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满清的宗社党,要在北京起事,这也是一桩很大问题。幸亏项子城的耳目众多,老早就破获了,不然北京的人民定要遭一次非常的大惨杀。因为满人的亲贵中,有主张要把北京住的汉人一气杀光,一者可以出出胸中的怨气,二者以为辇毂之下没有汉人,爱新觉罗的江山社稷从此就可以万世一系,再也没有动摇。这种打算自以为是高明极了,后来幸而遇着明白人,说这个是万万办不得的。如果要这样办,北京一百几十万汉人,未见准能杀得净,就满让全杀净了,皇室的江山依然还是保不住。并且咱们满人的生命,也怕要从此断根,你想全国到处都是汉人,他们知道北京汉人全被咱们杀光了,谁肯善罢甘休?咱们仅仅就指着那一师禁卫军,要同全国的汉人宣战,这以一敌千全不够数儿,岂不是自寻其死吗!这样一破解,才把杀汉人之议取消,紧跟着赶上善辅被炸,北京的保皇党便也无形瓦解。虽然还有几个在暗中瞎哄的,不过是想借这题目,好敲亲贵几个钱花,何尝真有恢复旧业的思想!所以龙子春的宅中,在除夕一夜,还高唱二黄。因此便触怒了联星,把在座人大骂一顿,赌气一甩袖子跑出大门。他确是抱着满腔的热血,自己想:我大清也做了将近三百年的中华国主,如今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将宗社断送,我们满族,也有数百万人,竟无一个人肯破除死力,图谋恢复,这真是一种大耻辱。我联星一息尚存,誓雪此耻。他一壁打算着,已经回到自己家里。
他家中只有一位寡母,生他弟兄两人。他弟弟名叫联桂,也在禁卫军中充当连长。不过他在步兵营,联桂在炮兵营,彼此不在一个团中。他已经娶过妻室,生有一女,他的夫人恒氏,虽是满族,却没有一点旗人习气。上事孀姑,下抚弱女,躬亲操作,诸事节俭,因此他家中虽不宽裕,却是饱食暖衣,绝不照普通旗人得过且过的景况。联桂还不曾娶妻,平日弟兄也非常友爱,因此他的寡母裕氏,含饴弄孙,倒也非常快乐。这一天恰是腊月三十,一家老幼全高高兴兴地过年。联桂领了饷,又购买许多食物,拿回家来,孝敬他的母亲。大家预备吃晚饭,还不见联星回来,老太太便问联桂道:“桂儿,你哥哥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呢?莫非他那营中不许挂号吗?”联桂道:“哥哥从一早就挂号出来,据他说,要到东城龙宅商议什么事,或者晚饭就在龙宅吃了,也说不定呢!”老太太皱眉道:“这孩子怎么越大越糊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放着家里的团圆年不过,却跑到人家会议,难道说大三十的,还有什么公事可议吗?”恒氏见婆婆抱怨,便也顺着说:“老太太说的何尝不是呢!他这人太不长心,不干己的事,也要随着瞎掺越。等回来老太太教训他一顿就好了。”正说着,联星已经低着头走进来,此时天已快掌灯了。桌子上陈列着许多酒菜,老太太同家人四围坐定,却不肯下箸,专候着联星回来。联星才一踏进上房,联桂同恒氏全站起来,老太太却发话道:“星儿,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联星忙赔着笑脸回道:“娘不要生气!儿子是因为赴朋友之约,彼此商议一件事,耽误了工夫,叫娘饿着肚子久候,实在是我的不是。我先敬娘一杯热酒,您高兴地过年吧!不要生气了。”他说罢,便拿起酒壶来,满满斟了一杯,双手奉上。老太太一杯酒入肚,仍然接续着说:“你交他们这些朋友有损无益。那一次他们大家捉弄你,硬派你同人家拼命,幸而人家不理你,要不然那时候就出了危险了,你还不醒悟,同他们鬼混些什么!”联星诺诺连声,说:“娘说得是!从明天起,我就远远地离开他们了。”老太太听他这样说,脸上才有了笑容,说:“早就应当如此。躲他们远远的,越远越好。”联星陪他母亲吃饭,自己因为憋着一肚子闷气,哪里吃得下去?老太太问他为什么吃饭不香,莫非又有病吗?联星随将皇室下诏逊位,龙子春宅中怎样唱戏过排,漠不关心,自己怎样同大家怄气,对他母亲略略地说了一遍。老太太听罢,也不觉叹了一口气,说:“完啦!可怜大清朝三百年的天下,就这样断送啦!其实要叫我看,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地方。这几年一班亲贵同我们那些有钱有势的旗人,终日胡闹,一点正事也不办,不亡国等什么呢?”联星道:“娘说的虽然有理,但是咱们旗人受皇家二百七十年的豢养,如今到这存亡生死关头就眼巴巴的袖手不管,似乎于良心总有点说不下去吧!”老太太道:“我们辈辈吃钱粮,当然要讲良心。不过良心也是要大家讲,净我们一家讲良心,他们全不讲良心,也办不了事啊!”联星道:“孩儿总不信我们满族之中,全都像龙子春一干人,再没有一个讲良心的。我想北京城虽然寻不出来,或者咱们老家,民风淳厚,还有仗义勤王的,也说不定啊!”老太太也不答言,只低头吃饭。吃过饭便督催着儿媳妇切肉剁馅子,预备着包煮饽饽。老太太带着四岁的孙女花姐到大街上去看热闹,联星乘这个空儿将他二弟联桂招呼到自己屋中。
这时候屋中静悄悄的,只有他两个人,联星低声说道:“我明天就想到东三省去了。”一句话把联桂吓了一愣,说:“上边有什么差遣吗?怎么大年初一的就想出外呢?”联星叹了一口气,说:“我也是为良心所驱迫,不得不这样。上边纵然有差遣,也不能硬派在正月初一上路,不过我心里热血沸腾,一刻也不能再待,只好拼着正月初一走了。我此去是想号召东三省的满族共起勤王之师,诛讨那个操莽,恢复我大清三百年的旧业。”联桂还在游移着,说:“哥哥这种走法总有点不妥当。一者老太太知道了,怎能放心得下?二者团部里边,你也不挂号,就这样随便一走,连营长也担不起啊!叫我看,无论如何,你还是少安毋躁,多过几天。等北京方面实在想不出主意来,再到东三省去也不算晚,何必忙在一时呢?”联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兄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北京方面,丝毫没有一点指望了,那一群毫无心肝的人,他们正打算怎样献媚权奸,巴结当道,唱一出《卖身投靠》呢!还能同他们合作吗?敬亲王现已跑到东三省去,我是想去投奔他。亲贵之中,还就是他有一点骨气,除去他再没人了。你说怕老太太不放心,我倒有法子,最好是不必叫老太太知道,她要知道了,一定不放我去。你就对老人说我在军营中很忙,不能挂号出来,眼前也就蒙混过去了。至于团部里,我想挂三个月的号,就说咱的叔父在东三省卧病,拍了电报来,叫我亲自到东三省去接他。我因为来不及当面挂号,只得留一纸呈文,请营部代转。他纵然不准,我已经走了。至大不过把我撤差,还有什么办法呢?”联桂见他去意已决,知道无法挽回,只可答应着,说:“你一定要走,也得预备一点盘缠,收拾收拾衣服行李,难道这样就走了不成吗?”联星说:“我身上还有二三十块钱,足够路上用的。至于衣服行李,我只要脱去军衣,换上便服,扮作商人模样,也不怕检查,有两天就可以到关东了。先在盛京住两天,一者访访朋友,二者看看形势,再定行止。你看这样,还有什么不妥当吗?”联桂道:“很好!没有不妥当的。不过嫂子那一方面,叫她知道不知道呢?”联星想了想,说:“还是以不叫她知道为是。妇人家没见识,她知道了,一定要阻拦,阻拦不住,她一定要告诉老太太,那时反倒多所牵扯,走不动了。回头我换衣服,只说是正月初一,到各亲友家拜年,他们一定不疑惑,也就蒙混过去了。以后家中的事,只求老弟多多偏劳。我既以身许国,不能再顾及家庭了。”他说到这里,止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来,联桂也为之惨然不欢。正说着,老太太已经领孙女回来,二人赶紧打住,不敢再说了,忙张罗老太太吃夜饭。此时恒氏已将饽饽包好,收拾了几样菜,请老太太喝酒,他弟兄在左右陪着,一家欢欢喜喜地过年。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婆媳尚在梦中,联星便偷偷地换好了便衣,同他弟弟联桂握手作别,彼此仿佛有千言万语,只是急切间一句也说不出来。联星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在娘身上多尽心吧!”说完了狠一狠心,便出门而去,连头也不曾回。他此去并不是到车站,因为正月初一,京奉路向例是停车一日,客货都不能行,联星是知道的,他焉肯去碰这钉子?他是到一个至近的朋友家里,这人姓锡名龄字文年,是满洲镶白旗人,同联星在军官学校一个班里毕业,而且是换帖的弟兄。锡龄比他大两岁,同在禁卫军里充当连长,他两人志同道合,全自命为宗社党健将。不过联星主张急进,他是主张缓进的,因此宗旨微有不同。联星的一切秘密,有时候宁瞒家人,却不肯瞒锡龄。他这次忽然想起要到东三省去,又虑到北京的事情交给谁办呢?并且北京也得有一处秘密机关,好彼此互通消息,以为将来起事的预备啊!他一想便想到锡龄身上,所以出了家门,便一直到西城象坊桥锡龄的家里,去寻他。偏偏锡龄也出门拜年去了,锡龄的妻子便把联星让到家里,请他候着。吃过早饭,还不见回来,联星一个人便到护国寺去闲游。初一开庙门,逛的人非常之多,联星信步走去,走到一处卖豆汁的摊上,随便坐下,盛了一碗豆汁,慢慢地喝着。忽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却把联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锡龄。联星不觉喜出望外,说:“二哥,怎么也来到这里?”锡龄道:“你才从家里出来,我就回去了。你嫂子说,你到护国寺闲游,我便即刻赶了来,果然在这里遇着。咱们还是回家吧,今天没有什么地方可逛,并且茶饭馆子也都关着门,与其怪冷的在棚子里喝茶,还不如暖暖和和的在家里多坐一刻呢!”联星点头称是,给了豆汁钱,叫来两部车子,一直拉回锡龄家中。
联星把要上东三省的话对锡龄说了,锡龄说:“你何必这样性急呢!”联星道:“二哥,你不知道,如今在热火头上,还容易号召,等日子一多,人心全冷下去,再想号召也不易了。我今天来,是同您商量,将来北京方面,总得有一处机关,彼此时常通信,磋商起事的种种预备,我想就在二哥家里也可以吧?”锡龄忙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想咱们全是军界中人,平常日子,人家就非常注意,要是常常有信来,更免不了要受检查。倘被他们查出一点痕迹,我们的身家性命,不但做了无谓牺牲,便是咱们所图谋的这件事,也不免根本破坏了,那如何使得呢!”联星道:“既然这样,旁处更没地方可寻了。”锡龄想了想,说:“目前倒是有一个地方,绝不至引起人的注意。要不然,就借用这个地方吧!”联星忙问是什么地方,锡龄道:“要说起这个地方来,可非常严密呢!你知道冯二混家里吗?”联星说:“知道!知道!她不是住在顺治门外粉房琉璃街吗?我记得同二哥去过两次。她那里倒真是僻静,错非靠得住的人,休想进得去。不过二混未必肯给咱们帮忙。”锡龄道:“你不知道,冯二混虽然是一个女人,她却天生的有点侠气,并且据她自己说,他们上辈也是满洲人,她的祖父,还做过钦差大臣呢!后来因为临阵失机斩于菜市,家产也被抄没,并削除旗籍,这才改姓了冯,她本人竟至流落为娼。其实她的心里,始终还是忠于满清。有两次对她提起革命来,她还是咬牙切齿地痛骂不休。这种事要托付给她,她一定肯帮忙的。”联星道:“果然这样,那就好极了。请您把她的门牌号数开给我吧!”锡龄立时写好了一个纸件儿,交在联星手里,当日联星便住在锡龄家里。
第二天早六点钟,天光未亮,锡龄便送他到火车站,替他打好了票,把他送到车上。不大工夫,汽笛一鸣,车开动了,锡龄同他握手作别,只说了一声:“珍重!”便跳下车去走了。联星一个人在三等车中,好在新正月客座无多,并不拥挤。在背静地方,寻了一个座位,一个人寂寂寞寞的也不与同坐的人交谈。直走了一天一夜,才来到盛京城。联星一下火车,就被军警狠狠地检查了一番,问他姓什么,叫什么,是到什么地方去,省城之内是否有什么亲友熟人?联星回说叫王连兴,是北京人,到东三省来访朋友谋点事做。他的朋友,在东关大街开饭馆,名叫如意轩。警察想了想,果然东关有一座如意轩饭馆,这才把他放了。联星离了车站,便一直到总督衙门卫队司令部去寻他的朋友。原来他这朋友还是当年宋耳顺放东三省总督随着一同来的,此人也是满洲籍,名叫裕斌,是联星老太太的远房内侄,他在督署的差使是卫队连长。联星下车,便去寻他。他见了联星,仿佛很惊慌的样子,立刻便与他同到自己家里,说:“表弟!你怎么单在这个时候跑到东三省来玩呢?如今省城正在戒严,宋大帅又有信要走,所有军机全在章统领一个人手里。他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稍微有一点形迹可疑,他是拉出去就砍。可怜副督统昆大人,当年得罪了他,如今落得全家不保。你怎么还向这个网里撞呢?”联星听了,不觉大失所望,忙请教裕斌,怎么样才好呢?裕斌想了想,说:“你仍然还是回北京为是。”联星摇头,并把自己的心腹对裕斌说了,求他替寻一个安身之地。裕斌叹道:“你真不愧是热血男儿,只可惜太没有计划了!”联星见裕斌这种恐慌懊丧的样子,自己心中也有点害怕了,说:“表兄,你无论如何,得替我想一个法子,难道就看着我困在这里,不一援手吗?”裕斌仰着头嘘气,想了很久工夫,忽然拍手道:“真真我的脑筋怎么这样坏,连眼前的事都忘了!等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你到长春去吧!敬亲王也在长春呢!你先投奔他去,或者能有一点发展的希望,至不济暂时的衣、食、住,也可以有人管,不强似在沈阳困着吗?”联星听了,真如绝处逢生,忙问这朋友现在哪里?裕斌说:“你先不要忙,等吃晚饭时候他就来了。”果然到了晚间,裕斌从馆子里叫了几样菜,给联星接风,兼给他两人送行。到时候来了一位老翁,看神气有六十多岁了,裕斌称呼他老伯,又给联星介绍,说:“这位老先生,也是咱们旗籍。他住家在长春,姓惠字侨如。他的少爷惠明就在卫队连里当排长,今春因剿胡匪阵亡了。老先生特来搬取他的灵柩,就住在我家里,我念同袍之义,本想自己送去,又因为目前这种时局,实在不能分身,他老先生上了年纪,一个人还带着一口棺材,上下火车,很不便利。老弟来得恰是时候,你就辛苦一趟,护送老先生回长春府,也算替我尽了一份责任。”裕斌又向惠老头儿说:“这位叫联星,是我的表弟。从前在北京做事,如今想到长春访一个朋友,你两位一路走,正好彼此照应。”联星也着实同那老头儿套近,并应许上下火车全有他帮同照料。惠老头儿也很欢喜,彼此开怀痛饮,直喝到定更时分,方才各自安歇。
第二天一早,联星帮着把棺材运到车上,一切车票运费,全由裕斌办理好了,两个人直到长春。下车时,有惠福栈伙计,早在站头迎候。老人拉着联星一同到栈房去。联星还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认着是随老人住栈房呢!等到了长春大街,看见一所很大的栈房,横匾写的是:惠福客栈,门外站着几个人,见老头儿回来全都迎上去招呼,并搀他下车,联星也随着进来。老人吩咐伙计:“好好地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预备这位客人下榻。”伙计连声答应,老人把联星让进屋中,这才正式对他说:“联先生,你来到这里,就如同到了自己家里一样。这座栈房,就是小老儿开的,并且开设三十多年了。我从前没肯对你说,是因为俗传开店的没有好人,恐怕你看不起,不肯随我一同到长春来。如今却不能瞒你了,你只好在我这栈房里,屈尊几天吧!”联星大笑道:“老伯虑得太周到了,小侄跟随你几天,知道老伯是一位很讲道德的人,我钦佩还来不及,怎能做那种无谓的挑剔呢!”惠老儿听联星这样说,不觉叹了一口气,说:“难得我同你相处几天,你就知道我的为人,可怜我老命不济,当此风烛残年,失掉了儿子,本家亲戚,不但不能帮我的忙,反而联到一起,变着法儿欺负我,想套我的产业。你说这事可气不可气呢?”联星本是一个尚义气的人,听了这话,立时便有些按捺不住,说:“谁敢欺负你老人家,请你告诉我,我自有法子对付他。”惠老儿道:“老弟你先不要生气,等晚间消闲了,我把经过情形,详细说一说,请你替我想一个法儿,这时还不用忙呢!”
果然当日晚间,惠老儿预备了很丰盛的一桌酒席,给联星接风。在座也没有外人,只有他本人同栈中一个管账的先生叫李嘉言的作陪,联星很不过意的,说:“在这栈中打搅,已经很承情了,怎么又花钱预备酒菜,岂不更叫我心里不安?”惠老儿笑道:“小意思!值不得一说。我们喝着酒,也好慢慢地谈。”联星两杯白酒入肚,又想起白天的话来,便问道:“到底亲族是怎样地欺负你老人家,可否对小侄说一说,我也可以少参末议。”惠老儿未曾开言,先叹一口气,泪珠儿在眼圈里转,说:“哎!真是一言难尽!小老儿生平,只有一男一女。男的去年死了,女的出嫁在北京。女婿是蒙古旗人,名叫乌拉克多,在理藩院充当笔帖式,去年已经升了主事。儿子娶的媳妇,也是北京旗人,倒是生了一个男孩子,只因她男人死了,她母子便住在北京娘家,至今也不曾回来,闪得我同老妻孤孤单单在长春守着这个买卖过度。本家中又没有亲支近派,只有一个远房的兄弟同一个侄儿,我那族弟是旗人中一个土棍,专门放旗账,买卖人口,无恶不作。你不信,到街上打听,提起赖三爷来,没有不知道的。他名叫来富,因为他生性无赖,人家便管他叫作赖三爷。那个侄子小名叫狗儿,尤其的没出息,专给他叔叔当走狗,帮着吃事讹人。这两个东西终日想算我的栈房,使出人来同我打架捣乱。他们却在外边扬风,说这个买卖要能让他叔侄做,立刻便风平浪静,再没有是非了。最可恨的是我的内侄文三,他饶不帮着他的姑母姑丈对付外人,反倒时常跑到我这里来讹赖。你请想,我的亲族全是这种样子,我还有什么活路儿啊!”老人说到这里,眼泪早止不住流下来了。联星道:“你老人家自请放宽了心,我可以替你想法子。”正在谈着,忽听外面大喊一声,说:“老头子回来了吗?我今天在赌局输了二百块钱,快快借给我去还赌账!不然我把债主子领到你这里来。”老人一听,仿佛很惧怕似的,对联星说:“你看,这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儿又来了。”联星顺着玻璃窗户向外看,只见一个三十上下的青年,歪戴着帽子,一件破棉袍子在身上披着,并不扣纽子。行路一溜歪斜,像是喝醉了,在院中大声吆喝着,非要二百块钱不可。此时联星已经按捺不住了,倏地立起身来,便抢到院中,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乱嚷?这栈房是客人公共安息的地方,像你这样扰乱公安,我是不能宽恕你的!”说罢叉腰一站,表现出他那军人的精神。狗儿见有人出来阻拦他,立刻发出无赖的口气来,说:“你是住店的客人,管不着我们家的事。嘴在我的头上长着,我想嚷就嚷,你要不叫我嚷,先拿出二百块钱给我,我马上就走。”联星冷笑道:“二百块钱倒是现成,不过我这两个拳头不认可给你!你只要制伏了我的拳头,不要说二百,再多点还有呢!”狗儿瞪眼道:“你还想打架吗?”联星道:“太谦了!随便闹着玩吧!”狗儿把棉袍子一撂,抢上前去,左手一晃,右手便打进来。联星在北京善扑营里吃过钱粮,普通一二十个壮汉是不能近身的,狗儿哪里知道他的厉害。一拳打过去,早被人家把手腕扣住,顺势一带,便来了一个狗吃屎,爬伏在地上。联星笑道:“我也不打你,你快快起来,趁早儿滚蛋。”狗儿倒是很听话,起来连一句话也没敢说,挟着他那棉袍子,便匆匆地走了。原来他跟联星一交手,就知道自己的力量同人家差得太多,再想挣扎,也不过是白挨打,乐得早早溜了,省得再讨苦吃。这就叫作光棍不吃眼前亏。
联星见他走了,自己仍回屋中饮酒,惠老儿面子上虽然感激联星替他出力赶走了狗儿,心中却益发有些惧怕,因为狗儿虽然好对付,他那族弟赖三却实在有点难缠,狗儿这一去,一定是约他叔叔去了。明天爷儿两个同来,却用什么法子对付呢?他把这种意思完全对联星说了,联星道:“不要紧,常言说杀人见血,救人救彻,我绝不能放了炮不管。我看你老人家这个买卖,也有点做不下去了,莫若倒给旁人做,你可以得一笔款,回到北京去度日。你的儿媳妇、孙子、女儿、女婿,也全在北京,乐得骨肉团聚,享几年老来福,岂不比在这里受罪强得多吗?”惠老儿点点头,说:“你说的这办法,倒是恰合我的意思。不过这一位股东,却向哪里去寻呢!”联星道:“我能替你张罗,你就候信吧。”他吃过饭,叫了一部车子一直拉到长春城里,拿着裕斌给他的介绍信去访一个人。总算事情顺利,当时就见着了,联星将来意说知,并主张先把那惠福客栈接过来,作为一个秘密机关,好进行他们的计划。对方极端赞成,当时便随联星一同到客栈来,商议这局事。惠侨如见联星同了一位五十上下岁的人来见自己,也不认得是什么人,联星给引见,说:“这是北京的善二爷。”惠老儿见这人气度轩昂,知道必是北京的一位贵官,但是他又不敢一定追问,只好以极谦恭的态度接待着。联星道:“这位善二爷也是咱们旗人,他很愿接你这栈房自己做,托我做一个介绍人,只是倒价得用多少请你据实地说,善二爷当时便可以付给。”惠老儿道:“既是咱们自己人接,我还能说谎吗?房子是咱们自己的产业,前后一共四个院子,六十几间房,当初我买的时候,才花了一千八百银子,后来的修理,也就不必算了,一切家具,统共值一千多块钱,就目前的市价论,要通盘倒,五千块钱总不算多。既是咱们自己人接,又有你老弟做介绍,我愿赔上两千块钱,请善二爷只给我三千,我当时便可以写立字据,明天这个栈房就归善二爷营业,与我不相干了。你看这事干脆不干脆呢?”联星笑道:“好极了!”又朝着那位说:“二爷的意思,以为怎样?”善二爷道:“三千元诚然便宜,但是我现在只有两千块钱,这事可怎么办呢?”惠老儿道:“不要紧,我有一个变通办法,请二爷先付给我两千,下余的一千,最好由本地殷实铺家立一张支票,将来到期之时我委托一位妥人替我代领,汇到北京去,岂不是两得其便!”善二爷想了想,说:“这个法子也好。离你这里不远,有一座实泉银号,我同他是多年的老交易,所有我在长春的地租全由他经收,我就叫他给你开一张支票。”说罢,自己开了一个条子,盖上图章,交给惠侨如,说:“你拿去见他的老板赵金城,当时就可以开来。我那两千块钱,也由他柜上拨付。”惠老儿接过字条来,马上就去了。赵金城看见条子,不觉诧异道:“你怎么同王爷拉拢上了!”惠老儿不觉吃惊道:“哪里来的王爷啊?”赵金城道:“你敢情还不知道呀!那善二爷便是北京的敬亲王。自从武汉起义他就跑到长春来,住了三四个月了。所有银钱等事全是由本号经管。他给你老先生这许多钱究竟是有什么交易呢?”惠老儿见瞒他不住,只好将自己出倒栈房的话对他详细说了一番。赵金城叹道:“这位老王爷也不知犯了什么神经病,想做这种买卖。他一个金枝玉叶的人,不说在家里享福,却跑到长春来做这种土地生意,你说怪不怪呢!”惠老儿听赵老板这样说,才知道方才这位善二爷,原来就是北京大名鼎鼎天潢一派的敬亲王。
旗人的阶级观念本来格外重些,何况在东三省一个僻远不曾开化的长春地方,听说有亲王来了,仿佛同皇帝老儿御驾出巡也差不多,当时把这位惠老先生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连连对赵金城说:“小老儿这种罪过可担不起啊!他是王子,我们是奴才,如今却跟他平起平坐,这就担着一个欺君慢上的罪名。倘然他要翻了脸,把我送到长春府衙门,不要说判什么罪,便是坐几个月监狱,我也受不了啊!这事还得求你替我想法子,向王爷疏通疏通,恕我年老无知。我这栈房也不敢向王爷索价,随便赏我几个是几个,就求你格外为力吧。”一席话招得赵老板哈哈大笑,说:“你真不愧是一位乡下佬儿,何至怕成这种样子!别看他是一位亲王,待人非常和平,从来不摆王爷架子。你只管放心大胆同他办交易,他绝不会怪你的。”赵老板虽然这样解释着,那惠老儿却仍然有些放心不下,两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一千元的支票已经开好,赵老板又说那两千元也现成,你们成立契约后,我就照拨。惠老儿见赵金城这样帮忙,心中很感激的。拿着这一千元支票折回栈房,才一进门,就听见里面大声吆喝:“你是什么东西,敢跑到这里来搅扰,你还认着这买卖是你哥哥的,可以随便讹诈?如今倒出去了,与你哥哥不相干了!你要再耍无赖,没有旁的,先把你送到长春府衙门,二百板子一面枷,监禁你三个月,倒看你还赖不赖。”那一个也大声嚷道:“你说什么?买卖不是我哥哥一个人的,要出倒也得从我手里倒,你们还敢霸持我家的产业吗?长春府我不怕,趁早不必拿官面吓我!”惠老儿听这声音,正是自己的族弟赖三,一定是被狗儿约来捣乱,心说这小子今天可碰到钉子上啦!自己掀帘进来,朝着善二爷便双膝跪下,说:“方才奴才不知是王爷驾临,种种亵渎罪该万死!求王爷念我年老无知,宽恕了我吧!”他一壁说着,一壁连连叩头。这一幕的变化,当时把他族弟赖三闹得晕头转向,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情,白瞪着两眼不敢张口,又不敢退出。他另外还带来三四名打手,都在院里站着,等候动手,隔玻璃看见这种情形,知道对方的来头一定不小,彼此一努嘴示意,暗暗地全溜出栈房去了。这时赖三还在一旁立着,他哥哥对他说道:“老三,你还不跪下磕头赔礼,这位是北京的敬王爷。我们家里还种着府里的庄田,这是我们的主子,你竟敢跑来胡闹,这个罪过担得起吗?”赖三听见敬王爷三个字,立刻也软下来了,抢行两步,跪在他哥哥后边,也不住地叩头,说:“小人实在不知道!如果知道王爷在这里,我天大胆子也不敢来!”敬王不理他,却把惠侨如搀起,说:“你只管坐下谈话,我绝不怪你。如今是民国了,哪里还有主人、奴才的分别呢?”联星在一旁,也一再让他坐下,怎奈惠老人却抵死不肯,他把一千元支票取出来,恭恭敬敬地递给敬王,说:“请爷过目。”敬王随便看了看,又交给他。联星见赖三还在那里跪着,便替敬王爷传令,说:“你滚吧!王爷念你初犯,也不怪你。你以后如果再来,可提防着一点!”赖三得了赦令,叩头谢过,抱头鼠窜地去了。敬王又正式同惠老儿磋商交易,他当然一再谦让,说:“王爷随意赏几个钱,也不必拘定了三千之数。”敬王说:“那如何使得呢!咱们仍按照原约办理。”惠老儿见敬王这样和平,也不再害怕了,彼此商量倒盘的事。联星给他出主意,说:“你老人家有了这三千块钱,赶快到北京去吧!在长春住着,夜长梦多,你那族弟、族侄不是好缠的。一天未走,一天不要离开这栈房,在栈房中,还可以保险,要是到外面去,倘然他们把你当作肉票硬架了一走,到那时,我们可到什么地方去赎你呢?”一席话说得惠老头儿毛骨悚然,说:“老弟你虑得实在周到。我想明天收拾收拾,后天就到北京去。还得求你保护我到车站呢!”敬王在一旁也帮着筹划,说:“你虽然开栈房,却是一位好人,我们当然要帮助你到底。你千万不必惧怕。”当时把契约成立了,惠侨如将房契取出来,又叫账房李先生把所有一切家具,挨着件数俱都开好了清单,然后请敬王点查。敬王就派联星执行此事,点查了两个钟头,果然一点不错。敬王仍然进城回宅,所有一切手续,俱托联星代为办理。两千银子拨款,也开好了支据,交付惠老儿手中。第二天联星同着他将款拨清,当日晚车,便送他老夫妻一同到车站去。打好了票,联星把他们送上火车,直等车开了,方才跳下来,仍回栈房。在敬王哪有工夫自己料理这种营业,当然是委联星为该栈经理。联星便也老实不客气地办理一切,这栈房原名惠福客栈,联星便将“惠”字改成“光”字,定名为“光福旅馆”。所有账房先生同接客跑街的伙计,俱都照旧。他们的志愿本不在乎营业,不过是成立这一个机关,好招待他们满族的同志,大家商量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推倒项子城,达到皇室复兴的目的,隐然便成了一个保皇党的总机关。在联星既有了这个机关,他本人有处存身,并可借此活动他的事业,原是一举两得的事。不过面子上不能公然揭开,只好在暗中进行。
长春这个地方,旗人本来很多,多一半是各王公贝勒府里种地的庄头。这种人俗名又唤作皇粮庄头,家里很有钱,因为他们种的地,差不多全是几十几百顷,每到年终,必须给主人家进供,但是他们进供的礼物并不值多少钱,什么獐麅野鹿、各样皮子,以及人参鹿茸等,在东三省原值不了许多钱。礼物以外,再加上几千现银子、几个金锞子。只要庄头的口才好,见了主人多多地叫几声爷,赔着小心,说今年怎样旱涝不收,奴才怎样困苦,这一点点东西,还是赊借来的,只有求主人怜恤我们,奴才好比是一条狗、一只猫,主子赏饭吃,我们才吃得饱,主子不喂我们,我们当奴才的立刻就得饿死。哭哭啼啼地说一大套,主人高兴时候便拿他们开心,说你想比我的猫狗哪配比得上呢!立刻抱出一条小巴狗来,说这是你的爷爷,是你的阿玛(按:阿玛为满人呼父之称),你快朝着它请安,管它叫阿玛,我便饶了你。庄头便深深地朝着猫狗请安,把阿玛叫得震天般响,主人一欢喜,这供奉就算交上去了。有时候主人不高兴,他不过打两个嘴巴,再踹上两脚,庄头在地上跪着,无论怎样挨打受骂总是顺受,工夫大了,自有管家大人出来调停,叫他多多磕几个响头,就算完事。本来那些管家大人,全同他们勾手,他们孝敬管家大人那一份,比给主人的多,管家大人当然得给他们说好话。请想这一种人,他那奴隶性有多么深!要想叫他帮忙,做一种反抗的事业,哪如何能够做得到呢!联星虽极力同他们联络,但是看神气总有点格格不入,只好抛弃了他们,再另想旁的法子。
他彻始彻终地计算,觉得这件事还是得从北京方面着手,比较近一步,禁卫军多数是旗人,只要他们肯帮忙自然能够成功。他筹算到这里,便估计北京的朋友有什么人可靠。第一个联桂,是自家兄弟,当然没的可说了,到底他年纪太轻,阅历尚浅,恐怕不能担任大事。第二个呢,当然属之锡龄,这是我推心置腹的朋友,而且抱着一个宗旨,他帮我的忙,即是帮皇室的忙,这是没有一点含糊的。我必须先跟他通一通消息,最要紧是要知道我们本军内幕的情形,所有下级士官,抱的是什么宗旨,只要他有多数帮忙,这事便有几分把握,将来定须从他身上入手,这是没有疑义的。第三个呢,又想到一个朋友,此人虽不在军界,然而在北京社会上却占有一部分势力,他要能够帮忙,九城中的下等社会很能号召不少的人,摇旗呐喊,给我们助助威,也可供一种临时的利用。若问此人是谁,便是赫赫有名的髽髻赵,他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呢?原来他是一个唱莲花落的,那时候北京城的莲花落专讲走堂会,应皇差,声势很大,决非满街上拿呱嗒板要小钱者可比。髽髻赵年轻时候,长得美如少女,每逢包起头来,穿上女人衣服,髽髻娜娜,比旗宅门的姐儿尤其美观。他好把发辫盛成一个少女的髽髻,因此大家便送他一个绰号叫作髽髻赵。要论髽髻赵,当二三十岁时候,在北京很露过大脸,慈禧太后非常地欢喜他,特派内务府可着他的身量,做女人衣服。又赏给他两面黄旗,所有他那莲花落班中的拢子(按:拢子是出会时的圆笼食盒之类,北京人管叫拢子),特准用黄绒绳拴起,这真是从来未有的异数,因此髽髻赵的名儿也就传遍了九城。他不但莲花落唱得好,而且是少林会中一名健将,从小时就能打五虎棍,打得非常精熟,而且各种武器,长枪短刀之类,也都拿得起来,因此北京城的练家,也都同他交接。他因为得了太后的宠爱,身份自然高起来,便隐然执此中的牛耳。后来太后死了,他便不肯常常出会,以为普通的平民不配听他这种玩意。联星怎么会同他相好呢?因为联星曾入善扑营,上文已经表过。他在北京练家之内,很有个名儿。好汉爱好汉,惺惺惜惺惺,所以同髽髻赵非常要好。髽髻赵比他大几岁,居然彼此定了忘年之交,结为异姓兄弟。联星这一次,想借着禁卫军的力量要在北京起事,一方面给锡龄去信,报告自己在长春的情形;一方面又给髽髻赵去信,说自己在长春做买卖,怎样不得意,还想回北京来做一点事业,但必须大哥在普通社会中,能替我出力帮忙,我才有把握。至于我想做什么事业,在信中也不便说,最好请你访问锡二爷,自然就明白了。过了几天,锡、赵两人全有回信给他,锡龄是问他进行的情形如何;髽髻赵是说他同锡二爷晤面了,所有老弟想做的事业,我已经彻底明白。旧东家是我的恩主,一辈子也不能忘,果能恢复旧东家的事业,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情甘乐意的。有机会还请你到北京来,我这里替你吹号,已经有不少入股的人,你就快快地来吧!联星接了这封信,很游移的,不回去吧,前途没有一点希望;想回去吧,又怕有危险。只好又给锡龄去信,询问他在禁卫军中联络到如何程度。他这封信,便是落在小鹿儿手中的那一封信。他发了这封信后,也没等锡龄来回信,便起身赴京。在他的本意,并不是想在北京久住,也不是当下就要举事,是要在暗地里调查北京的情形同禁卫军的各同志对于保皇室的志愿究竟坚不坚。他临行时候,也曾谒见敬王面陈一切,敬王也很赞成,特特送了他二百块钱旅费,又派府里管事的长和到栈房中代理他的职务,联星这才放心大胆地到北京去。
他下车之后,并没敢到自己家里,也没敢到锡龄家里,怕的是被本军中人看见,招出意外的纠葛。他一直跑到东直门内小街子髽髻赵的家中,恰好髽髻赵正在家里,一见把弟来了非常欢喜,立刻把他让到后院密室中。问他到东三省以后的情形,联星详细地诉说了一遍。髽髻赵道:“老弟你不必担心,只管在我家里住着。我敢保险,决不至发生什么危险。因为这本区警官同我至好,如果有风吹草动,他必早早给我送信。咱们还有更背静的地方,足以藏身。军警两面,决然无处搜查,我们有什么可怕的。”联星再三致谢,说:“大哥对我这番意思,真是仁至义尽。不过我还不能净在您家里住着,明天我就想到南苑走一遭,所为是调查调查我们那些位同志究竟怎样。”髽髻赵也很赞成,只是还有些替他担心,说:“老弟你要到南苑去,差不多本军之中哪一个不认识你?倘然被人识破了,你身为军官,放弃职守,并不曾得到上官允许就私自开差,这种行径,自然同逃兵差不多。要是按军法办你,你岂不担了极大危险?这事叫我看,还得慎重一下子才好。”联星道:“大哥说得很有道理,我也很踌躇的。如今想了一个法子,打算改扮乔装,变成小贩的样子,也许可以蒙混一时,你看怎么样呢?”髽髻赵笑道:“扮成做小生意的倒是可以,不过你的年岁面貌,如何能改得了?还怕有些不妥当吧!”联星道:“这一层我早已虑到,在长春时候,就从俄国人手中买了一张面罩,戴起来掐上小胡子,立刻能变成六七十岁的老翁。大哥要不信请您到屋外候一刻,容我在屋中装扮起来,您再进屋看,保管认不出我的本来面目了。”髽髻赵笑着出去,候了有十分钟,听屋里联星喊道:“赵二爷!你买糖吃吗?”髽髻赵推门进来,屋里哪里还有联星的影儿,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须发粉白,穿一身破烂衣服,手中提着一个筐儿,筐儿里盛着各色糖果,颤颤巍巍的,步履艰难,真是一位老年人的态度。髽髻赵不觉鼓掌大笑,说:“老头儿你不要装模作样了。我真佩服你这戏法变得真妙。你要这样去,我敢保军中的同事,决然看不出来。不过这期间又发生了一种难题,你此番到南苑去,原是想看看几位同志,好商量进行的法子。似这样老迈龙钟,谁还认得你是联星,其势你又不能自通名姓,糊里糊涂地跑一趟,究竟有什么益处呢?难道就为逛一趟南苑,走一趟营盘,岂不是太没意思了吗?”联星一面将面罩取下来,一面对髽髻赵说道:“大哥不用发愁,我自有法子办理,保管同志也能会着,马脚也露不了。”髽髻赵道:“果然能这样,好极了!不过我还有点不放心,最好是叫你侄儿随在你的后边,做一个眼线。他的眼皮最杂,如果看见有不妥的形迹,可以早早知会你,免得掉在他们的网里。你是不知道,这几个月北京的侦探闹得真凶,他们那两眼睛毒得很呢!前几天社会党领袖陈永龙就是被他们圈了去的,可怜一位少年英雄,活条条的,被枪弹送了生命。你不要自恃化装之后就可以没有危险,可以坦坦然然地去访问同志,倘然被他们看出一点形迹可疑来,说不定眼前就许发生意外。”他说到这里,便喊一声:“小伶!”只见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应声而至。见了联星,忙请安招呼二叔。髽髻赵吩咐道:“你回头同你二叔到南苑走一遭,却不可一同行走,只在远远地瞧着。如果要有侦探注意,趁早将你二叔领回,千万别落了他们的圈套。你明白这意思吗?”小伶道:“明白,明白。”又向联星道:“你什么时候去,我陪您走一趟吧!”联星道:“好!好!今天过午,我们正好趁早去看看,你去换衣服吧。”小伶又跑出去,到自己屋里换衣裳。这里联星也换了一身破烂衣服,仍把面罩蒙上,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挎着糖筐,把糁白胡子卡在鼻孔中,髽髻赵哈哈大笑,小伶也掀帘进来,白瞪着两只眼睛问他父亲道:“联二叔在哪里呢?”他这一问,更招得髽髻赵笑不可抑,说:“我也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你慢慢地寻吧!”小伶一抬头,看见那个卖糖的老头子,不觉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此时联星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说:“贤侄,你看远在千里,近在目前,这个糟老头子便是你要寻觅那个人的化身。你也不必寻了,咱们一同走吧!”小伶这时才恍然大悟,一把揪住联星的衣服,说:“您比孙悟空的本事还大呢!我真佩服极了!咱们一同走吧。”联星说:“不成!咱两人走不到一路上。我先出门,你在后边慢慢地跟着。”小伶点头称是。
联星挎着糖筐走出大门,故意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来。一步迈不了四寸,向前踱着,小伶离着他很远,专注目街上行走的人。这时候联星身后,忽然有一个二三十岁的壮汉,紧行几步,高声叫道:“卖糖的!有牛奶糖吗?买几块吃吃。”联星却装作没听见,仍然向前走着,那个人却大声吆喝:“你是聋子吗?怎么叫你买糖,也听不见啊!”一壁说着,已经赶到联星的身后,用手一拉他的糖筐,说:“不要走!”联星只得回过头来,两个人一对眼光,把联星吓了一跳,心说怎这样不顺适,一出门就遇着他呢!若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