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宠虽然是十八岁的少年,却深沉有大志,一心想报父仇。始而读书想要借此求取功名,将来金殿传胪,可以奏明朝廷,请求昭雪。后来一想这个法子实有不妙。要走这条道儿的,至速也得在十年以后。这十年人事变迁,哪有一点把握。纵然侥幸登第,一个后生小子,也未见得能参倒一个现任职官。打不死狼子,空惹一身腥臊。以后再想报仇,更没有一点希望了。我必须想一个直截了当的法子,取仇人的头如同探囊取物,然后才能十拿九稳地报仇。既要这样,第一得要以我个人的力量,做一个主体,决不求助他人。第二我既不想求人,必须我本身有独立报仇的本事。这种本事,绝不是坐在家里可以得来的。必须出门才能访着名师,必须访着名师才能学得绝技,必须有了绝技才能说到报仇。思前想后,这个主意算是完全决定了。始而他原想偷偷地逃跑。继而一想,恐怕他娘亲急出病来,有个山高水低,自己未报父仇,先断送了母命,更成了不孝之人了。因此才把这主意完全对他娘亲说明,却喜苗氏深明大义,居然允许了他。王天宠便假上学为名,辞别了母妹同苗家的人,孤单一身要到各处去寻访名师。自己心里打算,我此去倒是投奔何方呢?也没有一定方向,只可信步前行,也不辨东西南北。当日走了有五十里路,便觉着劳乏异常,心中忧虑起来。说照我这样脆弱的书生,连远路全不能走,哪有报仇的能力。我既想报仇,第一得先要磨炼筋骨,人家受不了的苦累,我也得勉强去受。日久天长,这身子自然就可以壮健了。肚子里勇气一鼓,两条腿不知不觉地健强起来,又走了七八里路。太阳已经下坠,再看前面并无镇市,只有一座小小的村庄。心说我今夜只好休息在这村中,明早再赶路吧。缓缓地走来,才进村边,便有两条恶犬扑上来咬个不住。天宠只得用手中的短棒吓吓这两只犬。怎奈一刹那,村中的犬全围拢上来,把个王天宠困在当中,半步也走不脱。正有危急之时,只见由村内走出一位老翁,须发皆白,足有八十年纪,手中拄着一条拐杖。一眼看见天宠被犬围困,连忙健步走上来,用手中的拐杖指东打西,不大工夫,七八条恶犬俱被他打跑。然后笑向天宠道:“小客人你为何走进这恶狗村来?若非遇着老夫,只怕有性命之忧。”天宠连忙丢下短棒,向老人深深作揖道谢道:“学生因为赶路,走过了站头,想要在贵村借宿一宵,没想遇着群犬之厄。若非老先生解围,实在危险得很。”老人笑道:“如不嫌舍下湫隘,就请在我家里住一宵吧。”天宠又连连致谢。
老人带路走了二三十步,便是一座茅篱。进了篱门,乃是一座小小菜园。可惜正在正月,还是一片光地。园子的后面,便紧接着住房。虽然是茅草房,却很是整齐坚固。门前有一个十来岁的童子,一见老人便高声喊道:“爷爷回来了。”又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笑嘻嘻走出来问道:“老爷子今天为何回来这样晚,莫非王二叔家又留你老吃饭吗?”老人道:“哪有天天吃人的道理。今天下过棋,才要回家,却遇着这个小客人被狗围住。是我把他救出来,知道他走过了站,没处可投,便领到咱家里住一宵。咱们行个方便,也是应当的。”说着又给天宠引见说:“这是我的儿媳,这是我的小孙。”天宠见过了,便随老人进门。老人也不客气,一直把他领进上房。上房三间,一明两暗,老人住的是东屋,儿媳住的是西屋。再看老人屋中,还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婆,生得肥肥胖胖的,倒也是慈眉善目,喜气迎人。老人笑道:“这是我的老伴。”天宠忙深深作揖,称呼了一声老伯母,老太婆答礼不迭。老人吩咐儿媳快快烧饭,这小客人一定饿了,又叫孙儿取净面水来,叫天宠洗脸。天宠把随身带的一件小行李,放在炕上,一边洗脸,一边请问老人高姓,今年多大年纪了。老人笑道:“小老儿姓贾,名叫天飞,今年七十一岁了。膝前只有一个儿子叫多才,在四川贩运药材,终年在外边,两年才能回一趟家。小老儿在家里,看着几亩田园,终日同几个朋友下下棋,消遣岁月,饯我这风烛残年。没有想今晚遇着你这小客人。我们村中的狗非常厉害,要看见生人,真能咬个稀烂。也是你福大命大,不该遇险。但不知你小小的年纪,一个人要到何处去,怎么也没有一个同伴跟着你呢?”天宠只得扯谎,说是要到开封去投奔一位亲戚,路过宝庄,蒙老先生解救,还领我到家来,既赏饭吃,又留住宿。深恩厚德,学生是没齿不忘。老人听他说话谦恭,又有条理,很是爱惜他,少时菜饭端上来,老人笑道:“我们乡间粗野,无论家人外客,全是同桌而食。小客人你请屈尊一点吧。”天宠无可不可的。大家团团围着一张小炕桌吃饭,蒸馍馍,熬豆腐,还有小米甜粥。天宠是真饿了,狼吞虎咽,吃得很饱。再看老人,居然吃了七八个馍馍,又喝了两碗粥,比自己吃得还多。心里盘算,这位老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看他七八十岁,两目光彩焕发,两脚健步如飞。方才打狗时候,十来条恶犬,被他拐杖一扫,一个个东奔西窜,如负重伤。再看他吃饭这样大量,追想当年,必是一位辟易万人的英雄。这也是天可怜见,使我遇此异人。我不要当面错过,但又不好骤然启齿,求向人家学艺。我必须设法探一探他口气,然后再诚恳地求他,必然不至拒绝。想到这里,吃过饭后,便同老人闲谈。老人笑问道:“小客官,你原籍是怀庆人吧?”天宠道:“正是。”老人道:“我一听你说话,便晓得了。怀庆是好地方,我少年时,曾在那里住过五六年。如今景象,不知可同当年的还是一般吗?”天宠道:“听老人家说,近来连年荒旱,远不如从前了。”老人又问道:“怀庆地方,近年有什么新闻吗?”天宠叹了口气道:“去年倒发生了一桩新闻,说起来真真把人气死了。”老人忙追问是何事呢?天宠道:“还是不说吧,说了惹你老人家生气。偌大的年纪,倘或气出一点好歹来,学生岂不是对不住吗?”老人笑道:“你小小年纪,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老汉活了七十多岁,不知经过了多少可气的事,我全是处之泰然。有法对待的,自然要打个不平;无法对待的,也只好付之一叹。如今老了,闭门不问世事,再有甚样可气的事,也休想再动我的火气。小客人你又何必多此一虑呢?”天宠叹道:“既然你老人家不至生气,学生便讲与你听。”
他本早已隐起真名实姓,只说姓苗。故此谈到自家的事,反说是同村的街坊王明哲王贡生家里。老人一听王明哲三个字,想了一想,拍手道:“我想起来了,那王明哲的父亲是怀庆城内典当铺的总管,名叫王必敬。当年我在怀庆时候,同那位王老先生时常会面。那时明哲在城内读书,才十一二岁,后来怎样,我便不知道了。你快说吧,明哲家里出了什么新闻?”天宠从头至尾,将明哲怎样好古董,怎样巧得铜瓶,苟知县怎样设下圈套,明哲怎样不肯献瓶,后来怎样寄赃,怎样抄拿,怎样夺去铜瓶,怎样逼死明哲,原原本本俱向老人说知。天宠一边说,一边用冷眼观察。见老人听到栽赃之处,两眼已经瞪圆。后来说到明哲被逼不过,吐血身亡,老人蓦地跳起来,把手中茶杯向桌上一拍,咔嚓一声,拍了个粉碎,大声骂道:“该死的狗官,撞在老夫手里,叫他尸横血溅,身首异处。”天宠见老人动了真气,乘势便跪在地上,扯住老人衣襟,放声大哭。老人气愤之余,更加惊诧,便一手挽住天宠问道:“小客人你为何这样悲苦,莫非此案之中还有你的委屈吗?”天宠哭道:“你老人家既与先祖是故交,便是太老伯了。实不相瞒,小孙便是王明哲的儿子,王必敬的嫡孙。如今云游四方,专为访求明师,习学武技,好与先父报仇雪恨。小孙见太老伯逾古稀,两臂尚有神力,行步不减少年,一定是一位内家。因此才委曲婉转,诉说先父的冤狱。果见太老伯义愤填胸,侠气尚在,这才敢冒昧吐露真名。无论如何,求太老伯俯鉴子孙这一点孝心,收诸门墙,传授武技。将来倘能报得此仇,生生世世,也不忘太老伯大恩。”说罢,又跪下磕头,放声大哭。老人到此时,也不觉变怒为悲,老眼中的泪光圆转,几乎要坠下来。忙将天宠扶起,叫他坐下,叹道:“原来是再世兄。这也算是天假之缘,使老夫得遇故人之后。报仇的话,且请慢慢再讲。老夫必能叫你如愿就是了。”天宠听了,复又倒身下拜,再三致谢。此时贾天飞又重新给家人引见,说这位小客官不是外人,原来是我的再世侄,我同他令先祖是故交。天宠也不客气,便呼天飞的老伴是奶奶,呼天飞的儿媳为大婶,呼小孩做弟弟。全家人对待他非常亲热。天飞道:“今天晚了,你也走得很乏,早早休息吧,等明天老夫再同你细谈。”遂把天宠安置在西厢房中。屋子虽小,却很温暖。天宠本来劳乏了,又遇着暖床热被,一觉睡到天明才起来。天飞的儿媳郝氏便替他打脸水,又端过热粥来,张罗着叫他吃点心。天宠见一家人待他如此周到,心中说不尽的感激。喝过粥,忙到上房给老夫妇请安。
天飞同他吃过饭,方才慢慢地对他叙说自己的历史:在三十年前,曾以军功保至游击。在怀庆府河北镇总兵衙门,做过五年镇标中军游击。后来曾随左文襄公征过新甘回寇,保到记名总兵。因为同左相幕府某人夙有嫌隙,开保案时候,把我的功劳俱都抹去,却冒在别人身上。自己心中不服,同幕府吵起嘴来,一时性起,打掉了某人两个门牙,左相闻知大怒,一定要斩首示众。多亏了同伴的军官,环跪哀求,打了四十军棍,由总兵降为都司。心中越想越难过,便私自逃跑,跑至河南汲县。幸亏随身带了二百两黄金,到得汲县,看此地人情甚好,便在此买房置地。娶得老妻邬氏,生了一个儿子。从此埋头隐居,也有三十年了。这便是我在官场的历史。在怀庆做游击时候,时常同你令先祖往来,因为你令先祖虽然是一个买卖人,却天性伉爽,同我们武夫的性情最为投契,所以彼此是很好的。我从怀庆临走时,他还送过我一柄腰刀,是宋朝打造的,上面刻着有御赐曹彬四个字。是人家典死的,他老先生便送了我,做临别纪念。这个刀确是一柄宝刀,真能断铁如泥,如今还在我家呢。平西夏时候,我很得它的助力。可见同令先祖的交情,并不为薄了。天宠听罢,仰起头来,想了半天,忽然问道:“太老伯你不是姓贾吧?你的真名实姓是叫甄得胜吧?”天飞不觉哈哈大笑道:“老侄孙,你因何会知道?”天宠道:“先父在日,曾对我们说过,说当年镇标游击,有一位甄得胜甄老先生,同先祖父是至交。可怜此公因征西夏阵亡,久已不在人世了。如今追想先父之言,说死的尚存人世,说人死的,自己却已身入重泉。人事变迁,真真使人难测。”天宠说到这里,又不觉泪下沾襟。天飞也感叹不已,说:“老侄孙,今天老夫把实话全对你说了吧。老夫原籍是安徽庐州府人,原名确是甄天飞。老夫幼时为僧,壮年做盗,中年才改入仕途,说起来,真真是人生无限感慨。曾记几岁时候,父母双亡,随从娘舅,到河南为商。娘舅看我无用,徒然耗他的嚼用,便将我寄托在少林寺为僧。师父法名云岫,我这一身武技,全是他教的。我们师兄弟一共是十八人,我排行十六。云岫生平技艺,俱传与十五、六、七这三个人。其余所学的,俱是一知半解,未能得其全豹。云岫死了,大弟子法慧升了首座。法慧的为人,非常嫉妒。他时时刻刻总怕我们师兄弟三人夺了他的地位,暗中便下了毒手。可怜我那师兄同师弟,俱都被他用药酒毒毙,单单剩了我。我平日对待师兄弟最为和平,从不敢倚恃武技,欺负他人。因此他们不忍得下手害我。是我那十三师兄背地里告诉我,叫我赶紧逃跑,免遭毒手,还给了我十两银子做路费。我连夜跑了。路过鸡公山,有一伙强盗出来路劫,被我把为首的杀死。他们那些人便拥我做了首领,我做了七年大盗。赶上捻匪起事,他们招致我作先锋,封我为无敌王。后来又投降了淮军,才慢慢地保到游击,这又是我前半部的历史。错非遇着老侄孙,说出我的真姓名来。我这些话,对妻子全没有提过。”天宠一面听,一面点头叹息说:“太老伯年逾古稀,既然身抱绝技,何不完全授予小孙,使我得报父仇,也不枉此番的天缘凑合。”天飞叹道:“老夫年纪太大了,再教徒弟,恐怕无此精力。如今实对你说,我的儿子贾武僧,他得我衣钵之传,却是倾囊倒箧,毫发不遗。前年我派他到少林寺去,传授武技。因为救我性命的那位师兄,他在前十年便袭了首座,我得着信曾去望他一回。他对我说,如今寺中的武技无人能教,纵然教也不得真传。他的意思是想留我在寺中担此责任。我年纪高大,岂能受这样累,便应许叫我儿子代教。他如今已去了两年,你如果拿着我的信投到那里,他一定将你收下。似你这样聪明,有上三四年工夫,保管可以毕业。并且他还有一宗绝技,是手枪的工夫,非常娴熟巧妙。你肯用心学习,将来百步之内,可以指头打头,指心打心。有这一宗绝艺,那报仇的事,便易如反掌。至于飞檐走壁,来去无踪,种种的外功,也不难逐渐学会。如今也是你孝心所感,才遇着这样机会。”天宠一再叩谢,便立请天飞给武僧写信,言自己报仇心急,不能久候。天飞见他如此恳切,立时戴上眼镜子,详细写了一篇信,交给天宠。天宠把信收好,次日清晨,拜别了天飞夫妻及家人等,一肩行李,飘然而去。天飞特意送他走出村外,再三叮咛,又指给他少林寺的道路。
天宠分手后,晓行夜宿,走了十几天工夫,才来到少林寺。老远看好一座古刹,密匝匝一片松林围绕着,这个庙却在万松之中。天宠走进松林,见庙门前站着七八个僧人,全穿着短衣,在那里踢皮球。天宠走上一步,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师傅。一个年纪略大的僧人过来招呼,把天宠细细打量了一番,问道:“小施主你是寻人呀,还是烧香呢?”天宠道:“在下是来寻人。请问师傅你这寺里可有一位贾武僧贾先生吗?”僧人答道:“有的有的。”天宠道:“如今他家老太爷有一封家信,托我面交,请师傅通知一声。”僧人道:“好好,你随我来吧。”天宠随着僧人进了寺门,转弯抹角,领到一个院中。僧人叫天宠在门外少候,自己先进去。不大工夫,笑嘻嘻地出来说了一声请。天宠随着他直入上房,却见一位三十多岁的人立在门前,见了天宠,便抢一步过来,同他握手笑道:“先生替舍下捎信,辛苦得很了。”天宠连说不敢不敢。随着进了屋子,只见窗明几净,修饰得十分雅净。再看壁上悬挂的宝剑、腰刀、虎头钩、弹弓,种种短小刀器,无不具备。另外有两张画图,乃是学习拳脚的式样,此外并无什么字画。天宠的行李,此时已由僧人接去。他从身上取出信来,双手呈与武僧。武僧恭恭敬敬的双手接去,拆开了,立着细看一遍,然后笑向天宠道:“原来是老世兄,失敬失敬。在家父信中说,叫我传授你武技,好预备报仇。这是尽孝的勾当,在下义不容辞。但恐怕我的武技平常,未必能叫世兄如愿。”天宠不待词毕,早俯伏在地,叩头拜师。武僧也倒爽快,并不谦让,受过他的礼,便吩咐僧人给他预备饭,便留天宠在自己屋中安歇。
第二天把这意思,完全对长老说了。长老十分欢喜,说既是俺师弟的再世侄,同俺也是一样,就住在庙里吧。武僧便把他先分在冬班学习。原来他这庙中学技,分春夏秋冬班,每半年升一次班,两年作为普通毕业。想求精进的,再入特别班。天宠不过是初学乍练,故此拨入第四班中,先随着一班幼稚僧人,打练筋骨。虽然略有进步,无奈他是一个读书人,究竟筋力有限,直操练了半年,比人家仍然差的好远。他心中很是着急,以为如此学去,到底得什么时候才能毕业呢?时常向武僧请求,要学一点特别技艺。武僧笑道:“这是勉强不得的。头一样你的气力微弱,二样你今年十八岁,筋骨已入生硬时代,要学软工夫,是很不容易的了。只好长长的工夫,耐耐的性儿,日久天长,自然要有进步,急了是不中用的。我此时纵然传授你特别技艺,你也学习不了。你要知道,文武是一个道理,比如你才把《三字经》读过,便教你做文章,你能做得了吗?只可慢慢地等着吧。”天宠听了这话,心中好不难过,只是急切间,也想不出别的方法。
又过了几天,已到八月中秋,庙中放假一日,什么果子、月饼、酒肉,预备了许多。凡是寺中人,随便开怀畅饮,猜拳行令,好不热闹。唯有天宠对月思家,想起老母弱妹,此时独坐深闺,必然想起我来彼此坠泪。自己又想,本打算学艺报仇,怎奈身体脆弱,不能大有进步,空怀报仇之志,也是枉然。想到这里,不觉潸然泪下。闷坐了片刻,酒肉一点也不曾入口。偷偷地从屋里携了一条短棒,一个人跑到寺侧一个小菜园中,私自演习。走了几趟棒,觉得累了,菜园中又无可坐的地方,四周望了一望,却喜有一座莲池,莲池四围,俱是石栏。便拿了棒,直奔池边来休息。才一到池边,蓦地吓了一跳。原来石栏上伏着一条大蛇,足有七八尺长,有茶杯粗细。只见将腰弯起来,头朝着池中,仿佛要吸取什么物件。再望一望池边,有一个碧绿的蛤蟆,伸着前爪,意思想要抓那条蛇。那蛤蟆足有海碗大小,努着两只金眼,在月下看着,益发明亮。蛇是红的,蛙是绿的,彼此相映成趣。再看那蛇猛地向下一探头,这蛤蟆用爪一抓,却被蛇口咬住,用力一提,无奈蛙身沉重,却又提不起来。那蛙被咬疼了,便用那一只爪力抓蛇头,蛇却一死不肯放松。正在难解难分之时,天宠心里打算,我此时须助蛤蟆一臂之力,要不然,恐怕它要饱蛇腹。想到这里,举起短棒来,用尽十分气力,向蛇头上就是一棒。这一棒,不偏不倚,恰恰击在蛇的顶门上。因为用力过猛,蛇头已被打得粉碎。此时蛤蟆的前爪,已脱出来,蓦地钻到池底去了。再看那蛇,略微地盘旋盘旋,便不动了。天宠在书房时,曾听先生讲过,蛇肉最为鲜美。心说我何不将它煮一煮,倒尝尝是什么滋味。随用短棒挑了这蛇,偷偷跑至厨房。此时厨房无一个人。天宠烧了锅滚水,将蛇放在水中,滚了几滚,然后取出来。把蛇皮裂下再看,那蛇肉雪白粉嫩。天宠便用刀子将它截开,放在滚水中大煮。等煮熟了,取出来放在盘中,倒了半碗酱油,醮着吃了一块。其味鲜美,比初生的笋鸡尤其好吃。心说有这样好东西,必须饮酒,方能助兴。寻了一寻,恰有一瓶烧酒,在厨柜内放着。遂取了出来,在热汤里温了一温,然后大吃大喝。用手撕了那蛇肉,不大工夫,将一条大蛇,吃了足有十分七八。他本来闷了一天,不曾吃饭,此时已经饿了,又得着如此美食,狼吞虎咽,吃了个酒足肉饱。等吃罢了,渐渐有些醉意,便一头躺在厨房的竹床上。此时觉着心里作烧,浑身的骨节,格格有声,仿佛要涨出肉外,说不尽的难过。只是心里昏昏迷迷,睁不开眼睛,只得忍耐着,不敢动身。少时觉得五脏六腑,如炭火炙的一般,不但四肢发胀,而且骨髓里全作痒。天宠心说不好,我多半是中了蛇毒。但是躺在床上,寸步也不能动。有意唤个人来,却又牙关紧闭,张不开口,少时烧得太厉害了,不觉昏昏睡去。
再说武僧领着一班徒弟,饮酒赏月,直到三更以后,却不见天宠的面,便对大家说:“天宠这孩子,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家也诧异道:“今天晚上,始终未见他的影儿,也没见他吃饭,难道是睡觉去不成。”武僧道:“不能吧。你们大家寻一寻他,寻着了叫他来吃一点东西。”众僧应声去了。去了许多久工夫,才见一个烧火的僧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对武僧道:“师傅不好了,天宠死在厨房了。”这一句话,把个贾武僧吓得直跳起来,大踏步跑至厨房,众僧俱在后面跟随。进了厨房,果见天宠直挺挺躺在竹床上。武僧过去摸一摸他的身上,比火炭尤热。再听他的鼻息,呼吸的声音很粗。武僧道:“这个人并没有死呀,你为何顺口胡说?”烧火僧道:“我见他直挺挺躺着,搬也搬他不动,以为他是死了,所以赶紧报与师傅知道。”武僧道:“他多半是喝醉了,你们先不要惊动他,等我仔细查一查他的动静。”说罢手举着蜡灯,在四面照了一照。见铁锅内半锅汤,上面飘着一层浮油。忙用筷子在锅里捞一捞,捞起几块肉来。在灯下一照,愕然吃惊道:“这是蛇肉呀,哪里来的?”又在地下照,见有一张蛇皮,心里益发明白了。说天宠多半是受了蛇毒,你们把他抬到我屋里去。众人七手八脚,把天宠抬到武僧卧室中。武僧赶紧寻了一点雄黄,用冷水化开,拨开天宠的牙关,慢慢灌了进去。不大工夫,天宠已醒转过来,只嚷心里发烧,要冷水喝。武僧便尽量给他喝。喝两三碗,烧的好些了。才细细问他,到底吃了什么东西。天宠俱实说了。武僧听罢,心中暗暗欢喜,便安慰他:“好好地养着吧,先不要起来。”天宠直躺了三天三夜,才慢慢爬起来。觉着身上作痒,用手一挠,挠下许多白皮。几天工夫,身上满脱了一层皮,连头发全随着脱落,直然成了一个和尚。天宠心中奇怪,请教武僧,这是什么缘故。武僧只是笑而不答。又过了几天,天宠完全复了元。武僧领他到花园演武场中,众人全在那里演技。武僧用手指一颗老槐树说:“此树上面有一鹊巢,终日聒噪,十分讨厌。你们哪一个告奋勇,爬上树去摘下那鹊巢?”只见甲班的僧人性善笑道:“徒弟愿往。”说罢脱下大衣,走到树底下,端详了一回。见这树足有三丈多高,鹊巢却在一个旁的树枝上,离地也有两丈多高。必须爬着上去,到得当中,又得爬上别枝,然后方能伸手摘巢。这件事是很不容易的,心中不免有些胆怯。无奈到了此时,又不好退缩,只得硬着头皮用手抓住树皮,用两腿绷住树身,竭尽平生气力,往上爬去,爬上有一丈多高,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因为槐树的皮又不同榆树,它是光滑的,很不易爬。性善到此,已经是筋疲力尽,要上上不去,要下又下不来,急得满头是汗。左手一松,右手也抓不住了,倒仰着便直撞下来。此时如摔在地上,便有性命之忧。哪知武僧早在树下等着,见他摔下来,忙用手一托一抱,便把他稳稳放在地上,不曾伤着毫发。性善喘息了半刻,方才起来说一声惭愧,又向武僧谢了救命之恩。武僧又一问大家,谁敢上去,再没有一个答应的了。武僧便笑向天宠道:“贤侄,你上去看看倒许能成。”天宠听了,不觉愕然一愣。心说我那大师兄一身功夫,全爬不上去,似我这身小力薄,如何能行。但是不爬吧,又碍于师命,不觉低头踌躇起来。各僧人也全望着他发笑,意思是说师傅拿他开玩笑。也许是借着他激励我们,到底我们也没人肯去啊。武僧见众人如此,便笑道:“天宠你只管放心大胆爬去,反正有我在树下接着,还能叫你吃亏吗?”天宠壮了壮胆,便走至树前。先将大衣脱去,将裤带紧了一紧,将袖子挽了一挽,也不犹豫瞻顾,过去抱着树便往上爬。说来真是奇怪,他此时觉着身轻如叶,手脚沾在树上,仿佛有很大的吸力。这个身子,顺着树身,一弯一拱,毫不费力,转眼已爬到树梢。又掉转身子,横着爬过树枝。一手搂着树,一手把那鹊巢轻轻摘下。转头朝下,一弯一拱,又爬到树根。将要落地时候,身子轻轻一掉,便站立在地上。气不上涌,面不改色,恭恭敬敬,将鹊巢献至师傅面前。此时众多僧人,无不鼓掌喝彩,连天宠自己,也茫然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众僧人交头接耳,全说天宠的本事是武僧偷着传授的。武僧也看出这情形来,也不睬他们,又向众人发令道:“你们看地边那个石虎,放的不是地方,谁有力量,从池子后边把他放在池子前边,我还有点奖赏呢。”众人举目一看,见那石虎足有三四百斤,一个人如何能挪得动。彼此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发言。武僧又笑向天宠道:“还是你挪开它吧。”天宠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笑向武僧道:“门生手无缚鸡之力,怎能挪得动三四百斤的石虎,这件事可实在不敢遵命。”武僧喝道:“胡说!我看你挪得动,你一定挪得动。快去挪开,不准推诿!”天宠无法,一班僧人站在旁边,无不掩口而笑。天宠硬着头皮,只得走到石虎前,先端详一回。见它前后爪刻通了,倒是有下手的地方。便过去用手把住它的前爪,往前一提。真也奇怪,觉得并不甚吃力,已将石虎提起。再一用力,离地已有二三尺高。众僧人此时吓得面面相觑,倒来不及喝彩了。天宠平平端着,已端至池子前边,把它放正了。又端详了一回,觉得还有些偏,照旧又端起来,左右看了一遍,然后不偏不倚地放下,方才走到师傅面前复命。武僧哈哈大笑道:“足见上天有眼,不枉你一片孝心。从今以后,可有了报仇的根基了。”众僧人俱都茫然不知所谓。武僧侃侃对大家说道:“你们不要胡猜乱疑,听我仔细对你们说。天宠在此半年,因为他身体很弱,所以没有进步。也是他孝心感动上天,日前无意中却吃了灵丹妙药,不但增长膂力,而且健步轻身,直然是另换了一个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你们可晓得他前天吃的蛇肉吗?那蛇本是一种毒物。它在池边,与蛤蟆互斗,这叫作龙虎斗。那蛤蟆浑身的力量,同蛇的精力,混合在一处。他无意中将蛇打死,那蛇肉中存着龙虎二气之精,却被他吃了。虽然当时略中一点蛇毒,可是他周身的筋骨,俱为这毒气所变化,陡增千百斤的臂力。并且此后身轻如叶,可在树梢上行走如飞。你们不信,我可以叫他当面试验。”随吩咐天宠道:“你上树去,在树梢上走一回。”此时天宠喜出望外,勇气倍加,腾踔上树。果然能在树梢上立起身来,来回行走。众僧全看得呆了,一个个咋舌称奇,非常羡慕。还有那贪心不足的,要去寻那锅里剩下的蛇肉,也吃上一点,好换骨易筋。武僧忙拦住他们说:“使不得使不得。已经过了几日,纵然寻着也没效力了。这是无意中的便宜,要有意去寻,岂不成了笑话。”从此以后,天宠由第四班提到第一班。武僧倾囊倒箧,把所会的武技,无论软功硬功一律传授与他。说也真怪,此刻的天宠,同从前的天宠,直然是两个人。在武僧教着,并不费力,一点就明,一学就会。仅仅两年的工夫,凡少林派的真才实学,天宠是融会贯通,精致极点。最后武僧又将快枪手枪种种射击的学问,也一一传与他。这一年又到了八月十五,武僧对他说道:“贤侄你的学业成了,愚师也没别的可教了,过了中秋节我想要回家省亲,你莫若随我一同回去。在我家小住几日,你便回滑县去吧。”天宠听了,自然是谨遵师命。次日二人辞别长老,一同起身。长老送了一千两银子谢仪。武僧执意不受,说:“我此次原是秉承父命,内中含着报恩的意思,并非是卖技而来。况且我家里薄有田产,也不在乎这一千银子,请长老收回吧。”长老执意不肯。大家又再三说着,武僧勉强受了二百两做盘费。长老又再三说着,送给天宠一百两。天宠不受。武僧道:“你收下吧,作为我给你的就是了。”天宠方才受了。
二人回家见了天飞夫妻,依然康健如昔。家人团圆,说不尽的快乐。天飞听说天宠学艺毕业,又有吃蛇肉的奇逢,老先生更加欣喜。过了两天,天宠一定要回家探母,天飞父子特备了几样酒菜给他送行。酒酣耳热之时,天飞取出两宗东西来送与他,一样是一口宝刀,就是当日王必敬赠与天飞的,如今物归故主,也是一段佳话。那一样却是一封油纸包裹,封得极其坚固。天飞道:“内中乃是最要紧的东西,等世兄到紧急时候,方可拆开。内中关系你一生命运,将来飞黄腾达,俱可于此中求之。老夫上了年纪,你师傅是一个谨慎人,不能担此大事。看你少年英俊,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才传授给你。你要自己勉励吧。”天宠听他说得这般郑重,料定内中必有最重要的文书契约,哪敢怠慢。天宠敬谨地接过来,放在随身衣袋内,向天飞叩谢了。武僧又赠与他两支手枪,全是德国出品。一支是最新式的自来得,一支是才发明的匣子炮。每支随带子弹二百粒。并告诉他这是防身之宝,不可轻易使用。天宠也拜领了。然后辞别家人,向贾家借了一匹驴代步。
好在离家仅止六七十里,未至日落,已经赶到滑县南门。转弯抹角,到了苗家门前,却见双门紧闭,街市之上有一种萧条景象。天宠也无暇细观,用力敲门。连敲几下,却不见有人答应。天宠性起,又用脚使劲踹几下,仍然毫无声息。心中正在急躁,却见街外进来了有十几名官差,拿着长枪短棒,直奔自己而来。天宠心说不好,这是什么来由,莫非前来逮捕我不成。正在疑惑,官人已凑拢上来,大喝一声:“好大胆的强盗,青天白日便敢砸门,还不快来受绑!”天宠此时已拔刀在手,向大家说道:“你们不要错认了人。我是苗家的亲戚,特来探望,并非强盗。你们休得胡来!”苗家的人已经爬上房顶,向外张望。此时连忙爬下房来,开了街门,先朝众官人摆一摆手,然后一把揪住天宠,叫了一声外甥:“你可回来了,把你娘同你舅舅全想疯了!”天宠忙放下刀,伏在地下给凤声叩头。众官人见他们确是至亲,对凤声拱一拱手,说一声得罪,便一齐散了。这里甥舅二人,手拉手进门。随后家人将驴同行李一同牵入。天宠直奔他娘的屋中。凤声道:“你娘上郭家去了。”天宠听罢,大失所望,便立刻要上瓦岗集见他娘去。凤声道:“你不要忙,如今郭家不在瓦岗集住,也搬到城里来。等吃过饭,我带你一同去吧。”天宠又见了舅母表弟等。问凤声郭家因何迁居,他家里许多房屋田产,因何抛弃了,要在城里住呢?凤声道:“一言难尽。等吃过饭,我细细告诉你。”少时菜饭摆好。天宠想娘心切,胡乱吃了一些,便不吃了。立催着凤声,带他到郭家去。凤声笑道:“离此不远,你同我走吧。”二人出了门,穿了有三条街,来至一家大粮店门前。凤声道:“这是郭家的买卖。后边房子很多,他们家眷全住在这里。”说罢,用手拉门上的走铃,连拉了三下,然后又用手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三下,紧跟着又拉了四下铃。然后停住手,候了一会儿,果然有人来开门。凤声拉着天宠,急忙忙走进去。将门关好,一直奔后院来。过了好几层房间,来至一所四合房前。却见郭家符站在门外,用手招呼道:“表叔请进来。”凤声携了天宠,一同进来。家符将院门关好,然后凑上来,仔细相看天宠,不觉叫了一声道:“你不是天宠大哥吗?方才岳母还抹眼泪,想念你,派我在四下里探听你的消息,没想到你不约而来,这真巧极了。”天宠忙同他握手。二人随着凤声一直走进上房。家符先喊道:“岳母,大哥回来了。”此时苗氏正在屋中同天秀闲谈,听见有人敲门,很担心地隔着窗户向外观看。无奈天已昏黑,影影绰绰的见是三个人,走入上房。心想这必不是外人。正在怀疑,家符喊了一声大哥回来,苗氏听见,还以为家里的哥哥家令来了,忙应道:“叫他屋里坐吧。”及至三人进来,苗氏已经下床。天宠过去,抱住他娘的腿,双膝跪下,叫一声娘啊,你孩儿天宠回来了。苗氏冷不防的倒吓一跳。在灯光下细看,果然是他儿子天宠。这一喜非同小可,但觉心头一颤,向后坐在床沿上。把天宠的头,搂在自己怀中,叫了一声儿,那眼泪如涌泉一般流下来,哽硬咽咽的,反倒说不上话来。凤声道:“你母子好容易见着,真乃天大的喜事,还伤心做什么。天宠快起来吧,把你别后情形,说与大家听听。”天宠起来,又同他妹子天秀见过。苗氏告诉他:“今年二月,你妹妹才出阁。”天宠又给他母亲娘舅叩喜,家符张罗着沏茶。天宠从头至尾,把遇见贾氏父子,如何学艺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苗氏自然是欢喜,大家也称赞。说这全是你孝心感格上苍,才遇着这样机会。天宠又问家符:“因何不住瓦岗集,偏要搬进城内?”家符正待回答,凤声接着说道:“一言难尽。你今天来,也看见官人拘捕的情形了。难得你进城时,并未被阻,也算万幸。”天宠道:“我进的是南门。门洞内看见两三个官兵,他们仔细打量我,我也没理会,就过来了。难道他们还拦人不成?”凤声道:“岂但拦人呢!遇见眼生的,拿了去当强盗办。这件事说真了,也是官逼民反。现在的滑县知事,姓吴名善言,说真了便是无一善可言。他本是北京人,是刑部河南司的书吏,刑名是他的专门学。在北京时候,凡河南上控的官司,俱由他经手,狠赚了几个钱。因见河南人有钱的很多,便想来刮地皮,捐了一个大八成知县。又求军机大人一封八行书,未出三个月,居然挂出牌来署理滑县。而且署理了一年多,无恶不作,居然稳如泰山。多少上控的案子,全被省里批驳回来,不曾准过一件。这位县官从此更有了把握,益发放开手地敲骨吸髓,剥削商民。并且勾串一班胥役,贪赃受贿。凡来告状的,花钱官司便赢,不花钱官司便输。到后来他的法子更巧了,两面的钱,他一律全收,以多少为输赢的标准。却又不肯一堂断完,好预备输官司的再多花钱,下回便可翻案。有时候一起案子,能使十几次钱,仍然未曾断了。闹得小民叫苦连天,凡来打官司的,无不倾家破产。他又假借学堂巡警种种名义,按户派捐。房有房捐,地有地捐,甚至家里养牲口,得上牲口捐,开买卖得上铺捐。近来索性连婚丧嫁娶,全须上捐。甚而至于每一口井,全得上捐,这叫做水捐。把人民挤得没了路儿。那善良的,只得忍气吞声。横暴的,便不免铤而走险。因此全县之中,盗贼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本来咱这河南红帮会友,是很多的。听说那会中的领袖,因为上了年纪,已埋头隐居不再与闻会事了。这些人因没有首领,散居各县,随时啸聚。有一个为首的,叫做白朗。此人年纪很轻,却骁勇非凡,广有谋略。他手下七八百人,占住瓦岗山,做了巢穴。凡附近的财主商家,多半被他绑了肉票。要赎回来,至少从一千元起码,多者一万八千、三万两万。因此离瓦岗山最近的商民,逃避一空。你郭姻伯家,几乎被他们绑了票儿,所以急速迁进城来,把田园全抛弃了。只寻几家穷亲族,替他看守着。”天宠道:“难道县官不去剿匪?”凤声叹了一口气道:“你说这是傻话。县官哪里敢剿,只求不来寻他,就认便宜了,还敢说剿匪?不但不敢剿,有时候匪走单了,被乡民获着送进城来,他不但不办,反立刻将匪释放了,并同酒肉款待,派差役把他送回瓦岗山寨。回来擒匪的乡民,还有生命之忧。所以如今闹得乡民谁也不敢与匪结仇,反倒按时送钱送米送酒肉,求着同匪人亲近,好保全一乡一家的生命。至于县官,别看他对于真匪连正眼不敢看一看,却专能派他的爪牙,四出鱼肉乡民。借剿匪为名,练了二百名团勇,终日在城关四乡,看见一个眼生的人,或是口音不对,或是个人独行,便抓了来硬当匪办。花几个银钱的,也能释放。不花钱的,轻则监禁,重则正法。这一年以来,屈死的不计其数。闹得人民全是关门闭户,白昼不敢出行。方才是我带着你,他们全认得,要换一个人,早就被捕了。”凤声说到这里,早把天宠气得咬牙切齿,破口大骂道:“这还了得!要由着他性儿,一个滑县的人,都没有活路儿了。外甥此次回来,也是活该他的大数已到,早晚我必为此方人民除这大害。”苗氏听了,忙捂他的嘴道:“你快不要胡说。倘然传出风去,不但咱们受害,还连累了亲戚,那是说着玩的。”家符道:“大哥既说这话,他一定有把握,岳母倒不必拦他。我也把这赃官恨极了,如果有除他的方法,我郭家符情愿效力。”凤声笑道:“你二人倒是难兄难弟了。年轻的人做事要谨慎,不可乱逞意气。我虽然年老,何尝没有抱不平的心。只因一无能力,二无帮手,只好忍着等机会再说。如今天宠回来,我们倒可以从长计议了。”天宠又问天秀:“姻伯现在哪里,我过去给他老人家请安。”天秀道:“我们这后院是三所四合房,老人家夫妇带着老兄弟家印,住西院的一所;大哥家令同嫂子,住东院的一所;我们同母亲,住当中的一所。这三所房,全通连着,叫你妹夫带你去吧。”家符在前边引路,凤声天宠随着他去见绍汾。彼此会晤,自然也是悲喜交集。郭绍汾因为迁居避匪,房屋田产牺牲了一大半,算计起来也值二十多万银子。目前仅止剩了几处买卖,闹得心绪恶劣,老病侵加,神气非常的颓败,迥不似从前了。天宠开劝了一番,然后又到家令院中,谈了片刻,仍旧回到家符院里休息。因为天已半夜了,凤声不便回家,也住在郭家了。
天宠思前想后,方才他娘舅谈到白朗,是红帮中的会友首领,因为首领年老退休,心中不觉有所触动,便偷偷地往衣裳袋中将贾天飞给他的包裹取出。因为封得极其坚固,用热水闷开,将里面的东西取出。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吃一大惊。少时定一定神,又不觉欣然大喜。你道这字据是什么?原来恰是河南全省红帮首领的会证。并附有红帮的历史,同红帮各支的会址,以及红帮中的要人姓名,并有一纸书信,是传授这首领宝座的旗帜。你道那首领是谁?原来正是贾天飞。他从十七岁便入了红帮,后来做了官,仍同帮中暗通消息。乃至弃官以后,又主持帮务二三十年,在河南全省红帮中,他算是头一位领袖了。每年帮中的头目,还要到他家去聚会两次。他那谕饬上,写着王天宠少年英俊,而且武技超群,堪以承袭他那首领地位,以及本帮弟兄,有何要事,可向天宠接洽,不必再来问我了。后面并有“捧天宠如捧予”六个朱字,下面还盖着红帮河南全省领袖的朱印,内中并有人骨刻成的一方小印,声明此印有调动全省帮友的全权。再看人名单中,果然有白朗的名字,下面注着年二十一岁,光州人,又有飞行绝技智勇双全八个字的考语。天宠看罢,忙又将它封好,仍旧藏在身边。心中打算,我有了这个东西,便是十万甲兵,不但父仇可报,全省的贪官污吏,全能次第剪除。明天我便到瓦岗山会见白朗,好商量起事报仇。彼此挈起手来,大加号召,几千人不难扩充。再看一看瓦岗山,是否有发展的余地。联合几位同志,彼此联盟,一面夺取贪官不义之财,一面为本省同胞泄怨除害,也算惊天动地,做了一番事业。自己心中打算,一夜也不曾合眼。到了次日,绝早地起来,给他母亲请过安,然后随他娘舅,仍回苗家。暗暗将此事说知,凤声也十分赞成。甥舅二人,便一同投奔瓦岗山。要问白朗肯否与他联盟,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