧的说两句吧!家中事全遵照遗嘱办理,您就不必再说了!”联星想了想,说:“我忘记一件事,你看这左近有照相的,快寻一个来,趁我三分气在,照上一个相,就算是最后的纪念吧!”卫兵在旁插言道:“这个不必另外去寻,向来本处执行死刑,全有照相的在一旁伺候着,俟等行刑过了,拍照存案。不过生前叫照不叫照,须请示熊法官,经他允许了,才能行呢!”联桂道:“既然这样,就求这位弟兄,上去向熊法官回一句吧!”卫兵倒是很爽快的,去了不大工夫,回来说:“熊法官允许了,我并且把照相师带来。不过人家不肯照,说生前照相,不是我们责任以内的事,并且给死人照活相,是我们行内最忌讳的一件事,非尸主肯多出钱,是决然做不到的。”联桂道:“多出钱算不了什么!但是得多少钱呢?也得有一个数儿啊!”卫兵:“他说少十块钱不照。”联桂道:“好!好!就依他十块钱,叫他赶紧来照吧!”卫兵把照相师叫进来,支好了镜子,给联星照了一个半身侧面的相。联桂先给了两块定钱,俟等洗好时,再找补八块。照相师接了钱,才出屋门,就见几个卫兵一拥而进,向联桂说道:“联老爷,请你到前边坐吧,等少时执行过了,你再进来领尸。”联桂放声大哭,哪里肯动一动。联星大声喝道:“你还不快走!我这是求仁得仁,心里再畅快不过了!你为什么做这儿女之态,你如此懦弱,算不得我的弟弟!”联桂受了哥哥申斥,知道这里不能久站了,只好止住哭声,抽抽噎噎,离了屋门,一步三寸地向前挪着,还一再回头,要看他哥哥临死的遗影。这种凄惨情形,连一班卫兵,那心软的,也为之下泪。

再说联星眼看着兄弟走了,向那几个卫兵笑道:“是在这屋里执行吗?还是另有地方呢?”卫兵道:“当然是在外边执行。不过离执行的时刻,还早得很呢!司法官是不乐意外人在这里久谈,因此借题把令弟请开。他说现在已到了最后一刻,可以请联老爷在处内随便散逛散逛,我们情愿奉陪,您可以到外边看看吧。”联星微然一笑,说:“很好!我就随你们到外边走一遭。”卫兵说:“我扶着您吧!”联星摇头道:“不必,我走得动。”跳下床来,直出屋门。两个卫兵,一左一右地陪着他,他便高视阔步向前走,走到一条小夹道中,放着一把竹椅,卫兵道:“联老爷累了,可以在这椅上休息一刻。”联星点点头,便坐在这张竹椅上。顺着小夹道向外观看,一个卫兵立在他的身后,暗暗掏出盒子枪来,对准了联星的后脑海“砰”的一声,弹子由天灵盖飞出来,死尸向前一倒,神不知鬼不觉地,联星便呜呼哀哉,魂归那世去了。这也是熊飞爱惜他,所以嘱咐卫兵,用这冷不防的法子,为的是减少他个人痛苦。联星已死,由熊飞出来验明了正身,又叫过照相师来,拍照存案,然后才招呼联桂来领尸。

联桂来到夹道中,见他哥哥已经横尸在地,流血甚多,几乎晕过去,放声大哭。卫兵劝道:“你哭会子当不了什么,赶快预备衣衾棺椁,先把他盛殓起来,好离开这地方啊!这是我们熊法官格外体恤,要是放在别人,执行以后,一刻也不许停留,就卷出去了。”联桂此时只有强抑悲怀,托卫兵先寻了一领席来,把尸首盖上。然后自己出离执法处,采买衣衾棺木,不大工夫,全送到处里来。卫兵帮着给洗净了血迹,穿扎起来,放在棺木之中,叫来八名杠夫,一直抬往龙岩寺。这个庙在北京城中是很有名的,凡王公大臣身遭横死,一律是在这庙中停放。老和尚名叫法源,是一个最讲势力、最爱金钱的混俗僧人,凡在这里停灵的,他张口就是几千几百地想敲银子,偏偏这十几年来,总不曾遇着这种利市,法源的两只眼睛,几乎都要盼穿了。这一天掌灯以后,忽然有人敲门,徒弟把门开开,却是八个人抬着一口棺材,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小和尚见了,知道这是上门的买卖,立时将大门散开,向里拱嚷。棺材刚抬进来,法源就迎上去了,冲着后面跟的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位老爷是从哪里来?金棺中是哪一位大人?请告知小僧,小僧好预备停灵的所在。”联桂道:“在下名叫联桂,棺材里的叫联星,是我的哥哥。今天借宝刹停放一宵,明天就出殡。”此时一壁走一壁说,已经抬进庙的跨院。法源听见联星两个字,便有点迟疑,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说:“联老爷,你说的这位联星,可是办宗社党的那一位吗?”联桂道:“正是!”法源立刻发话道:“我当是哪一位王公大员,原来是小小一个连长。我们这小庙里,没有地方停放,你还抬出去吧!”说完了又立刻逼着杠夫赶紧抬出。联桂因为哥哥横死,本来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气愤,正在无处发泄,偏偏又遇这样势利和尚,他怎能再忍耐得住?蓦地从怀中掏出手枪来,大声喝道:“混账秃驴!你这庙是奉旨停放犯官的所在,你凭什么敢拦阻我哥哥的灵柩,不许在这里停放?我知道你是活腻了,我今天先毙了你,好叫你陪伴我哥哥,在黄泉路上走一趟!”法源出其不意,见联桂掏出枪来,脸上的神气又非常凶煞,早吓成一摊泥,连说:“联老爷,联老爷,您别开枪!我、我、我给找好地方停放,还不成吗?”联桂冷笑一声,说:“便宜你这秃驴!快快指定地方,迟慢了我先踢你二百脚。”法源喝令徒弟:“快把跨院上房门开开,那里有现成的支凳,就停在上房吧!”徒弟开开门,杠夫把棺材停放好了,联桂吩咐和尚好好看守着,明天一早,就有人来。法源诺诺连声,联桂方才去了。

回到家中,一字也没敢提,第二天清晨起来,在门外等候卓先,果然没敢失信,九点钟就到了。联桂一摆手,说:“咱们到龙岩寺去吧!”卓先本来怕在人前出丑,因为把柄在联桂手里,不敢不来。如今听说到龙岩寺去,正可他的心意。便随联桂一同到庙中来了,两人走到东四牌楼永源杠房门前,联桂进去知照,赶紧预备三十二人大杠,午后到龙岩寺抬灵。这永源是北京唯一的大杠房,连皇室有了白差,全是他派杠夫去抬。不要说三十二人,便是四十八、六十四、一百二十八,他也能咄嗟立办。联桂定好了杠,同卓先到龙岩寺。这一次法源不是昨天的面孔了,一见联桂,便招呼:“联老爷!”一直把二人引至跨院上房。卓先虽然狡猾,到此时见联星的棺材高高停在上面,便也禁不住良心发现,放声大哭。联桂此时却不哭,立逼着卓先换上孝服,在棺前参拜,卓先说:“孝服哪能现成?这时候赶做,也来不及啊!依我说,这个可以免了吧!”联桂瞪眼道:“你说什么?我哥哥没有儿子,我就是派你承重,没有旁的可说。”回头向法源道:“快去把你们庙中的孝衣、梁冠、哭丧棒、引魂幡,俱都寻出来,纯老爷立等着用呢!”法源此时,心中非常怪异,这位纯老爷,我也认得他,他也是部中的司官,怎么肯跑到这里来当孝子呢!莫非死的是他本家长辈?但是他姓纯,人家姓联,怎么拉到一起去呢?不管他那个,既然他给人家当孝子,我便将衣冠寻出来,好好地伺候他,俟等出过殡后,我朝他要布施,料想总不至像那个姓联的,以手枪对待。和尚想到这里,不觉又高兴起来,连跑带颠地,一直到后院中,叫徒弟把人家存的孝衣、梁冠、哭丧棒、引魂幡等全寻出来,另外还寻了几条麻辫,也一齐拿过来。卓先见了,心里恨和尚,嘴里又说不出来,暗暗骂这个秃驴:真是有意同我开玩笑,你回复他没有,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要寻出这些物件来?好叫我出乖露丑。但是已经寻出,也说不上不算来了,又有法源和尚,在一旁侍候他更衣,只得硬着头皮,换上孝衣,戴上梁冠,一手执哭丧棒,一手持引魂幡,在棺前四起八拜地磕了一回头,然后向联桂说道:“我这差使,算当完了吧!你可以允许我脱下这身衣裳,恢复自由吧!”联桂只是摇头,说:“不成功,少时就要发殡,你还得在大街上,当一回孝子,直到入土为安,才算你的责任终了!”卓先倒吸了一口气,说我今天真钻进倒霉洞了,怎么这孝子也当不完了呢!少时杠房的人全来齐了,请示联桂什么时候出堂,坟地究竟在什么地方,联桂说:“这就出堂。你们众位,抬着我哥哥,只在大街上绕一个弯,仍然抬回庙中,就埋在这庙后的菜圃里。你们的事,就算办完了。该多少钱,我一个也不少给,并且还额外给赏钱,你们这就下手做吧!”法源和尚一听这话,便将卓先拉到一边,说:“纯老爷,你们这是怎么一回事?无原无故地抬进庙来,又无缘无故地抬出庙去,转眼却又仍然抬回庙来,简直拿我们这庙,看成一座耍猴的场子了。我们这庙里,停过许多中堂尚书,也没照这样捣过乱。纯老爷,你至少得给我三百块钱香资,每月还得出十块钱地租,要不然,就不必在这庙里埋。”卓先道:“岂有此理!我又不是事主,凭什么朝我要钱呢?”法源笑道:“你不是事主,为什么承重呢?你自己看看!头上戴的什么?身上穿的什么?手里拿的什么?你要脱干净那像话么?”卓先被他问住,有心分辩几句,一想使不得,这个宗社党的底,要叫法源知道,我更不得好日子过了,还是牺牲几个钱,可以免去许多是非。遂向法源说:“你只管放心,事完之后,我必多给香资。只是每月地租,送你四块钱很不少了,什么事七尺长的地方,就要十块钱?人家租一间房子,该花多少呢?”法源见他应了也不便再争,此时杠夫已将棺材抬起,走出庙外去上棺罩。

联桂同卓先在棺前导引,一个大声哭着哥哥,一个却大声哭着爸爸,庙里庙外,许多人拥挤着观看,无不以为新奇。因为棺材前面,明明标着死的人才三十一岁,那位承重孝子,却有四十上下年纪,这岂不是一件从来未有的奇闻吗?内中还有认得纯卓先的,知道卓先的父亲久已物故,为何贸贸然又有了爸爸?这更奇了!因此围观的人一刻比一刻多,简直把这棺材,同那承重的孝子,围了一个风雨不透。闹得抬杠的人,全都寸步难行。后来还是法源央求门前警察,手执指挥棍,把闲人驱逐开了,放出一条路来,棺材这才缓缓地前进。卓先借这机会,便止住他那哭爸爸的悲声,哪知联桂偏不答应,在后面用脚踢他,说:“你倒是哭啊!什么时候入土,才准你停声呢!你少哭一声,我便敬你一脚。”卓先无法,只得爸爸、爸爸的,又干号起来。正在号得起劲,忽有人一拍他的肩头,说:“纯二哥,你们老太爷是什么时候故去的?怎么也不给我讣闻,难道就不许我吊一吊吗?”卓先抬头观看,只臊得满面通红,恨不得有一个地缝儿也钻进去。原来问的人,正是他那对头丁宝珍。宝珍是从礼拜寺回来,从此经过,正赶上这一幕喜剧。他生平专好拿人取笑,嘴里无德,如今得着这机会,怎肯放过?跑过去一周旋,闹得卓先张口结舌,哪能答得上来?只好抹稀泥,说:“丁二哥,一言难尽,改天我必详细告诉你!你今天饶了我吧!不要赶尽杀绝了。”宝珍哈哈大笑,说:“你真走红运呢!有这许多爸爸,还愁没人疼吗?快哭吧!别耽误工夫了。”说罢他这才扬长而去。卓先仍旧一声挨着一声地干号,直号了一个大圈,方才折回龙岩寺。和尚把他们引到菜园,早有仵作打好了深坑,将棺材放下去掩埋了。卓先才算卸了孝子的责任,把梁冠摘下来,孝服脱下来,一律交还法源,又签了一百元的支票,送给法源做香资。法源还嫌少,—定不答应,多亏联桂在一旁威吓着,才勉强应允了。卓先换好了自己衣服,垂头丧气地出庙而去。联桂把杠房钱开发完了,连家全没回,便一直回南苑去了。

自联星枪毙之后,云雷心中总是郁郁不乐,这一场功劳,自己未曾擎着,白害了一个人,还叫总统看着我不能办事,我必须想一个法子,报复报复吴必翔,方解心头之恨。思前想后,正在打点主意,忽见侦探长黄有华上来,手中拿着一份报告书,恭恭敬敬地呈至云雷面前。云雷接过来,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向黄有华一摆手,说:“你下去吧!”自己心中暗想,这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何不把这难题给吴必翔,也叫他办个样儿给我看!他如果办不了,看他还有什么法子讨总统的欢喜!我如今趁联星的事,先在总统面前,给他撒一点薰香药。想到这里,便袖了黄有华的报告书,一直到公府来。

传宣官知道他是总统的心腹,便免去传达的手续,一直把他引到总统办公室中。项子城正在同着一个人高谈阔论,传宣官一回,便立刻喊他进来。云雷才一进门,便看见他的对头吴必翔,正坐在总统下首,唯唯诺诺,不知说些什么。云雷心想,咱两人真是冤家对头,我走到哪里,你也走到哪里。心里虽然不痛快,面子上却不能不周旋,一边向总统请过安,一边向必翔抱拳拱手,笑道:“吴二哥来得很早啊!”必翔早站起来还礼,说:“处长请坐!”项子城略一点头,说:“你们坐下谈吧!”二人照旧坐下,云雷先张口说:“联星那一案已经结束了,他那个人实在是自外生成,有负总统德意。留着他,将来也未必有什么用处,倒是这样的好!”项子城道:“方才我同必翔也正谈这件事呢!你办理得也还痛快。据必翔说,联星已死,宗社党从此根本推翻,以后北京地方,可以平安无事了。咱们大家也省得终日悬心吊胆了。”云雷听罢,一阵冷笑,说:“吴总监这话,恐怕靠不住吧!”他这样一驳斥,项子城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收敛了,吴必翔瞪着两眼,也现出很诧异的神气来。略停了停,子城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呢?莫非这地面上,还有什么乱党潜伏,不曾发现?你必然知道一点影子,何不说出来,大家也好早做防备。”云雷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报告书来,双手呈到项子城面前。子城拿起来,展开细看,只见上面用恭楷字写着几行报告,其文如下:

具报告书:军事执法处侦探长黄有华,为报告事:现有社会团领袖田见龙从广东秘密来京,组织社会团分部。该团名为振兴社会,提倡民生,而内幕实为一暗杀机关。专从海外运送体质极小、炸力极大之炸弹,以重金募敢死之人,乘机伺隙以轰炸北京当道。现在该分部已在警察厅立案,并由该厅派警保护。入党之人已经甚多,如不早为防范,将来难免发生祸端。因在警厅保护之下,职等不敢冒昧搜查,务请处长格外注意是幸。

下署黄有华谨呈。项子城看过了,略一沉吟,便递与吴必翔。必翔接过去看了一遍,面上很现出惶恐的神气,因为这报告书中,明明牵涉着他失察的罪,已经就担当不起了,又派警保护乱党,这未免太难了!他心中只是恨云雷,平日无仇无怨,为什么在总统面前,告我这一状?面子上只得向总统认罪,说:“必翔奉职无状,对于这样暴乱分子,事前既失考察,临时又受其蒙蔽,实在抱愧负疚。少时回厅,必当立派干警,先把该党部包围,彻底搜查,一律逮捕,务期永绝根株,以清后患。”项子城微微一笑,说:“必翔!你这话就错了,如今是中华民国,不同满清专制时代,不依法律便随意搜索逮捕,这是使不得的。何况如今各党林立,他们依法请求保护,我们依法予以保护,这也是应当的,无所谓失察不失察。不过他成立之后,我们要注意他党人的行踪,同往来的邮电,果有专人负责,日久天长,必能发现他的黑幕,也用不着临时去搜查。你记住了我的话,先不必打草惊蛇,只在秘密中加以侦察防范,最好是要打听他那党魁同何人接近,我们设法买通了他,在暗中随时报告,自能得着谋乱的把柄同寄放危险物的所在,我们是手到擒来,然后再一网打尽,致其死命,永绝乱源。这岂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比你那仓促下手,急不能待,反使他们闻风远扬,岂不强得多吗?”子城说完了,必翔道:“到底是总统眼光远大!睿虑周详。必翔谨当遵谕办理。”子城又用眼望一望云雷,说:“你同必翔两人,务必要和衷共济,有什么事,彼此互相知照,互相帮助,千万不可少存意见才好。”云雷忙躬身回道:“总统训诫,云雷谨当铭诸肺腑。不过云雷此番举发田见龙的事,也实在是为地方安全起见。对于吴总监,是没有丝毫成见的。何况我两人原办的是一件事,又焉有此疆彼界的分别呢?”子城点头道:“但愿如此才好!你二人就先下去,商量怎样进行吧。”云、吴两人,立刻告辞出府。吴必翔也生怕得罪了云雷,将来受他的影响,只可虚心下气,向云雷说:“这事多亏处长举发,要不然,将来倘或发生意外,必翔担的处分更大了!明日午后,必翔亲自到处里去,请示一切。还求处长约好了侦探长黄君,必翔还有许多事,得请教他呢!”云雷本是武人的性气,今见必翔这种谦虚,便也心平气和,连说:“不敢当!不敢当!还是我到贵厅去吧,你有用黄有华地方,可以知照他,随时到你那边去听候调遣。”必翔道:“既然这样,有劳处长了。黄侦探长明天如有工夫,我在厅里候他,务必能见一面才好。”云雷也答应了,这才分手各回衙门。

次日晚九点钟,黄有华果然到警厅禀见,吴必翔很郑重地说了一个“请”字,黄有华进来,向他深深鞠躬,必翔忙站起还礼,拱手让他上坐,有华说:“职弁是何等人,怎敢同总监对坐!”必翔笑道:“你老哥太谦了!咱们全办的是公事,有什么尊卑大小可分?你只管坐下,咱们可以多谈一刻。”有华这才告罪坐下。必翔仔细打量他,见他有三十上下年纪,生得鼠目獐腮,一脸奸猾之气,一望便可知他绝不是善良之辈。必翔却拿出老猾吏的身份来,极力同他套近,说:“你老哥少年英俊,办事手腕尤其灵敏,兄弟早有所闻。昨天同贵处长还谈到以后借重之处很多,从本月起,每月从敝厅津贴阁下二百元,聊为补助车马之费,务请阁下不要推却。以后兄弟有事,也好求你帮忙。”黄大华本是一个利徒,凭空每月加添了二百元的利益,他早已喜形于色,但是面子上不得不谦逊一番,忙回道:“承总监这样抬举,卑弁理应效劳。但是赏钱的话,现在身无寸功,怎敢叨此厚惠!况且卑弁在执法处,已经有一份差使,如在宪厅兼差,似乎也要在敝处长面前先回禀一声,经他允诺后,才敢在总监面前谢委。”必翔笑道:“阁下说的,固然很有道理,但是兄弟意思,并非彰明昭著地叫你在我厅里兼差,不过是求你暗地帮忙,面子上也无须下委。每月这二百块钱,只算我个人给你的津贴,你也无须向贵处长提及,这种意思,想来你老哥一定可以彻底了解的。”有华听必翔这样说,恰中他的下怀,连忙立起身来,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既是这样,卑弁就谢谢总监了!”必翔哈哈大笑,说:“我们以后常常共事,原应当这样痛快。”

迎头的贿赂,已经完全成功了,这才慢慢叙入正文。必翔说:“昨天你那报告书,我已经见着了。这件事深亏你发觉得早,要不然,连敝厅全要担很大的不是。兄弟对于你是很感激的,不过我们既然知道了,就应当彻底地办一下子。昨天大总统也曾当面交派过,贵处长同兄弟我,全是承办的人。我想这件事,第一先要得一条线索才好入手,你老哥如有所闻,可以详细地对兄弟说一说,我们也好入手侦查。”黄有华回道:“此事的线索,还在总统府呢!”他这一句话不要紧,把必翔吓得颜色更变,自己手挪着座位,向有华挨近一步,低声问道:“老哥,你这话怎么讲?莫非总统府中还有乱党吗?这事关系太重,你如果知道底细,只能详细对我说,除去你知我知,千万别再使第三人知道,就连你们贵处长,暂时也要避讳他,这并不是我以疏间亲,因为你们处长的脾气太暴,嘴里又存不住话,他要知道了,必致闹得满城风雨。倘或没有这件事,叫总统知道了,我们大家全担不起这乱造谣言的不是。”有华听必翔说得这样郑重,不觉微微一笑,说:“总监太过虑了!职弁说的引线,并非指总统府内窝藏乱党。是因为总统府中有一位职员,他的内亲同田见龙是同乡,并且她的女儿是同见龙在一处长大的。见龙少时,还吃过她的乳,现在此人就同见龙在一起,因为她虽是一女人,学问手笔全都很好,见龙因为是他乳母,便引为心腹,所有重要秘密文件,全是这个女人代办。她的女婿带着他女儿,在总统府当秘书,就全住在北京城内。职弁同他女婿常在一处赌钱,因此透露春光,知道一二。其实她的女婿同乱党并没有丝毫关系。”必翔听他这样一解释,才把心放下。又问有华:“这位秘书,他姓字是什么?”有华回说:“这秘书姓区名广,字同书,是广东香山人。因为他精通英文,唐绍怡特荐他到总统府中,充当英文秘书。此人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表面是非常漂亮的。他的那位夫人,也是北京有名的交际之花,年纪比他还小几岁。”必翔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老哥请回贵处办公,以后有什么消息,还请你随时报告。”

黄有华诺诺连声,立起身来,向必翔深深一鞠躬,告辞出厅。必翔送了他几步,折回办公室,一刻也没敢停,亲自写了一份帖,约区同书在自己宅里吃饭,又另外附了一封信,深致仰慕之意,并说有要事当面领教。特派亲信警察亲自送到区公馆,立候回音。少时警察回来,说:“区大人有回片,说明天晚六点钟,一准到宅里来。”把名片呈给必翔,必翔一摆手,警察下去了。紧跟着请他的秘书周步瀛,同总务处长常明轩,这两人全是必翔的心腹,而且长于交际,一同来到办公室。必翔把方才的事,对他两人说了一遍,又说:“这事关系太大,明天区同书来了,必须从他口中,讨出一条线索来。你两人一唱一和,得要帮着我说话。我的意思,最好能由他夫妻两人做一个介绍,请他岳母随时监察田见龙,把见龙的行踪同他一切举动,随时报告与我们。我们这件事,就可以完全成功了。不知你二位对于我这主张,以为如何?”常明轩略一思索,说:“总监的计策,可谓探骊得珠。不过据职员想,恐怕不能如是之易。因为我们同区同书原是初交,不能说很深的话,怎好意思指定叫人家长亲给我们效力呢?再说这件事,谁不避嫌疑,他倘然当面拒绝,说我的岳母并不认识田见龙其人,那时岂不封死了途径?总监连张口的余地也没有了。”必翔听明轩这一席话,不觉恍然大悟,拍着手道:“到底是你有见识!错非你提醒我,这一局事,简直要闹僵了。到底依着你的意思怎样办才好呢?”明轩一笑,附在必翔耳旁,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套,必翔赞道:“好计!好计!这样办理,不愁他不入圈套。并且还得反过来求我们,情愿为我们效力,这就叫制人而不制于人。事不宜迟,你同步瀛下去就赶紧预备吧!”常明轩应了一声“是”,向步瀛招手,两个人一同到秘书处,寻了一间很僻静的屋子,明轩授意,叫步瀛写了三封假信,一篇报告书。彼此又看了看,十分妥洽,这才把书信又呈到必翔面前。必翔看罢,放入自己腰袋中,又嘱咐周、常两人,明日下午你们要早到我宅里去,咱们也好商量临时对付他的法子。二人连声答应,必翔这才离了警察厅。回到自己本宅,吩咐厨房,明天下午,预备一桌上好的燕菜席,一切菜品,俱要格外精美。如做得好,我还要额外赏钱。厨子听见赏钱的话,自然格外高兴,从当日起,便手忙脚乱地预备起来。

第二天下午三点,周步瀛同常明轩便一同来了,必翔把他们让到跨院小花园中,在三间精雅的回廊中,套着一间图书密室。密室中陈列着汉鼎汤盘,很值钱的古董。墙壁上挂八条石头心的画屏,自来长成的山水人物,上下配着翁方纲的八言大对。写字台上放着铜雀瓦砚,官窑的笔筒,上好的松烟香墨,贺莲青的上品羊毫,旁边立着一架小书橱,书橱中放着不少老版书籍。另外两个金丝楠木小茶几,四张楠木小椅子,雕刻得玲珑剔透。几上放着福建雕漆的小茶盘,每一个小茶盘中,放着乾隆青花白地小盖碗,配着两个小折盅。真是窗明几净,毫无点尘,这原是必翔养静的所在,连他那日本爱妾轻易都不能到这地方来。今天因为宴请贵客,又兼有秘密的事面商,所以先把陪客让到这间屋里。

周、常两人坐定,小厮鹿儿把茶沏好了,必翔向他摆手,说:“非经呼唤,不得进来!”鹿儿出去了,必翔这才向他两人开口,说:“今天的事,全得仰仗你们二位,随机应变,用旁敲侧击的法子使他无可转身,自然而然地就得走入我们范围。但是谈话之间也要有一种擒纵手段,不可操之过急,使他没有下台地步,那倒闹僵了。”周步瀛笑道:“总监自请万安,我们两人决不能给您坏事。不过据晚生想,这事总是在吃过晚饭后再说不迟,万不可迎头揭开,使他一进门就不高兴,以后的话,反倒不好说了。”必翔点头,说:“你虑得很是!”常明轩又插言,说:“我们在酒席筵前,不但不能揭破此事,还要捡他高兴的说,多多地灌他几杯酒,但又不可将他灌醉,只使他有六七分酒意,回来用话一激他,他有酒力助着什么事都敢应承,自然会钻进我们的圈套。总监请想,这样对付他岂不是更进一步吗?”必翔鼓掌赞成,说:“你的计策果然更妙!这样一来,此事不难得到十全成功。”三人正在秘密设计,只见小鹿儿用手敲着门窗,必翔喊道:“有什么事?进来回话!”鹿儿推门进来,回道:“总统府的区大人已经来到,这是他的名片!”说着将名片呈上去,是用极讲究的西洋纸印的,上联官衔是:大总统府英文秘书,正中区广两个字,下印同书香山,背面还有英文同照相,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美貌青年。必翔看了,连说:“快请!快请!”自己也随着迎出来,周、常两人也随在后面。

此时鹿儿已将区广引入花园,必翔举目观看。他穿一身西服,外罩厚呢大氅,头戴貂皮英式便帽,手执嵌金丝的手杖,鼻架最新式的眼镜,足着黄皮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地直响。必翔跑过去,先彼此一鞠躬,又拉手表示亲近,紧跟着给周、常两人介绍,挨着握手,这才把他让进密室。区广摘帽子、脱大衣、放手杖,鹿儿在一旁侍候着,必翔请他上座,区广一再谦逊,说:“学生是新进后生,怎敢同老前辈抗礼!”必翔笑道:“阁下青年英俊,是大总统府特别倚重之人,兄弟久想领教,只因敝厅公事繁冗,实在无暇,今天难得有过一点工夫。特备了一桌粗席,几杯淡酒。所约的陪客,也没有外人,全是道义文字之交。难得区先生赏脸,肯光顾茅舍一叙,这真是三生有幸。千万要脱略行迹,不存客气,我们也好畅谈肺腑。今天你是主客,当然上座,就不必谦逊了。”区广听必翔说得这样恳切,便拱一拱手,坐在上面椅子上。鹿儿沏过上好的盖碗茶,必翔亲自捧着送至区广面前,然后坐定了慢慢问道:“区先生是几时到的差?兄弟时常到总统府秘书厅,总是彼此相左,不曾会着。要不然,焉能迟到今日才下帖邀请呢?”区广道:“晚生到差日子并不甚多,以前是在唐总理幕中,后来蒙他老先生荐至公府,充当英文秘书,前两个月方才到差。后来唐总理赴津,晚生本想辞职随他同走,是大总统项公当面挽留,并奖励晚生英文甚佳,以后还要特别提拔,不要存五日京兆之心。晚生感总统知遇,这才凝神定气,努力于应尽职务,以报知己。在此蹭蹬期内,所以老前辈到秘书厅未曾迎候。实在抱歉之至!”必翔听他谈吐文雅,心中倒也十分敬慕。又问道:“阁下到北京有几年了?”区广道:“晚生是去年武汉起义后才到的北京,屈指计算还不足一年呢!”必翔道:“想来堂上一定是椿萱并茂,迎养在京了!”区广道:“晚生不幸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有内人,领着一个小女孩儿,随晚生在京度日。内人因为通文,现在女子中学充当教员。”必翔听他说夫人在女学当教员,不觉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笑道:“尊夫人学问优长,当然是蔡、谢一流人物。阁下有此贤内助,更是相得益彰。兄弟有一事相求,但不知能够俯允否?”区广道:“老前辈有何吩咐,自请直言,只是晚生能力所及,无不愿效微劳!”必翔道:“兄弟有一侧室,名叫樱子,乃是日本国人。她当年在国中,倒是很读过几天书,也曾在中学毕业。后来嫁了兄弟,又生了一个小儿,也就无暇读书了。她所学的,多半是和文,对于汉文,程度相差甚远。兄弟有意叫她再补习几年汉文,只可惜没有相当的老师,如今听阁下说,尊夫人的汉文程度一定很优,兄弟冒昧要求,想请尊夫人每天能腾出一两个钟头来,到舍下教一教汉文,每月束脩,必当从丰,但不知阁下可能曲允否?”区广略一思索,说:“老前辈这样抬举贱内,她当然乐从。不过贱内的学问浅薄,恐不足为贵如夫人之师,还是请老前辈另寻学问好的聘请吧!”必翔大笑道:“这话太谦了!既然能为中学校之师,怎见得就不能为小妾之师呢?要一定这样说,便是故意推辞,不屑就了。”区广本是初入宦途的人,怎禁得他这样拿话一激,便赶紧解释道:“老前辈错会意了,承你这样抬爱,我们是求之不得,哪有不屑就的理!明天晚生便打发内人造府拜见二夫人,只可做交换学问的朋友,师生之礼,万不敢当!”必翔听他应了,连忙拱手致谢,说:“阁下玉成之德,没齿不忘,明天当使小妾敬谨迎候。”周步瀛也跟着凑趣,说:“向来我们中国好请日本教习,教我们本国的人。如今却有本国教习来教日本人,将来教育史上,也可增添一段佳话。”说罢彼此哈哈大笑,又谈了一阵闲话。

必翔看一看壁上挂钟,已经快交七点了,便吩咐调桌入座,好在仅仅四个人,只用了一张花梨小八仙桌,四个人在四面一围。所上菜蔬,只拣精致的留在桌上,不甚精致聊以充数的,随着上便随着撤下去了。三人轮流着让区广喝酒,区广的酒量固然不小,但是怎禁得三个人有意灌他?这一席酒尚未吃完,他已有七八分醉意,必翔让他吃饭,他也吃不下了。便吩咐撤去,又叫鹿儿沏上好的龙井茶,好给区大人解醒,自己亲递吕宋烟,让区广吸。区广此时已经有几分醉意,吸了两口烟,立起身来,意思是想要告辞。必翔满面赔笑,说:“区先生请暂停贵步,兄弟有一事不明,想在台前领教。无论如何,请阁下帮兄弟这个小忙。”区广只得仍旧坐下,心想这个人初次请我吃饭,便有事相求,他这顿饭,也实在难扰了。嘴里敷衍着,说:“老前辈有何事见谕?晚生洗耳静听!”

必翔不慌不忙地从衣袋中取出三封信来,递与区广,说这三封信中全与阁下有关,请你详细地阅看一遍,自然就知道了。区广听他这样说,不觉“轰”的一声有点惊魂失措,连忙把信接过来,抽出来看。才看了头一封,跳起喊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人造的谣言?我同姓田的,仅仅见过两次面,连朋友的程度还够不上呢!怎么说他是我的大舅子?况且他姓田,内人娘家姓水,田水怎能合成一家?要这样说,桑田可真变成沧海了。这是哪儿的事呢?”必翔听他这样暴躁,心中怪可笑的:你的丈母娘贵姓,这一来就是不打自招了,常明轩的主意,可真坏啊!随向区广笑道:“阁下不必着急。兄弟对于这种望风捕影的话,根本上就不能置信。不过我们大家看看,作一个笑话罢了。请你再看那两封信,比这一封还可笑呢!”区广又抽出那两封看,不觉大笑道:“晚生同田见龙这一门内亲,是非认不成了。不是郎舅,又成了连襟,到底这一门亲,也不知怎样论才好呢!这都是我那岳母,无缘无故地造这种孽。上海人太不开眼,黄瓜拉到茄子架上,真成了笑话了。”必翔听他说完,故意做出一种庄重的神气来,问道:“怎么令岳母老太太倒与田见龙有什么往来?这事倒得领教了!”区广此时想不说也不成了,又兼他正在醉中,也忘记了关系的轻重,便脱口答道:“这件事说起来很长呢!那田见龙同晚生是同乡,在幼年时候,他同家岳母住在一条街上。两家的感情很好,他比内人大两岁,内人生的那一年,恰赶上他的母亲去世,他家中的日子又不宽裕,雇不起乳娘,家岳母看着他十分可怜,特特地把他抱过来,同内人在一间屋子里奶着,因为这个缘故,他家便把他寄在家岳母的名下,作为义子,其实彼此连一点亲戚也没有。后来他在本县小学上课,天资倒是非常的高,只可惜他不守本分,对于本校的规矩从来不肯遵守,而且十几岁的学生便高唱革命排满,校长看他太危险了,便悬出牌示来,将他开除。他离了学校也不回家,不知什么人,借给他几十块钱盘缠,他便一直跑到东洋日本,跟革命党合在一起,大闹起来。听说张博泉、华自强一干人,全都很爱惜他,情愿帮助他学费,叫他在海外留学,他从来不曾在某一学校中毕过业。这里学三个月,那里学两个月,不是他自己因为奔走革命,中途辍学,便是人家学校里,因为他不守校规把他驱逐了。他自从到海外,七八年不曾回乡,去年武汉起义他随着孙中山跑回中国,却又独树一帜,发起了一个什么社会团,听说发起的还不止他一个人!还另有一个叫什么虎的呢!”区广说到这里,略一停顿,常明轩在旁边便代为督促,说:“可见区大人知道得非常详细。这个什么虎的不知他姓什么,是哪里人氏?”区广道:“此人姓洪名化虎,乃是江西的人。他本是世家子弟,学问也不坏,在日本留学多年,当初也是铁血团同盟会的人。后来因为他宗旨不定,又想在会中充当领袖。同人看他很危险,便把他排挤出会。他赌气回到北京,在大学充当教员,后来见武汉起义,革命成功,他又跑到东京去,勾结田见龙,自己发起了一个社会团。大意是想要分平民党的势力。这个人非常狡猾,他专利用田见龙勇猛之气,什么事全可做得出来。可惜这信中却没有提到他,足见他处处防人注意,只在暗中操纵,却叫田见龙去出风头。老前辈对于他这个人,还要特别注意才好呢!”必翔听完了这一套,立起身来,向区广深深鞠躬,说:“难得区先生这样指教,使我顿开茅塞。不过这几个写信的人,一定要向区先生身上拉扯,这究竟是什么用意呢?”这一句话,却把区广问得不好回答,立刻涨红了脸。常明轩在一旁代为解释道:“这一定是那姓田的在上海招摇,他要假借区大人在总统府的势力,有所图谋,这一层倒是不可不防的。要不然,将来倘发生意外,区大人虽说不怕,到底要吹入总统耳中,于区大人的前途也恐怕要发生连带影响。”明轩用这恫吓的话头在旁边一敲,区广早吓得变颜变色,把方才的酒意,都吓丢了一半。很惶急地反倒向明轩请教,说:“常先生!你这话诚然有理。但是得用什么法子才可以免去田见龙招摇呢?我想也许是因为家岳母同他在一起,才发生了这种事。我今天便拍电报到上海,将家岳母邀回北京,他自然也就无的可借口了。”

必翔等听他这样说,便单刀直入,说:“原来令岳母现在还同他在一起,可见本厅侦探的报告,并非虚诳了。”区广听说侦探报告四字,不觉又是吃惊,又是怀疑,忙追问道:“原来贵厅还有报告,老前辈能否把这报告书,赏给晚生一看?”必翔郑重地说道:“要论这报告书中的关系重大,本不当与阁下看,因为方才听阁下所说的话,全是光明磊落,并无丝毫掩饰之词,足可证明阁下与田见龙并无丝毫关系,因此兄弟才敢开诚布公,把这报告书与阁下观看。但是有一个条件在先,你看过之后,千万要严守秘密,别令在座以外的人看见,这是顶要紧的。”区广连声答应,说:“这是当然的!不劳老前辈嘱咐。”必翔将报告从衣袋中取出,交在区广手里,区广才看见了几行,早吓得软瘫在椅子上,几乎立不起来。好容易挣扎起来,向必翔深深鞠了一躬,说:“老前辈,绝不会有这事情的。不知晚生得罪何人,如此血口喷人,叫我如何担当得起!幸亏老前辈眼光明亮,态度深稳,把晚生叫了来,当面商榷,这要放在云处长身上,只怕晚生早已就捕,遇巧连性命都保全不住了。”他一壁说,一壁向必翔连连鞠躬。必翔心中好笑:我只做了这一封假报告书,便把你吓成这种样子,要是真逮捕你,你还不吓一裤子稀屎吗?外面却义形于色地说:“兄弟做事,向来谨慎。何况凭你老哥这样品学兼优,少年英俊,更绝对的不会有这种事。不过我们要想一个法子,洗涮洗涮才好。要不然,蛇影杯弓,前途也是十分可虑的。”必翔用话一挤,区广更觉此事危险,他便不假思索,说:“晚生也没有旁的洗涮法子,只可把家岳母用急电请到北京来,从此永远同他断绝关系,看他以后还造谣言不造!”必翔尚未答言,周步瀛早抢着说道:“区大人你的这个法子更不妥了。你请想,令岳母虽同他在一起,到底他借着区大人势力在外招摇,绝不敢在令岳母面前明目张胆地做,因为疏不间亲,令岳母虽在他那里,究竟她的真心总还是向着自己女儿同姑爷,决不愿有人假借女婿的名姓招摇,致使他仕宦前途发生障碍。如今有令岳母在他面前监视着,他尚且有此轨外行动,假如一旦令岳母来至北京,他在上海,当然更毫无忌惮,遇巧了还许说令岳母此次来京正是奉了他的密令,与区大人当面接洽要事。这种谣言一散布,岂不弄假成真,区大人更没有辩护余地了吗?”周步瀛这一解释,区广仔细想,果然有道理,但是不叫岳母回来,这种疑窦,必永远存在必翔心中。倘再有人造谣,恐怕他就未必能这样客气了,思前想后,忽然得了一个主意,便对必翔道:“晚生有一计在此。可以不叫家岳母回来,反能利用家岳母的力量知道田见龙在上海是否有轨外行动与假名招摇的种种事实,不知老前辈赞成否?”必翔一听,心说入彀了,面子上却假作惊异,说:“区先生还有这样奇谋妙计,兄弟欢迎之至。就请你借箸一筹罢!”区广道:“晚生可以在贵室中,写一封详细的英文信,说明田见龙假借我的名字招摇,闹得北京满城风雨,晚生与她女儿,同居北京,实在担当不起。因此恳求她在上海要随时注意田见龙的行为,设法纠正他。并随时把他的情形,报告给晚生,以便预防。这样便是从根本上可以免去是非,我想老前辈一定赞成这个办法了。”必翔鼓掌道:“这个法子,实在太妙了。不止你老哥可以卸去嫌疑,而且我们本厅中人,以后也不至再为谣言所惑。鹿儿,你快把英文信纸与自来水笔取来,区大人等着用呢!”鹿儿正在门外伺候着,一听必翔吩咐,便即刻跑到后宅,把姨太太的英文信纸同自来水笔取来,放在屋中写字台的上面。区广定一定神,坐在椅上,拿起自来水笔,一挥而就,写了两张英文信,交与必翔观看。必翔不认识英文,常明轩也是门外汉,只有周步瀛精通英文。必翔略一观看,便交给步瀛,步瀛详细地看了一遍,对必翔道:“这信写得周密极了!就由本厅发吧。”必翔点点头,又向区广再三致谢,说难得阁下这样帮忙,可以减轻兄弟几许责任。区广也再三逊谢,说:“这全是老前辈格外周全,保全晚生的名誉,连带便是保全了晚生的功名,只有晚生向老前辈致谢,怎么老前辈反倒说这许多客气话呢!”常明轩在一旁道:“全当的是总统的差,办的是总统的事,理应彼此关切,互相援手。你二位全可以不必言谢了。”

必翔又恳切地安慰了区广几句,区广这才起身告辞。临行之时,必翔又再三托付:“明日午后,小妾在家里,敬候拜师。千万请嫂夫人早些光临,不胜荣幸之至。”区广连声答应,这才出了吴宅,跳上马车回家去了。必翔送客回来,又问周步瀛:“他那英文信是怎样写的?你既认为周密,料想一定是靠得住了!”步瀛道:“他信中并未写明是本厅发现什么报告,大意不过是说近日北京城中,颇有谣言,说他与田见龙既系姻亲,又为一党,这种话于他的功名前途很不利,请他岳母随时监视见龙,以后不要假借他的名义招摇云云,大意也不过就是这几句话。”必翔道:“这种写法,似乎还不十分踏实,请他岳母为我们帮忙的话,怎么一字也没提呢?”步瀛道:“我的总监,你老人家,不要得陇望蜀了。这一场交涉能办这样结果,真得说是十分圆满。您当时就要达到帮忙目的,谈何容易呢!”常明轩也说:“这事不能一步全做到了,今天办的是第一步。那第二步还得另辟蹊径,据职员想,眼前就有一条很好走的路儿,总监为什么不走呢?”必翔大笑道:“你们说对了!我也早就料想及此,要不然,凭什么花束脩给小妾聘的哪一门子老师!本意就是为达到第二步噢。”周、常两人也哈哈大笑,说:“我们就料到总监给姨太太请老师,一定是别有用意。要不然,女教员多得很呢!哪里就选到他的尊夫人!我们两人的责任,此时已经告一段落,以后怎样进行,请总监责成女将军,运筹帷幄吧!”两人说说笑笑,辞别了必翔,各自回家。

必翔特为此事,到姨太太屋中,求她帮忙。樱花这两天正不高兴呢!一见必翔进来,便迎头问道:“你答应人家那掘银子的事,怎么如今连一点信息都没有了?多半是掘出来,你们大家在暗地里分了肥,面子上却诳我们妇人家,硬说没掘出来,连一根银毛,也不叫我们看见。你这老头子真狠啊!”必翔等他责备完了,从鼻孔里笑了一声,说:“你们这当女将的,真难缠呀!掘银子的事当初我不赞成,是你硬主张着办的,我也曾对你说过,徐灵光那种人绝对的靠不住。你偏要信他的话,闹了个乌烟瘴气,满城风雨。都说咱们警察厅想发横财,哪知道结果空掘了几十车黑土,连一块银子渣儿,也不曾见着。此时我心里还十分懊恼,没处发泄呢!怎么你倒翻过脸来,责备我呢?况且彼时你还派小鹿儿前往监视,假如真掘出银子来,小鹿儿又不是瞎子,他能不向你报告吗?谁能捂住他的嘴,把银子昧起来呢?”一席话把樱子堵得无言可答,她便立刻又改了一副面孔,向必翔撒赖,说:“我不管那个!我就是朝你要十万银子,你没有银子给我,我还是带着孩子一走,说什么也不成功。”必翔道:“你不要硬赖!如今倒有一件能得银子的事,但是你可得卖一点气力。如果能帮着我,把此事办成,虽然得不着十万银子,两三万准可以稳稳到手。并且这种事是千妥万妥,决不像平地掘银子,那样海里摸针。可不知你能帮忙不能?”樱子一听有银子可得,便立刻笑逐颜开,说:“什么事吧?只要我能够做得到的,我一定帮你忙,但是银子的话,可得脚踏实地,丝毫不能恍惚。”必翔道:“你这人怎么净是疑心病?我既答应你,还能错吗?”遂把方才的事,对樱子说了一遍。又说:“你如果能把区广的太太游说好了,她在暗中帮我们的忙,将田见龙利用社会团谋乱的底细完全卖给我们,我们借此在总统台前立一大功,将来事成之后,我们至少也能开销几万块钱的奖赏。我便从这笔奖赏中,给你扣下一两万的,岂不是伸手拿鱼,毫不费力?这样现成的便宜事,你为什么不做呢?”樱花听他说得这样容易,便立刻腆起胸脯来,说:“这事你交给我吧!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保管能把她说得心悦诚服,甘心为我们效力。何况她们是亲母女,利害祸福全有连带关系,我动之以利害,再欣之以权利,双方并进,料她不会逃出我们手的!”必翔挑起大拇指来,啧啧称赞道:“真是女英雄,女诸葛。从今以后,我事事全要借重你了。”樱花冷笑道:“算了吧!你不必灌米汤了。谁不知你们做官的人,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今天想利用你,便把你捧到天上,明天用不着你,便把你踩进地中。这些戏法,不用向我变吧!”必翔道:“怎么我好意夸你几句,你倒说了这许多闲篇儿,岂不是笑话吗?”樱花道:“咱两人都把闲篇儿免了吧,还是说正经的。明天她来上馆,我这当学生的,似乎也应当有个见面礼儿,周旋周旋,无论如何,还能自己掏腰包吗?你先从账房中,支给我三百块钱,我好布置一切,预备明天欢迎老夫子。”必翔笑道:“你还没拜老师,怎么先要起钱来?一张口就是三百块,有什么可安置的?”樱花道:“你看怎么样,三百全舍不得,还说什么三万两万?自好请你自己办吧!这个忙我不能帮了。”必翔听她当时就打退堂鼓,不觉着了慌,说:“我不过是说着玩,你怎么认起真来!三百块钱算什么?我这就写条子给你去支,还不成吗?”拿起笔来,立刻写了一张三百元支票,递给樱花。樱花刻不容缓地便叫小鹿儿去账房支钱,此时天已有二更多了,必翔想要早点休息,明天可以早起,好到厅里去办事。正在宽衣解带、预备安睡之际,忽见小鹿儿慌张张地跑进来,洋钱也不曾支到手,直眉瞪眼地对必翔回道:“大总统派来一位差官老爷,有要事面谈!”必翔连忙重整衣冠,出来迎接。若问有何要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