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宗接过信来,见皮上写道:支那行山东济南中学堂章敬宗殿,下首写国器自东京神田区旭楼旅馆缄寄。敬宗知道是曹玉琳来的信,国器乃是他的号。急忙拆开,抽出信来,见上面写道:
汉田(敬宗号)贤表侄青鉴:济南分袂,裘葛倏更,缅忆英辉,时深驰溯。遥想起居佳胜,学与时增,是颂是祷。客岁年假,欣奉手书,敬悉台端将有东国之游,负笈求学,不远万里,雄怀远志,敬佩良殷。叔随班逐队,无善可陈,兹启者我国驻日蔡使,因鉴于学生大倡革命,拟密奏清廷,通饬各省,不准遣派留学,此折早晚即将出发。吾侄可纠合同志,急速来东,千万莫延,延则有变。专此奉告,余容面陈。
顺颂
学祺!
愚表叔曹玉琳拜手
敬宗看罢,心里有些惊诧,遂将信揣在怀里,在屋中闷闷坐着。张顺给他沏上茶来,他也无心喝,心想此事万不可回明监督,玉琳信中写着不叫告诉旁人,况且监督也是宦途中人,他听见革命两个字一定头疼,明想着送我们出洋,也不敢放手了。总得想一个巧妙法子叫他欢喜早送,才能与事有济。左思右想,忽然福至心灵,得一妙策,便取过信纸来,仿照玉琳的笔迹写了一封假信,就用玉琳的原封装起,却将玉琳的原信藏在身旁。洗洗脸,整整衣服,便到监督室中。先给监督拜过年。监督素日本欢喜他,便留他同桌吃饭,对他说道:“敬宗,你真是好学生,这般早便来了。其实出洋总得二月底,在家里多住几天也不妨。”敬宗乘势说道:“老师有所不知,门生此次早来,还要请老师的示,我们出洋总要提前一个月才好。”监督忙问道:“这却因何?”敬宗道:“门生的表叔曹玉琳,老师是知道的,他给门生来了一封信,说我们国的蔡公使很注意留学生,定于二月中旬要亲自考拔一次,如果考列优等的,不但本人可以得奖,连原送学堂的堂长监督,全要填具考语,请旨嘉奖。门生的学业虽然不佳,到底也未见得准不能考取优等。如果侥幸得列优等,门生得奖倒是小事,老师可以列在保案中,奉皇上家天语褒嘉,也算是一点特别光荣,不枉费尽心血栽培了门生一场。”敬宗这一席话,句句打入监督的心坎里,登时笑逐颜开地问道:“这话果真吗?”敬宗道:“门生怎敢在老师跟前说谎,现有书信可凭。”遂取出那封外真里假的伪信来,双手递给监督。监督戴上眼镜,详细地看了一遍,又交给敬宗,笑道:“难得蔡公使这样怜才,他是国家大员尚且如此,难道我们就没有成全学生的人吗?他褒奖我们不褒奖我们,倒也无关紧要,但盼你们几个学生替山东露个脸,我的面子上也好看。你们四人已经来了三个了,我今天便给那一个去电报催他快来。师范的几个学生,我去见他们监督,大约三五日内也可到齐。到齐了,我立时就发款,你们一同到青岛上船。从今天计算,如果快,不出十天便可以到东京。”敬宗谢了又谢,说全仗老师栽培。回到自己屋中,心里好笑,说我略施手段,此老便入彀中。可见天下事,不撒谎调皮决然不会成功的。
果然没出三天,中学、师范两校出洋的学生俱已到齐,当时把盘费发给他们,每人五十块现洋,五十块老头票,学费每年每人五百块,却由学务处(那时尚未立提学司)成总汇到日本,交给留学生监督,再按月发给他们。这十二人辞别了本堂的师长学友,又由学务处督办带领着见过抚帅。抚帅袁公着实勉励了一番,说此去要专心致志地求学,千万别随着革命党捣乱。将来学成归国,本部院是要重用的,大家诺诺连声出来。第二天,便乘胶济车直赴青岛。那时青岛还是德国的租界地,洋楼街道,修得很是整齐。同人候船,在旅馆住了两天,恰赶上日本的长崎丸邮船开到青岛,大家全买的是三等票,到了船上,并没延搁,当日夜里便开行。敬宗在船上无事,写了一封快信知照玉琳,船上有邮筒,投在筒里,到长崎停泊,便由旱地先寄走了。好在二月天气,海洋里没有大风浪,果然未出十日便航到横滨。此时玉琳已经接到敬宗的信,便约齐了几个至近好友,预备到横滨码头,迎接敬宗一班人。他这几个知己的朋友,全是留学界中铮铮有名的人物,俱是青年,同曹玉琳在一个学校肄业。听说玉琳的亲戚来东,大家全要去欢迎,预算这一日午后,长崎丸准可拢岸,因此一同乘车到了横滨,便直往码头等候迎接。不大工夫,长崎丸果然进口了,玉琳同一班人俱摘下帽子来高高举起,表示欢迎的意思。此时来的十二人也都站在船面,敬宗眼快,早看见玉琳了,便招呼大家一同摘下帽子来,表示答谢之意。少时船靠了岸,玉琳同大家啪啪啪鼓了一回掌,作为初见面的欢迎礼。玉琳在前领着一班人跳上小船,然后登着梯子一同上了大船,挨着个儿全都行过握手礼。敬宗道:“大老远的,劳表叔来此迎候,实在当不起。表叔一个人就很不安了,怎又劳动众位先生?”玉琳笑道:“这有什么,好在东京同横滨相距不远,你们初来乍到,要没有向导,又得多耽搁两天。我们既然见着,今天就可以到东京了。大家全到旅馆去吧,在那里吃饭,休息休息,坐夜车回东京正好。”
于是大家随玉琳一同到了松岩旅馆,把行李牌子交给馆役,不大工夫,行李全都取来。敬宗十二人在船上住了七八天,虽然未遇风浪,到底有些摇簸,身上觉得不舒服。如今到了旅馆中,净面喝茶,登时精神焕发,忙向玉琳打听同来几位的姓名。玉琳忙替引见道:“这一位姓金名国安字子平,是浙江杭州人。这一位姓路名绍祖字仲芳,是陕西凤翔人。这位姓张名广源字伯渊,是直隶沧州人。这一位姓王名金海字玉山,是顺天大兴人。这四位全是我的同学好友,俱是慷慨有志气的好男子,我们臭味相投,不亚如同胞兄弟。你们十二位以后交长了,自然知道我所言不虚。”于是敬宗大家又说了些久仰的客套话。大家吃过晚饭,一同乘夜车来到东京,住在神田区旭楼旅馆。敬宗把此来的周折,如何诓哄监督,如何提前一月,全对玉琳说了。玉琳骂道:“这些缺少心肝不是人类的官僚,就懂得升官发财得保案,满清伪朝廷,也专能拿这些事牢笼他们。老表侄的计策,正是投其所好,焉能不发生效力。”玉琳又替敬宗筹划,不必入他们的普通学校,最好先入一年东文东语专修科,将来能够直接听讲,便入他的高等专门,省得走绕道儿。敬宗诸事俱听玉琳指挥,他的天分又高,果然一年工夫,东文东语俱都烂熟了,便插班入在大学预科,同玉琳在一个学校肄业。敬宗的为人本来漂亮,他看本校中几个中国的有名学生全都大声疾呼主张排满革命,他也随在后边,慷慨激昂地说个不休。于是大家全引他为同志,说别看他年纪小,却是个血性男儿。一来二去,敬宗的名誉便大起来了。那时提倡革命的急进派,第一就是张广源,其次如曹玉琳、金国安、路绍祖、章敬宗,全是革命队中的健将,终日奔走呼号,把革命两个字,便视同第二生命。那胆子大的学生全都奉他五人为革命的导师,胆子小的却不敢同他们亲近,平日见了他们便远远地躲着,恐怕担上嫌疑。他们五个人对于这类的学生,也全鄙薄不以人齿。因此赞成他们的便呼之为五豪杰,反对他们的便管他们叫五凶。他们五人因此益发得意,不但口谈革命,还要著书立说,到处鼓吹。从此名声越闹越大,连蔡公使耳中全有了他五人的名字。
却说此时革命的鼻祖孙逸仙先生,游遍南洋欧美,到处演说排满,提倡革命。虽然同志的不少,究竟那时候留学西洋的人不多。孙先生的意思,总想把革命思想输入学生脑筋,将来才能发生伟大效力。听说在东洋留学的已经有了七八千人,他老先生便打定主意要到东京来,传播他那革命种子。预先拍了一个电报到中国留学生总会,说鄙人确定于八月中旬由南洋来日本东京,与诸君一堂把握,联络感情,并要做我国运命上的商榷。大家接到这个电报,便开会商议,也有主张欢迎的,也有主张不理的,更有那胆子小的,听见孙逸仙三个字,吓得变貌变色,仿佛是听见了父母名讳,耳可得而闻,口不可得而言,垂头丧气一语不发。座中激恼了一位少年英雄,挺身出来对大家说道:“今日之事,并非我徐天麒愤怒不平,实在我们学生太无人格!孙先生奔走革命,原为我们汉族争自由,好脱离满清的压制,免得永久做人奴隶。我们稍有人心的,对于孙先生得怎样欢迎!怎样崇拜!他老先生肯来赐教,我们正是求之不得,为何拒绝不理?难道乃祖乃父给满清当了三百年的奴才还没有当够吗?这真是令人不解的事。”徐天麒尚未说完,张广源、章敬宗、曹玉琳、路绍祖、金国安五个人一齐拍掌,又轮流演说了一回,一个比一个激烈。后来张广源主张赞成欢迎的起立,此时连不赞成的也不敢不起立了,通共四十个人,全是各省留学中的正副干事,他们既然赞成,其余留学生也自然随着,不敢发生异议。于是用留学生全体名义给孙先生复了一电,极表欢迎。孙逸仙得了复电,知道东洋留学界中赞成革命的占大多数,便欢欢喜喜、兴兴头头地来至东京。大家到车站迎接的足有一两千人。孙先生住在常盘馆中,先同各省留学生干事接洽了一回,然后定期开演说会,并由徐天麒、张广源一班人发起,凡来听演说的学生每人须出大洋五元作为会费。一连演说了两天,居然收了七八千块钱,一齐送给孙先生,好预备运动革命。孙先生在他们广帮中各商家,又打了一回秋风,居然弄到一万多块钱。这一次东京总算没有白来,孙先生感激张广源一班人如此破除情面地帮忙,便在中国料理店味莼园中备了一桌好席,柬请这几个学生作为酬劳。徐天麒也是广东人,同孙先生是同乡,自然格外亲密。大家喝得酒酣耳热,便谈起国事来。张广源大骂满清专制恶魔,不把他推翻了,中国决没有好的一天。金国安道:“将来我们回国,必须把那满奴同效忠满奴的汉奸用炸弹炸死几个,才能唤醒国民,成立革命基础。”章敬宗道:“我们要革命,第一得牺牲万有,立志不做满清的官,不吃满清的俸,专在国中散播革命种子。遇着机会便狠狠地干上一回,再接再厉,永不罢手,终久总有达到目的那一天。”曹玉琳道:“革命的事业伟大,也必须有内应,将来才容易成功。做官也不怕,只要别变了革命的心肠,将来更可以得力。”徐天麒听了点头佩服说:“曹兄的话果然是老谋深算,迥不犹人。”路绍祖道:“革命事业,人才同钱财,这两样是缺一不可的。将来我要得了志,必须广积金钱好接济革命。常言说钱能通神,只要有了钱,保管革命唾手成功。”孙先生鼓掌赞成道:“路兄的话一点不错,鄙人奔走革命快二十年了,所以不成功的原因,就因为经济困难。此次打算从日本到美国去,我国在美的侨商,大半拥有厚资,如能说活了他们的心,数十万巨款不难咄嗟立办。”大家越谈越觉着高兴,孙先生蓦地拿起酒壶来,向玻璃杯中满满斟了一杯清酒(按:日本有一种清酒,其色味与我国之烧酒无大悬殊,唯稍淡薄),又把随身带的小刀取出来,用刀尖向左手中指上扎了一下,登时鲜血流出,伸着手指向玻璃杯中点点滴滴地流了下去。不大工夫,杯中的酒已染成淡红色。随手将刀子递与徐天麒,天麒也照样滴过。又递给张广源,广源下狠一扎,血流得分外多,也滴在杯中了。然后将刀子传给曹玉琳,玉琳接过来,脸上变颜变色的,似乎想扎,又不肯下手,却用眼看着章路金三个人,三人也有些蹐跼不安的样子。广源看着有点不高兴,伸手将刀子夺过来,又拉了玉琳的手,不容分说在中指上便扎了一下,玉琳倒吸了一口气,几乎没有叫出来,只得向杯中滴下。章路金三人一看这情形知道躲不过去,何必再饶上出丑,便也勉勉强强地俱都滴过。然后孙先生对大众宣言道:“今年今月今日,孙文同张广源、曹玉琳、章敬宗、路绍祖、金国安、徐天麒诸君,在味莼园席上,讨论革命事业,彼此同情,因此歃血为盟,共入同盟会中。致身竭力,恢复汉族自由,石烂海枯,永矢寸心不变。皇天后土,备闻此言,有渝今盟,神明共殛。”宣言已毕,将血酒递给广源挨着次序俱都饮了一口。临末孙先生接过来,将所余的一饮而尽。然后将随身带的同盟会证取出来,挨次填过名姓,每人收了一张,又谈了些闲话,然后各自分散。徐天麒同孙先生却住在一个旅馆中,二人闲谈,孙先生对他叹道:“老弟同张伯渊不愧是好男儿,将来革命史上,定能增些光荣。至于那四位我就不敢保了。”天麒忙问何以见得?孙先生道:“革命是流血造成的,方才歃血为盟的时候,他们四位先生连手指上的血全不肯牺牲,还能牺牲脖颈上的血吗?连一滴血全不肯破费,还能破费满腔子的血吗?”天麒也点头叹息。
第二天,孙先生便乘船到美国去了。不料他们在味莼园一席话,却惹起了天大是非。原来这一天,中国使馆的书记官韩简也在园中请客,同他们的房间只隔一层板壁,他们在那里高谈阔论,全被韩简听去。后来隔着板壁的缝子,又偷看他们歃血为盟,无意中侦探着一桩大案。吃过饭回到使馆,便一五一十如此这般全对蔡公使说了。列位要问这蔡公使是什么出身,他本是福建人,在南洋贩米为生,又给荷兰银行当过一任买办,发了有一百多万的财。后来左宗棠做闽浙总督,他夤缘着在督署当翻译官,他的英文日文全都很好,左宗棠很赏识他,便保他为候补道,曾做过一任惠潮嘉兵备道。他有的是钱,曾买过一对日本美人,献给军机大臣某亲王,还随着送了许多东西洋的奇巧珍品,因此某亲王密保他为外交能员,堪任出使大臣。后来日本驻使出了缺,清廷降旨,特授他为出使日本国全权大臣。他由道员一升而为公使,真乃特别超迁,自然是上戴皇恩,下承王眷。到了日本以后,时时刻刻想着感激图报,此时恰赶上留学生日增月盛,内中主张革命的本占多数,他便秘密奏知朝廷,请通饬各省暂时不要遣派学生,以免邪说酿乱。本来清廷就怕闻革命二字,见了他的密折,焉有不准之理,除通饬各省外,又给他去了一个电报,叫他随时侦查。如果学生中有高倡革命的,轻则扣发学费,重则请求日本政府准其引渡,交由使馆解回中国惩办。蔡使自奉到密旨,便派出心腹到各茶馆酒肆秘密访查。张广源一班人,平日每逢演说,便大声疾呼地提倡革命,蔡公使的耳朵里早已经灌满了。不过留学界中,十个人里总有八个是如此,革命两字成了一种时髦的口头禅,要是挨着个儿办去,也办不胜办,只得忍耐着,专等拿住某人的真凭实据,重重地办一下子,也好惩一儆百。此次孙中山到东京来,蔡使便特别注意,每逢演说时候,不但派人去听,并且自己还要乔装改扮,暗暗地去私访。那一日被学生看出破绽来了,张广源使了一个眼色,内中有粗鲁的,揎拳奋袖便要过去打他。蔡使见来头不妙,抱头鼠窜地去了,因此益发积恨不舒。偏巧孙先生同这一班人在味莼园歃血入盟,被书记官韩简看见了,当日便一五一十地报告与蔡使。蔡使把这几个人的名姓全记下来,第二天便行文给东京警视总监大岛,要引渡这几个人。不料大岛不但不准,反倒回了一封公文,狠狠地说了许多刻薄话,说万国公法上,并没有引渡政治犯的一条,贵公使身任大员,难道连这一条极浅薄的法律还不懂吗?再说贵国的政治不良,这是东西列强全都公认的,贵国留学生在此提倡革命,乃是有志之士,敝国与贵国政府平日交好,不肯辅助他们,已经是绝大的情面了,焉能再去干涉他们,请贵公使不必做此一想。蔡使迎头碰了一个钉子,闹得垂头丧气,莫可如何,不得已而思其次,便传谕留学监督,扣发这六个人的学费。别人犹可,单单苦了张广源,因为那五个人全是富家,使馆不发学费,他们写信回去向家里要钱,也有汇一千的,也有寄八百的,唯独广源却想不出法子来。他也曾找了几次留学监督,监督总向公使身上推,说:“我很乐意帮你的忙,只是公使的交谕很严,如果给你一个钱,他便要奏参我,说我私通革命,请你想我能担得起这样罪名吗?无论如何,你只好原谅我吧。”广源本是一个慷慨男儿,见监督为难,也不便再求他,但是他心里把蔡使恨入骨髓。自己暗暗打算,似这样民贼,不如厉厉害害警诫他一回,虽然把学费牺牲了,到底也出一出心头的恶气。
这一天有过午时分,他袖了一把极锋利的东洋剪子,到使馆门前递了一张假名片,是张德祥——他知道张德祥同蔡使是同乡,冒着名儿一定准见,果然片子递上去不大工夫,传出话来叫请到客厅坐。广源走进客厅,见地毯壁衣,电灯沙发,样样俱全,陈设得十分华丽,便面朝里坐下。少时蔡使出来跨进客厅,他才转过脸来,向蔡使鞠一鞠躬,先笑吟吟地说道:“求公使恕我唐突,我不是张德祥,却是张广源。”蔡使本来认得他,出其不意,倒大吃了一惊。有心退回去,怪不好看的,只得勉强敷衍,请广源坐下。笑道:“你来见我就直说是你也不能不见,何必假托别人的名儿呢?”广源冷笑道:“公使要有这大的度量,便不扣我的学费了。”蔡使道:“你原为学费而来,这一层我要对你讲个明白。你自己想想,拿着皇上家的钱来此留学,原为学成了给皇家效力,你如今反倒终日价吵嚷,要革皇上家的命,世界可有这种道理吗?我焉能不扣发你的学费?你要是改过自新,从今天起绝不谈革命,我不但发给你学费,还要特别地奖励你呢!”蔡使的话尚未说完,早把一个慷慨激昂志凌霄汉的张广源气得怒发冲冠,拍着桌子说道:“你这叫放屁!快快住口,我的学费是我们同胞的民膏民脂,并不是满奴的私囊积蓄。你们这一群民贼,甘心给满清做奴才,还要捺着我们大家的头,也给他做奴才。实对你说,我张广源是汉族的好男儿,头可断,革命两字不能改口。今天就问你,学费是发不发,立等你回答,别的事你一字不用提。”说着便立起身来,把两眼瞪得圆圆的,直看着蔡公使。蔡使一见这来头不善,有心说发,又怕丢了面皮;要说不发,又怕他真个行凶,自己眼前就要吃苦。有心喊人来捉拿广源,远不救近,生怕一张口,他急了先下手,反倒弄巧成拙。刹那间急中生智,便也立起身来,笑向广源道:“你不是要学费吗?我后宅有洋钱票,先点一百送给你,你在这里候一候吧。”说着便要开步走,广源何等机警,焉能上他这个当?忙伸手拉他说不成,哪知他一甩袖子撒腿就跑。此时广源真急了,嗖地掣出剪子来拔步便追。使馆中虽有几个夫役,大家在厅外偷看,见张广源来头很凶,生怕他身上带着手枪炸弹,倘然闯进去送掉性命,一个月十来块钱的差使,犯得着吗?因此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出头。后来公使跑出厅外,广源手持利剪,在后面相追,大家生怕扎着,全都躲开了。广源一直追进后宅,紧跑两步,首尾相连,公使跳上台阶,广源也一脚跨上去,伸左手一掠,掠住公使的发辫,右手用剪子一剪,齐齐地剪断了三寸多长的发梢,揣在洋服的口袋里,此时蔡使已跑进屋里去了。广源还要再追,从屋里出来一人横门挡住,广源一看,不觉倒退了几步,不敢再往前行。要问何人能将广源拦住,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