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博士同徐天麒招呼大家,谁肯在东京作为留守,暂不回国?只见闪出二人,齐声应许,愿负留守之任。众人举目观看,原来是宋樵夫同彭国珍。天麒笑道:“你二人年纪太轻,要回国去做那冒险的勾当,愚兄实不放心。如今你二人肯做留守,那是再好没有的了。”国珍道:“年轻倒无甚妨碍,怎见冒险事不是年轻人做的?不过小弟另有一种心理,此时也不便明言,将来总有揭晓的时候。”樵夫道:“小弟不回国,也不是因为年轻,我的志向是将来想在建设方面下一点力,因为目前破坏的分子太多,建设的分子太少。小弟看着,也是一件危险事,所以要并力此途。并非是人为其苦,我为其乐,要讨便宜,爱惜生命。如果诸兄仍责备我回国革命,赴汤蹈火也决不推辞的。”大家齐说道:“樵夫是有才气有作为的人,要专为破坏去牺牲,实在可惜得很。你这主张,是我们全体赞成的。”孙博士又央求樵夫:“无论如何,千万别离开我。我这革命计划,处处全要仰仗老弟帮忙。”天麒也极力撺掇,众人又闲谈了几句,便各自散去。
从此以后,男女团员陆续回国。他人暂且按下不提,单说满清宗室镇国将军溥荣之子善辅,自随同门客赵善从来至东京,转瞬已经住了七个年头。在日本陆军中学、陆军大学士官学校俱都卒过业。又在联队中,见习了一年零三个月,蒙日本陆军省特奖以陆军少尉衔,所有陆军学识,淹贯精通。日本陆军元帅大山岩全特别赏识他,说他将来定能成一员名将。并且善辅于课余之暇,专好从日本人练习武士道,日渐月磨,居然练成了一身好本事。不但拳脚精通,而且刀枪棍棒,件件皆有法门。差不多三二十精壮少年,不能到他身前。他同彭国珍最称投契,二人曾结金兰之好,并发下誓言,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二人是形影不离,痛痒相关,所有军学知识、武士技能也不相上下。他来的时候,本带了一万元番票,怎奈世家子弟过于挥霍,到第五年便花光了。幸亏赵善从书画俱佳,自己在下宿内组织了一个书画馆,在各报上登了一次润例,居然三三两两寻上门来。后来日本人见他书画果然佳妙,连做官的也不惜重资争先购买,因此每月居然有二百多块钱的进款,两人学费及衣食用度全够了。好容易对付着,善辅在陆军中完全毕了业,二人秘密商议回国。这七年中并未给家里去过一封信,家里也未来过一封信,所为避汉人耳目,总算是艰苦卓绝了。因此铁血团把他引为同调,并以北京革命事业见委。善辅口若悬河,说得天花乱坠,不由众人不信。
自孙博士来开过会议之后,大家纷纷回国,善辅也买船内渡,在上海住了几天便到天津。在天津又住了几天,便回北京去了。依善从意思,想着下了火车便回东四牌楼民政部街荣将军府。善辅却执意不肯,他说我七年全能忍过去,何争这一时呢?咱们暂住在前门外煤市街万隆店内,看一看这七年后,北京市面有什么变迁,借此采风问俗,也可晓得朝政的得失。善从拗他不过,只得依从。下了车连行李带人一同奔万隆店,恰好万隆店才腾出两间宽大房子来,二人全占了。店伙才把茶沏上来,账房先生拿着一本店簿,笑嘻嘻走进来,向善辅问道:“老爷贵姓?”善辅答道姓赵。先生又问从何处来的?善辅答道上海。先生听了上海两字,不住眼向两人浑身上下仔细打量,看见他们俱是剪发洋装,颇现一种惊愕之色。又问道:“老爷官印叫什么?”善辅有些不耐烦了,便没好气地答道:“叫赵少爷。”先生答道:“自然是少爷,但是少爷总也要有个名字啊!”善辅道:“名字吗?有倒有,怕你不敢叫吧,你就写少大人,少将军吧。”先生一听口气,知这个来头不小,也不敢往下再问了。转过脸来意思要再问那一位,却又不敢张口。到底善从和气,便笑道:“你只写赵辅赵从罢了,我们也不是革命党,你不用害怕!”先生写罢,慢慢地退了出去。善辅道:“真讨人厌!倒好像我们是贼,将来还扳他的窝主呢?”善从道:“你也不要怪他们,如今北京立了警察,对于客店楼房盘查得很严,总怕有革命党混迹其间。其实真有革命党,也未必查得出来。”
二人洗罢脸,喝了一碗茶,把门锁上,便出去闲游。到青云阁看了一回,红男绿女,游人很多。善辅道:“大哥!咱二人去吃致美斋吧,七年没登他的门了。”善从说很好,两人出了青云阁,安步当车来到致美斋。上了东楼,善辅生怕遇着熟人,便到北间小雅座里坐定,要了两壶茵陈,两壶白干,什么烧鱼头,烩爪尖,溜鱼片,软炸腰花,凡致美斋得意的菜全要到了。善辅一边吃着,一边笑道:“不尝此味久矣。”善从道:“东京味莼园的菜也着实不坏。”善辅点头称是。二人越吃越高兴,正在狂吞大嚼之际,忽听得楼梯一阵乱响,上来七八个人,一面走一面山嚷怪叫,内中有一个高声说道:“气坏了我了,就凭堂堂王府,向他一个穷医生家里讨个丫头做小老婆,他还敢推三阻四,架醋拈酸,真真要把人气死!”又听一个嚷道:“这有什么?明天他再不答应,把那丫头提出来装在车里,拉了就走,陪爷睡几天,木已成舟,看那老村牛还有什么法子?”这一个说完了,只听那几个全都一口同音地极力赞成。跑进东楼明堂,高声喊:“堂倌!拣新鲜酒菜,不拘名儿,快快地往上摆,我们饿极了!”只听堂倌一迭连声的爷爷爷,就来就来。善辅侧耳细听,不觉皱眉道:“这是什么人?敢这般大胆。在天子辇毂之下,竟敢明目张胆地商量抢人,大哥你去探听探听。他们既说是王府,这里边一定牵涉我家的人,你要不露声色访个明白,我们再作计较。”善从答应一声便出去了,去了好久工夫,方才回来。一进屋,先向善辅摆一摆手,然后低声说道:“你猜是谁?原来是兴大爷。”善辅一听兴大爷三字,立时圆睁二目,剔起双眉,一拍桌子骂道:“该死的狗头!去年他到伦敦丢了大脸,把堂堂头等国家,因为他一个人愣叫人家给降为三等国,似这样不争气的东西,杀之有余。我想他回到国来,一定稍知道一点惭愧,从此埋头不出。谁知他照旧这样横行霸道,这还了得?我早晚叫他知道我拳头的厉害。”一面说着,还气得吁吁直喘。善从忙低声劝道:“我的爷,你小一点声音吧!人家才提一个头儿,你就生这大气,以下的话,我还敢对你说吗?”善辅道:“大哥你不必怕,快往下说!倒是怎样一回事?”善从道:“算了吧,招起你的气来,你立刻想打人。打出祸来,叫老将军知道了,岂不埋怨我的不是?”善辅笑道:“你这人太小心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说话就打人。你只管说吧,我决不生气,还不成吗?”善从道:“说倒可以,咱们得立一个口头条件。他就是在眼前抢人,你也不要干涉,你能依我的话吗?”善辅道:“能依能依!你快说吧!”善从道:“方才吃饭的这十来个人,全是他手下架秧子的把式匠。这前门西大外廊营住着一个行医的,姓李号叫子鹤,倒是多年的一个老医生。前一个月,老王爷有了病,太医院的御医全看到了,始终也不曾治好。后来有人荐李子鹤诊治,吃了他三四剂药,居然好了。老王爷很高兴,保了他八品御医,另外谢了他五百两银子。他不敢领银子,说是蒙王爷提拔,就感激不尽了,怎好再领赏呢?王爷见他不领,心里不过意,便派兴大爷亲自给他送去。也是活该有事,兴大爷到他家中,恰赶上他看病出门了。他有一个十八岁大妞儿出来开门,兴大爷一眼便看中了。问李先生是她什么人?她说是她父亲。兴大爷便拉近说,李先生是王府的官医,咱们是通家之好。我是王爷的儿子,你是李先生的女儿,我今天给你们送银子来。李先生既然不在家,我在你家里候一候他吧。这个妞儿也倒大方,便把兴大爷让进家去。她家中只有一个娘,一个九岁的兄弟。她娘见是贵人到了,自然格外应酬,沏茶装烟,很张罗一气。兴大爷便没口地夸奖她家姑娘好,怎样长得有福气,怎样举止大方,必须配一个官宦大家。又问可曾有了人家,她娘答说未有。兴大爷听了,满心欢喜,差一点就要毛遂自荐,拉长拉短的,临走把五百两银票给李先生留下。李先生的太太执意不敢收,兴大爷说,我亲身送来的,哪有不收之理?李太太只得收了。兴大爷去后,李先生回来,太太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李先生埋怨妻子,不当收王府的银子。太太说人家贝子爷亲自送来的,要不收,岂不是小看人家?再说一个王府中,还把五百银子看到眼里,你就是不收,人家也不知你这份情。李先生也只得罢了。不料过了一天,王府的侍卫恒春,借看病为名来寻李先生,说来说去,便说到少王爷今年三十岁了,膝下还没有一男半女,前天到你府上来,看见妞儿(按:旗人称少爷为哥儿,称小姐为妞儿,乃一种最尊贵之称呼)长得有宜男之相,意欲聘为第七房侧福晋(按:旗人王公贝勒贝子之太太均称福晋),将来能生一位阿哥,便是正福晋了,连你先生全有皇国丈的希望,这真乃天大的喜事。故此我特来与你报一个信,并且将来一切陪嫁妆奁,满不用你操心,全由少王爷拿出钱来,凭你随意置办。今天就请你挑一个下定的日期,我情愿奔走效劳,将来喝你一杯喜酒。在恒春说了这一套话,心想着李先生听了,一定欢喜得连声答应。哪知这个老头子十分古板,与众不同。他听了,不但不欢喜,反倒上来气了。对恒春说道:‘恒老爷,你今天为看病来,还是为给少王爷说媒来了?’恒春不明白他这话,说给少王爷说媒是正事,看病不过是带脚儿。李先生听了,便正颜厉色地说道:‘既然如此,请你走吧!我的女儿早就有了人家。常言说一女不嫁二夫,请少王爷再另寻佳偶吧。’恒春听了一愣,忙回道:‘不对啊!前天少王爷来,你家太太亲口说的,尚未曾许给人家。怎么两天工夫,又会有了人家了?’李先生道:‘这一层你倒不必操心,实对你说,我家女儿不能给人做妾,不要说七房,就是二房也不成功。这乃是我家辈辈的戒律,不能由我破坏。’恒春听罢,气得冷笑道:‘好好好!你留着吧。将来准不给人做妾,你那才对得住我。’说罢一拂袖子去了。过了没有三天,太医院的堂官,把李先生请到自己私宅,恳切地向他说:‘如能将女儿许给兴大爷,不出一个月准把他补太医院五品医正。’仍然被李先生驳了。因此兴大爷恼羞成怒,才想了这个抢的法子。方才我出去打听,恰赶上这致美斋管账的先生同李先生住一个院子,他又好谈,因此详详细细全对我说了。依我劝少将军,你不必管这闲事,一者与咱们无干,二者他父子的势力谁抗得了。就以宗室论,虽然你同他全是亲支嫡派,论谱系你比他晚着两辈呢!他是爷你是孙,你一动他,便担一个小犯上的罪名,那是何苦呢?”善辅听了,意思是又要发气,赶紧又捺住了,只叹了一口气道:“怎怨汉人主张革命呢?可恨老天不生我为汉人,偏生我于满族,还生我于天潢贵胄之中,真叫我毫无生气也。”说罢,不觉潸然泪下。
善从见他如此伤心,连忙算清了饭账搀他出去游玩破闷,他只是无精打采的。是日正赶上大栅栏广德楼演唱夜战,二人便前去听戏。一进门正赶上明娃娃演《铁冠图》,把一位有道无时的崇祯皇帝,形容得有声有色,感慨激昂。善辅看了,益发触动他的心事,指着台上低声叹道:“只怕你就是吾光绪皇上一个小影也。”演完了《铁冠图》,紧跟着是元元旦的《取金陵》,侯喜瑞去赤福寿,忠肝义胆,至死不渝,形容得淋漓尽致。善辅又叹道:“元末尚有如此忠臣,只怕我满清将来未必有也。”继而一想,或者我善辅是满清未来的赤福寿也未可定。善从见他自言自语的,仿佛中了魔一般。要想劝他几句,又不知从何处劝起,后来恰赶上路三宝、水仙花唱《双摇会》,罗百岁同王长林去街坊的和事佬,朱素云去相公,把多妻的苦楚形容尽致。善从乘势笑道:“少将军,你看这出戏真好,把纳妾的人作践苦了。人总说纳妾是寻欢买乐,照这样看起来,哪是买乐,简直是买罪嘛。可笑那兴大爷,已经有了六房妻妾,还要再讨七房。只怕将来的罪孽,比《双摇会》还要难受几倍呢!”善辅道:“本来也难怪,从皇上就开了这种恶端,一个人却有三宫六院,这个妃那个嫔,娶了一大堆。怎怨那富贵人家不跟着他学?假如能照东西洋,就是一君一后,再也没有人敢纳妾。兴大爷他本是一个王爷崽子,有上七八个侧福晋,原不足为奇,不过抢夺良家女子,实在说不下去。明天我倒得看一个水落石出。”善从要拦他,又怕他犯了龙性,反倒非此不可。心想明天必须想个法子将他诓回家去,但求别闯出祸来,把他双手交还给老将军,便没有我的事了。主意打好,又随看了几出戏,便催善辅回店安歇。
二人睡了,偏巧昨晚善从在致美斋,因为茵陈酒好,他一个人喝了七八壶。当时倒不觉怎样,等睡着了,酒力后发。那茵陈本是温暖舒气的,因此越睡越沉,越睡越甜,直到早十点钟还未起来。善辅八点便起床了,洗脸漱口吃点心,诸事已毕,把黄带子系在腰间。现在已是八月,天气清爽,他穿了一身厚布洋服,外边却罩了一件宁绸单衫,脚登皮靴,头戴小草帽,皮夹里装了几两银票,轻轻地把门带过去。走到柜房,告诉账上先生说:“我有事出门,今天不定回来不回来,要是大爷醒了,请他自己吃饭,不必候我。”先生连声答应着,善辅迈大步直出店门去了,也不雇车,信步游行,进了观音寺街,遛遛逛逛,不知不觉,已到李铁拐斜街。进了街,便奔大外廊营,留神细看,果然路东第三门门外挂着一个牌子,是太医院李寓。菩辅点点头,心说一定是这一家了。只见他双门紧闭,自己一想,这天还早得很,他们未必这早来抢亲。再者致美斋的先生,既与他同院居住,一定叫他们躲避开了。纵然来抢,也未必能抢到手。继而又一想,不妥不妥,那兴大爷的势力,谁人不怕。致美斋先生未必敢泄露机关,我既来了,必须要看一个真假虚实。正在思索,忽见把着外廊营口儿有一个小茶馆带饭铺,善辅笑道好了,我何妨到这茶馆去喝茶,有什么动静,必须从我眼前经过。遂缓步进了茶馆,茶博士过来笑道:“大爷喝什么茶?”善辅道:“沏一壶香片吧。”少时茶沏上来,善辅自斟自饮,两眼却不住向街上瞧看。只见南来北往,车马纷纭,全是由此经过,却未有停留的。
坐了有一个钟头,心中好不耐烦,正待要走,忽见由李铁拐斜街来了两辆车,全是紫拖泥黄缰。车上坐着一个女人,看样儿是一个当仆妇的。那一辆车上,坐着一个三十上下的少年。善辅在前八九年同载兴也见过几面,如今却认不清了,到底他心中先有成见,所以模模糊糊的还认得三分。只见随着车的有七八名短衣的卫士,这车一直赶进外廊营,到李家门前停住。善辅倏地立起身,把钱袋交给茶博士,说一声回头算账,大踏步出了茶馆,来到李家门前,自己远远地靠在西边墙下凝神观看。只见随来的人上去打门,少时门开了,出来一位五十上下岁的先生,身穿蓝洋绉夹袄,慈眉善目,像一个行道的模样。善辅心里说,这一定是那李子鹤了。只听他向卫士道:“恒老爷!你今天来有什么事?”那人说道:“今天王府设宴赏桂花,老福晋传旨,叫请你的太太同妞儿一同进府去赏桂花,故此套车来接。老福晋恐怕不恭敬,特派少王爷亲身来迎。”说到这里,载兴已经下车,李先生只得请安,只说请少王爷安。载兴却嘻嘻地笑着说:“老李!我上回到你家里,回去对老福晋说,你的太太妞儿怎样好法,老福晋很欢喜,今天特备车来迎接她母女进府宴赏桂花,并派我亲身来接。你快请他们出来上车吧。”李子鹤听了,只是摇头,脸上早气得变了颜色。迟顿了片刻,才正颜厉色地对载兴道:“谢谢太福晋,谢谢贝子爷,拙荆同小女乃是村野之人,不敢擅进王府,恐怕失了礼仪,罪过不小。请贝子爷回去,善为辞谢,我们心领就是了。并且拙荆同小女,现在尚未梳洗,也不请贝子爷家里坐了。”说罢扭头便要进去。只见载兴一把将他揪住说道:“老李!你太不通情理了。今天好意来请你们赏花,你倒推三阻四,当面给我不下台。你要知道,我今天既套车来,便不能空回去。王妈!你进去,将他家太太妞儿搀出来上车,倒看这老头子敢怎样?”那车上的老妈子果然跳下车来便往里走,随来的侍卫,也要跟着进去。李子鹤到此时可真急了,一手揪住载兴,大声说道:“你要做什么?你倚着王府的势力,还敢抢人吗?我今天这老命不要了,咱们一同去见老王爷。”说罢揪着载兴要走,哪知一闪身子,王妈同侍卫早乘势抢进门去。李子鹤急了,撒了载兴,又要去拦阻王妈。哪知载兴一使眼色,又过来一个侍卫,将李子鹤横住,不叫他进门,李子鹤便同这个侍卫撞头。已经闹得天翻地覆,街坊四邻全都出来观看。站岗的巡警却远远地望着,不敢向前。善辅此时早气得眼中出火,鼻里生烟,实在捺不住了,一个箭步蹿过来,将载兴披胸一把揪住,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敢这样欺压良善。人家好好的女儿,你便可以凭空抢劫吗?”出其不意,倒把载兴吓了一跳。左右侍卫见有人出来打不平,把他家少王爷捉住,这些人狐假虎威的,哪里肯饶?一窝蜂似的全朝着善辅打来,善辅也不回手,只提着载兴的身子,去搪大家的拳脚。这个一拳,打在载兴眉上,那个一腿,踢在载兴背上,把个载兴踢打得大嚷大叫,骂道:“瞎眼的东西!怎往我身上打啊。”众人见打不着少年,自己的主子反倒吃了苦,便从车上取出支车棍来。意思是有了兵器,便可以将少年打倒。善辅见前后二人,各举着木棍向自己打来,他不慌不忙,一手掐住载兴的脖子,一手揪住载兴的裤带,仿佛提弄婴儿一般,把他横着举过头顶,转着圈儿去迎那木棍,众人一见谁还敢打。正当此时,忽听院内又哭又喊,原来是王妈同侍卫恒春,扯着李家的姑娘硬往外拉,她母亲也阻拦不住,只有大声哭喊。李子鹤被大家圈住,不许他进家,他也是哭喊撞头。善辅见侍卫拖着一个女子出来,才拖至门前。他一手揪着载兴,另只手飞过去,在恒春脸上便是一掌。恒春猛然被打,哎哟了一声,一松手,那女子没命地又跑进家去了。王妈见恒春挨了打,自己也不敢再去拖了。这里恒春被打,又见他家爷被人揪住,他便扑过去要打善辅。善辅等他过来,只一抬脚,把他踢出有两丈远去,趴在地上不能起来。
此时巡警不敢再看着了,连忙吹哨,召集了十几个来,意思是要帮着载兴这一面捕拿善辅。善辅对大家说道:“他们倚仗王府势力,凭空抢人家的女子,我是路见不平,奋拳相助。既然你们警察来到,这事就好办了,请你们把抢人的人们同遭抢的事主,同我这抱不平的证见,一同送到警署,有话我们到那里说去就是了。你们要怕王府的势力,想着倚强压弱,诬陷善良,实对你们说,我的势力也不在王府之下,到那时你们可不要后悔。”善辅这一套话,居然把巡警唬住了。再说大家见善辅的气度,也委实不小,谁敢碰这钉子。只好转过脸来,朝着李子鹤说道:“李先生,倒是怎么一回事?你要实话实说,可不要信口诬赖好人。”李先生发急道:“警爷!你不是在旁边看着来吗?无缘无故,要抢我家闺女。若非这位少爷出头阻挡,此时人早被他们抢走了。你当巡警的,不来保护我们,反倒说便宜话。这事下得去吗?没有旁的说,我们到区里打官司吧。皇上家也得说理啊!”巡警道:“既然如此,请你们三位上区吧。”载兴此时被善辅揪住,始终不肯放手。他想要挣扎,又怕吃亏,听说上区,他倒愿意。心想一上区,区官认得他,当时便把他放了,反而把少年同李先生扣住,说他们串通一气,殴打亲贵,至不济也罚他们两个月苦力。主意打定,便承认一同上区。巡警押着大家,奔石头胡同第二区署。
却说这个区官,姓英名杰,是镶黄旗满洲旗人,为人极其精干。平素专怕兴大爷在他这区里闹事,所以兴大爷走到哪里,他先派两个便衣巡警在后面跟着,一举一动,随时报告。今天闯了这个大祸,英杰早知道了,只是这少年不知是谁,未免心内着慌。预料这少年来头也不小,这场是非只怕有些棘手,不大好办。正在着急,忽见巡警回话说,大外廊营岗警领着兴大爷许多人上区来打官司。老英一听,早吓出一身冷汗,心里只恨那巡警好糊涂东西,你怎不在外边设法了结,却给我带到区里来,这事叫我怎么处啊!想了半刻,忽然计上心来,便传话在后厅讯问。叫先带李子鹤,及至李子鹤进来,英杰让他坐下,含笑问道:“李先生你乃是一位儒医,读书明理,况又当着皇上家的差使,诸事总要忍耐一些。你同兴大爷平日若无来往,他焉能凭空到你家去接人?你纵然不去,也应当好言对答,何至竟打起来,难道不怕失了官体吗?”李子鹤一听这话,分明是袒护载兴,反倒派他的不是,心中益发气了。冷笑道:“区长倒会说现成话,你家里也有大姑娘,你能叫她陪贝子爷睡觉去吗?怕你也没有这大的度量吧?”英杰道:“倒是怎么回事?你先不要骂人,有话请讲。”李子鹤便把当初怎样给老王爷治病,兴大爷怎样到他家里送谢仪,怎样看中他女儿,怎样派侍卫来求亲,怎样被他驳了,今天套车硬来抢人,多亏少年出来阻拦才未被他抢去,从头至尾对英杰说了一遍。英杰问道:“这个少年你可认得他吗?”李子鹤摇头说不认得。英杰便请他在下面等候,叫过一个亲信巡警来,嘱咐他下去,向那少年要一张名片来。巡警去了不大工夫,拿上一张白纸铅印的小名片来,英杰接过来一看,吓得目瞪口呆,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片子上印的名字是善辅,下边一行小字是字揆卿,宗室正白满洲人;上首一行小字是待袭镇国公,现任辅国将军。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奖给步兵少尉衔。英杰看了一两遍,忽然想起来说:“这不是前七年走失的那位少将军吗?对呀!他是铭贝子的侄儿,荣将军的少爷,一人兼挑两门。所以片子上印着待袭镇国公,现任辅国将军,这官衔也对了。但是他为何贸然钻出头来便闯了这个大祸?如今这两人的势力,可称旗鼓相当,我敢说谁一个不字啊?然而我不出头,却又无法下台,这篇文章可怎么做呢?好好,有法了,我先给外城总厅去一个电话,请示厅长。这支蜡烛,也不要净叫我一人坐,再找一个分劳的。”想罢便叫电话,同外城巡警总厅厅长朱子嘉对口地谈了一回,朱子嘉一听,也是为难。想了想,忽然想起巡警部尚书来,恰是这两个人的老长辈,莫若请他出来处分这件事吧。
原来该部尚书是敬亲王,敬亲王也是亲支近派的宗室,同恩亲王是再从堂的兄弟,同善辅那一门略远一点,他现为民政部尚书,还兼宗人府宗正。按前清皇室的规矩,无论宗室觉罗远支近派,俱归宗人府管辖。宗人府的堂官全是亲王,或贝子贝勒,或辈数大,或年纪长,才能得这差使。可一个宗人府中,堂司各官俱是旗人,唯独府丞却是一个汉缺,因为府丞专管宗室官学,好比宗室中请的一位公共的老夫子,所以不用满人,却用汉人。要论宗人府的规矩,也是很严的,无论你王公贝勒,只要犯了法律,送到宗人府中,宗正坐大堂问讯,得跪下听审。府里有龙头棍,就是王爷也一样挨打。也有监狱,宗室犯法,也一样收监。所以朱子嘉想到这两个人非交宗人府是无法办的。当时便给敬亲王通电话禀知一切,他也不说抢人不抢人,就说二人因为口角斗殴,区里排解不了,只得请王爷处分。敬亲王听了,勃然大怒,说这还了得!堂堂贝子国公在街上打架,成何体统?立时派宗人府差役拿黄绳把二人缚来,听候发落。差役哪敢怠慢,立时骑马跑出前门,到外右二区去传载兴善辅,立刻到宗人府听审。二人正在区里大闹,嗔着区长不发落,也不放行,区官忍气吞声,只是不理。少时宗人府差役到了,拿出宗府传人的法牌,二人见了俱吃一惊,因为法牌上有一道上谕,是当年世宗宪皇帝(雍正)训饬宗室的旨意,特刻在法牌上,以为后代子孙之戒。这二人见了只得跪下。差官传敬亲王的谕,带他二人到宗人府听审,虽然带着黄色的法绳,到底不过是个形式罢了,怎敢真向贝子国公的脖颈上套。好在有现成的车,每人坐上一辆,一直拉到宗人府。立时敬亲王坐了大堂,把他二人带上来,追问情由。载兴如何肯认,只说奉太福晋命,接李家母女赏花,那李医生口出不逊,当时侍卫与他争论,善辅却出头干预,将侍卫踢伤,还将我的脖颈抓伤。以宗亲论,他是晚辈,明明小犯上,求堂上做主。及问善辅,善辅从头至尾,将昨天在致美斋看见的情形,同今天所遇的事故详细回明,并说现有李子鹤作证。敬亲王平素知道,载兴倚仗父势无恶不为,今天一听前后情形,心中早明白了。便把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载兴!你身膺显爵,不知自爱,硬敢抢劫民女,似这种无法无天的勾当,立应斩决。你快快从实招来,本爵愿念宗亲面上,暂寄下你这颗头颅,从宽发落。你要狡赖不招,我便请出御棍,先责打你一顿,看你招也不招?”载兴听说要打,早吓得魂不附体,颤声回道:“我我我招,求王爷不要生气。”便将怎样起意谋抢人家女儿一一说了。敬亲王骂道:“该死的东西!这还了得!”吩咐左右先把载兴收在宗府狱中,听候发落。
左右把载兴带下去,然后退堂,传谕叫善辅到后堂相见。善辅立起身来,随着敬亲王的侍卫来至后厅密室中,侍卫打起帘子,让他进来。他才一跨入,举目观看,不觉吃了一惊。原来他父亲溥荣同他伯父溥铭,还有他义兄善从,全在这一间密室里坐着。他连忙紧行几步,跪在他父亲同他伯父面前说:“孩儿回到北京,一时贪玩,未曾先到家中给二位大人叩安,实在罪该万死。求二位大人念孩儿年幼无知,多宽恕吧。”说罢,连连叩头。这老弟兄两个,一人拉他一只手,将他拉起来,喜欢得两眼流下泪来。溥铭道:“七年工夫,你居然长成大人了。”回头又对溥荣道:“你爷儿两个,既然定计去求学,为何事前不告知我一声?空叫我赔了许多眼泪,这是应当的吗?难道还怕我泄露了不成?”溥荣连忙赔不是道:“大哥不要见怪。当时本想对大哥说,恐怕大哥舍不得放他走,所以才始终瞒住了。这以后叫他常去侍奉大哥,管你叫父亲,管我叫叔父便了。也算赎一赎我们的罪过。”溥铭一听,乐得手舞足蹈。少时敬亲王也出来,善辅又重新磕头见过。大家提起载兴抢人的事来,善从道:“昨天晚上,我看少公爷那神气就是要打不平,我处处提防着,偏巧今天又起晚了。我起来一找人,人是没影儿了,向店里打听,店里说出去得很早,今天不定回来不回来。我便猜着一定是上外廊营去了,赶紧的追了去,已经打在一处了,我只得远远地哨探。好在知道少公爷的拳脚,绝不至吃亏,后来见一同送往区署,我实在无法,只得回府禀报一切。后来老公爷给警厅去电话询问,才知道把案子移归宗人府了。因此两位老人家一直到宗人府来求情,王爷应许关照,又留他二位在府里等候。父子相逢,真是大喜大喜,只是苦了兴大爷。老王爷知道了,只怕不肯甘心,总要求王爷从宽发落,不要因此生了恶感才好。”善从这一席话,说得父子三个俱都点头,反倒向敬王替载兴求情。敬王余怒未息,说我必须惩治他一番,万不能轻轻放他。除非他老子向我说好的,保他从此以后永不滋事,方才有商量的余地。大家正在说着,忽见侍卫拿进一封信来,说是恩王府派人来的,立等爷的回话。敬王把信拆开看了,向侍卫说道:“你告诉来人,我没有工夫到他家去,王爷如有要事,请他到宗人府来商量。”侍卫答应去了,敬王骂道:“老眊昏聩的东西,他养了这种逆子,自己不知愧悔,反倒拿出族长的身份来压迫我,叫我到他府里去商量。有什么可商量的?我明天拉着这老东西去见太后,到底请示请示,当王公贝子的,便可以有抢人的权力吗?”说着把来书交与溥铭等观看,见上面也未写什么事,只说请敬王到他府里有要事面议。溥铭道:“依着王爷的意思怎么样呢?”敬王道:“我断定他少时必然到宗人府来,他如果来了,我向他提出三个条件,他要完全应允我,便开放载兴。他如有一条不依,我豁出同他面圣,倒看一看谁的理长、谁的理短?”
众人正在议论之际,果见侍卫上来回道,回爷的话,将才恩王府侍卫处打来电话,说是请爷在宗人府暂候一候,他家王爷马上前来拜会。敬王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了!回电话请他快来。”侍卫答应下去,少时恩亲王坐着轿子,来至宗人府一直到后厅,与敬王相见。溥铭一班人全回避了。敬王同他周旋了几句,自己偏不肯先说载兴的事,恩王实在憋不住了,只得含着笑脸,向敬王说道:“老弟今天没有气着吗?”敬王故意笑道:“有什么可气的事,劳吾兄挂念。”恩王道:“不是别的,今天你侄儿在外边闯祸,听说已经送到宗人府来,劳吾弟审讯一番,岂不要生气吗?”敬王假作诧异道:“怎么是我侄儿?我实在不知道。就知道咱们宗室中,出了抢人的案子。及至把人犯解到来,并未问他名字,只将事实问了一遍,他俱都照实招了。平日我同侄儿轻易会不着面,所以不认得他,照这样说起来,倒多有得罪了。但是以长兄的家教素严,怎会做出这样事来?真真令小弟不解。”恩亲王听他当面抢白自己养了这种儿子,也只得忍气吞声,反倒柔声下气地向敬王讨情:千万给留一点面子,别叫太后老佛爷知道。谁知敬王此时反倒翻转面孔,对恩王冷笑道:“大哥!你是做了多年军机、深明国法的人。常言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假如你我的孩子,要可以抢掠民女,这天子辇毂之下,离官逼民反,也就差不多了。若是关系国家安危的事,小弟全能曲从兄命。唯有这事,必须按宗法办理,不妨将载兴惩治以后,再惩治小弟,以解吾兄之恨,那全能做得到。只是目前要叫我枉法徇情,那是决然做不到的。”敬王这一席话,把一位年近古稀的恩王,说得满面红涨,低头不语。沉吟了许多工夫,只见他老眼中流出泪来,向敬王连请了两个安,哽哽咽咽地哭着说道:“老弟!你以为我是溺爱儿子吗?像这样不肖之子,我有什么可爱的?只是我今年七十岁了,总算做了二十年太平宰相,朝里朝外没有不敬重愚兄的。如今老了,却丢这个面子,叫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人世?老弟你只当可怜愚兄这一条老命,但求不宣扬出去。至于载兴那小子,杀剐责罚,一听老弟处治,我决不袒护。”说着又连连请安。敬王一面还安,一面拉他坐下说道:“大哥!既然说到这里,小弟设法消灭,决不叫太后知道就是了。但是小弟有三件事,须求大哥应允。”恩王一壁道谢,一壁请教这三件是什么事,敬王不慌不忙地说出来。要知恩王能否依从,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