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大官的半生得意,自料无往不可遇着顺风。哪知在从前勾心斗角,苦害人民,甚至人民遭了水灾,从各方募来的赈款,也变着方法侵吞自肥。二百万现洋,要实实在在地救济灾民,至少也可救活十万。他将款吞入自己腰中,无形之中便是宣告十万人的死刑。以一人而害死十万人,明明上主,在暗中监视,怎能够轻轻饶过他?所以迂回曲折,故意地驱他走进死路,想要摆脱出去,是万万不能。这瑞方便是此中的一个小影。假如他要不想带兵,无论遇着什么危险,全可以独身逃难,不见得便能将他围住,寸步难行。就令带着军队,他如果随身携有巨款,也未尝不可渡过这难关。偏偏他既想带兵,又不带款,这明明是要学步商君,作法自毙,焉能不闹出恶结果来。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看瑞方的下场,是一点也不错的。
闲言少叙,却说瑞方正在休息喝茶,杨得胜上来,对他说了这一片话,吓得瑞方将茶杯扔在地下,战兢兢的,答不上一句话来。得胜在旁催道:“大帅有什么高见?快请吩咐吧。再迟一刻,他们就变了。”瑞方道:“唉!这是哪里说起呢?杨统带,你要知道,本部堂出京之先,面奉摄政王口谕,所带入川军队,一切饷糈给养,俱由所在省份供给。你们从湖北来,难道不曾发饷吗?”得胜道:“大帅为何说出糊涂话来?如果发过饷,难道我们还要双份不成?实对大帅回,本标的军饷,已经三个月不曾发了。此番随大帅入川,是张军门当面应许的,说大帅从北京来,曾携带二十万现款,专备兵饷之用。军士们听见这个喜信,一个个犹如挟纩,所以才不辞劳苦,情愿扈从大帅,万里长征。怎么事到临期,大帅竟自一钱不名呢。似这样,叫标下怎样去回复军士?请大帅向大处着想,体恤下情,早早有一个办法,标下也就感激不尽了。”瑞方跺脚骂张豹道:“好个张豹!你怎么造谣言,拿着本部堂开玩笑。我什么时候,从北京带有二十万现款。目前国库如洗,休说是二十万,便两万两千也不能这样容易啊!杨统带请你费神,向弟兄们替我表白一番。俟等到了成都,我必叫宋耳盈,尽先筹款,发放军饷,将三个月积欠一律清偿,目前只好请弟兄们忍耐一时吧。”得胜听瑞方的话,尚不肯信,答道:“大帅的钧谕,只能向标下说,标下却不敢向他们学说。不是旁的,这些弟兄,因为没钱花,全急得眼中冒火。只能说大帅有款,暂时不发,他们或者还能安心等候;要真说大帅没钱,他们眼前就许炸了营,标下如何担当得起?据标下想:大帅拿出款来,暂救眉急。将来到了成都,不妨再由省库拨还。大帅的垫款,决然不至落空,一标的军人,也都沾了雨露恩惠。这真是两全其美,大帅又何乐而不为呢?”瑞方生平,也不曾受过这样逼迫。有意发作两句,又怕真个兵变了,眼前就得吃亏;要忍受吧,又实在有一点忍不下去,肚子里只是恨怨张豹,面子上又不好过于骂他,只好百般抚慰得胜。说:“你不要误会我有钱,不肯发饷,实实在在,是一钱不名。因为从武昌起身时候,所有银钱行李,俱都送上江轮;仓促之间,又改为陆行,也未及搬运回来,全在姨太太身边呢。要不然,多少还能挹注一下。请你对弟兄们说,暂且忍耐三五天,我在路上,如果借得出来,先发一个月的饷,似乎不至甚难,目前可实在无法可想。”得胜看这种情形,料想瑞方是实在无钱,逼迫也是徒然无益,倒莫如买个情,先容他一回,等他路上筹出款来再说。想到这里,便掉转口风,说大帅既这样为难,标下怎能看着不管呢?我豁出这性命,对他们去说,难道当弟兄的,真就一点面子不讲吗?瑞方拱手致谢,说有劳统带,将来本部堂到了四川,一定专折保荐你,决不有负你的辛勤。得胜请安谢过,然后出去,对大家演说了一番。这本是做成的活局,当然一说就妥。
瑞方在路上经过各府州县,对那些地方官,倒是开了多次口,向他们借钱;无奈这些地方官,早已接到祥呈的通饬,严厉嘱咐:瑞钦差经过时,除供给他们饮食居处外,不准借给一文钱,违者撤任。这些官谁不怕本省总督,怎肯自讨苦吃。因此瑞方借钱时候,不约而同,全是婉言谢却,不是说库空如洗,便是说地方荒歉,连一块钱也通融不出。瑞方讨了几次的无趣,心里也了然八九,明白这是祥呈的手段。越想越恨,我同你有什么深仇宿怨,也值得下这样毒手?除非我瑞方死到四川,算是便宜了你;要不然,休想同你干休,我必须出这一口无情的怨气。
瑞方在一路之上,受的气很不少。好容易走入湖南境界。此时的湖南巡抚是田魁麟,乃直隶总督田魁龙的胞弟,瑞方同魁龙是拜盟的兄弟。他入了湖南境,便亲笔写信,专差去寻魁麟,向他借五万块钱,好发放军饷。但是这个差使关系重要,非自己近人,不敢遣派。特意将孙会卿招呼到自己密室,彼此商议了半天。会卿道:“看目前的情形,杨得胜一种桀骜不驯的样子,已经现于颜面。他部下的营长张成功,尤其跋扈。四爷如不想个救急的法子,路途之上,难保不出危险。”瑞方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这救急的法子,非钱不可。我如今手内是一钱不名,除去挪借之外,更无他法。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唯有专人到长沙,先向田二爷那里借五万块钱,对付着到了成都,诸事全好办了。我如今已经亲笔写成一信,请你辛苦一趟,来回有十天工夫,准可办到了。”会卿道:“职员理应效劳,也没有什么辛苦的。但是据我想:四爷既能写信,何不绕道进省,在长沙住几天,当面同田帅说,岂不更妥当吗?”瑞方道:“这一层我也虑到,但是有两样不便:一者我急于入川,如到长沙,不免又要耽搁一月二十天,也说不定;再者借钱的事,当面不大好说,你拿我的信去,一定错不了。就是这样办理。”会卿只得应允了。只是路费还没有,却向何处筹呢?只得将杨得胜请进来,把信给他看了。得胜也十分赞成,说这样倒是救急的妙法。瑞方又向他说没有路费,得胜慨然应允,代为筹措,从军需处支了三十块钱给会卿。会卿辞别大家,便赴长沙去了。他此去能否借得钱来,下文自有交代。
如今折回头来,再说李虎臣,自从别了瑞方,仍回到江轮上,将一切情形,禀明了姨太太。姨太太心里很不高兴,对虎臣埋怨道:“你这人做事太不妥当,大帅纵然不来,你也该勉强着叫他回来,为什么要跟着一群大兵,在这炎天热地的时候去跑呢?”虎臣皱着眉回道:“姨太太这话,说得太自在了。大帅那种脾气,谁敢拦他?我们一个当差弁的,有多大胆子,敢阻拦大帅的行程。除非是姨太太自己追上前去,或者大帅还许有个挽回,也说不定。”姨太太被虎臣顶了几句,心里益发有气,便立在船头上,大声喝道:“混账东西,你竟敢同我顶嘴吗!你不要倚着大帅宠爱你,你就乱使脾气。等我见了大帅,非打完了开革不成。”虎臣听姨太太骂他,益发急了,说:“姨太太你怎么骂起大街来。我们当差弁的,也不是奴才。看我们不好,我立刻就走路,也用不着打,也用不着革。”姨太太冷笑道:“好好,你这就给我滚蛋。”虎臣道:“滚蛋容易,这船上还有我的衣服行李,我得全带了走。”姨太太说:“哪是你的?一件也不能给你。”两人越说越僵,后来还是厨子同小厮们将虎臣劝开,拉到一间舱室中,大家给他斟茶,又预备他吃饭。厨子倒是一位上年纪的老成人,劝虎臣道:“李二爷,不要生气了。你是受大帅之托,来保护姨太太的,怎好同姨太太决裂。你如果走了,将来拿什么脸去见大帅?她一个妇人家,无论说什么,你只装没听见,就过去了。何必一再地同她纷争斗嘴,闹得不可开交呢!”虎臣一想这话也是,只得忍气吞声,在一间舱房住下。
船在江边停了一夜,第二天便解缆收锚,顺流而下。走了一天一夜,到第三天清晨,只见伺候姨太太的女仆赵嫂,慌张张地走进虎臣舱中,说:“李二爷不好了,姨太太死了!”虎臣一听这话,吓得跳起来,问道:“你说什么?”赵嫂又说了一遍。虎臣发急道:“倒是怎么病死的?你也说个明白啊!”赵嫂道:“她夜间昏昏沉沉的,发烧作冷,净说胡话,到了早晨,便直挺挺地晕过去了。”虎臣道:“这也不见得就是死。我们大家快去看看,如果还有气息,先设法将她救活,然后再请医生诊治。”说着立起身来,便要随赵嫂到官舱去。继而一想,这事不大妥当,我前天同她怄了一场气,她倘然要作成圈套,将我诳进舱中,叫喊起来,说我有什么歹心,我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她一个当妓女的出身,什么不要脸的话说不出来,我千万不可上了大当。想到这里,便先把厨子王二、长班李升,同马儿、柱儿两个小厮全喊了来,对他们说知姨太太有病的事,约大家一同到官舱去看视。众人全答应了,然后由赵嫂在前引路,一同来到官舱。进了屋门,果然看见姨太太躺在床上,连一动也不动。虎臣这才放了心,知道病是真的。大家到床前,叫了几声姨太太,却不听她答应。虎臣有点慌了,说莫非真死了不成。忙叫马儿、柱儿摸摸姨太太的心口还温不温,再把耳朵贴在她嘴上,听一听还有气息没有。两个小孩子如法办理,然后向虎臣道:“姨太太还有一丝出入气,并且浑身如锅底一般的热,只有两只手冰冷。”虎臣道:“看这样子并不是死,你们沏一碗姜糖水来,将她扶起,支开牙灌上一点,或者能缓过来。”随吩咐马儿、柱儿在此帮同赵嫂,伺候一切,自己领着王二、李升退出来。不大工夫,柱儿跑出来,说姨太太已经活了。她自己说眩晕得很,叫把船暂且停住,俟等病好了再开。并叫李二爷替他寻一个医生来。如果没有医生,请一个巫婆子也可以。虎臣只得答应着,自己去寻轮船大班,叫他停船。大班是一位广东人,彼此说话全听不懂。后来用笔写出,大班只是摇头,回写了三个字,是:做不到。虎臣急了,又写姨太太病重,必须停船医治。大班写道:停船有一定码头,一定钟点,不能错规矩的。况且这荒野之间,也没有地方去请医生。你们如果必须停船请医,只好将船驶回汉口,请你们下船,住到栈房里,全都方便,但是船价可不能退还。虎臣到此时,也无法可想,只有先治姨太太的病,比什么全要紧。便对大班说:“你等听我信罢。”于是又去寻赵嫂,领着见姨太太,请示怎样办法。赵嫂出来,说了个请字。虎臣很诧异的,随她进来,见姨太太靠着被褥斜坐着。见虎臣进来,点一点头,指旁边椅子,叫他坐下。虎臣还不敢坐,姨太太道:“李老爷,你自管请坐,前天我说话不好听,你千万不要见怪。早起我的病,幸亏你设法救活,我这心中,说不出来的感激。你快请坐下,不要客气了。”虎臣连说不敢当,我们一个当差弁的,怎敢同姨太太对坐。姨太太病好了,这是大家如天之福,末弁有什么好处,敢劳姨太太这样奖励。但不知姨太太的病,可曾大好了吗?姨太太摇头皱眉,说哪里能好得这样快。我本就头昏脑晕,再加上江轮这样波荡,同那汽笛的声音,几乎要把心肝呕出来。请你对船家说,叫他早早停住了吧,省得我心里再难过。并可趁这工夫,请一位医生来,吃一点药,或者也许好了。要倘然没有医生,乡间短不了女巫师婆,请一位来,求她焚香祷告祷告,再吃点炉药,或者也许能好。就请你快同船上的大班去说吧。虎臣摇头道:“半路停船,这事怕做不到。”随将方才同大班谈的话,又向姨太太述说了一遍。姨太太为难道:“这可怎么好呢?”虎臣道:“请姨太太自己斟酌,如果能支持得住,船就不必停了;倘然支持不住,只好依从他的主意,将船驶回汉口,在栈房住几天,俟等病好了,再重新定船入川。”姨太太道:“这样我们的船钱,岂不是白花了。”虎臣道:“此时只有治病要紧,多花几个船钱,算得什么。”姨太太道:“我的病实在不轻,要耽误几天,不请人看,恐怕支持不了。事到而今,也讲不得花钱多少,只可先回汉口,再想主意吧。”
虎臣见她决定了回汉口,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得答应着下去。他心里却是大不自在。想主帅起旱入川,此时还不知走到什么地方;一切银钱行李,俱在船上,我恨不得一时同他会面,也免得心悬两地;偏偏他这位姨太太,又闹起病来;据我看,她这病也不算甚重,不见得就不能行路,却一定要回汉口;这一迟延,不定得过多少日子,才能同主人见面。思想起来,怎不叫人心里焦得慌呢!再说他们是夫妇,我们不过是宪属,难道她对丈夫之情,还没有我对主帅重吗?在虎臣心里这样盘算,哪知瑞方的性命,正丧在他姨太太手里。比如她不在汉口停留,早早由湘入川,一定能走在瑞方头里。彼此会着面,有这三万块钱,还有大家的银钱行李,总共起来,约在四万上下。将这笔款分给杨得胜的一标军人,无论如何,总可留下瑞方的性命。偏偏这位姨太太,带着许多银钱,在汉口养病,自在逍遥,却把她丈夫丢在脑后。直待武汉起义,再想动身也不能了,白白送了瑞方的性命。这就是娶姨太太的下场。假如随行的是正配夫人,无论如何,也必要随丈夫同路,决不肯将瑞方一个人丢在军队里边,自己一个人去寻快乐。由这上看起来,就可了悟纳妾的利害了。何况瑞方是相随多年,生过儿子的;要在寻常只为贪图色欲,偶然买来,更是一丝一毫的感情也说不到了。
这时候虎臣出来,只得去寻大班,叫他下令回船。大班乐得做这好生意,口中答应了,却又写在纸上,为难虎臣说:“看盘司机的,同一班水手,必须加钱,才能掉转得快。”虎臣无法只得也答应了,立刻支出五十块钱来,交给大班。大班欢天喜地地去了。不大工夫,果然将船拨回,并且上足了火,走得飞快,不到两天工夫,便折回汉口。姨太太点名要住佛照楼。好在码头上就有佛照楼的栈伙,一切行李俱都点交给他。至于江汉关税局的人,同虎臣多半熟识,知道是瑞钦差的宅眷,一律免验放行。大家来至佛照楼,特在楼上开了一间头等房间,请姨太太居住。虎臣却在楼下住了一间二等房。其余各男仆,分住了两间三等。赵嫂随着姨太太在头等伺候。一切银钱及重要物件,虎臣主张一律交给账房,姨太太倒也依允了。粗粗地安置以后,姨太太便催虎臣给她请医生看病。虎臣忙向账房打听,医生谁靠得住?账房先生仰头想了一刻,说这租界以内的医生,多半是有名无实,专指着吹牛皮,蒙人混饭吃。他们所知道的,就是过一座桥多加两块,过一国租界多加四块。再要听说是钦差大人的姨太太,更要变着方法敲钱:配一料丸药一千块,扎一支神针五百元,信口开河,胡说乱道。其实说到治病,是一点效验也没有。李老爷,你要问到旁人,他们便将自己的亲友熟人荐一位,乐得先挣你几个钱。唯有我这人却与众不同,不知根不知底,昧着良心说话,我是不肯做的。虎臣道:“像先生这样人,真是难得。但不知你贵姓台甫,可是此地人吗?”账房先生答道:“在下姓白,是广东新会人。因为我性情板直,他们便顺嘴管我叫白板。我在此地已经十七年了。”虎臣道:“白先生,方才说了半天,你难道一个医生也不认得吗?”白先生道:“要请好医生,除非是过江到省城去,武昌城内,很有几位靠得住的先生。院署旁边,有一位栗古香先生,医道很精,我有几次病,全是他看好的。李老爷,何妨专人请他来,这个人一定靠得住。”虎臣听了,立刻派李升过江,到省城去请栗古香。当日太晚了,不曾请到,说是第二天早饭后,栗先生准来。
第二天午后,栗古香果然到了。虎臣迎出来一看,却是一位发须糁白、弯腰驼背的老先生,看神气总有六旬开外。虎臣先将他让至客厅,彼此周旋了几句,然后叫赵嫂去回明姨太太,收拾好了,这才陪着医生到屋中诊视。这位姨太太,一看栗古香的面目,便觉得十分讨厌。但既把人家请来,又不能说不看,只得皱着眉噘着嘴,没好气地将手腕放在炕几上,由医生诊察了一回。偏偏这位栗古香守着六十呼吸的老规矩,诊的工夫很大,姨太太更不耐烦了。诊过之后,仍由虎臣将他陪至客厅。古香道:“姨太太的病,是因为肝火太旺,同人怄了一点气,身上发出燥汗,又被夜间的凉风侵袭,外感很重,内热不清,所以增寒壮热,头目眩晕。急则治其标,如今先须解肌,略见一点汗,然后再慢慢地平肝退热。”说着提笔写了一个方子。虎臣接过来,极口称赞:“先生所说的病源是一点也不错。”封了六块钱,将栗古香打发走了。
才要派小厮去取药,只见赵嫂进来,说姨太太招呼二爷有话说。虎臣进去,一见了面,姨太太便劈头问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寻了这个老村牛来?他也会看病吗?像这样将就木的老棺材瓤子,我看了就生气,还能吃他的药吗?”虎臣道:“姨太太你这话奇了,管他年纪老少呢,只能治好了病,便是好医生。要据我看,越是年纪老的,阅历越深。方才他说姨太太的病源,一点也不错,开的方子也还和平。姨太太还是吃了看看,见好便接着往下看,不见好再想法子,请你想我说的是不是呢?”在李虎臣,这确是一番好意,他希望姨太太吃了古香的药,急速痊愈,然后好一同起身到四川去寻他的主人。偏偏这姨太太看不中古香,听了虎臣的话,益发火上浇油,捺不住性子,又要瞪眼睛发脾气。继而一想,我在此时,不宜开罪虎臣,将他挤跑了。因为这汉口人地生疏,又带着许多银子,要没有虎臣保护,难保不出什么危险。想到这里,立时换了一种很和平的面目,对虎臣道:“你的话也很有道理,那么我先吃吃看吧。”虎臣见姨太太肯听他的话了,心里很是欢喜,忙退下来,即刻叫小厮去取药。等把药取回来,精心用意地煎好了,赵嫂捧进去,姨太太却拿起来倾在痰桶中,暗暗嘱咐赵嫂,只说我吃了,不准叫外边知道。过了一刻,她却伏在床上,说吃过这药更觉着难过了,在床上来回翻滚,说心慌肚子痛。赵嫂又将虎臣请了来。虎臣急得手足无措,说早知这样,她不吃就完了,何必硬劝她吃呢。停了一会儿,姨太太抬起头来,说这也不能怨你,本来我这病非药可医,你快去请一位跳神师婆来,叫她看看,我是冲撞了什么神仙?及早许愿祷告祷告,我这病就好了。虎臣向来不信这些邪魔怪道,但是姨太太既病成这样,又不能袖手不管。只得答应着说:“我这就去请,姨太太忍耐着等一刻吧。”随退出来,心中打算,说这真是难题了,我从来不认得师婆子,却向什么地方去请呢?看起来这汉口未必有。因为汉口多半是外国租界,租界里边,是向不准他们居留的。看起来还是得到省城去请。但是偌大一个省城,知道哪里有这种东西,如果挨着门去问,也太是笑话了。到底姨太太既非此不可,我只得去寻一个来,搪塞搪塞。也罢,先到省城访问一回,要真个没有,也算尽到我的心了。想到这里,便喊过柱儿来,跟随自己前往。柱儿本是一个极顽皮的小孩子,听说带他到省城去,十分欢喜,连蹦带跳的,随着虎臣过了江。
二人先到城里一个饭铺吃饭。虎臣因为心中烦闷,多喝了几杯酒,带着三分醉意,问堂倌道:“你会看香治病吗?”堂倌白瞪着两眼,不知他说的是什么,迟迟顿顿地答道:“小人就会端饭端菜,烫酒抹桌子,伺候老爷们用膳,哪里会治病呢?”柱儿接口说道:“我们老爷问你,这里有看香跳神的没有?打算要请一个治病。你要知道,不妨举荐一个。”堂倌这才恍然了悟,忙答道:“有有有,这里有鼎鼎大名的何仙姑,轰动全城,没有不知道的。连总督衙门,全用大轿接她;张统领公馆,更是自由出入,老爷怎么不知道呢?也罢,老爷必是新来此地,所以没听人说。要不然,这样大人物,连几岁小孩子,全知道她是神仙,难道有病的人家,还用向人打听吗?”虎臣一听,不觉喜出望外。他并不是表示欢迎,是欢喜借此可以销差。忙追问这何仙姑的来历,及现在的住址。堂倌道:“说起来话很长呢,好在这时候没有多少客座,小人不妨将她的历史详细说与老爷听,保管比听大鼓书还有趣味呢。”柱儿好奇的心胜,催他快说。堂倌饮一口茶,润润喉咙,方才说道:“要问这何仙姑的历史,来头很不小呢。她本是荆州驻防旗人,她的公公做过副都统,名叫和顺。她丈夫是一个武进士,挑过乾清门侍卫,名叫和魁。她随丈夫在北京多年,专好修炼道法,曾拜过龙虎山张天师做老师,能书符画咒,遣将拘神。无论什么难治的病,全能手到回春。又能知道三生,前生有什么来历,今生有什么因果,来生有什么孽罪,她全能替你解救弥缝。因为她能过阴,到阎王殿上翻看人的生死簿,买通了崔判官,暗地替你涂改。比如你的寿数该当是四十八岁,她能设法替你改成八十四岁;你应当害重病,她能替你改成轻病;你应当有大灾,她能替你改成小灾。诸如此类,难以枚举。她从前本不肯出来看病,必须近亲朋友专诚致敬,用高车驷马将她迎了去,至再地恳求,才能施展法术。至于素不相识之家,就是出千金重礼,也休想她正眼看一看的。后来因为丈夫死了,据她说,这是阎王示罚,因为她不肯济世活人,所以将她丈夫叫去,叫她青年守寡。她因为这个,才回到湖北来,励志行道。凡有请的,概不拒绝。总督祥大帅的七姨太太,督中协张统领的太太,全害过很重的病,都是她看好的,听说已经拜了干姐妹了。似这样女神仙,世界上真是少有。”堂倌唠唠叨叨,说个不休。虎臣在旁边听着好笑,忙拦道:“算了吧!你这是替她传名,还是替她登广告呢?她倒是住在哪里?你快快地对我说了,我好去请啊!”堂倌笑道:“真是,我说了半天,怎么不说她的住址呢?因为她是一位神仙,所以住的地方,也是神仙胡同。这神仙胡同,离蛇山不远,你老到山底下打听何仙姑,没有不知道的。”
虎臣将住址问明,也不再听他那些谈话,便会了饭钱,带着柱儿,直奔蛇山的前面,向一位老年人打听神仙胡同在哪里?这老人停住脚,先向虎臣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慢吞吞地问道:“你这位先生打听神仙胡同,莫不是要请什么何仙姑吗?”虎臣忙躬身答道:“正是。”那老人咳了一声道:“你既问我路,我知道总应当对你说,不过你请的这个人,是一个害人精,要从我嘴里指明了她的住址,是我帮着她害人,老天爷看见,是要不饶的。请你向旁人去打听吧。对不住!对不住!”说罢扭头便去了。柱儿对虎臣道:“这个老头子太可恨,我得赶上去骂他几句。”虎臣忙拦住喝道:“快不要胡闹!这位老先生是有道德的人,我们应当敬重人家,怎么好去骂呢!看这样,我们回楼房吧。既是害人精,我们还请她做什么?”柱儿很不高兴地说:“糟老头子说话,有什么凭据?我们凭什么要听他的呢?”虎臣也不理他,只扭头往回来。
也是活该凑巧,才一扭转身躯,迎面如一窝蜂似的,来了八名护兵。护兵后面,是一乘四人小轿。虎臣因为脸朝这面同柱儿闲谈,所以不曾防备后面来了这些人。及至一转身,恰同这些护兵撞了一个满怀。为首的护兵骂道:“瞎了眼的混账东西,你乱撞些什么?”嘴里说着,举起手来,便向虎臣脸上打去。这一巴掌,眼看打到他脸上了,要放在寻常人,准准打上,决不会空的。哪知虎臣是一个久惯练家,手眼身法步非常灵便,这巴掌快到脸上,他微一侧身,便打空了。护兵用力很大,脚底下又不曾站稳,一打空了,几乎没有摔倒,立时羞恼变怒,饿虎捕食,又奔了虎臣去。虎臣直立地上,纹丝不动。看护兵拳头过来,向上一起,扣住他手腕,只轻轻一带,便爬伏在地上了。其余七个护兵一拥而上,围住虎臣乱打,不大工夫,倒下四五个。这时候后面的轿子却停住不动,只听轿里发出一种很娇的声音说:“大家全不要打,快些住手。”这些护兵听了,如得到将军令,立刻站住,气昂昂地看着虎臣,却不再动手了。
虎臣忙向轿子里观看,只见里面坐着一个妇人,看年纪就在三十上下,只因打扮得非常娇娆,仿佛像二十许人。一切装束,俱是旗宅贵妇人的样子:头上梳着双翅髻,垂着粉红珠缨;身着一件银灰库缎旗袍,外着一件荷花色背心。坐在轿中,大模大样地看着虎臣。此时虎臣不能不过来同她答话,向轿中鞠了一躬,问道:“这位太太贵姓?”妇人尚未答言,旁边站的轿夫早抢着说道:“这是湖北有名的和太太,你怎么不认得?”虎臣恍然了悟,原来此人便是何仙姑。这却真凑巧了。忙回道:“莫不是何仙姑和太太吗?”左右护兵又一齐喝道:“不要顺嘴胡说!”妇人却含笑说道:“这有什么呢?他既知道何仙姑三字,必是专程来访我的。你这位壮士贵姓大名?仙居何处?”虎臣此时心中,却有点怪异,她怎么知道我是访她的呢?看起来这人也许有点来历,我莫若实对她说了吧,随答道:“在下名叫李虎臣,是瑞钦差的武巡捕。因为姨太太病在汉口,特特到城来请和太太去看病。因为问不着住址,所以向回路走,却没想到在半途中遇着了。没旁的说,只好请和太太辛苦一趟,替我家姨太太治好了病,是要从重酬谢的。”妇人微微一笑,说我早算定了,今天有钦差的官弁来请,所以在张公馆连早饭没顾得吃,便赶回来了。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贪图酬谢,因为瑞钦差同我家是世交,他的姨太太病了,我应当急速前去给她疗治。但是我家中还有一点事,你李老爷要不辞劳步,可以先到舍下坐一刻,我收拾收拾,便可以随你过江。虎臣道:“在下正想造府去请安,我们就一路走吧。”随招呼两部人力车,虎臣同柱儿一齐坐上,轿夫将轿子抬起。只有护兵吃了虎臣的亏,满心还想报复,后来知道他是瑞钦差的巡捕,这才忍气吞声,不敢再说什么了。
大家一直奔蛇山前边,神仙胡同的西口内一座黑漆大门前,将轿子放下,虎臣等也下了车子。只见里面早走出一俊仆来,招呼和太太下了轿子。和太太向那些护兵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今日还要过江,明天怕不能到公馆去,后天午后再打发轿子来接吧。”护兵应了一声是,便随着空轿回去了。和太太又掉脸向虎臣说:“李老爷同贵价里面坐吧。”她却先进去了。虎臣同柱儿跟进来,家人将他们让至客厅。客厅里面,收拾得非常华丽。虎臣坐下,早有仆役献上茶来。虎臣问道:“你们这位太太家里,还有什么人?”仆役道:“只有她娘家妈妈同娘家兄弟,娘儿三个,并无他人。”虎臣又问:“她家里只指着看香度日吗?”仆役笑道:“我们太太出自名门大族,嫁的又是仕宦之家,怎么说指着看香度日呢?方才你没看见,门口挂着和公馆的牌子吗?并且这迎着门的几对官衔牌,什么荆州副都统,署理荆州将军,头品顶戴,赏戴花翎,乾清门侍卫,壬辰科进士,你看这种排场,是像看香的师婆吗?”虎臣碰了钉子,心中很不自在。自言自语地说道:“既然不看香,为什么要叫何仙姑呢?”仆役道:“我们太太是替天行道,普救世人,并不是看香。你不信去打听,这一个武昌城中,无论大小文武百官,谁家有了疑难大症,全是派马车,派轿子,专诚致敬地来接我们太太。至于寻常的商民人家,想请还够不上呢!你看门房里坐着两位,一位是臬司清大人派来的,一位是学司王大人派来的,我们太太全回复了没有工夫,偏要过江,足见得对于你家主人,是特别优待了。你为何倒说这许多轻薄话?要叫我们太太听见,只怕用八人轿抬,她也不肯去了。”虎臣一想,我原是求人家,何必开口伤人呢!便立刻掉转口风,说:“管家不要生气。实在是我说话冒昧,千万求你不要对太太说,将来我家姨太太病好了,一定重重地谢你,请你催太太早点起身吧。”
二人正在谈着,忽听里面一迭连声地喊出来,叫套车。仆役笑道:“不用我催,这就快走了。”又不大工夫,车已套好。只见和太太从里面出来,又换了一套夹衣,是瓷青库缎夹袍,浅米色宁绸背心。身后随着一个少年,有二十岁上下,穿的衣服非常讲究,周身全是大镶大沿,八分宽的边子,看神气一望而知,是生长北京的旗少。和太太出来,便高声招呼虎臣道:“李老爷!咱们一同走吧。”虎臣忙答应一声,带着柱儿来至大门外。见崭新的两辆马车,在门前伺候,和太太让他二人上车。此时,虎臣见她这大的派头,心理上也不免起了变化。想这位和太太,一定不是凡人,方才那老头子的话,决不足凭,便跳上马车去。不大工夫,来至江边。原来和公馆中早已给江轮公司打去电话,特定了一条船,不准再卖旁人。和太太带着他兄弟庆年,还有一个仆人高贵,连虎臣、柱儿,一共是五个人,渡过江去,叫了两部马车,来至佛照楼旅馆。
柱儿先跑进去,禀知姨太太。姨太太听说请了仙姑来,这一欢喜,病就好了一半,立时喊着叫快请。和太太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向着姨太太打了个稽首。这是道家的礼,言外表示她是仙姑。姨太太在床上,深深鞠躬,嘴里连说请坐请坐,有劳和太太玉步,我这病可该好了。和太太坐在床沿上,笑道:“钦差太太欠安,我们应当过来问候的。况且全是旗人,提起来又是世交,有什么客气的。”姨太太忙叫赵嫂同丫鬟荷花,张罗茶饭。又问和太太,一切看香治病的手续,应当预备什么东西。和太太笑道:“我这治病,不同她们那一群巫婆子,烧香下神,做出种种的丑态来,叫人看着肉麻。我这是本着龙虎真人的传授,书符画咒,遣将拘神,能知过去未来的事,专能替人化解前世的仇冤,同当前的罪过。只需预备一间静室,我一个在里边作法,先问明了病的来源,然后再按法医治,保管手到回春。”姨太太听了,更拿她看作活神仙,忙将自己在路上怎样得的病,一五一十地全对和太太说了。和太太点点头说:“你有病的人,不宜多说话,休息休息吧。等到夜间我先作法,问一问水神,就知道你这病的来头了。”随吩咐旅馆,在楼上开了两间头等房。当日晚饭,姨太太特从番菜馆中,叫了上好的晚餐,请和太太姐弟吃了,然后才预备作法。
她那请神手续是要预备一架很大的白布帐幔,悬挂在屋中,然后将屋门上锁,不准开电灯;只留她一个人在帐子中,先将病人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黄纸上,用火焚化了;然后拘神遣将,慢慢地便有了动作。此次瑞姨太太早将八字报与和太太用笔写了,又画了几道符,曲曲弯弯,也不知是些什么文字,然后她到屋中去作法。瑞姨太太领着赵嫂,同丫鬟荷花,却立在门外,侧耳静听。不大工夫,听得帐子里有呼呼的风声。少时风声止住了,又发出女子的声音来,又娇又细地说道:“吾乃汉江之神,枭姬是也。不知和太太唤我,有什么要事商议?”此时门外立的三个人,全不觉毛骨悚然。荷花是一个小孩子,分外胆小,吓得她掉转头,想往屋里跑。姨太太一把将她揪住,低声说道:“你跑的是什么?这是神仙下降,又不是妖,又不是鬼,有什么可怕的?”荷花立住脚,又听帐子里一个女子说道:“孙夫人请了!婢子本不敢劳动仙驾,只因瑞方的姨太太,在江轮上得了重病,我想夫人是江水之神,因此特地请来,要领教她得病的原因,还望夫人指示一切。”三人听这说话的,确是和太太声音。略停了一刻,又听有人说道:“姐姐你看,这倒要招出麻烦来了。早知这样,依我的主意,不管瑞家闲事,那大鳖要翻他的船,自管叫他去翻,姐姐何必多事,一定叫她害病,将船折回来,免了这一场灾难呢!”三人细听此人说话,虽也是女子声音,却与那枭姬又迥乎不同,于娇细之中,更带一种柔媚的音调。心想怪啊!这又是哪位神仙呢?正在狐疑,又听和太太问道:“真真我是肉眼凡胎,还没看见孙夫人身后,还立着一位神仙呢!请教贵姓大名,仙乡何处?”忽听嘻嘻地笑了一声,说:“和太太你不认得她吗?这位便是汉臬赠珮的洛神宓妃,同我是结义姐妹。我掌管汉水,她掌管洛水,我们时常往来。这几天她正在我宫中居住,所以携手同来。和太太,我给你介绍介绍,以后便可以常谈了。”又听和太太答道:“不敢不敢,我们一个世俗之人,怎敢同妃子亲近。”又听是宓妃的声音笑道:“你既不敢同妃子亲近,为什么又要召请皇娘,同孙夫人接谈呢。”只听和太太笑道:“宓妃娘娘的嘴,真好厉害啊!这一问,倒叫我没的答了。”又听是孙夫人的声音说道:“要说起皇娘来,难道妹妹不是皇娘吗?你是魏文的正后,谁不知道呢?”又听那宓妃回道:“姐姐快不要说这些了,要一定说这个,我们岂不又成了仇敌了。”瑞姨太太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她陪伴瑞方多年,瑞方是一位考古的名士,对于古来那些美女名姝的故事,常讲给姨太太听,因此枭姬宓妃的历史,她知道得很详细。如今听这屋子里,分明是三人谈话,而且各有各的音声,各有各的腔调,呖呖如黄莺出谷,入耳不烦。她听了,恨不得一脚踏进去,倒会一会神仙是什么模样。只可惜门已上锁,和太太又曾吩咐过,不准冒昧惊动了仙驾。只好敛气屏息,倒听一个下回分解。
少时和太太又问道:“方才宓妃娘娘说什么大鳖翻船的话,到底是怎么一桩故事?还求明白指示。”紧跟着是宓妃的口音答道:“和太太你要问这事,说起来话很长了。因为东海龙王敖广的四公主出嫁,嫁的是河伯的第二个公子。眼看着便要过门了,龙王特派虾将军同鳖元帅,到各处采办妆奁,虾将军特往申江,鳖元帅却来汉水,恰恰同瑞家的姨太太走了一个碰头。那鳖元帅灵机一动,想到瑞方的银钱珠宝,及所有衣服箱笼,全都来头不正,取之也不为贪,便想把船掀翻,好收取一切物品。这癞头鳖打算已定,眼看就要兴风作浪,实行翻船。也是天缘凑巧,活该瑞方的姨太太命不当绝,却遇着了这位枭姬娘娘从此经过。那大鳖见是娘娘到了,赶紧迎上去叩见,是我这姐姐问它:你跑到我的境界来,想做什么?大鳖只得从实说了。姐姐听了,立时沉下脸来喝道:‘岂有此理!你替你家小姐采办妆奁,为何跑到我江中来翻船?无故地残害人命。快快给我走开!要不然,我可给你家龙王去公事,叫它严办你了。’大鳖很惶恐的,连说遵娘娘法旨。但是末将回去,赤手空拳,如何销差?还得求娘娘替我设法才好。彼时是我多事,替它想了一个两全的法子,说莫如叫瑞方的姨太太,暂且害病,她自然得要回汉口去;等她到了汉口,我二人示之以梦,叫她拿出五千块钱来,采买一点妆奁,投之江中。你拿了这许多东西,还不能销差吗?彼时大鳖很赞成我的法子,它如今还在江中等候。我们本想给瑞姨太太示梦,如今既遇着你和太太,好极了,就请你转达我们的意思吧。这五千块钱,她如果不花,将来病好了,再行水路出什么危险,可不要怨我们了。我们今天奉虞姬娘娘之约,还要到乌江赏月,没有许多工夫同你闲谈,改天再会吧。”宓妃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和太太说:“二位娘娘候一候,我还有话同你讲呢。”紧跟着又听得忽忽的风声,又听和太太说:“怎么径自走了,也不理我呢。”这时候却见屋中一亮,电灯已经开了。瑞姨太太忙不迭地领着赵嫂同荷花,回转自己房中,专候何仙姑来,报告病源。
哪知等了许久工夫,还不见她到来。姨太太等急了,忙叫赵嫂去请。赵嫂去了有一刻钟,方才转来,说:“和太太请仙之后,她仍然不十分放心,又过阴去,面见五殿阎罗天子,考查生死簿,查得清清楚楚,方才还阳。因为过奈何桥,被泥滑了一跤,跌伤了腿骨,所以起来还觉疼痛,必须在屋中休息片刻,俟等精神复原,即刻就过来,也不必再去请了。”姨太太点头赞叹,说果然名不虚传。似这样热心救人,不辞劳苦,只怕世界之上也寻不出第二个来了。忙吩咐快熬燕窝粥,给和太太送过去,问她还想吃什么,这旅馆中全都现成。赵嫂将燕窝粥送过去,回来说:“和太太想吃什锦汤包,已经叫厨房去预备了,另外还点了四样菜,一壶女贞陈绍。”姨太太连说:“好好,请她吃饱了,再过来,不要忙的。”她嘴里虽这样说,心里恨不得立时见着,好打听她冥中的禄命。
又过了一点多钟,何仙姑酒足饭饱,又净面漱口,对镜理妆,修饰了半个钟头。已经三更多了,方才姗姗而来,同姨太太高谈阔论。说起她会着枭姬宓妃的故事,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又说听了二神的话,我还有点不放心,特意到阎罗殿上,要查一个真真切切。哪知翻开生死簿,却把我吓了一跳,原来今年就在这一个月中,姨太太应当身遭三险,并且全不容易渡过。姨太太听了,早吓得颜色惨变,忙追问三险全是什么?何仙姑道:“论理天机不应泄露,但是我既想救你,也顾不得许多,只好对你实说了吧。头一险,便是你在江中遇着鳖元帅,它想翻船将你淹死。虽说是取你财物,其实内中也有一段因果。因为姨太太前生,是泰山斗姆宫的一位尼姑,你师傅派你管理放生池的鱼鳖。有一天来了一位官太太,用红绳系着一个五爪的圆鱼放在池中。是你不应当将它重新捞上,在沙地上玩耍,被一只老猫见了,活活将它咬死。这圆鱼便是那鳖元帅的孙儿,它同你结下了杀孙之仇,时时刻刻,总想报复。阎王因你前世一生清修,今生叫你嫁与瑞钦差白头到老,享一世荣华富贵,这也是补报你的前生苦行。无奈因果报应,阎王爷也是无可奈何。所以第一险便遇着那大鳖。虽然有枭妃娘娘解救,然而这害病又是第二重险关。因为你前生在斗姆宫,不肯诚心敬意伺候你师父的病,反倒盼着她早死,你好承袭那庙中的财产。无奈事不遂心,你师父死了不到一年,你也害病死了。阎王因为你不曾造过很大的孽,所以早早超生。你那师父,因为她引诱人为恶,因此罚她孤魂游荡五十年,才准转世投胎。她那一线孤魂,穷无所归,便在长江一带浏览风景,无意中却遇着了你。她那一腔幽愤,正在无处发泄,一看见你,便想起旧日的仇怨,特特放了三把阴风,吹入你的皮肤之内,所以害起病来。你这病决非药石可以奏效,所以算是第二重险关。”和太太话未说完,早把她吓得毛骨悚然,瑟瑟地抖起来,拉着和太太的衣襟哀告道:“好仙姑,好妹妹,你务必得设法救我。我此时觉得病更重了。这第二重难关,只怕就要过不去。难道还有第三重吗?”和太太道:“你既然害怕,我就不便再说了。”瑞姨太太哪里肯放,她是越害怕,越想听一个下回分解。再三央求何仙姑,将那第三重险关也说了,好早早设法化解。和太太道:“第三重险关,却倒没有什么要紧,还是那鳖元帅不肯同你善罢甘休,它还在江心等着邀功。如果两位娘娘许给五千元妆奁,不早早投到江中,你将来无论如何,不能逃出它的手去。这便是第三重险关。”瑞姨太太听到这里,益发骇怕。忙问妆奁怎样投法,投到什么地方才好。和太太说:“这事很难办呢。投错了地方,东西被其他水族得去,不但钱白花了,冤仇益发固结莫解。必须具有慧眼的人,能看见鳖元帅的行旌何在,预先同它接洽好了,叫它在那里等候,然后五千元妆奁,才不至投于无何有之乡。你请想,这不是难题吗?”瑞姨太太想了想,说:“不难不难,我想出好主意来了。妹妹你是仙姑,自然具有慧眼,并且能拘神遣将,同鳖元帅会面也不难。这五千元,我便交付你,一切都替我办了。”何仙姑听了这话,很费踌躇地说:“我哪里有这闲工夫啊!况且采办妆奁,也不是容易事,必须寻一位有经验的,然后才能样样漂亮,可了鳖元帅的心。姨太太你能自己去采买吗?”姨太太笑道:“我是有病的人,怎能有精神采买妆奁?据我看一事不烦二主,今天随你来的那位舅老爷,我看他人很精明,请妹妹转求他格外帮忙。将来我好了,必要加重酬报。”何仙姑道:“咱们一家姐妹,提什么酬报不酬报。要论舍弟办这些事,倒是内行。只可恨他过于懒惰,没有我在后面督催着,他是不肯办的。既然姐姐这样恳托,明天我便叫他去办。”瑞姨太太听仙姑答应了,欢喜得什么似的,刻不容缓,立时派李升向佛照楼账房提了五千块钱钞票,全是一百元一张的,一共五十张,当面交付何仙姑,意思间还怕她明天推脱不管。仙姑迟疑着,还不肯收,说:“何必这样忙呢?”瑞姨太太至再至三,央求着她,方才收下,随手放在衣袋中,又谈起因果来。瑞姨太太心中,还记挂着老尼姑的事,问何仙姑:“有什么禳解的法子没有?”何仙姑想了想,说:“这事倒不难。俟等我回家后,将她的灵魂拘了来,当面和解。至大不过念上几台经,多焚几箱子冥锭,也可以化解了。姐姐你自管安心养病,既然请我来,我必能替你办得妥妥当当,决不能再留下一丝冤仇,再担着一点危险。她们要不识抬举,一定同你为难,我索性见阎王爷去,同她们讲理。”何仙姑只愿说得痛快,哪知这句话竟成了谶语。瑞姨太太此时,真钦佩得五体投地。满嘴里妹妹仙姑,语无伦次,不知怎样奉承才好。又把自己手上带的钻石戒指取下来,亲自套在仙姑的手上,说:“这是瑞钦差在南京时候,一位候补道送的,听说值一千多块呢。这是愚姐小小一点敬意,妹妹千万不要嫌菲薄,请戴上吧。”何仙姑还再三推脱,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可是姨太太早将这戒指戴在她手上了,当然不能再退下来,不过是口上的谦词罢了。
当夜二人同榻而眠。第二天早晨,仙姑便要回她的洞府。瑞姨太太再三挽留,一定请她多住几天,二人好共乘马车去游逛租界。仙姑不肯,说姐姐是有福的闲身子,可以随便玩耍;像妹妹终日行道,一天不定有多少家来请,耽误一天,就许误了人的性命,阎王知道,是要不答应的。如今姐姐的病,已然痊愈,我一刻也不能再住了。瑞姨太太见她这样坚决,也不好多留,只得派人定好了一只江轮,仍叫李虎臣同柱儿,送她回武昌去。虎臣一干人,见姨太太的病好得这样快,也都诧为神奇,说到底是仙姑神通广大,法术无边,她只做了一次法,便将姨太太治得同好人一般,果然名不虚传,看起来仙姑二字,真能当之无愧了。只是现金同戒指六千多块,可也一股脑儿随她过江去了。似这大的脉金,只怕从古至今,也没有第二个。但是姨太太好了,总还算花得值。
不提大家纷纷议论,却说虎臣携着柱儿,送仙姑回省城。瑞姨太太还有点恋恋不舍,又格外封了二百块钱,送给仙姑的弟弟买衣料,又亲自乘车送至江岸,在江轮上叫的菜饭,陪着仙姑吃了,方才彼此分手,放汽开船。这江路上向来本是没有耽搁的,偏偏这一天恰赶上运兵,说是十二镇在汉阳一带驻防的,全奉了张军门的令,尽数调至省城会操。因此一条江路中,挤满了不少的船,何仙姑坐的小轮,也只能随在后边,慢慢地向前进。三番五次,想要越过去,兵船却不肯让路。仙姑打发她弟弟,向那船上的兵官招呼,说我们是张军门的亲眷,急等要回省城,请你们让开一条路,先放我们过去吧。那船上的营长,也不知是听见没有,只瞪着眼向这边望,却不肯让路。何仙姑气了,说:“小小一个营长,竟敢这样故意捣乱!等明天我见了军门,查明白了,立时就开革他。”
好容易到了武昌江岸,何仙姑领着他兄弟同下人,坐车回家,虎臣却要告辞,连夜折回汉口。偏偏这个江轮,停在武昌,当夜不肯回去。何仙姑便力邀虎臣,暂到她家休息一夜,俟等明天再回汉口不迟。虎臣一想:横竖今天是太晚了,若不依她,还得另寻旅店去住,乐得暂在她家休息一夜,一切饮食,也较比旅店中方便。便慨然应许,随带着柱儿,一同到和家暂住。一切饮食供应,较比上回又格外丰腆——仍在前院书房中下榻,家人抱出来的被褥,俱是库缎洋绉的,非常华丽;又沏了一壶香茶,放在桌上,然后嘱咐虎臣道:“李老爷,请你早点安息。我们太太今夜还要作法,不能出来周旋了,明天早晨再会吧!”虎臣嘴里答应着,心里却盘算道,她又作什么法?这个眼界,倒不可不开,我必须在暗中看一个清清楚楚。想到这里,他便假要小解,叫家人领他到厕所去。他借此为由,向四下望了一望。却见房后边有一株很大的榆树,虽当深秋之时,树叶还非常茂盛。心说这倒是窥伺秘密的极好所在,她如果在内院作法,我便伏在这树上,可以看一个毫发无遗。小解完了,仍回到屋中。一看表才交九点,想她作法,必在半夜子时,这时候还早得很呢。便熄了灯,催柱儿快快睡。柱儿小孩子,玩了一天,早有些困倦了,躺在床上,便鼾声大作。
虎臣却屏息静坐。等到二更时分,将大衣服扎束好了,他那手杖中本藏着一柄东洋利刃,便连杖背在身后,蹑足潜踪地出了书房,纵身窜上檐头。伏着身子,施展他那夜行工夫,来至上房脊后轻轻跳下来,正是榆树根下,他抱着树蛇行而上,爬至很高一个树杈上,稳稳地骑住,方才用目向下观看。只见她内院天井中,点着明晃晃一对绿蜡;很大的一个八仙桌上,香炉烛台俱都备齐;桌上供着一个木人,木人穿着军装。虎臣见了,真有点莫名其妙。少时,却见何仙姑从里面出来,披散着头发,穿一件雪白的长衣,手中擎着一口宝剑;来至桌前,先深深下拜;拜罢了,立起身来,口中呢呢喃喃,也不知说些什么,然后拿起木人来,连吹了三口气,然后从桌上拿起一支很长的银针来,随手扎在木人的左眼上,扎完了,又照旧供上,仍然下拜,起来念念有词,又吹了一口气,又用针扎在右眼上。虎臣此时,心中略有点明白了,这一定诅咒仇人。但是她同军人,又有什么仇呢?
正在狐疑之际,远远地忽听见乒乓之声,仿佛是快枪的声音。这一来,却把虎臣吓了一跳,几乎没从树上掉下来。忙向四下张望,却见远远的有火光,看方向,仿佛是督署附近。虎臣心想:这半夜三更,难道总督还阅操不成?正在猜疑,却见那火光益发明亮,枪的声音,也由远而近,乱哄哄的,仿佛有许多人马,直杀奔蛇山而来。再看院中的何仙姑,也不作法了,仰着头,仿佛是听的样子。听完了,手忙脚乱,将家人叫过来,意思是派他们去深听消息。只见这些人立在她面前,一动也不动。何仙姑急了,指手画脚,也不知说些什么,家人却仍然不动。正在这时候,虎臣在树上,却看见有一二百官军,俱都扛着快枪,前面有一个军官带着,如风一般的快,直奔何仙姑的住宅,转眼便到了面前。
此时恰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人,领了何仙姑之命,要告奋勇去探听消息。他也不听一听外面有人没人,便将大门开了。他这一开门,正同官兵打一个照面,哎呀一声,再想关门,已经来不及了。为首的军官,领着十几名士卒蜂拥而进。其余还有百八十人,分散在大门外,把和公馆的宅子,围了一个风雨不透。那少年军官,一直闯入内宅。此时何仙姑作法的桌椅家具,还都纹丝没动,只有那仙姑不知逃往何处去了。军官来至桌前,伸手便将木人拿起,在灯光下仔细端详了一番,立时勃然大怒,骂道:“怨不得告发的人说得那样真切呢!原来是实有其事。要再晚几天,我们的统领一定被她咒死了。弟兄们快替我搜这贱人!”一声令下,这些如狼似虎的兵,分头闯进各屋中。不大工夫,揪出一个白发的老婆婆,又从后院茅厕中,搜出一个青年妇人,身上的白衣白裙,尚未脱下,一望便知是那鼎鼎大名的何仙姑。紧跟着又搜出一个少年男子,还有四五个丫鬟仆妇,一齐牵至院中。
那军官早已升了法座,拍着桌子喝道:“快把那妖妇带上来!”军人将何氏牵到桌前,此时也不拿仙姑的身份了,双膝跪下。军官问道:“你就是那妖言惑众的何仙姑吗?”何氏战战兢兢地回道:“旗妇姓和,平日不过给人看病,并未敢以仙姑自居。众位老爷来到我家,要银子要钱,小妇人情愿孝敬,只求高抬贵手,饶我一条性命吧。”说罢又连连叩头。军官冷笑道:“你拿我们当作了明火强盗吗?实对你说,我们是奉李统领之命,特来搜捕你这妖人。你平日借着看香治病为名,勾引良家妇女,作种种邪淫,已经罪不容诛;你还要挑拨祥制军、张统领与我家统领作对,克扣军饷,激怒军心;还变着方法,要害我们统领的性命。你这妇人,真比蛇蝎还毒十倍。你想暗中做事,我们不知道吗?哪知祥、张两人,在湖北早已成了独夫。他自己部下的人,也无不恨之入骨,秘密中早与我家统领报信结合,预备定期举事。是我家统领小心谨慎,非到祥、张罪恶贯盈之时,决不肯誓师起义。偏偏你又挑拨张统领,将十二镇军人一律调至省垣,预备缴我们十三镇的军械。哪知老天不从人愿,十二、十三两镇,早已联为一气,乘今日晚间,天气清明,大家一鼓作气,先围了制军衙门,活擒祥呈,再搜查张公馆,逮捕张豹。我们大家,早就知道你这妖妇从中作祟,本哨官特特讨了这件差事,前来剪除妖孽。今日是你死魔临头,还有什么说的吗!”
此时何仙姑已经吓得软瘫在地上,答不上一句话来。那白发的老婆婆,跪在地下连连磕头,求饶恕她女儿的性命。何仙姑的弟弟庆年,也不住地哀告。军官骂道:“你们一家老少,没有一个好人,平日倚仗旗人的威风,任着性儿欺负我们汉人,今天遇到老爷手里,休想活命。”说罢举起手枪来,对准了何仙姑的头顶,砰然一声,可怜这位大仙立刻神游洞府去了。老婆婆见她女儿被人打死,立刻怒火中烧,也不要性命了,立起身来,便同那军官撞头拼命。军官用力一推,仰面翻身,跌了一跤,当时摔死。只有那庆年吓得连哭带喊。军官道:“今天我们起义排满,先拿你这胡儿开刀。”说罢抽出随身带的东洋刀来,手起刀落,庆年的头颅早滚出数步之外。然后吩咐兵丁,将他家的男女仆人一齐牵了来,跪在院中,叫他们念一二三四五六十个数——凡湖北人念到六字,便是漏;北京人却念六。念漏的立刻放他逃生,念六的便一枪打死。通共十三个下人,得活命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厨子,一个是赶马车的,其余尽做了枪下之鬼。军官处置完了,又吩咐各兵向屋中去搜。共搜出三万多块钞票,其余珍宝首饰、四大皮匣,全放在一只箱中带走。另外派四个兵把门。此时却吓坏了树上的虎臣。要知他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