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长于白天 8

大哥娶儿媳妇,我不能不回去。嫁到韦家六年了,我只回过两次娘家,而且都没安好心。第一次带着一帮傻子回去我是揭她的老脸撒气去了。第二次回去是看笑摊去了。我出嫁的第三年,四嫂闹腾过一次分家,出言出语跟她干上了。她给气得睡炕了。她是那么坚硬,那么有能耐,没有她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咋会气得睡炕呢?我想肯定是装下了,这是老辈和小辈斗气时惯用的伎俩,小人犯上么,通过这一着让你处在被大家谴责的地位。我心里说可是遇上了对头。

四嫂娘生了七个儿子才生了这个女儿,一家人都宠着惯着。嫁过来不久就闹过一次分家,那次她没给四嫂留脸面硬拿了,四嫂羞愤难当,耍脾气跑回了娘家。按规矩女儿在婆婆家第一次淘气跑回娘家,娘家不能留,当日至少第二日要送回来。如果不送回来,婆家要不去接,日子越久就越被动了。可四嫂娘家没立即送回来,她便不许家里人去找。四嫂娘家熬不过,四嫂爹带着三个儿把四嫂送了回来。这分明就是示威扎势来了。她没给个好脸子,茶也不让上,饭也不让做,连院门也不让进,说来这么多人,那就不是讲理来了,摆到村巷里说吧。四嫂的爹不愿意了,说你还有理得不行了?她发威了,说你丫头身上有青伤还是红印?就说是要分家,她算是老几?老大老二都在家的苦了多少年,分家有她先说的话?你咋不把你丫头再留上三年五载?你也娶了几个媳妇子了,让她们跟你丫头学么?她们个个跟你这么闹成不成?带上三个儿子给谁示威扎势,七个儿咋没都带来?胡子比头发还长,这么做事?!四嫂爹头再没抬起来,说亲家奶奶,啥也别说了,我把人丢大了,丫头交给你了,你咋管教从今往后我一个字不说。说完带着三个儿灰灰地走了。

我走进窑里,她面朝墙睡着,身子蜷成一张弓,盖着我盖过的被子。大嫂说奶奶,喜来看你了。她转过身来,脸色寡白寡白得吓人,嘴巴四周布满了细碎的核桃纹,嘴唇干翘着一层皮,两个眼窝深陷下去,整个人都脱了相。枕头上一大片洇湿的痕迹。她努力着要坐起来,可没坐起来就趴在那里大哭起来,说她多毒啊,说我寡了这些年,心都寡了,呜呜呜。一股血就冲上我的头顶,我冲进四嫂的窑洞,四嫂坐在炕上,哼着小曲嗑着瓜子。我扑上去一把就薅住头发从炕上扯到地下来了,抡手就给了几个耳刮子,又踹了几脚。大嫂、二嫂抱住我从窑里拽出来,正碰上四哥进来,我两把就把四哥的脸抓了个稀烂,说你吃屎长大的吗?四哥被激怒了,扑进窑洞,就听到四嫂杀猪一样的哭声。我在门上吼,打,往死里打,打死我抵命。打完后,四哥来给她赔不是。她却说人前教子,枕前教妻,麻雀还有瓜子大的脸,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这是要做啥么,越打越拗。我说你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她说人不能伤了脸噻。从那以后,四嫂虽不敢再闹腾另家,可总是拗着一股劲。后来和她说起四嫂,我说她娘就是个泼匪,名声在外,把个男人拿得住住的,她又是一家人惯下的宝贝疙瘩,这还想不明白?她说捉狗儿子还看狗母子哩,咋能想不到。我说那你怎么还给老四找这么个泼匪,老四本就软弱,还不得受一辈子气。她说老四跟了你娘,生性懦弱,我就想着给找个泼辣一点的,一个家总得有一个打硬的人支撑着,再娶个囊的,两个囊蛋,以后日子能过到人前头去?一辈子长着么,你四嫂就是私心重点儿,脑子好使呢,过日子没麻达。打过就算了,以后别为难她。

大哥给广文娶媳妇,我不能不回去。广文的喜日子定在正月初八,这显然是她做的主。除了我,哥哥姐姐的婚事,都是在正月十五之前举行的。她说刚过年,人吃满腹着哩,肚里有油水,席薄了人们也能担待。其他月份,席就费了,一样的席吃不出个好名声来。她就是这么精明。

我买了礼物把几个老子家都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知道我和她睡的窑里她多煨了一洞子炕等着我,可我在二嫂家睡了。二嫂说奶奶把炕都给焐好了。我没理会。可睡到半夜我跑过去了。她端出小笸箩,里面装满了枣子、柿饼、核桃、花生,说女人血亏,枣子补血,一天吃上几颗,你吃个啥又贪,别吃多了,吃多了上火,牙疼。她破例没去编芨芨,我说闲得住?她“咯咯咯”笑了,挤到我的被窝里来了。

婚宴结束,上正月没啥活计,我在家里多住了几天。姊妹嫂姑聚在一起,就是个互相咬,咬过去的事。结果咬着咬着她们都合起来咬我。

二姐说:“你是人家跟前的红人,鸡蛋给你煮着吃还嫌不够,还用勺子给你炒着吃,吃得打出嗝都一股鸡粪味,咱们可没那口福,吃个鸡蛋要看人家的脸势。”

大嫂说:“喜在奶奶跟前是行下孝的,奶奶整日坐在那里编,脊背胀了喜给踩背哩,胛子酸了喜给捶哩,脊背痒痒了喜给抠哩,你在哪里?”

二姐扭扭嘴说:“咱想给人家踩给人家捶,可人家不稀罕么,进人家门人家就像防贼哩。”

我拧她一把说:“你可不就是个贼,老翻箱倒柜地搜腾,不防你防谁?”

二姐经常趁我们不在进我们窑里翻箱倒柜偷东西吃,鼻子比猫还尖,奶奶从放蜂的那里换了一罐头瓶蜂蜜,给我润脸,等发现让二姐偷吃掉了一半。

二姐一翻身骑在我身上说:“都是孙女,为啥把家里的东西藏起来给你一个人,天天晚上你都有好吃的,像老鼠咔嚓咔嚓的。”

我翻身将二姐压住说:“你听我们墙根。”

二姐和我争宠争得最歪,一直争着也要跟她睡,说你那么大的炕,我能占多大点地方,我还能给你倒尿盆呢。她说那谁跟你大姐睡?就是不答应。

二姐说:“连咱这手在人家看来都是狗爪子。”

她总会在园子里种十几株指甲草,把草叶捣碎添加上些明矾给我包指甲。指甲包出来是水红色,很漂亮。要包不好,会把手指头也染了,脏兮兮的几个月洗不掉。二姐也要她包,她瞥一眼说你那狗爪子还包啥。二姐逞能自己包,结果染了手指头不说,矾放多了,把肉都蚀烂了,她“咯咯咯”地笑着说你看,越像狗爪子了。

二嫂跟着说:“还说呢,喜放下屁都是好听的,都是香的。”

她说男娃放屁马背上夸,女娃放屁门背后杀。哥哥们放出屁来,她就笑着。可嫂嫂姐姐不小心没夹住放出个屁来,会遭她严厉地呵斥,甚至是要挨巴掌的。可对于我,一切都是例外的,放屁出来,她笑眯眯地看着我,会摸一下我的头。因此,我会走到哥哥姐姐跟前故意挣一个大屁出来的。她开心地笑着,二姐说她挣着放屁哩,你都不说,她不是女娃?她只是笑,不和她们斗嘴。大姐会说你跟人家比啥,人家是心尖尖上的肉哩。二姐的反抗得不到她的响应,就说你个屁桶,小心以后熏走你男人守寡。

大姐掐了我一把说:“你小时候可是把便宜占扎实了,谁惹了你就是把天戳了个窟窿,你又是个虚皮,动不动嘴咧得像鞋口子告状,一告就赢。后来越学越坏,看见人的啥东西稀罕就要,不给就哭,编谎告状,可没少害人。”

五嫂嫁过来时我已经大了,这些事挺稀罕,只是嘻嘻地笑。四嫂却阴阳怪气地说:“人家有人偏心哩。”

大姐说:“你谁惹得起,别说我们姊妹,他们都惹不起。”

他们指的是男的。

二姐说:“五少爷惹了你,十冬腊月的,你竟等了一个晚上,把一大泡尿尿到五少爷的鞋壳郎里,不打折几根柳条才怪哩。是你吗,人家心尖尖上的肉么,人家把气都笑岔了,还问你咋尿进去的。”

她们没有刻意唤起我对过去的记忆的意思,她也不可能安排。

大姐说:“你是在奶奶奶头上吊大的,你该叫娘,她是我们的奶奶,是你的娘。”

娘走时我才三个月,整日饿得叫唤。那时间的老埂坪听也没听说过奶粉,一天就是刷了面糊糊米糊糊打个鸡蛋灌。村子上谁生了娃,她就抱着我讨奶吃,随手带个背篓或者筐斗,再不就是提抱只鸡。尽管娘死了她是那样诅咒过,但对于娘的死在后来的岁月里她一直是愧疚的,这使得她听不得我一声啼哭。每当我哭得哄不下,她就把空瘪的奶头塞进我的嘴里,任我吮着咂着。我在她的奶头上吊了五六年,直到上了小学。上了学虽然我不再吊奶头了,但从学校回来还要揣一揣过过瘾。

大姐说:“也不知道害羞,都多大了,还要摸奶奶的奶头。从学校回来,书包还没放下,就先扑到奶奶怀里,掀起大襟就摸,还要嘴里噙噙,不管有人没人。有一回奶奶去姨家没回来,那个哭呀,要摸我的,把我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没办法,我让你摸大嫂的,那时大嫂才嫁过来,还是个新媳妇,羞得不让摸,你大哥虎着脸逼着让大嫂给你摸。”

二姐说:“每年正月初一吃饺子,知道你为啥总能吃出钱来吗?”

二嫂撇嘴一笑,“奶奶下了命令,谁吃出钱来都不许说,自己心里美就行了,趁你不注意,把钱再擩进另一个饺子里,夹到你碗哩,因为你吃不到钱,哭得会把一家人的头吵破。”

二姐拧我一把说:“真当你命好?”

我说:“就是么,看我的命多好啊,好得都嫁给傻子了。”

本是为了堵她们的嘴,结果自己却号啕大哭。

二姐替我擦着眼泪,自己的眼泪却下来,说:“别哭了,事都过去了,想想她对你的好,她疼你那可是疼到心尖尖上了。”

大嫂说:“就是,就是,你现在过得不是也挺好的嘛,两个儿子多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