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屋是穷人的乐园

不料,帕快乐的日子结束了。刘金福用头发把他软禁在旅馆,用直径不到一厘米的绳子。刘金福曾是掉到无毛的电火球,光复后不久又长发,好像头壳也懂得庆祝,而且头发长得快,白中掺黑,密得看不到头皮。他将拔下的头发放在大腿搓,两缕搓成一股,发绳便成了。帕看得津津有味,原来头发也能这样。早期制绳的方法是把月桃的茎捣烂、晒干,纤维放在大腿上搓合就行了,绑什么都行。用头发制绳索,帕开了眼界,而且过程中帕还指点哪里太细了,得多搓几根。最后帕把发绳拉拉看,渐渐施以由轻至重的力量,大声叫好,说这是天蚕丝索,怎么绑都好,绑我看看。刘金福把发绳套在帕的脖子,另一端系在哪?椅子?不行,太轻了;梁柱?房子会被拉垮。没有比大眠床更好的,便系上去。绑完,刘金福出门去,拄着拐杖抠哩抠哩地离开,消失在街道。

帕对这种待遇极为诧异,不亚于一根刚吸收雷电的避雷针,头发竖直,全身发着抖,然后在旅馆整整被软禁两个半月。刚开始时,他大吼大叫,把指头伸入发丝与脖子的间隙狂扯,不是脖子就是手见血。一个邻居被帕的叫声吸引,忍不住从钥匙孔偷窥,碰开了虚掩的门,撞见坐在床边的帕脖子以下全是血,吓得他边跑边叫,说鬼出现了,鬼屋的鬼现身了。整间旅馆顿时安静极了,帕也吓得不敢动,唯有走道尽头的纱门因弹簧松了,被风吹得砰砰响。然后,旅馆最勇敢的小孩爬过来,丢出符咒手榴弹——鞭炮外糊上层层的名庙的符咒——要炸死眼前穿日本军服的鬼。符咒手榴弹被帕捡起来握,引信烧完,发出类似青蛙打嗝的爆响,便安静下来。帕走向小孩,把手榴弹还他,才到门口人就被长度有限的发绳扯死,轰然一声,摔得仰躺地上。

小孩吓坏了,沿着长廊边叫边吼:“鬼勒人,快勒死人了。”

“我就说是鬼,你不信,去拿关刀斩鬼。”先前被吓着的人说罢,去拿了行天宫求来的小关刀,要往帕身上劈。

“别真的砍死,他还有利用价值,赶回去就好。”这时有妇人探头大喊。

帕躺在地上,脸部霞红,几乎变成火鸡了:他颈部的肉被发绳往上托得像喉囊肉垂,呼吸困难,发出咯咯的尖锐叫声。他提起脚,推开劈来的关刀,往后爬进房内,关上门。真是噩梦,被当成鬼还真不是滋味,帕稍事歇息,好确定不会冲进来一群人。等到外头喧嚣停止,帕继续找出发绳的破绽,既然扯不开绳套,找每段头发捻合的间隙,铁定能拆开。他借阳光找,太完美了,那些细绳一体成形,也许靠显微镜都找不到线头。最后,他的脑筋动到大眠床上,发绳缠在上头,怪哉,凭着根底好的功夫,解开也难,干脆劈了床板才行,但是刘金福离开前丢下“把床拆坏,赔也赔不完”的话。帕除了钱之外什么都多,时间多、力量多、脾气更多,得忍着点搞这张床。傍晚时,刘金福提着晚餐回来了,看到帕坐在床沿,称赞他守本分,没扯断发绳。殊不知帕今天没心情困在这儿,也没能耐走出去,完全坐困愁城。到了夜里刘金福也不想解开绳索,要帕将就着睡。刘金福睡得半死不活的,帕快活活气死,情况持续了几天。到了第七天,终于有了转圜,刘金福中午起床时,把发绳放在脚指甲摩擦,割断后再多搓一段发丝。这下子帕的活动范围多了约三十厘米。他高兴极了,没有顾到自己仍是阶下囚的身份。

帕的范围扩大三十厘米,刘金福的睡眠质量却倒退三百分钟,他得晏起或睡个回笼觉,到中午才出门。这一切是鬼出现了。鬼在旅馆里住了一年半,算是老房客了,没付过房租,也没有人看过“它”。但描述几乎把它说成易容高手外加变装客,有时候是穿披风、头上长角、手拿镰刀的西方死神;有时候是拖着铁链的牛头马面;有时候是穿长靴、挂佩刀的日本警察。有人还说是以上的综合体,就算你唬说它是一只麒麟或老虎,都有人信。对方还指着壁虎说,看,它出现了。绘声绘影下,它成了房客最难堪的猜谜。

没人看过鬼,却听过鬼。每到午夜,鬼叫开始,像打更那么准时,它坐在帕的房间内叫着。刘金福刚开始以为是强风穿过窗隙所为,叫帕把窗关密。帕反而打开窗,外头没风,只有月光,但鬼叫声更大。刘金福很生气,叫帕把窗下叫春的猫赶走。被发绳限制的帕出不去,拿张板凳放窗边,站上去对外撒尿,佯装赶走猫。外头的牲畜以为有人撒饲料,全挤过来抢。刘金福这下懂了,房间内有个好兄弟在,也了解为何搬进来时床边摆有几尊妈祖、恩主公与天公的神像,现在全沦为没有神威的公仔了,赶不走好兄弟。这个鬼越晚越亢奋,叫声越激昂,旅馆的人都习惯性地醒来,下棋、打牌或在走廊聊天。有的小孩趁此写功课,因为他们白天都玩掉了。这是旅馆生活的一部分了,有鬼才正常,他们比较担心新来的房客会不习惯,尤其是那个白日被鬼附身的帕。他们敲帕的房门。许久,刘金福颤巍巍地应门,从门后露出小眼睛,几乎流泪,说着没有人能懂的客语。

“他真能睡。”有人从走廊看进去,看到帕躺在床上睡着,还打呼。

帕当然睡得着,如果跟战场上士兵的伤病与哀号比,鬼叫算什么。而且,他把鬼叫听成瓦格纳歌剧里的男高音表现颇欣赏的。帕在鬼声中睡着,却被结束时的宁静吓醒,他醒来赶紧鼓掌,知道今晚的戏结束了。到了凌晨两点,鬼声停止了,旅馆的人才上床,走道上的小型夜市生活也散会了。刘金福哪敢再睡,好兄弟就在房里。他跑到后院,钻入板车的稻秆堆,睡眠断断续续,再加上气温湿冷,常搞到隔天中午才出门。打开房门时,常被走廊上的血迹吓着,骂上夭寿啊。等到有老花眼的他懂得蹲在地上看时,已是好几天后的事了,他又吓着,那摊血变成一张嘴,吐着细长的舌头。他赶紧跑掉,大喊看到鬼咧!大白天的。

其实,那是朵扶桑花,安安静静躺在门口。帕走去拿,发绳还不够长,便拿锄头把它钩进来。好美的花,花蕊昂然,花蒂还在,细赏无处不美。他一下子把花叼在嘴巴玩,一下放在瞎了的左眼窝,最后把花蒂摘了,吸吮花蜜,那种甜味比不上家乡的浓郁龙眼蜜,但这时候来上些,够解馋,苦涩的舌头也软腴了。之后,把扶桑花具有黏性的花瓣撕开,贴在脸上,拿着锄头到后院开垦。

自从刘金福买回锄头,命他到后院整地后,菜园稍具规模。如果他把大眠床往后门移去,发绳的转圜空间大,能开垦半个后院。这后院太贫瘠了,杂草除尽后,石头多,黄土多,种什么都难。直到他在后院东南角挖出宝藏才解决困境。那有水泥盖,底下是马桶管线末端的化粪池。把晒干的杂草烧成灰,加入粪水养地,一段时日后,他种起荷兰豆、玻璃菜、胡萝卜等冬季菜。他时间多得希望粉蝶来产卵生菜虫,他可以一只只抓起,放在交换的两手间让毛虫爬到累死。他也会把锄头当成球棒,把放在脚上的石头钩起,用锄脚的铁片击出。砰!如果石头没有击成碎末,会飞过砖墙,越过电杆间的电线,往河岸的方向尽情飞去。

“哇!红不让(ホームラン)。”这时“扶桑花少年”从隔壁用日语大喊。

“好烂,差好多,掉到人家屋顶了。”站在墙头上的“为什么男孩”眯着眼睛,把手拱在眉前遮光。

扶桑花少年与为什么男孩是兄弟,相差六岁,住帕的隔壁,是帕在旅馆中最熟悉的朋友,也是帕对整座旅馆的消息来源。为什么男孩是好动与好奇宝宝,来的第二天就朝他房里丢符咒鞭炮,熟了以后老是问他为什么。从最近的问帕为什么眼睛瞎一边、手臂少一截、老是穿飞行衣?远一点的问两条狗的屁股要黏多久、鬼死掉后跑去哪。帕不是开学校的,问久了会烦,不过他知道这年纪的小鬼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好像为什么三个字有毒,得不断问才能排毒,不然脑筋迟早会被疑惑哽死。最后,帕想通为什么男孩总是缠着他问了,因为其他的人被问烦了,不是答非所问,就是讥笑他,甚至摆出一副想杀人的模样回拒。孤单的帕缺少对谈,起先对小男孩有问必答,最后被搞烦了,也被问得要死不活,才撂下重语:“你一天只能问一个问题,再多我就不回答了。”

“为什么?”十二岁的为什么男孩问,眼神很无辜。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了。”帕蹲下来回答,很仔细地看着他,“我会把你问的那个问题想清楚,仔细回答,绝不马虎,就像回答大人。”

十八岁的扶桑花少年更难面对,因为少言。他脸颊凹陷,身体裹入毡毯,喜欢在庭院晒冬阳,阖眼看太阳,更喜欢把扶桑花在手中把玩,或别在耳朵上,最后把花放在帕的房门。刘金福就是这样被吓着。帕刚开始想得臭美,以为花是献给他的,但他发现门边有不少风干或被踩成渍的花尸,显然习惯这早已成然。要知道答案不难,整栋的鬼屋广播电台就数为什么男孩,他那张嘴不知问破多少人,也不吝解答。

小男孩认真回答:“因为哥哥就要变成鬼了,他要先跟鬼做朋友,才送花给你房间里的那只鬼。”

帕笑了,为这童言童语,但是看到扶桑花少年的病状,心里有个谱了。


一月初的某天,天气清朗,早晨的薄霜已融化,附近以扶桑为篱笆的住家发现红花一夜间没了,情况持续好一阵子,但今天最糟。帕一早在床边缝衣服,这时有人敲门,他去应门,看到一束最火的花朵,附近的扶桑花全集合在这里了。献花的是扶桑花少年。他今天与弟弟特地来拜访“它”。他把花束放在藤椅上,扶着椅背当助行工具,一步步走进帕的房内。即使父母告诫进入别人家要守本分,但家规仅止于哥哥,弟弟在隐忍几分钟后,脑细胞充血了,指着刘金福从棉被露出的那只枯手说,鬼就在那呀!帕指着墙上那枚铁钉,强调鬼才是在那里,而且他把鬼像大风衣挂得好好的。当然,白天谁也看不到鬼,当然到了晚上谁也没胆量靠近看,想看也看不到,除非有阴阳眼。这满足不了弟弟,眼睛贴近,差点用猛眨的眼皮把钉子头拔出来,直到哥哥制止才停下来。扶桑花少年这时走到墙角,每一步都好慢。“早安,谢谢你。”他对鬼这么说,并献上花,合十膜拜,虔诚得好像日本鬼已升官成有应公了。

这时候,哥哥才娓娓道来这几年对鬼的看法,再加上长舌妇弟弟平日已补充的数据,帕对这家庭的生活有了几分掌握:十三年前,扶桑花少年得了怪病,腹部长了肿瘤,他们居住的花莲乡下医疗资源有限,西、汉医罔效,但是日本败降给他们契机,立刻坐公交车通过挤满白云与危崖的苏花公路,来台北求医。开始时赁居不是问题,到处是空屋,租金像白开水便宜,但疏开的人潮从乡下返回后,房价止跌回升,很快连走廊也租不起。却发现鬼屋与凶宅不只俗又大碗,还欢迎你去充人气。他们住过北门附近的发电机鬼屋,鬼像液态的静电在房间流来流去,让人的鸡母皮与寒毛从来没有倒下过。也住过锦町的凶宅,尸水渍牢牢地渗入地板了,母亲怎么刷都刷不掉,用木头盖上去还会浮出来,无奈的父亲只好躺上去消遣地说,看,这是我的影子而已。大稻埕的下奎府町有间鬼屋,夜晚有上吊的红衣女出现,用绳子把自己勒颈在梁下,荡秋千玩。屋主不只免费招待他们全家去充人气,还送钱。夜晚时,阴风在梁上荡来荡去,他们全家在梁下煮火锅。往好处想,夏天住鬼屋,阴风飕飕,还可以免费吹电扇呢!但是令人沮丧的不是鬼,而是病,哥哥没有好转过,皮囊成了汉医针灸的插针包,胃成了西药的储藏库。他几乎精通各种民俗疗法,脑袋也充满信仰,道教、佛教、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一场信仰争夺战开打,谁能以神迹治好他就是唯一真神。唯有霞海城隍庙的道士挺幽默的,由城隍爷降乩说:“找鬼拿掉肿瘤就行了。”找鬼开刀也行,扶桑花少年躺在儿玉町,也就是宁波西街的厉鬼屋,等鬼上门。据说屋主是有名的外科医生,执手术刀高妙,被情妇的老公用大菜刀砍死后就不是了。到了夜晚,厉鬼嗔怒了,整栋房的接榫颤抖,铁钉喷飞,木板发出人踱步的咿呀声响,陪伴的父亲吓昏了,只有哥哥醒着独自面对命运的折磨。他躺地上,紧闭双眼,体内器官像捞上岸的活鱼乱跳,任一团冰冷的气团笼罩,感受到一双鬼手塞进肚脐,搅呀搅,翻呀翻。鬼发出啧啧声音,玩起各种器官,就是不碰到处转移的肿瘤。他大哭,手脚乱踢,好把死亡蹬开。怪事发生了,鬼的双手最后包覆他的心脏,喃喃说:“哎呀!心脏好咸。”说出荒怪诡诞的话,但语气完全像酒醉的祖父在逗逗爱哭的孩子,不带半点伤害。那一刻扶桑花少年懂了,有一天他会成为鬼类,这只不过是“它”教他如何成为鬼的勤前教育。或者说,“它们”飘飘忽忽,没有想象中可怕,有点像街上的野猫,白天躲得严,晚上又怕人,冷不防从街角窜出的老鼠还会害它们噩梦连连。

“所以我们今夜要在这等它出现,跟它说话。”哥哥说。

“好耶,我活得不耐烦了,等不及要见鬼了。”弟弟说完,还装出尿急的样子,惹得大家笑。

兄弟俩希望今夜能拜访鬼,好好地跟它道谢。这时候,刘金福起床,中断了这场谈话。他到厕所撒尿,用水箱引出的水洗脸,漱个口,吃完早餐。他走之前宣布了天大的消息:他暗晡夜(今夜)不转来睡。刘金福说话时不是面对帕说,是对着墙上的铁钉,好像说给鬼听:“是吧!我今晚不用受你的气了。”事实上刘金福在被窝里早就听出几分对话内容,好制造兄弟与鬼相遇的机会。等到他走出纱门后,兄弟俩爆开欢呼,商议今夜如何与鬼厮混通宵,恨不得把时钟拨快些就能消化时间。不到傍晚,兄弟俩在帕的房外徘徊,声音亢奋。到了八点,他们全家人敲门进来,围坐在铁钉附近,像观赏一场异次元电影,手中拿小零嘴,哥哥吃五香卤豆干,弟弟的舌头被烧酒螺辣伤,只能衔着螺壳当哨子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墙上没有动静,兄弟俩累得睡着了,父母也眼皮松垂了。时间到了,帕叫醒他们全家,吓醒的弟弟以为见鬼而发出最怖厉的叫声,喉咙深处的小肉垂几乎跳出来。叫声透过墙,整间旅馆的人以为鬼在叫了,纷纷醒来做爱或到走廊聊天下棋。有人还靠在帕的房外偷听,知道此刻在里头进行“通灵”。帕搬来凳子,站上去关灯,把螺旋状的灯泡头自灯座稍稍转松便乌了电火。然后,他打开窗,让冷风进来酝酿气氛,谁也知道,鬼最讨厌没有鸡母皮的环境。一切都就绪了,鬼歌剧却没上演,连帕也觉得诡异。他走到铁钉看,原来是挂在上头的鬼被钉头卡到喉咙了,稍微调一下,鬼叫声便瞬间跳到最高音,完全没有收音机转钮由小调大的功能。他们一家子抱成一团颤抖,临场感十足,但是弟弟马上脱口说出,“它”还要叫多久?帕以为他们要听通宵,这么没耐心,暖场都没结束呢!

“它为什么要叫?很痛苦的样子。”扶桑花少年问。

“铁钉,”帕指着自己脑壳,说,“它被人用带铁钉的棒子打,铁钉穿入脑袋拔不出来就死了。”

“我可以跟它说话吗?”

“可以,不过它哭得很惨,我帮你说更好。”

扶桑花少年站上凳子摸鬼,顺着帕的说明抚摸它的肩膀。那是鬼吗?好虚空的形体,哥哥连寒毛也没翘起来,显然鬼叫不是来自眼前,是来自四方的共鸣。扶桑花少年起先怀疑帕的指导,手中空无一物,但他最后相信了,从那刻起他感到平静,有了鸡皮疙瘩,不是寒冷,而是感动引起的,周身流动一股暖流。哥哥吞了口水,说起话来,说他谨代表这里的居民向这位“好朋友”致意(弟弟在旁边插嘴说是“好兄弟”才对),感谢它的存在,他们才能住这么便宜的旅馆。他带了些等路(礼物)给它,父母送润喉的胖大海,弟弟送哨子,它叫累了可改用吹的(弟弟又说那是高音哨子,很符合你的叫声)。至于他自己,想破头壳也想不出足以相称的等路。他只有一双手,用这当等路了。说罢,哥哥虚抱着眼前的空气,轻轻地,温柔得像他至今十八岁以来的第一次初恋,是跟一只鬼。忽然间,奇妙的时刻来了,漆黑的房里,鬼的身体有了线条,瞬间迸出淡光后又消失了。它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长久来必须嚎上三个小时的鬼哭,突然提早两个半小时结束,好安静,只有走廊丢骰子入碗的声音很激动。很快,整栋旅馆的人也停下游戏,惊骇万分,要是鬼不再叫下去,房租会涨的。他们聚在帕的门口,祈祷鬼叫声响起。

然后,哭声响起来,尖锐吓人,却不是熟悉的鬼叫。是为什么男孩在房里大吼大叫,对哥哥喊:“你把它弄死了,你要赔我一只新的鬼。”还将哥哥推下凳子,快摔成一摊玻璃碴了。最后整家人吵起来,怪罪彼此出了又馊又烂的主意,明天睡七张犁坟场好了。帕坐在床沿,干脆掩被睡去,懒得下去搅和。也使得原本是上演一场温馨的鬼片,瞬间变成家庭武侠片,旅馆的人也叫骂到天亮才散场。


帕很早就醒来,但冬天的早晨却来得慢。他爬上凳子,把整理成圈的电灯线松放到地板附近,把电火珠转入灯座。十烛光的灯亮了,他握着电火珠,指甲与肌肉透出红咚咚的光。僵硬的手指暖了,他拿出托为什么男孩买来的笔砚,磨好墨,摊开纸,趴在地上写信。他右撇子改用左手生活,劈柴的力道不变,但细腻度差多了,拿筷子夹豆腐绝对会饿死人。拿笔的时候,帕感觉手抓的是云,飘来飘去,不受控制。于是他告诉左手,好好对待你的新朋友,也告诉毛笔要多担待笨手,也告诉自己慢慢来,当作在修行悟道。说是悟道,因为帕发现汉字写久,会怀疑这个字写对了吗?刘金福便从棉被钻出头,讲了古,随意诌:仓颉(他说成苍蝇)发明汉字时在墨里下蛊,让字有魔力,才使后人看久了会忘记,会怀疑这个字形。那个蛊就是仓颉用自己的尿磨墨,字里有尿,看久了字会见笑的,要你忘了它。可是帕却很认真地反驳刘金福,说那个家伙是用泪磨墨,字里含泪,有感情的,当你看糊时是字流泪了。此后,帕每写完一个字,会伏身去吹干字上的泪痕,要它们不难过。这样写,通常写几个字就累了,得盘坐休息。写错了也不涂掉,换张纸重写,务必保持干净,让收信者感到一股宁静。

如果太冷时,帕会把灯泡放入衫内、靠近心脏取暖,就着一点光写字。有时候后院会传来撞门声,牲畜在骚动。帕应门打开,几只猪靠在门边取暖。帕说今天没“空袭”的游戏好玩,进来取暖可以,要是敢恶搞,乱拉屎尿,行,就把猪们活活制成存钱筒。于是牲畜趴着看,下巴磕地板,时光静默,点点滴滴流逝。天亮了,帕继续点灯,再写上半张信,冬阳才从窗口射入,把墙敷上虎焰焰的光芒,让贴在上头的百来张信书颤抖。帕站起来,猪只也起来,一起走到那面墙边。帕把每张的内容念出:

敬启者:

贵子弟×××因为军务需求,日前已调往××地区服务,一切平安。本军团本着爱护子弟的心,视如己出,全力保护他的安全,慎勿挂念。

中华民国陆军少尉刘兴帕


好亮的墙呀!每封信的字句疏密有致,每个字烧起来似,充满力量。能挑剔的是用了低廉信纸,吸了墨水,字缘有些紧皱,也不够平坦。帕检视每个字的笔画有没有错,他会写,不会念,会念也是用日文汉字的发音。这封信的内容不是出自他的手,他对国语没辙,程度跟幼儿园的小孩一样糟。这封信是他求教旅馆中的某位老先生,代价是劈三捆柴。

至于那些三百零八张的求救纸条中,要是只留电话,可折煞了帕。旅馆的电话在走廊尽头的纱门边,即使刘金福把发绳放长,帕奋力往前扯仍有六公尺距离。多亏为什么男孩把电话拉过来。电话是先进的拨盘式,不是手摇式的,幸好又有男孩教导。电话通了后,他没有说明事由,含糊地说自己是某某的同学,想写信给他,你说他去当兵了,这样喔,那方便给个赐教处,好日后联络之类的理由搪塞。帕不敢当着电话陈述纸条上的意思,会不知所措。还是写信好,简洁明白,不必遭对方问个半死半活,自己却插不上嘴。

然后阳光从墙上洒下,慢慢往窗口收回去,一厘厘,一寸寸。冬天寒冷,帕随着那块温煦的光毯移动,坐在里头写毛笔。有时不写了,他愣着看那块阳光照落的地方有什么微物。那是全新的小世界,有着他没注意过的细节,也许是墙角泛着七彩的蜘蛛网,也许是染灰的弹珠,或万国博览会门票,角落有两张过期报纸和欧米杂货的型录,反复阅读直到破裂。或墙角的红渍,他舔了一下好确定那盐味独属于血;木板有刻痕,每道有来意,能分辨是鞋跟、刀尖或落物造成的。帕还透过地板缝,看到架高通风用的屋底有猫走过,或说不上什么的鬼影忽然嗖了过去,窜得快,或许是日本鬼跑出来梦游?然后,他发现一株植物从木缝钻出芽尖,他趴下去瞧,好美呀,用玻璃杯罩着,避免踩坏。有时候他褪尽衫服,躺着像狗摩擦地板给自己搔背,阳光落不停,直往身上揉呀捶地按摩,舒服极了。难怪扶桑花少年着迷于此道,每日到院子里泡阳光。之后,越近中午,阳光越辣,帕全身渗出小汗珠,冒着蒸汽,蔚为壮观,他感到自己就要挥发为一朵又白又凉的云,心无罣碍,亦无阻拦。

到了午后,阳光跃出窗外,慢慢地移过菜园。帕会趁傍晚日头没太烈时,举锄整理,锄到的石头会朝河那边挥棒打去,石头飞好远,阳光也撤得好远。天色逐渐暗下来,夜来了,远方有些灯,招牌或路灯之类的。帕这时走到厕所,从水箱接出水,抖瑟瑟地冲冷水澡,用菜瓜布大力搓皮肤直到发红发烫。随意抹干身体,回房内,旋开灯,就着一盏小灯盘坐,这时身体便有股回甘的暖意。他在等刘金福回来。有时要等好晚,刘金福才拎着帕隔天的早、午餐回来,通常是干粮类的饭团。帕一天也只吃这两餐。


不要以为两子阿孙只会干瞪眼,把时间当酷刑,有项“空袭”的游戏,颇适合合家欢,这么说是连鸡猪也能加入。它们谁要是赢了,可以随刘金福去台北逛街。牲畜巴不得每天能玩,天才亮就在门边骚动,恨不得有手能开门进来,也恨不得有喉咙能大喊,我们等不及了,来玩吧。它们都知道关在后院没趣味,那不过是较大的牢笼,能走出鬼屋放风多好。游戏约半个月玩一次。玩游戏时,刘金福开门,欢迎猪鸡进房内,撒些面包、豆饼之类的东西犒赏。鸡拍翅膀,猪呶着鼻子,争食声不绝。吃饱了,刘金福站在床上,敲响饭锅,宣告游戏开始了:他闭眼,深深地呼吸,发出B29轰炸机沉闷的引擎声,听起来像刷萝卜的剉签器活刨人的头皮。原本欢快的牲畜板起脸,身体发抖,死亡的阴影笼罩脸庞,看得出战争的后遗症不是小得可怜的伤疤,几乎是从骨髓中抽汁的恐惧。然后,它们陷入想象的深渊,大火蔓延,灰尘猛下,弥漫焦味与哀号,热空气太多,大力喘的话,气管会烫伤。

倏忽,刘金福敲饭锅,大喊“轰炸了”。这一喊非同小可,浑身哆嗦的牲畜跳了起来,往床铺底下钻,过程还用尽心机,推挤拉扯,连拐子都用上,谁先占了床下的中心位置就赢。胜者获得一朵扶桑花。输者也有赚到,它们借由每次的轰炸游戏,释放内心的旧记忆。不然烧夷弹烧成烤肉或炸成肉饼的画面会化成噩梦,传输超出了神经线的负荷。游戏结束,刘金福拍拍手,把输者赶回后院,要帕把胜者带到厕所洗,猪蹄缝与鸡腋下都好好刷。帕把赢者挽进厕所,不忘说,来,给你个沙密斯(service)了。厕所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服务真特别,几乎是拆骨头的马杀鸡,难怪牲畜乐得发出哀号声。最后,由刘金福带干干净净的胜利者去逛街。

出了门的牲畜再也没回来鬼屋,是乐不思蜀?抑或是逃窜?这是其他牲畜的困惑。不过这种困惑对动物来说只维持一天,接下来的日子,它们开始思念轰炸游戏,想念游戏的前菜面包,想象出门前的马杀鸡多么诱人。到了一月底,寒风来袭,哈出去的气几乎瞬间变成霜,一只鸡扑飞到了屋檐下的气窗口避寒,目睹了房内的真相。那时结束了轰炸游戏,帕衣服脱光光,只戴个飞行镜,把胜者带入厕所,果真来个马杀鸡,杀得那头猪骨头酥软,哀号不绝。

在欢愉的最高潮时,猪死了。帕从后头夹着猪下肢,用断肢勒猪脖子,另一手持刀插入它的咽喉,直到断气。猪血放入锡桶,又剖开猪肚掏出内脏。脏器很新鲜,肠胃还蠕动着。没有一项是浪费的,猪肠的粪便冲入马桶,充当后园的菜肥,连猪毛都可以转换成台北摩登小姐的假睫毛。没错,刘金福每日出游得花费,携带的钱财与变卖家当所得的资款,仍赶不上物价上扬,牲畜便是最佳存款,它们也随着物价上涨,而且价格好到不行。轰炸游戏后,刘金福用箩筐挑着杀得干干净净的胜利者到街上卖,出门前对后院方向大喊:“舒爽吧!带你出去玩了。”

那只躲在气窗边的鸡害怕无比,随即转为愤怒,它信奉的皇帝竟然如此对待它们,残害、虐杀与分尸,连空气都被玷污了。盛怒冲上脑门,让它头晕目眩,双脚发软,从高处重重摔落,摔得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该死的轰炸游戏呢!第二天凌晨两点多,它早就醒来了,扑上围墙,高声嘶啼,几条巷子内的鸡都学它大叫,都知道它多么期待要玩轰炸游戏。

帕在这游戏中扮演屠夫角色,杀死曾在国军抓兵行动中救他的牲畜。他不敢想太多,屠夫要是有感情,沾血的屠刀就能盛开出莲花,成佛了。他杀完猪,用菜瓜布刷干净身体,抹上肥皂,务必不留下血腥味,免得屋后那些畜生闻了想太多了。对帕而言,他只能干这些事,待在屋里杀鸡杀猪,如果刘金福没解开发绳,也许一辈子待这,慢慢地病倒,最后在床边死成一副枯骨,让鬼屋又添了一位成员。

不过事情有了转圜。隔天中午,鬼屋有了骚动,走廊有人细声说“阿山仔”来收钱了。过了不久,房东带两个警察上门,门没敲就闯入帕的房间,看他盘坐在窗口射落的阳光中写毛笔字。房东来收房租,警察则收地盘费。帕从口袋揣出一沓纸钞,拍在地板上,警察弯身去取。一旁的房东窃笑,心想要是这头水牛没点头,谁也别想占便宜。果不其然,帕连忙用笔头压住那沓纸钞,凭两个警察的蛮力,连纸钞角都撕不下来。警察哪肯松开快掉到嘴巴里的肉,他们踢断笔管,扑身抢。帕这时改成用一根手指头压住钱。警察火大了,现在他们不是为了钱,是为了面子,谁敢让他脸上挂不住就别想在这里混下去。帕理解他们的心思,当下放手,把钞票散一地。他这么做是有道理,要是现场乱了,毁了后头墙上的数十封信,吃亏的是他,还要再抄一个月久。年轻的警察曲腰去捡钱时,被资深的警察喝止,扬言还会再来拜访,要是不乖些,那就要先练练把皮绷紧一些的功夫。说罢,甩门离开了。

房东耸耸肩,说这些阿山仔不好搞,你有天大的才调,恶搞下去,也准备剉咧等。说罢,把钱一张张拾起,随着手中纸钞变厚,干涸的表情也丰厚了,最后给帕下个通牒:下个月房租涨三倍。这么收也是合理,他是二房东,那个头家连长要多收,他也只好跟着水涨船高。

“如果我不给呢!”帕说。

“只好把你的份算在别间,由他们多缴补足。”房东说完离去。

帕不在乎房东怎么做,在这旅馆,他不欠谁了。上次扶桑花少年把男高音的日本鬼搞哑了,房内安静了几天,房东连忙赶过来涨房租。在后院种菜的帕得知了,拿锄头在墙角往下掘一公尺,找到了骨骸。那是日本警官的残骸,警衣烂得差不多,脑壳上有一根快锈掉的铁钉。日本鬼多次恳求帕掘开后院,帮它拔掉脑壳上的刺,化成厉鬼恐吓都没用。现在帕自动掘出骨头,心狠手辣些,在它脑门多下根钉子,再用绳子勒紧喉咙。男高音跑出来了,白天也哀号了,旅馆顿时传出凄厉的鬼叫,激烈回荡,房子微微颤动,仿佛每根木梁起痟了,蛀虫与白蚁全都落地死亡。房东吓坏,白日撞鬼不成,二话不说冲出门,很快地带回三牲酒礼祭拜,猛烧冥纸与香炷求饶,照三餐拜,连续三天,似乎这些宗教用品不用钱买的样子。


到了二月初,帕出关的日子来了。

空气中充满淡水河的味道,衣服是,头发是,连房里的每根木头都有。帕认真地嗅,怀疑那是上一次大淹水留下的吗。这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没等到回应就闯进来,为什么男孩就站在门口,眼睛红润,鼻头酸楚,双手放在小腹像苍蝇脚搓着,全天下最能打动人心的孩子模样就是如此了。帕叹气,从床板下的缝里拿出萝卜干当零食请他。男孩吃完了,大哭起来,说他不能住这了,没钱付房租,月底要走了。帕再请他吃一片萝卜干。男孩吃完大哭,说他哥哥陷入昏迷了,大概快死了,没办法医治了。男孩说完,得不到帕的响应又眼泪溃堤,用力哭不停,泪水之多,泪腺从膀胱通上来似的,他最后说:“我哭得透心肝,你怎么没有再请我吃萝卜干?”帕耸耸肩,表示如果再给零食,换来的仍是哭声,他不喜欢有人哭哭啼啼的,不像男子汉。更无奈的是,帕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够穷,也许过几天会把靴子煮来吃。他也不是医生,是屠夫,绝症者来找他结束性命还行得通。男孩深知帕是铁石心肠,根本说不动他,骗上几片萝卜干也许可以。哭过一场,男孩也动了友情,从口袋掏出酒瓶盖送给帕。

“这是我最有价格的财产,就送给你了。”他指着满墙的信,说,“你有很多朋友要说话,这酒矸仔盖能帮你。”

帕翻过齿缘的瓶盖,盖内塞了两张邮票,心中油然升起暖意,说出心中一直想说的话:“行,我们出门寄信去,顺便想个赚钱的办法。”前一句话是说给自己的,后一句则是给男孩的犒赏。这个瓶盖,值得帕这样付出。

“赚钱,我啥咪都不晓?”

“那好,你负责帮我带路。”

“没问题,少尉大人。”男孩立正,敬个举手礼,“但是我啥咪都不晓,做你的小兵好了。”

“你什么都不会,做将军最好。”

“没问题,我们出门去。”男孩讲完就懊恼了。谁都知道帕是属于宅男,成天窝在房间,旅馆的人私下取笑他不是打手铳就是睡懒觉。最烦恼的是,帕只要离开房间过远,霎时被一双隐形的日本鬼弹簧手勒死着,呼吸困难,整颗头红得快渗血了。

帕老早想走出鬼屋散心,心中已谋算好久。他把大窗脱轨拿下,又将大眠床扛起,从窗口打斜出去,过程难免仔细得像孕妇生子,免得床或窗框剉伤了。男孩看了,先是说这眠床这么轻,是日本纸糊的吧!又看见大床落到院子时,是扎实的,四脚磕出巨响,也碰出上斤的尘土。男孩骇呆了,也不知道站在后院是要干吗的。

帕把床扛过菜园,一边磕在墙上,一边放地上,将床形成斜坡,他站在墙头对男孩大喊,上来吧!将军,这床是你的宝座,我得随身带着呀!为什么男孩眼睛红润,鼻头酸楚,全天下最可爱的孩子模样就是如此了。他又叫又跳,蹦上大眠床去了。帕没有多费力气,一拍,一翻,一耸的,莫非武松来了,床便瘫在他头上像个孬种的吊眼白额大虫,足足有五百来公斤。男孩在床上翻滚,快活得很,引领帕来到河边,从床缘翻下头,用颠倒的姿势对帕说:“台北在河对面,我们过桥去。”

帕始终没进台北城,只差一条河。原来那天看到的桥是误会,这也难怪,看到铁制桁架桥就以为是跨越基隆河的明治桥,看到吊桥就误认为跨越新店溪的昭和桥,都是知名度太高引起的误会,害他以为大台北只有这两座桥。

帕望着淡水河,野风大,把衣领翻弄。江上有数只白鹭鸶,逆风而飞,过了好久也没多大进展。河的对岸,便是啮状的天际线,由高高低低的黑瓦屋、洋房组合而成。桥在哪?帕往上游看去,大桥在上游数公里远,真远啊!简直像瘦巴巴的小骨头。巴格野鹿,帕咒骂一声,要桥时它却躲得这么远,那就自己过江去吧!他在河堤边随意拔了一管的麻竹,用牙齿撕去骨节上的枝。之后便把飞行衣脱下,将两封欲寄的信塞入里头,交给男孩保管,一身只晾着日本丁字裤。过了泥滩,迎面来的是冰河水,帕迎面而去的是用沸腾的热血。他把眠床滑入河,单手使劲地撑竹篙,便航向对岸了。床到江心了,河水汤汤,冬洋乍暖,人生多么畅意无比呢!

“过桥?呵!我等不及了。”帕大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