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专门坐了一桌,由施德亲为斟酒,也给施光施堂斟了。施光施堂弓腰说:“自己来自己来,还讲这个礼。”施忠从旁说是这个规矩。于是他们便让施德给斟了,施德说请,他们便端起碗饮了。施德又拆开一包烟,挨个请,请到施光施堂时,两人又站起来,弓腰,颔首,双手将烟接过去。那施仁施恩也与施光施堂碰碗,只是不好言语,匆促间用“来”字对付了。中途宏彬过来,拆开一条中华烟,一包包地抓出来,用“嗯”字逐个打招呼,顺时针每人丢了一包,众人便都装进兜内去。如此,诸般餍足,他们嘴上叼着烟,肩挎一捆粗麻绳,来到停柩处。水枝靠在寿材上已有一会儿了,有时摩挲着棺木,有时低声倾诉:哼哼我的哼哼哎。
“走开,莫挡我们做事。”施仁说。水枝抬头看了眼,又去看棺柩,叹息一声,擦拭那无眼泪的眼眶,起身让向一边。于是他们就抬来两根长四米、直径十五六厘米的龙杠,将之捆绑于棺材下沿两侧。他们双足蹬上龙杠,身体不停后仰,试图最大限度地拉紧绳索。刚要祭龙杠时,自村东驶来一列车队。领路的是三台从婚庆公司借来的公路巡航摩托,尾随的是各式轿车九台。一直开到打谷场前。随着嘭嘭的关车门声次第响起,来者或扣上最后一颗纽扣或掸衣裳,聚在一起,等待一名烫染琥珀色飞机头同时右耳栽纯银耳钉的精瘦男子走下车,一起阔步走向棺柩。朱爽!许佑生禁不住前迎。和宏阳总是漠然对待熟人不同,这位范镇街的新晋魁首举起白手套向许示意。他们一个个穿着黑色修身西服、白衬衣、黑色尖头鞋,戴墨镜,扎黑领带,头发基本做了定型或绑扎,跟来的几名女子亦如此,惟有朱爽自己,下身穿的是一件直筒休闲短裤,他就这么光溜溜地露着毛茸茸的腿。他们献上四顶大花圈,每顶写一字,合起是“往生净土”。然后,朱爽居首,大家一起手持燃香,对着灵位鞠躬再三。礼毕,朱爽除下墨镜,与遗像上的宏阳一刻不放松地对视。一分多钟后,像是终于败下阵来一样,他戴上墨镜,自顾露出华仔那种又职业又灿烂的笑容,转身与站立一旁的死者家属握手。
“节哀。”他说。
“什么?”水枝说。
“你不要说话就行。”宏彬用肘弯碰她。于是水枝便不作声,在一片慰问声中,任凭对方一个个过来,捉住自己的手抖动。其间,朱爽特为走到许佑生面前,给他整理衣领。这让许自豪至极。在斜睨到人丛中那每隔一会儿就用手背抹泪的福忠后,朱爽说:“他还以为宏阳是他恩公呢。”
“是啊。”许佑生说。
“瞧他活得那么起劲。”
“是啊。”
朱爽想再说什么又不说了,只是举起一根手指点点,意思是你知道的。许佑生其实并不知道,但还是点头。朱爽拍拍他肩膀,而后高举起手拍掌,那一众子弟便跟着呼喇喇地走了。中途,他们中的几人做出试图逼近福忠的样子,哑巴连连退避。也有几人用眼睛挑许佑生:走不走,一起走?许佑生只顾摇头。一则,父母因去黄山参加创业培训不能前来,特为叮嘱他要等棺柩上山后才能回去;二则,他也不想跟在这威武、高贵、豪华的车队后边骑一台电瓶车回去,电瓶车是什么,是女人骑乘的东西。他直怔怔望着车队自南方的土路开出去,左转向东,又左转向北,自村东头他们来的方向消失了。许佑生有些痛悔起自己当初的选择来,他忍受不了这些同龄人眼睛挑过来时揶揄的姿态。说起来整天待在影楼,和待在发型中心有什么区别(那些小男孩总是忸忸怩怩,弱不胜衣,在上衣口袋插一把高级梳子,走路甩甩发尖),都很娘,阴柔,中性,而他们干的则是打架、赌博、吸毒、嫖娼、搞大女孩的肚子带着她们堕胎又役使她们去广东福建卖淫这样的事。往常,他们在范镇街混,听宏阳的话,想成为宏阳的随从,然而宏阳总是有意疏远他们、分化他们。宏阳不让他们成群结队地来到合作社,也尽量避免去役使他们。宏阳知道:一旦有组织犯罪的罪名坐实,别人的罪行就会计算为他的罪行,别人应受的刑罚也会合并计算为他应受的刑罚,而利益却不一定会交他分配。宏阳死后,他们,这些曾经的小朋友,经过一夜间激烈的吵闹,商议成立以朱爽为总舵主的久安会,分设钧字头、苍字头、变字头、玄字头、幽字头、皓字头、朱字头(由朱爽兼管)、炎字头、阳字头等九个字头,将范镇街分块接管,并在一年零两个月后因为桂林桥老九的挑唆而发生凶残的火并,让范镇街流满他们这些短寿者的肠子。
却说车队离去的声音还未消逝,自村西又升起滚滚尘烟。宏植的儿子施飞(他自己更名为Jeff Ai,而且他一直建议施德更名为Snyder Ai)骑乘驾校的三轮摩托车风驰电掣而来。转弯时,他让边斗翘起,然后一路倾斜着开进打谷场,后又以边轮为圆心,令主车朝右转弯,不停地做陀螺转向。众人看得呆了。特别是那一众同辈兄弟,说你不早来,早来就显给范镇那伙人看看。施飞下来后,宏梁叫把钥匙丢过来。于是宏梁骑乘至南方马路,又骑返,中途忽而让后轮悬了空。众人一阵喝彩。而后他在驶进打谷场后,任摩托车保持运动状态,自己单腿立于座垫,双手做合十状。熄火后,他自己坐进边斗,一只脚踩在挡泥板上,招呼外甥坐上主车后座。那边,预备着要好好哭一场的妇女,十几位,已经穿戴齐整,提着板凳走来。当时施仁故意藏身某处,其女在棺柩前不停转圈,焦急寻找。那帮哭匠便都过来调笑嬉亵,眼见小女孩要哭了,又一个个哄起来。水枝和木香早已伏在棺身上啼哭。这些个人摆好了板凳,掸掸,侧身坐下,引臂替枕,不停拍打着棺木,嚎道:哥啊,我可怜的哥呀;爷呀,我最亲的爷啊。有时忽然停下,冷静地用拇指与食指夹住鼻尖,擤走鼻涕。道士曾过来驱赶,但她们只是简单起身,旋又聚拢过来。道士用利爪挠裤裆的痒,而后高举此手,搓一下五指,宏桬宏柒宏染仨便上前奏乐。乐罢,道士将手中燃烧的纸钱丢进瓦盆,取过一张信纸(是以嗣子施德名义写的祭文,计一百八十二字)念起来:
公元二零一二年七月十日,不孝男施德,谨以清酌时馐,致祭于显考宏楊府君之灵前,吊之以文曰:呜呼,痛维吾父,偶饮薄酒,无疾过身。嗟余不孝,祸延严君。号天泣血,泪洒沾尘。深知吾父,毕世艰辛。救世济人,日夜奔行。兴家立业,俭朴忠信。处世有道,克已恭人。孝敬老人,细心认真。对待吾辈,爱护如珍。如斯人德,宜寿百旬。胡天弃我,一别吾分。魂游冥府,百喊不闻。瞻望不及,音容莫亲。哭断肝肠,情何以伸。兹当祭奠,聊表孝心。先父九泉有灵,来尝来品,呜呼哀哉,尚飨。
施德重孝在身,稽首灵前,做震怖慑服诚惶诚恐状。苴杖置于右侧。眼见着道士几道经文念罢,声音愈发高亢起来,扛着纸幡、花圈的孩童也已奔到前头排好队,那些妇女便拼命地捶击起棺木来。一时喊声整天,眼泪也如倾盆之雨,洒了一地。许多女子过来,抚摸她们的肩背,弯着腰小声劝慰——要得啊,要得哈,我看哭这么多要得——而这简直是在挑唆。一时又听见鼓乐声大作,施德抱起灵牌和苴杖,转身疾走。八仙大喊着“过开”,将那些哭匠扯到一边,然后用肩膀扛起龙杠,同时蹬翻原用以停置棺材的长板凳。那些个水枝、木香、五娘、四娘、三娘、小陈、小周、小刘、小曾、小李,等,拼了命向颤巍巍升起的棺柩扑去,被早有防范的人或抱住腰,或捉住手臂,或推住身子,阻拦住。特别是小周,费了众人很多精力。她明明已经被按倒在地,却仍像侦察兵一样不停朝前挪移,间或还拿额头磕地。要过好一阵子,她们才能从巨大的悲伤中走出来,睁着通红的眼,吸动鼻子,失神地望着插着纸鹤缓缓前航的棺柩。她们的身体看来极其衰弱。然后她们拍打身上的灰尘,去安抚仍赖在地上抽泣的水枝(“你说我要怎么活,我一个人要怎么活哦,老妹。”水枝唱道),又约好去三娘家打牌,三娘家有自动麻将机。一时凑齐两桌。
“灯亮呗?”小陈问。
“亮,怎么不亮,要多少瓦才算亮哎?”三娘说。
“那就好,怕漆黑一团的,看不见。”小陈说。
“包你过瘾噻。”三娘说。
棺柩从村西宏阳门前出发,行进十余米抵打谷场,又沿村前朝东行进。一路都有人家燃放鞭炮送行,间或有人具酒祭奠。木香设了路祭,方桌上摆放香烛祭品,那宏阳的外甥及外甥女一早稽首于道左。施德跪在棺柩右侧,磕头回礼。木香请奏乐,宏桬仨便奏《好人一生平安》及《敢问路在何方》。木香请献礼,宏桬他们便即兴演唱,比如“他们呀,送来香烟和水果,还有一箱非常可乐”。队伍如此彳于而行,天畔传来隆隆的响动以及时隐时现那银色的闪电。众人只道雨下过了便不会再下,却不曾想只是几分钟的事,老天又憋出这一场雨来,而且明显是大雨。八仙扛着棺柩止步不前,不知该做如何计算。逡巡间,一声巨雷劈下。细屑四溅处,往南的路边,一座小桥的预制板被打出碗大一个坑,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人们于是狂奔至屋檐下。一时间,暴雨倾盆,烟雾弥漫。一名老妇人冲向荒旷之地。她苦心梳好的头发被雨水冲成六七缕,露出鱼肚色的头皮。青色的衣裳也被浸得透湿,变成黑色。她沉浸在令自己恐惧的雨水中,失声痛哭。雨随后停下。据她说,闪电时,她看见艾湾二十年的死者。及至赶上去时,死者们又如轻烟飘散开。她走向停柩处向蹲着的人们讲了此事。一定是看见了的,她说,一铲铲的煤就浇在她儿子身上,扑簌扑簌地滑落。你都看到谁了看见宏阳没人们问,她说人太多一时记不清并且自己只顾着找宏杏(日后,但凡天阴,可怜的老妇人便走到室外,像旷野的稻草人,守望着闪电)。不过她倒是指了指正从十余米外埋头走来的宏术。后者看着水流成河的地面,左手捉着死去的右手,前脚上前一步,后脚跟着荡一大圈儿,艰难地走来。原来擎着纸幡的小孩蹦跳过去,捡走几根横在地面的竹枝,以防阻碍他的行程。以前,他们可是掩着嘴跟在他后头,一招一式地模仿他古怪的走路方式。
“等他走过来呗?”八仙说。
“等他走过来,发射的火箭都在太空飞几十万公里了。”宏彬说。
不过大家还是抽烟等着。本着有朝一日能复原或至少复原百分之六十的愿望,宏术每天都要出来走七八个小时,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身体早已每况愈下。每天,乡党们都能看见他内心的焦躁,以及由这焦躁衍生出的搁在眉头的怒火。过去,他的子女还会从县城归来,陪他慢慢地走,然而最终都忍受不了来自时间那永恒而细碎的折磨(想一下:一小时只能挪动几百米)。他叫他们滚了。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让施飞骑摩托将自己拖到范镇,在中学操场绕着圈儿走路,计时。当他去厕所时,那些进去的学生都会带着极大的惊诧走出来,因为他在洗手池前用左手接住哗哗流下的自来水,清洗肛门。裤子褪到膝盖处。
出殡队伍为他让开道。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他枯黄色的衬衣,后背已撕开。这印证了宏梁妈妈刚才所说的,她说她看见宏术的衬衣撕开了好大一个口子。雨水使他原本稀薄的铁灰色头发看起来更少,也使他衣裳下的根根肋骨凸显出来。从他惨白的脸上,隐约能看见骷髅的形状。他就像不知道今天有葬礼,也忘记自己就在刚才被一场雷暴给袭击了,只顾在乡党面前极为缓慢地走过。雨水沿着他的腮部及裤腿往下流淌,泥水则从旅游鞋内不时溢出来。就这样走过去四五米,他停下来。他的那只好脚、那只健康的脚,想要抬起来,却被什么死死粘住,再也抬不起来了。“我完了哎。”他微微转过身,向他的同辈兄弟悲伤地求助。
“术哥,是紧张啵?”宏彬大声朝他说,“有时紧张会这样的,你莫着急。”
“不是哎,不是,是我这条好腿也废了啊。”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条颤巍巍的腿,仰起头,大哭起来。那些宏字辈的都跑过去,七手八脚扶住就要瘫坐下去的他。没事的,他们说,术哥你不要慌。是施全将他抱回去的。施全说抱起来轻轻松松就像抱着一只老鸡。当天,他被在县城忙于经商的子女接回县城。并在卧床两个月后,因为一场意料不到的昏迷而死去。他和宏阳一起改变了艾湾,或者说掏空了艾湾。文弱而老实的艾湾人跟着他去县城做生意,野蛮的则被宏阳带到镇上搞事业。
棺柩再起前,又吹吹打打好一阵子。迤逦行至村东口,先行队伍已转向朝南的道路,棺柩却又停下。在马路转角,立着一名披麻戴孝的小孩,长一米二三,穿明显是大人的湖绿色雨靴,脑袋微微侧歪夹住发光的伞柄。自牛舍顶上滑下的雨水,有一声没一声地滴落在大黑伞上,嘣嘣有声。在他手里端着一只脸盆,盆内盛着一只插着筷子的猪头,猪耳朵扑着,眼闭着。他咬牙端着它,双手发颤,人不停地调整呼吸。他看起来太像宏阳,大圆脸,皮肤黑得发亮,长着一堆永远无法梳直的蓬乱的头毛。然而,他距离宏阳又是那么遥远。他只在母亲那里继承了一点:斜眼。而就是这一点,使他与冷漠、蛮横、残忍的生父宏阳,在本性上有了巨大的差别。斜眼使他与自己名义上的父亲——那长着兜齿的民办中学教师——看起来一样滑稽,一样可怜。他是多么的柔弱、淳实和怯于事物啊。今天能站在这里,一定是经过别人的反复鼓励。他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的意义何在。他只是守候在这里,等着将一项自己并不清楚的任务完成(至于如何完成,他们会告诉你的,孩子,他的妈妈流着泪向他交代)。宏彬眼睛通红,走过去,接下他手中的猪头放在棺柩前。又抚摸他的后脑勺,连叫了几声伢儿。而后取来哭丧棒放在他手中,带他到棺柩前鞠躬作揖,跪在随出殡带来的麻袋上,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那些个人便都议论:多少是个后啊,我不知道说得对不对,多少是个后啊。宏彬起身后征询他们,你说让他掇灵牌可否。有什么可不可的,多少是个种啊,他们都说。却是此时,遥见水枝撕扯下头巾,披头散发,狂奔而来。不能啊,不能,她振臂高呼。那小孩已有了退恧之意,缩到宏彬身后,抓住宏彬的裤子。
“你们让他掇灵牌,就让我撞死。”言罢,奔跑中的水枝腾空飞起,冲向棺材,众人只得伸出双臂,将她捉住,掼在地上。
“怎么就要不得呢。”宏彬说。
“就是要不得。”水枝拉下脸说。
“你又不给宏阳生,你要生了不就用不着我的儿子来掇灵牌,宏阳既然有这么一个种,让他掇灵牌怎么就要不得呢。”宏彬看起来很激动。
“就是不能,我说不能就是不能。”
“嫂,不是我说你,你也不能太横,该让一步就让一步。”宏梁这时说。
“是啊,是啊。”众人都应和道。
水枝瞅瞅众人,又瞅瞅,清楚了形势,便趔趄着扑向棺柩,有如中流击水,拍打起棺木来。“你还在不在啊?你这死人还在不在啊?说我横,我怎么就横了?他们就跟你一样,护着一个野种,就护着这样的事情,他们都是跟你学,做这样的事情。”她朝着棺内喊。眼见着无人过来抚慰,她又屈身在泥水里滚上几周。众人只好等她表演,倒是那小孩看见自己招惹出这么大的祸殃,没禁住,哭了起来。一听见他哭,水枝高举利爪,横眉竖目,返身冲过来。那小孩以宏彬自障,彼左则右之,彼右则左之,惊慌不已。忽然间,水枝伸出双臂,隔着宏彬探扑过来。小孩跌坐下去,以手撑地,连连后退,眼见她绕过来,连哭也不敢,翻身朝来的方向跑了。水枝依旧不饶,冲到桥上,捡起石子、泥块,朝竹林那边扔。一时没有可扔的,便去桥下寻。急不择途,顺着泥路就一屁股滑下去,在河边捡了好几块鹅卵石,抓着草,又蹿上来。有种你就出来,别躲着,你这个偷人精,有种你就出来,你这个婊子,你娘的瘪你那里每天都不洗,你这个贱人,娼妇,你每天掰开臭瘪让人戳,你这千人耕万人犁的老瘪,野瘪,苕瘪,贱瘪,你娘的贱瘪眼。你真有种啊,你瘪上能开花。你娘的贱瘪眼。她站在桥上,横刀立马,大声辱骂,直到累得呕出一口水来。
她这样骂得不成体统,满村之人,为之粲然,不禁想及十余年前她与周海花惟一一次的晤面。那日清早,日光晒得地面晃眼。宏阳将描眉画眼、傅粉施朱的周海花带到艾湾——为此行,他特意为她买来十厘米细跟黑高跟鞋,因为脚跟磨皮,仅只是从村东走到宏阳家,她便数次停下弯腰用手绢拭血——时,自己也有点为难。有妇之夫将有夫之妇带回家,在哪里都算得上是极大的丑闻。难以想象的是,水枝像忠犬为他们打开家门。水枝将里外拾掇得干净、整洁,连给她周海花夜尿用的痰盂也擦得放光。同时烧炭,用熨斗将自己穿的衣裳熨得硬挺笔直,使自己看起来气象一新。她挈着周海花那肉乎乎的手,请其上坐。周赧然退让,被水枝摁在椅上。吃没,她亲热地问,周海花一千个一万个推辞还没道出,她已碎步奔至灶下,端出一碗鸡蛋面来。周海花一根根地吃。眼看稠了,水枝又替她泡茶。周努力吃了半碗,然后专心听对方聊天。水枝讲到兴起,对周耳语,将向不秘传的做面技术——如何做到白、细而又有韧性——传授于对方。全艾湾做油面没有不断的惟我不断宏阳生平最爱吃我做的油面,水枝自豪地说。周千恩万谢。当宏阳去田家铺问周海花要不要同行时,后者嘟起嘴,沉吟半晌,还是决定留在这儿听好姐姐继续聊天。水枝坐北朝南,眼瞅着宏阳一截截地走远,嘴里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话。约莫差不多了,她起身说,走,我带你去见一个最好玩的姐妹。两人没走多远便出了汗。水枝跃过一处水洼,转过身来,慈悲地唤:“妹啊。”
“嗯,什么事?”
周海花嫣然一笑。她真是白啊就像白里又化出一层白。干瘦、蜡黄、形同枯木又有瘿瘤未除的水枝羡慕地看着周,丈量好步伐,埋头冲过来。眼见着要被撞上两乳之间的胸骨,周出手阻挡,同时连退数步。正当其重心摇晃时,水枝弯下身去,一把捞起她双足,将她整个人办倒在地。周海花自此落下可算是不小的脑疾。水枝扯下这呆笨女人的高跟鞋,用力丢向沟渠,旋又骑乘上去,伸出双手,照着那白花花的脸就是一顿拧、掐、抓、挖,直到自己那枚蓄养多年、长约数寸的指甲生生掰落下来,她才住手。周若非双手护目,估计已成瞽者,不过一时间也落得皮开肉绽,血水沾颐。水枝又翻身下去,单手抓住周的一把长发不停拧转,而后掂量掂量,扯,扯不动了又用一足抵住地上冒出的石尖,身体侧着,尽最大力气去拖。本想着要将周海花拖到政逺家积满黄水的厕溷中予以溺毙,因对方体重过大,悻悻然作罢。不过水枝还是将对方穿的丝绸直筒裤给拉到膝盖处,又猛追穷寇,撕扯她白色的纸内裤。那纸内裤是什么东西,只一扯袴裆便碎了。“都来看啊。”水枝喊道。于是人们都应邀来看。
“有什么特别吗。”水枝问。
“没有,我看没有。”人们说。
那周海花又羞又急,不住地扭动身体,眼见着要昏厥过去。水枝玩赏了一会儿,在地上掬起一把泥,糊在周的阴部上,而后到沟渠边濯手,并站立在那儿,看着宏阳从远处匆忙赶回来。在这中间,她从衣兜内寻出一根皱皱巴巴就要断掉的香烟,叼在嘴上,不疾不徐地刮着火柴,大口吸着。中途她老练地吹出烟雾,并瞅向手中的烟卷,弹弹。她饱尝着这印第安人最早用以解乏的玩意儿,像烈士一般坦然。宏阳到家后,她举起百草枯,眼瞪着他,就要痛饮,被宏阳一巴掌扇下。“不是你不能死,也不是我不想让你死,你死了对我绝对有利,懂吗。”宏阳找到尼龙绳将她绑起来,塞进篾笼。然后开车送到水枝母家,连人带笼子扔下去。
“她整天寻死,我没工夫收尸埋人,药这里有好几瓶,你们千万监督她喝了。”宏阳摘着水枝的耳朵提出水枝,将崭新的百草枯扔到她兄弟面前,说。这件事的后果是水枝被贬谪至阮家堰永世不得翻身(“你要想回来除非我死。”宏阳说),而周海花家的大厦慢慢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