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的夜晚,我是自己揭去了红盖头。正常情况下这个夜晚会有让人脸红心跳的耍房,可我的新房孤寂得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是啊,谁会来耍一个傻子的房呢?傻子会耍么?过程走完,我听到门穗子响了,然后是挂锁的声音。猪!猪!一窝猪!我心里吼骂着。我要逃,能锁得住?前后窗是柳木棒子栅着,朽得掉虫絮絮,掰掉一根就能爬出去。我要逃,还要等到嫁过来?
我怀里揣着一把剪刀,谁要靠近我,我就会拼命地扎向谁。大傻缩在炕旮旯,惊恐地看着我,我冲他一扬剪刀,他跳下炕去,想逃,可门给锁了,靠墙旮旯“哇哇呀呀”叫着抖成一团。陶碗里两根盘了一尺长灯捻的长命灯把新房照得很亮,这灯是要亮三天三夜的,灭了不吉利,我一口就吹灭了。夜里起风了,风把窗纸吹得噗踏噗踏,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我就那么枯坐了一夜。窗户纸发白,门扣“哗啦啦”地响过,进来一个女人,我想这该是我的婆婆了。她把墙旮旯蜷缩了一个晚上的大傻像轰猪一样轰出门去,忽然“扑通”跪在地下,“咚咚咚”地磕头,口里“活菩萨”“活菩萨”地叫着。我可受不了这样的头,跳下炕去拉她起来,可她不起来,大放悲声号哭。我吼了一声:“你给我起来,起来!滚出去——”她给我的吼声吓着了,哆哆嗦嗦站起来,出去了,我将门从里面闩上了。
新贴的窗纸就像鸟啄出许多小洞。从里面看出去,韦家的亲戚打着招呼陆续走了,就剩下我家亲戚还守着,聚在窗跟前嘈嘈杂杂地让我把门打开,我不理会他们。他们从门缝插进镰刃想把门闩挑开,我用绳子将门闩捆死,趴到窗子上吼:“你们回吧,把坑打好,等着抬埋我。”
他们还是不了解我呀,死还不容易?一剪刀挑开血管,或扎进太阳穴,再不像娘一样把裤带解下来往门框上一拴。要死我会等嫁到傻子家来?我可以像三哥一样走得杳无音信,死活不知。可是,我想的是我要是死了走了,就是便宜了饶过了“老家伙”,就是输给她了。“老家伙”,我在心里第一次把这个词丑恶地用在她身上。我要活在这世上,就像一粒沙磨在她眼睛里,像一根刺扎在她指缝里,像一颗钉钉在她心尖上。我要让她看到任何一个傻子,心就被揪一把。她给了我这样一条路,我为啥要轻易饶过她?我一定要向她讨一个说法,如果连个说法都没讨到就不明不白地死了走了,那多冤枉,多窝囊,死不瞑目,做鬼心都不安。我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好的给她看。事实上,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才明白,她决定了这门亲事正是把住了我这样的个性,她了解我就像了解她自己一样。
窗外传来她的声音:
“回吧,没事的,这个坎儿喜已经过了。”
还是她了解我啊。她就是这么硬,这么狠啊,把一切都看得这么透啊。
第四天,我才从屋里走了出来。三月的早晨还是寒凉的,傻子们像学校里的学生在向阳的墙根靠成一排,你挤过来我挤过去地挤暖暖。看见我就像学生见了老师,立刻惊慌了肃然了。看着齐刷刷整爽爽的一排傻子,我就像走进了地狱,头皮麻酥酥的。虎头山老君庙里有一个殿塑的就是十八层地狱,傻子们和那些奇形怪状的鬼怪没啥两样。可我竟然笑了。
我打量着这个家,三间房子腰弯背驼,两孔箍窑顶上长满荒草,院落没有街门大敞着,院墙倒了好几堵,到处走风露气,栅了墙豁豁用狗牙刺活了,绿蒙蒙的,这反倒使院落更加荒芜。看不到锹、犁、耱、耧、套绳这些日常用具,听不到鸡鸣狗吠,牛歌羊唱。这哪里是个家,分明是多年不住人的孤院,他们只是寄宿的讨吃。
然而,当揭开四口大缸,我心里一下踏实了。虽然米缸里黄米、小米、荞珍子、豆瓣子、高粱珍子杂掺;面缸里麦面、豆面、荞面、高粱面混合,但四口大缸盛得满满当当。窑掌里堆着一堆洋芋,竟还有半口袋扁豆。在灾荒年过后青黄不接的三月,有这么多口粮的人家委实不多。
这天,我拦下了要出门讨饭的傻子们。我精心描画穿戴,把自己打扮得云白水亮,带着傻子直奔老埂坪。老埂坪和韦庄仅一山之隔,我掐好了时间,在老埂坪人蹴在村巷捧着老碗“呼噜呼噜”地喝糊汤的正午,带着傻子们浩浩荡荡地穿过村巷,风风光光地回娘家来了。
三四月,野菜过。红根、灰条、辣辣、艾蒿、蛐蛐菜、马齿菜、苦苦菜有巴掌大小了,槐树、榆树的叶子、嫩枝也能吃了。不要说去年灾荒,就是好年景,三四月蒸菜馒头,烙菜饼,掺点米面麸皮熬糊汤,就是老埂坪人日日的主食了。不喝汤,没裤裆。对于十年九旱的老埂坪来说,粮食永远没有多余的。
一入村巷,人们把目光抻过来,跟我打着招呼。我一点都不脸红,还有比嫁给一个傻子更揭脸皮的事吗,我没脸了。在村巷碰上大爹、四爹拦了我,但他们咋能拦得住呢。我家大门闭着,她从来不许我们端着饭碗蹴在村巷里吃,她说只有讨吃才捧着碗蹴在街巷里吃,越吃越穷。
“哐,哐,哐”,我卖力踢着街门,响声震动街巷。人都捧着碗跟随过来,把街门围得水泄不通。我就要这样的效果。我知道他们是来看笑摊的。她把日子过得太扎实了,太严捂了,谁不想看看她的笑摊呢?说实话不能不佩服她的本事。爷爷去世的时候,丢下七男两女,大爹才十四岁,碎爹才四个月大,到了我家,五男三女,大哥十三岁,而我只有三个月。她一个个抓大,都拉扯得成双成对,没一个挂单的,没有换亲,婶娘嫂嫂都是明媒正娶的。到现在我家还没另家(即分家),没生是非,男孝女贤的。两个早早失去了男人的家,她比一个男人打理得还红火光亮,这为她赢得了极高的声誉,也为她挣足了脸面,在村里她是人前头说话上岗子吃席的人,这也让她格外好强要面子。嗯,你不是好强要面子么,我就要揭你的面子。
是她开的门。她一点儿不惊怵慌乱,就像知道我们要来。院里摆着长桌,中间放着柴灰色大瓦盆,盛着金黄的玉米饼,另两个更大的褐色釉盆盛着绿森森的糊汤。哥哥嫂嫂侄儿侄女都围着长桌。他们停下筷子抬起头来,目光一片恐慌。
傻子们见到玉米饼就像狼见到了肉,毫无顾忌,一哄而上,扑到桌前。侄儿侄女们吓得惊叫着四散逃开,哥嫂们也都闪在了一边。他们不是害怕,而是恶心,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傻子谁不恶心呢?长桌被傻子们占领了。大傻两手抓了热腾腾的玉米饼往嘴里塞,二傻被玉米饼噎着,两眼翻成了鱼肚儿白,两只手乱抓乱拍,三傻把糊汤喝得满腔子都是,傻妞抱着几个玉米饼又蹦又跳“吱哩哇啦”地欢叫着,真是出尽了洋相。我感到脸上就像给人泼了汽油,又“嗤——”一根火柴点着了。但我没离开,而是双手拤腰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傻子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她显得那么平静,命嫂子们不停地给傻子们盛糊汤。大嫂拿着玉米饼端碗糊汤走过来说,喜,你也吃点吧。我掉头走了。我怕流下泪来,我咋能在她面前流泪呢?出了大门,我还是泄气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还是有脸的,要脸的。按我最初的想法,我是要带着傻子把老埂坪每家每户都讨要一遍的。然而,我逃离了老埂坪。
第二日一大早,大哥送来一口袋麦子。我清楚这一口袋麦子是家里眼下一半的粮食了。我叹口气对大哥说过正常日子,傻子不如你们,可要说讨饭度灾荒,你们不如傻子。我拽着大哥看那四口大缸说,哥,你把麦子驮回去,我给家里再装些,侄儿侄女都正长身体哩。大哥说你不收下,我回去能交代下去,她你还不了解?我只能把麦子留下。大哥走后,我就借了头驴驮着一口袋麦子、半口袋米往娘家来了。我没忘给家里装上两升扁豆,豆芽拌韭菜,这季节只有这菜了,也是她最爱吃的菜。我心里恶恶地说我让你吃着想着。我把麦子、米和扁豆揭在她的窑门前,头都没回走了。回来的路上,我坐梁顶上嗷嗷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