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青团区队长刘金福老早就看穿鬼中佐要搞独立。他要搞的事情也多,光是与八位老人斗嘴,能把舌头磨短一寸。只有在休息时刻,他才会踱出恩主公庙的会议室,朝练兵场看看。那墙还不够高,越高越好,也越容易倒下,省下多少麻烦呀!他时常对那些老人说,我撑了五十年,要是那些四脚仔能撑四个月,我就跳下去陪他们玩。然而不到四个礼拜,他就觉得权力好玩极了,每当他坐在临时的恩主公庙草棚,俨然成了土皇帝,还坐上三轮车巡视村庄,视察他一手创办的国语补习班。地点就在公会堂,学生老老嫩嫩的都有,有手拿锄头路过的,腰挂刀而追猎物到这儿的少数民族人也有,听说这里有糖果吃的更多,大家用北京话学喊:“一二三,三二一,这里是关牛窝,那里不是关牛窝。”课结束前,学唱“国歌”,刘金福激动地唱,歌声之大,已到完全不懂自己在唱什么的境界,唯有帮忙弹风琴的美惠子撇头对窗外流泪。
刘金福当九青团区队长,好在三餐有人服侍,坏在全村的鸡毛蒜皮事都要管,鸡跑掉也要找,要是不管,还会被民众回以“以前‘大人’都会管”。这到了国军来以后,民事纠纷更多,他烦死了,找机会开小差回家,这时他才发现走路能暴露自己多么老了,左脚痛风,肩膀长年酸痛,喘到不行,连路旁撒泡尿都得沥了好久,又滴湿鞋子。他把皮鞋、衬衫、西装裤子脱掉,到小溪边抓把干土搓掉头上的发油,用水洗净,只着一条宽大的水裤头。比起每株都是裸裎的树,刘金福还嫌自己多穿一条。树林小径又变了,谁走出来的都不知道,他迷路一小段才回到竹篙屋。
没人管的猪都野了,毛又长又臭,屋子附近布满猪鼻子拱出来找蚯蚓、竹笋吃的洞。鸡很怕生,遇人飞上树头。帕打赤膊,躺在杂草多过石头的菜园,阖眼面对日头,身上爬满了蚂蚁与汗水,左臂上插着玻璃针筒。刘金福拨开草走去,惊扰了帕。帕跳起来,睁大目珠看人,拳头握紧,看清楚后才松手,转头从附近的相思树下拎出个竹笼,里头全是粗皮暴跳的攀木蜥蜴。他先把蜥蜴塞入发情的母牛阴道,再放入竹笼为性饵,一下午少说能诱抓十几只的公蜥蜴。剖肚去除内脏,剥了皮,蘸盐烤了吃。牲畜都闻香味而来,坐在火坑旁,要是谁嘴馋去抢,帕就往谁的脑壳拍出火花。焙熟了,每只家畜分得半条,其余的生内脏就丢给从树后头走来的小狗熊。刘金福盘腿坐,也吃一口,味道不错,和着紫苏吃更棒。
此后刘金福在下午结束公务赶回家,半途把衣服挂在路边树上。蚊子越来越少叮他,蚂蟥不靠近,他觉得血液可能又回到绿色的,呼吸中尽是树味。不久他的听力更尖,能分辨风吹过构树与九芎的差异,能嗅出空气中的蕨类孢子。沿途他摘了马樱丹、乌桕、咬人狗等微毒植物,回家摊晒,又将日前晒干的拿出来用柴刀剁碎,三碗水熬成半碗药,趁热给帕喝。帕侧身缩在屋前,临着夕阳,过量的安非他命余毒让整个人颤抖不止,把手上的铁块捏烂,看不出那原是一把好划开皮肤缓解痛苦的菜刀。倒是小熊伸舌舔去帕脸上的汗,冷不防被一肘搡开,滚出个丈外,脑浆浊了,久久爬不起。刘金福递上汤药前,远远地先用棍子捅几下帕示意。帕喝了,舌头把碗底抠净,过不久药效发作,他全身僵麻,稍有舒缓。刘金福哪知道帕是安毒上瘾,以为是人抓狂,千也试、万也试,最后用上以毒攻毒的险药,麻痹神经。他暗算,可用些大花曼陀罗与鱼藤,要是帕已经疯到要杀他的话。
到了夜晚,空气中浮满姜味似的曼陀罗花味,刘金福睡在床上,甚至听到那些不怕死的蜗牛在啃曼陀罗叶。有时他会猛然惊醒,伸手摸床边的棒子,不是打那只黑熊,而是防着帕。夜更深时,荒废菜园成了夜总会,蟋蟀在那做窝,鸣叫如雷,让刘金福恨起下午没先朝那里的小洞先灌尿水。这时远方响起沉雷,要下雨了,雷声溯着山沟来,有潮湿味道,刘金福期待随来的大雨浇熄蟋蟀声。忽然间,门开了,风窜进来,一只大蜗牛爬出去。刘金福惊着,定睛一看,是水缸被顶走了,溜溜地跑,肯定是传说中的鲈鳗上岸来偷水缸。刘金福手中闷着棍子,追了去,人老关节硬,出门就跟丢了。他蹲下身摸,地是干的,没黏液,知道谁干的了。是帕。
帕得了战争症候群,晚上不易入眠,有动静,立即翻落床匍匐,即使是去尿尿也用爬的。夜间的雷响让帕以为是炮击,惊得从床上滚下,背了大水缸爬到外头。满园是蟋蟀忙过头的求爱声,炽热摩翅,听到有人爬来,便收声安静。帕拔下阴毛,不断逗弄那些尾巴露在洞口的公蟋蟀叫。只要蟋蟀还叫,丛林那头的米鬼不会发现有人靠近。帕爬入森林,月光如水,万物的影子在飘,世界盈满静谧的光波,他看到什么,也好像没看到,听到什么,而什么也没听到。帕忽然冲着暗处大喊:“肉迫攻击。”一阵风吹来了,什么鬼都没有。这时帕才清醒,知道自己又像昨日一样陷入噩梦。他没有任何情绪,有也是忍一下就过。他身体缩进背上的大水缸,直到睡了。第二天,刘金福来到一片被压倒的蕨处,看到倒覆的水缸在阳光下闪着釉光,里头还有个人。
帕没有想象中的虚弱,还能在大家面前表演如何跳进火车,解开拉娃的腿。吴上校便请某个少年带路,领着一连的士兵去抓帕。逮捕理由很简单,时机到了,大陆战场需要他。森林的岔路真多,像树根一样散开,一会儿遇到割人的菅草,一会儿又是挡人的藤蔓,带路少年凭着多年前的除夕来过刘金福家要过糕饼的记忆。在斜径上,一条黑影扑出来大吼,皮毛窜乱,眼神锐利得很。众士兵没有防备,一时吓得往后倒栽。带路少年也惊醒了,要是帕发狂不知道比这怪兽可怕多少,用蹩脚的国语喊:“那是他养的熊,走下去就行了。”说完人也跑不见。那只站哨的黑熊吓完人,一溜烟地也跑了,留下子弹上膛的士兵们继续前进。
几公里外的车站,大家围着一摊肉泥观察。有个日本警察看见车站快到便跳车,重心不稳跌倒,给轮胎碾成一张肉饼。不过又有人说是算旧账,日本警察是被人推入车底,这种把守规当职业的人不可能跳车。刘金福是验尸的见证人,等捡骨师来收拾血肉。怕腥的他坐在远处的树下等,他对其他的八位老人说,这个死日本人不会辩驳了,以意外结案。现在刘金福做大头,其他人用点头的。之后,刘金福往山岗望,那里跑来几只自己家的猪。他知道事情来了,是官兵去逮帕了,他一路上布下的狗熊黑鬼阵、山猪八卦阵、飞鸡迷魂阵只能勉强撑一下,很快会被破解。他马上在车站前叫了两人轿出发。轿夫跑了数百公尺,喘息不已,多颗心脏也不受用。坐上头的刘金福叫停,走下轿拿石头砸它,砸不坏,要轿夫把空轿抬到驳坎上摔下来,钱他来赔。轿夫照实从高处摔岔了它。刘金福从中挑了个T字竹杠,叫跟随的两只猪衔了竹杠头两端,尾端触地,他则蹲上了竹杠抓好重心,抽出皮带挥打猪,便冲出去了,留下滚滚灰尘与在原地叫好的轿夫。刘金福年轻时在牛墟看过卖牛郎如此大胆的表演,一时技痒,如今也把家畜试试。幸好猪不是圈养的,野性足,顽性也强,往它屁股抽打,就溜出了数公里外。
到了家,刘金福听到远处传来枪声,约是抽一根烟的时间远,赶紧唤帕入门。帕人瘫在菜园,拖也拖不动。刘金福急呀!还没忙到就汗水崩堤,他干脆先煮饭备战。谁知饭甑拿出,帕就闻声拍门走入,砰一声,让刘金福以为国军来了,想拿饭甑打去。牵硬壳牛还得用草诱,刘金福窃笑,摸出了藏米,全倒入甑内蒸熟。这时候军队到了,手持步枪。刘金福惊讶他们来得快,难不成自己的牲畜被歼灭了。他装镇定地说,帕就在家里,你们去抓那畜生。几个士兵照先前的演练把刘金福按倒,另几个人也照演练的用枪托撞开门。门是虚掩的,士兵都跌入屋内,这点没演练过,而且看到骇人的一幕:帕食量惊人,头闷入饭甑,把没煮熟的饭卷入嘴中,发出咬沙的声响;手也没闲,拿瓠勺往缸中舀水喝,喝得满头淋漓,索性砸了勺,头插入缸饮,大呼过瘾,还撒个屁,满室回音嘹亮。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呀!士兵惊讶。大口吃饭,这嘴上功夫还装得过去,可是放屁的功夫,没几两气,撑不出回音。士兵连忙退出,遇吴上校问话,膨脝个不停,说那个日本军官厉害,眼睛嵌火,嘴巴都是锐齿。话没说完,屋内传来一阵似机枪似的连环屁,大家卧倒,唯独刘金福趁机站起,给趴在地上的吴上校哈腰,说对帕这家伙来硬的,不如他去说服。吴上校盘起了腿,拍拍袖口的泥巴,挥手要刘金福去办。刘金福进了门,连舒缓一口气都嫌多,对帕说出逃脱计划。
可是刘金福每讲一句话,帕用“食饭吧!我肚枵了”和“先食饱再讲”顶回去。刘金福觉得自己热肠,帕拉出的是一坨冷屎。但是帕接下来打动了刘金福。他说他从来没有感自己恁虚弱,骨肉像是被刮净,站起来就抖,今晡日能不能带阿公离开这,也没暗算呢!将就食一餐再打算。刘金福忽然释怀,平日沉默,宁愿多放屁也不愿对他多说话的帕,如今告解似,承认自己也会懦弱与害怕,也会担心他。刘金福大笑起来,笑中有泪,帕也大笑,那些潮湿得连灰尘都快飞不起的屋内,飞出朗朗笑声。他们共桌吃饭是半年前的事,一起大笑,可能是一年前。下回要如此,不知何时?笑声过于澎湃,一个士兵被命令前来观察,再向吴上校回报:那老头说,吃饱饭就出来。吴上校的耐心还没用光,也怕帕的拳头,下令士兵们找地方坐,也拿出冷馒头充饥。这一耗就是三小时,大战才开打。
刘金福把中山装丢进灶内烧,皮带剁成丁,掺入辣椒,大火炒成一盘很下饭的辣味牛皮;皮鞋斩成片,加了萝卜炖成汤。那些菜又绷又辣,呛得找不到舌头说话,只顾扒饭。帕吃得狠,把筷子使坏了,索性用手。这时候大门开了,夕阳照进来,爆开扎眼的光,走进来的不是频频催降的士兵,而是那几只猪鸡与黑熊。刘金福见战斗伙伴来齐了,把饭甑踹倒。饭粒爬了一地,它们发出高八度的欢呼后趴一块抢。那些欢乐与抢食的声音惹毛了吴上校,下最后的通牒要帕马上出来就缚,不然冲进去逮人。最后时限终于到了。当士兵冲入时,帕出现在窗口,夕阳下,身影大得歪七扭八,跟刚刚消瘦的样子不符。士兵被这一幕惊扰,心思却想:眼下哪是人,是吃饭急惊风,吃一口饭,胀一寸,再多几口下肚,咱们会给嗝打飞了。寻思间,不耐烦的吴上校把枪口对着帕喷火,众士兵也驳火,山屋早已埋藏在硝味中,附近的鸟飞光了。枪法再差,但距离近,也把帕扎出百来个窟窿。帕摇几下,砰一声摔落地,随即弹起来,扭动身躯。士兵又是一阵身体与火花乱颤,砰砰砰砰,到处弥漫硝烟。帕倒下后再弹起,又是被乱枪射成莲藕。如是几回,打得士兵头皮都麻了,真是见鬼,打不死的不是鬼是谁?又是枪管一阵砰砰砰的嘶吼,鬼也打成死鬼吧!
但是帕从来没有站起来过,站起的是“影子”。他躺地上,继续扒饭吃,把汤喝得喉结乱跳。刘金福早有计谋,收集上千张香烟的铝箔包,摊平,贴在木板上,角度倾斜便把躺地上的帕投射在上面。锡箔板被枪打倒,再撑起,如此重复,直到士兵没了子弹。板子也起火了,冒出火苗,锡箔卷缩,上头的帕缩成了小人儿,换来士兵的大吼:“他妈的,他是义和拳,刚刚是刀枪不入,现在是缩骨功。”说罢,朝里头丢石头或木棍,击入窗口的少,落在外头的多,那些分量多么像一条怒河带来了堆积物。时间到了晚上,只有薄薄的月光,刘金福叫熊肩起了猪之后站起来,跳什么牵猪哥舞也行,要用影子战术了。然后他烧起夜火,火光冒,火光跳。士兵又吓坏了,这下看到帕武壮的身影,只见他嘴巴气得像猪鼻子,寒毛竖立像熊毛,大力蹬地板。于是士兵继续把石头往屋顶扔,再来是钢盔、帽带、军靴,越积越多,要压垮房子逼出人来。屋梁疼得呻吟。屋里的刘金福爬着,持香前进,给天公上香祈福,因为接下来要干一件大事了。忽然间,咻一声,一根铁棍子破墙卡在墙上,那是插着刺刀的枪杆子。那把枪引来无数的同伴,其他的枪也飞插墙上。还能慢吗?他把香脚插在地板缝,回头对帕说:“做得行了。”
帕老早立在大柱边,双手挠着,牙齿咬个没缝,喊:“不肖子孙刘兴帕,永远出家门。”
“不肖子孙刘金福,趜他出门了。”刘金福也大喊。
这是逐出家门仪式。两子阿孙要走了,什么都不想留。帕骨头闹火,筋肉哗啦哔啵地窜不止,就摘了梁柱,叫竹屋往上跳,那些花了时日爬上屋檐的丝瓜藤迸断,艳黄的花飞扬。吴上校恨死这一刻,深觉被阴了,要拆了这座被鬼附身的房子,挥手要士兵杀去。屋子一下子左、一下子右的,上百个士兵只能装胆似的在旁边吼。有几人跳上竹墙,持大刀砍,要拆了竹屋。刘金福早就料到这招,关键在他手中那条尖刺有一寸长的黄藤。他用黄藤赶那些牲畜,要它们争气点,跑起圈子,很快的房子转起来。面对涌来的士兵,竹屋不是甩得他们见血,就是搡得他们牙齿豁开,之后摆着那胖墩墩的身材往山上走去。
刘金福蹲靠在大柱边,那里转圈小,不够晕人,也好干活。他知道帕与这些牲畜很快会饿,空胃会吸干力气,他把糙米倒入饭甑,不用淘,煮成饭,柴火则把桌椅都烧了。屋里跑着烟,多得往外冲,窗户自动被冲开了。不消半小时,房子越走越慢,也转得意兴阑珊,米饭正好熟,但谁也没有闲吃。帕力气将竭,全身走汗,屋子就要倒了。刘金福用饭锅击退两个在窗口的士兵,右手腕也扭伤,趁疼痛还没控制脑袋,他从梁缝摸出蜡球,捏碎,碾了里头的黄药锭,和水放入玻璃针筒,打入帕手臂。
那是猫目锭,从国民政府接收货品中流出来的黑货,自然花了刘金福不少钱。药液窜开,帕的筋骨绽了,力量按不住,要命的熟悉感又附身了,他大吼一声巴格野鹿就让世界再度掉入他的掌中。场子由他控制,房子乖乖听话,要停就停,要转就转。外头那些骨子发酸的士兵也是,是配合他演戏的跑龙套。现在他不要房子往山上走,往山下。屋内的柴烟往外流,自然而然地形成一条澎湃汹涌的河流,顺着烟河走就行,浮力好,也省力。于是这晚的森林充满各种怪声,吆喝、冲杀、哀号,甚至柴火四溅,酿出不少小火灾。半天过后,天光了,竹篙屋来到关牛窝,它外墙一路上给障碍物拦破,褴褛得彻底。居民跑来斗热闹,看见帕就在房子中央举着,像庙会的宫伞那样,把房子扛着转。对关牛窝人而言,危难来时他们是机会主义者,帮不上帕的忙,也不肯助国军一臂膀之力,旁观一切。一旁的国军也不攻击了,只搬来大棍或石头,往房底扔,当绊脚石,要消耗帕的体力。士兵还下令早班火车停在村口,又在另一头把被炸坏的车厢翻上路面,权充路障,把帕和大房子堵死在村内。房子就在村里转悠,有时在河边徘徊,有时在桥边快转,有时在树林挣扎,最常是哪也去不了。国军是对的,他们只消喝茶散步,偶尔开小差,到部队后头向紧跟来的米苔目、贡丸汤摊贩买碗吃的,吃完抽烟,要是这时像看京戏般来把瓜子服侍门牙,慢慢等大陀螺自己停下来就好。
到了第三天,竹篙屋没了墙,牲畜也被甩出屋外,遭国军逮捕。帕累了,也没有猫目锭了。他花最多力气的只是撑起眼皮子,眨下眼皮,呼呼大睡。刘金福策略用罄,叫不醒帕,还剩下的伎俩就是大叫,对官兵说他还有方法,谁要是走近就完了。士兵很快知道这老头没用了,围了上去,不开枪,不出刀,拳头也省了,用各省份的方言、笑声与粗陋带有生殖器的言语骂回去,好像一群在市场的女人为了多要棵葱吵破嘴皮。
这时,刘金福从屋梁边抽出一把锄头,脚踩在帕的手臂上,大喊:
“你莫怨怪我,要怪,就怪自己的命。”
然后用锄头砍帕的手臂,一次不成,再砍。帕的血喷得真远,嘶嘶发出水管破裂声,那些靠最近的士兵被喷倒,连远处观看的村民也溅到。他们这才发现帕的血好热,得赶紧拍掉,才不会烫伤。
帕早就醒了,在第一锄砍入他的右臂关节时。这梦太真了,帕咬着牙想,而且想不通,这梦为何这么痛。他懒得动,只是静观梦境会带他到哪里去。他看见刘金福在耕田,把一根萝卜的筋挑断,肉斩死,关节撬开,然后把整根萝卜从土里拔出来。地面留下一个洞,血从洞口喷出来。帕在想,这根萝卜怎么看都像他的手臂。
“来,你们要他擎枪吧!就让这只手去做兵吧!”刘金福把砍下的断臂丢给官兵。
国军看多了糟糕的战争场面。在大陆战场,人要不是被日军奸杀,就是被砍人头、泼热油、剥人皮、剁四肢、挖眼珠。对他们而言,能杀敌就杀敌,能跑就跑,跑不了就伤疤碗口大,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但是他们第一次活生生看到如此令人费解的画面:只见帕爬起来,盘坐地上,把断臂捡起来,往肉稀巴烂、骨头歪裂的断口接回去,可是左手一放,断臂又落地。帕解下绑腿,缠上伤口,绑腿很快染满血。然后他努力捶右掌,希望它有知觉地醒来。
“它死了,比我早死了。”帕抱着自己的断臂大哭,像个孩子把玩具玩坏掉般难过,喊,“谁来救救我的手臂。”
一辆火车从纵谷进入,汽笛回荡,在每站激起了浓浓的掌声。鬼中佐听不到掌声,只能从望远镜看到沿途民众对火车热情挥手。火车头除了插上青天白日旗,还有米国星条旗。愤怒擦亮眼,他连旗上的四十八颗星都算得出。他就等这刻,等待宿敌米国人到来,好歼灭他们,或者说用自己肉体炸死他们,一起玉碎。他走下瞭望台,要传令去命令厨房煮好吃的,尽量喂饱士兵肚皮,让腿能攒些力气。这命令很明了,那些少尉要士兵子弹上膛,甚至背上爆药随时冲去。
听说米国人来了,几个联庄的人闻风跑来,农夫扛锄头凑热闹,警察暂管的这些“武器”就有上百把。临时司令台上,区队长刘金福位列首席,隔座的是吴上校。其他的八个老人像风干标本坐在藤椅上打盹。这时候帕走过广场,身后背着麻竹筒,断臂缠着绷带。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只在村中失魂走着。多亏刘金福一礼拜前把帕的手锄断,才把孙子留下。刘金福趁此告诉吴上校,再逮一次,他会砍帕的脚,现在当兵不是很缺脚夫嘛!吴上校知道这老头疯了,要骂时,刘金福带着八位老人站起来,要车站的观众开始鼓掌。火车来了,沿着河谷进站,窗口伸出长短不一的手挥着。火车靠站了,喘着白烟,铁轮发烫,好像再不停下来休息会死于心肺衰竭。即使刘金福老早教育过村民,看到白人时,不要惊,保持国民风度。村民还是震惊得忘了呼吸,也终于肯定米国人有才调能打败日本人,因为他们有魔法。白人不用拿行李,随身携带的衣物全跟在身边飘来飘去,在关节处弯曲自如,多神奇呀。等到衣服飘到较亮的车厢外,村民懂了,用笑声代替掌声,原来是衣服穿在黑人身上。这群黑人像黑洞,把大家的眼光吸进去,尤其黑色的糖果更迷人。一位胖黑人妇从口袋掏出巧克力发放,见者一拥而上,不分老嫩,嫌手少一只。甜味总是最好的外交大使,能镇定孩子。
米国人来关牛窝是寻找战前的亲属遗骸。不论P38驾驶或B29机组群的遗骸都不好找。黑人飞行员不知被埋在哪里,白人机组群又死在深山。米国宪兵说,在士兵上战场前,国防部凭着宪法与圣经的宣示,即使士兵死在最远的海外,也要带他们的遗骸回国。如今他们飞过了整座太平洋来这,多几座山也挡不了。
美国人先来到最近的P38坠机地。那是临河的水田,田中央有老树,树下有座伯公庙,树上有一台铁盘子在飞。飞碟是帕造出的,用绳子系在树上,螺旋桨随风转不停。米国人对飞碟很好奇,还没到树下,眼神就盯着看。刘金福要解释时,一个被大轰炸炸死亲友的村民跳出来说:“那是伯公的铁斗笠,能够遮凉;对你们来说,那是血滴子,可以剁下人头。”数十个观看的民众都点头称意,有人还鼓掌。
口译的脸上惊讶,指着铁盘子好掩饰自己的表情,说:“看有多像呀!他说那是土地神的电扇。不过,我看像风筝呢!”
“那是耶稣十字架,喔,约翰会喜欢的。”黑人妇激动地往前走,还踏垮了田埂。时值春夏之交,田中的绿稻子轻晃,树旁插了十字形架子,架子上有个稻草人。黑人妇女指着稻草人说是上帝之子耶稣,指着树下放养的羊说是上帝的羊群,而土地公庙成了教堂,教堂里坐着的土地公是巴多罗买——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前往东方布道而失踪——这让同行的米国人受不了大笑起来。口译穷于应付,转头对村民说,这黑人信伯公了。民众都点头称意,有人还鼓掌。接着黑人妇跪下去,指着小庙,对着其他的米国人说,你看,那是耶稣十字架。庙中的土地公果然戴了一个耶稣十字架项链,那是帕从飞机失事现场捡来而挂在石尊上的。因为这个项链,先前笑的米国人认真了,眼前的文化越看越像基督教,稻草人就是耶稣,他们把手在胸前画十字架,说声阿门。“现在,他们全都信伯公了。”口译说完,群众报以热烈的掌声,说这些炸死人的米国人有诚意了。
“你们怎么称呼圣徒巴多罗买?”黑人妇女问。
“田头伯公。”刘金福用客语说,他也被黑人的诚意感动了。
黑人妇接着跪在地上,上半身快钻进小小的土地公庙,只留下大屁股对准外头的人。那么近的距离,几乎对土地公耳语,她祝念:“神呀!这儿的教堂太小了,我进不去,只好跪在门口。这样说好了,我这辈子上过两次教堂,今天是第二次。我第一次进教堂是四年前,跟约翰一起进教堂。我说的约翰,就是开飞机摔在这的人。他是我第八个小孩,从小爱打架、爱惹事,在我的十二个孩子堆中,一把就可揪出他,因为他连睡着时都手脚挥来挥去的打空气。十八岁时,他说他要去开飞机了,拎着包袱,穿牛仔裤,跑进军营,成为美国第一批黑人飞行员。说也奇怪,那个像密西西比河从来没有停过的约翰,结训受颁时,动也不动。他分发前,我和他前往营区附近的教堂。我不相信神,但约翰信,我进教堂是给约翰安心的。不过那次我也向约翰相信的神恳求,希望上帝让约翰的飞行翅膀永远不歇。现在想想,我那时说错话,是要上帝让约翰平安退伍,不要掉飞机,没想到上帝让他成了天使。所以,我告诉自己,对神讲话时,舌头要正,不要有闪失。我恳求您听懂我的每个字,我只有一个身为母亲的请求,我要带回约翰的尸骨,田、头、伯、公,请您帮帮忙。”黑人妇用客语默祷完土地公名字,钻出身体。她抬头,一阵风吹开眼前的枝叶,看见一列火车从山岗驰过,喷出的煤烟,却如神明的手指点沿线的景致,有倾坏的便桥、成群飞的白鹭、弥漫甜味的番石榴林、龙眼树成片的庄园,最后是乱葬岗。喔!买尬,田、头、伯、公,黑人妇激动,拼老命地喊,她把乱葬岗的墓碑与纳骨坟看成了差不多样子的伯公庙,心想满山都是庙,这是上帝应许之地,满山是神的房子呀!多么神奇。她泪流满面大喊,她的约翰就住在那。
大家惊着,不是她说了什么,而是她竟然哭了。战前的教育影响下,他们相信米国人没血没泪的,内心住着恶魔。但是,眼前的女人满脸是泪,哭得像摔碎的爱玉乱颤,像被关牛窝的溪水附身,泪水狂流,还喊着本地的土地公,又打动了在场的村民。
没等到口译出面翻译,一个村民走了出来,说火炭人确实埋在那冢埔。那个米国黑人死了后,日本宪兵找了他与几个村民,趁夜抬去那埋了,事后每个人得到一包烟。他没抽那包烟,偷偷跑去,用拜有应公的方式,把竹签插上香烟的滤嘴当香拜,他知道米国人埋在哪。这答案让黑人妇女释怀,吆喝大家去寻骨。他们在冢埔边的约略位置挖,立即有斩获,先露土的是头颅,米白色,不大。“这不是那只乌骨鸡!”捡骨师摇头说。黑人妇却说找到了,没错,这颗扁头她打过,也疼过,要不是生他时屁股夹太紧,头型会比杜鲁门帅上几倍。她亲自捡骨,挖出一具穿飞行装的骸骨。骨骸魁梧,却像婴儿缩着,吃自己的拇指,好像玩累的孩子睡了就等待母亲叫醒。黑人妇不忍剔除骨头上的泥土,说要带回约翰的肉才算数。
另一方面,B29机组员的遗族也上山寻尸。山青与壮丁分别用十八顶双人轿扛人,经过部落还受到欢迎,敬上小米酒。入林的空气像开罐的香槟,潮湿且透彻;溪水干净,想要喝口水,不怕人的红螃蟹举起大螯捍卫水权;树冠落下光束,成群蚊蚋嗡嗡叫。米国人没心情欣赏,只想早点到,内心煎熬的火像锅底的炭渍一样顽强,铲掉它又烧出来。走到最后哪有路,都是哑巴树木,除非你有本事跟它们沟通得到路讯,不然就乖乖找路。当初是凭着轰炸机坠落时冒出的浓烟而去,现在总不能叫那些米国鬼魂烧些狼烟报位置吧!他们争辩要从哪去找,米国人、少数民族人、客家人比手画脚地沟通。这有可能,那也行,除了后退,任何方向都能到达的样子。最后他们又回到中午停歇的地点,那是藤蔓与落叶盘踞的一小块空地,早先撒的尿渍还未干。他们起争执了,山青、壮丁与米国人用各自的语言相骂,这时候,天顶的云移走了,阳光落下,四周爆开金属光芒,弥漫着一股铁锈味与汽油味。原来找得半死的地方就在咫尺,这是坠机地。他们静下来,不再吵,生怕打扰了鬼群的登机仪式:空气中有雪茄烟味、刮胡子水的薄荷香,与衣服浆洗的味道,好像几年来这些鬼魂不信自己死了,云散去,就等着上飞机去炸人。最后,家属在附近挖出了七具头颅和散乱的骨骸,没有衣服残丝。一个山青坦承,当初尸块掉落,全丢在这个坑,没埋衣服是怕鬼魂穿衣跑出来作怪。说罢,他指着坟堆边的大树说,看,这当初只是矮杜鹃呢!多亏这些飞行员的血肉照顾。然后树晃起来,沙沙作响呢!
米国人很快地把军人遗骸运走,过几天后又来了,举行盛大的揭碑仪式。除了遗孀与家人外,还来了六位带着小号的军人。他们往田埂走。稻子晃得浪,田中央的伯公庙与老树更加美。稻田上还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稻草人,有胖有瘦,有白也有黑的,绑在各自的十字架。“这是上帝应许之地,看看他的门徒们。”一个米国人感动地说,“他们在这受难了。”算了算总共有五十几个稻草人竖着。口译唯一翻错的是把门徒说成儿子。刘金福听了哈哈大笑地说,“他该结扎了,这里的阉鸡师父很厉害。”吓得口译只能对米国人嘿嘿嘿地笑。
刘金福对随来的米国人说明:村民听说要建立纪念碑,鸠资买下土地公庙附近的地,屯了土,盖成一座小公园。刘金福也亲自掷筊请示伯公。他愿意担任基督教的驻外使节,反正当牧师不用离婚,土地婆就不反对。米国人听得糊涂,上前看就懂了。土地公庙顶安了十字架,上头绑了稻草人,庙楣上设了写有“巴多罗买·田头伯公”的石匾。这是迷你教堂。有位遗族的小孩说,那小教堂里的神比较像圣诞老人呢!然后所有的米国人都笑不停,直到有人喊,阿门。
这时枪声响起,远在练兵场附近的国军对日军猛开枪,烟硝飘起。新一波的攻击展开,也是关牛窝枪战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刻,历时十分钟左右。刘金福望了一眼那,对枪声习惯了,这几日来零星出现,今日最激烈而已。他对米国人说那是放纸炮庆祝,用祝福的口气要求仪式开始,唱双方“国歌”。在米国军人用小号的伴奏下,歌声漫过,“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乃至“烈火熊熊,炮声隆隆,我们看到城墙上那面英勇的旗帜”,混合了远方的枪声。枪响停了,“国歌”也唱完了,他们共同揭开红布,露出底下的大理石碑。那个石碑一直是秘密,数天来由外地的师父雕刻,如今现身在村民眼前,上头都是英文字。村民走前瞧清楚,把每个不懂的英文字看透,有人掉泪,说这块石头是冷的,没有感情。
“刻错字了?”米国人好奇地问。
“是没有刻上。”刘金福看着碑石,说,“上头只有你们的名字,没有我们的。”
纪念碑上面只有八名米国阵亡战士名字。刘金福指着附近的稻草人,说那有的是白人,有的是黑人,还有四十六个被炸死的本地人。它们都是由村民扎出来的,站成一块,吹同样的风,没理由有人可以刻上这个大墓碑,有人不行。刘金福讲完,大家往四周看。每个稻草人摆动身体,死亡与种族没有困扰它们,它们在风中呼啸出同一曲歌曲。美国人懂了这活动对双方的意义,他们把红布盖上石碑,过几天后再揭开。
“你们不该这样匆忙走,该多看看我们多么保护基督教。”刘金福说。
他带外国人来到车站附近的圣母庙。那里的信徒不断,得高举香才不会烫到别人。他们持香不是手晃着拜,是跪在地,右手持香在胸前晃十字架。这吸引米国人上前一步瞧清楚。摊平的B29轰炸机机头钉在墙上供人膜拜。神图是穿连身式泳装的女人,把误以为比莲花指的OK手势上又加画净瓶,受香火熏,几乎失去原貌成了黑人。一群米国人看不出端倪,否认曾看过这号人物,但是受虔诚的香客感动,他们叽里呱啦讨论,最后勉强说那是圣母玛利亚的东方版。只有一位洋女人没参与讨论,独自站在神图前,被烟逼出泪水,终于看出蹊跷,说:“我要带走这神像。”
刘金福面有难色,有朋自远方来,自然要待之以贵宾,然而神图出国,是村子大事。他肯,未必香客肯;香客肯,未必圣母玛利亚·观世音娘娘肯。为今之计是直接问她肯出国旅行吗?刘金福持香跪拜,七次掷筊为凭,但迟迟得不到圣筊,让围观的信徒发出胜利的微笑,松了一口气。等洋女人搞清楚两片半月形的木片用意后,更大胆了:“你说的话,她完全听不懂,当然不同意。但我相信她非常同意我的想法,还会亲口答应。”
“这是神明的两瓣嘴。”刘金福托着两瓣筊强调,“她们都用这讲话,自古如此。”
“她现在就亲口说了。”洋女人指着铁板神像说,“因为我就是她,叫艾莉丝。”
村人很怀疑,这阿督仔拿鸡腿比大腿,真见笑。眼下的洋女人,脸上沾满俗称“苍蝇屎”的雀斑,鼻子像笋龟一样长,脸颊如马,上了油漆厚的妆还是遮不了憔悴。而铁板神像泳装缥缈,姿态轻盈,说她喝露水、吃青草维生的也行。只有刘金福心有不妙,铁板确实有署名艾莉丝,已找人上漆涂掉,封她为玛利亚·观世音。观世音会三十三变,变成米国神没问题。但是眼前的洋女人有如何的本事看穿这个秘密,刘金福很疑惑。自称艾莉丝的洋女人更看穿了大家的疑惑,无意阻止大家的嘲笑,换作她也会这样。她只提出解释:曾有一年,身为镇妇联会会长的她,带一群女人到佐治亚州的马里塔(Marietta)机棚干活。这些铆钉女工拿着螺丝钣、铁锤或气动工具,蹲在闷热空间为B29的机翼上装,厂区有三个机棚,约有一百五十名妇女,每天做同样工作,不同的是休息时吃面包配大蒜酱或蔓越莓酱,偶尔争执要听欧洲或亚洲的战况广播,听到好消息会欢呼跳舞,如果是坏消息,则拥抱一起。有天,机棚外传来躁动,大家拉她去看,一架从佛州埃格林(Eglin)陆航基地来的B29停在棚外,还刻意把机头撇向草坪那头。从机梯走下来的正是她的丈夫泰勒。他手持查拉蓟(Cherokee)玫瑰,好大一束,整个佐治亚的阳光就醉倒在那,后头跟来的俊俏机组员都逊掉了。那天是他们结婚五周年,他正式晋升为中校。泰勒拉她到草坪那侧看,机头上画了她的图,肖像比了代表成功的OK手势,署名艾莉丝。泰勒是B29驾驶机长,对飞机有命名权,便把座机呼之她名。她看似镇定,心情已从泪眶满出,什么都看糊了。她当然记得那穿泳装艾莉丝图案的神情。那是他们之前坐火车到迈阿密度假,路途讨论《飘》。泰勒说郝思嘉(O\'Hara)是整个佐治亚女人缺点的垃圾桶,自私、自大、自以为是全扔在她身上,她不同意,两人闹别扭。气氛僵到底时,他用脚趾戳她,趁她微笑时,用价值他两个月薪水的相机拍下。至于那泳装,是在迈阿密海滩照的。泰勒把她的微笑与她的泳装照组合一起,画在飞机头,当作幸运女神。
等艾莉丝讲完,口译对这么长的故事无从译起,一堆俚语与地名真带渣,卡死在脑神经,便对围观的居民说:“乡亲听过来,她说她先生死了,大家哭吧!”
鸭子听雷、在旁边打混的村民有活干了。他们哭了,哭得惨。米国人也哭了,被艾莉丝讲出的故事感动,更感染了在关牛窝人的哭调。就在哭声融合得你侬我侬时,有人从练兵场那头跑来,边跑边喊,脸上只能看到一张窟窿嘴嘶吼。那个人见圣母庙人多便冲进来,大叫:“日本人输了,国军赢了,练兵场倒墙了。”这好消息让哭着的关牛窝人马上甩干泪,像油锅里的水滴乱跳,发出快乐的呼吼。最后在刘金福的带领下,全跪在圣母玛利亚前面感谢:“关牛窝天光了,四脚仔输了了。”
“他们说,圣母玛利亚终于显灵了,让一家坏工厂倒闭了。”口译对米国人说,发现自己站着很奇怪,只好一起跪下去了。只有艾莉丝很尴尬,她就在铁板神像旁,接受大家一跪。
米国人后来走了,艾莉丝也带走了她的铁板照片,他们从海外汇款在圣母庙原址盖起了教堂。那也曾是一甲子前马偕要汉人与少数民族人排队拔牙的地方。几天后,大石碑落成了。关牛窝孩子学会的第一个英文字来自这石碑。上头只有两行字,第一行是两个中文字——谨记,底下是英文Remember。记得的少,遗忘太长了。不少跑去的孩子看出端倪,说那英文是象形字,像黑人躺着,而且b像老二勃起。
帕断手后,国军暂时放了他。他缠着绑腿的右臂肿胀,除了苍蝇靠近,黏最紧的剩下影子了。他成天在村里走,盯着路,双脚无意识地摆动,似乎要把力气一点一滴用光。唤他也没用,笑他也无所谓,怎么都由人。有时候,他看到草药——只要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都有神秘功效——摘一把在嘴里嚼,嘴唇不麻的都是无毒性的好草药。药糜糊在断臂处,然后从背后背着的麻竹筒抽出一只手臂,试着黏回去。时日一久,断臂腐烂且发出恶心的臭味,麻筒塞不下,便拎在手中走路。他走过坟场、河流等,晚上穿过民宅,白天穿过上课的教室,没有障碍物阻挡,连觉也不睡,就这样慢慢地走下去。有一回,帕走在路上,一班火车自后鸣笛而来,他不让,它也不让。双方碰撞了,要不是帕走得失魂落魄没重心,今天破了一层皮的会是火车。他晃前几步,被撞的左臂酸痛,但手中拿的烂臂不见了。断臂掉在一面石壁边。他在石壁前停下,沿墙绕了一圈,它如此坚固完美,爬满牵牛花的藤蔓。烈日下,紫色的花朵卷缩。帕扯开一片花藤,彩亮的四脚蛇与蚂蚁窜开,他趴在石壁听,以为它是死的,里面却充满各种风在冲撞的杂声。风在这好聒噪,它不是通过树叶、山谷与喉咙才留下线索吗?帕爬起石壁,像他爬大霸尖山那样,要到顶端去。但石壁是堵水泥墙,冷酷又光滑,帕爬上去,马上翻落来。他不放弃,抓着藤蔓爬,也照例翻落。忽然间,砰的枪响了。子弹射向帕,他松手,呈大字往地上摔落。
开枪的是一个尽责的国军年轻士兵,人没枪杆高。上头的命令是谁敢爬墙进日本人的狗窝,尽管开枪。“我打到他了,有准头呀!”士兵大吼,好像对那些蹲在壕沟、屁股快得湿疹的班兵讲。所有的士兵探头看,墙面现在什么也没有,只留下一道血痕。
“你打死那个日本军官了,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另一个士兵说。
年轻士兵颇欣赏能把房子盘起来转的帕。他看着墙,生气吼:“我操我自己祖宗十八代呀!我不是真的要杀他,我只想警告他。”说罢,哭了起来,哭得枪杆都快泡在泪水中。
帕没死,却摔得脑浆快泼出来,老是站不起。他勉强从圳沟爬起,身体湿漉漉的。平滑的墙上现在多个被子弹凿出的小坑,很浅,也不高。帕用指头扣那洞,往那上爬些,可是上头再也没有新弹痕,他又倒了。
“他没死,他没死。”年轻士兵大喊。那些蹲在坑道、约一个连的士兵纷纷敲着钢杯,看着帕爬上墙,又掉下沟。墙上沾了水,也涂了帕伤口上的血。他们有些糊涂,也有些震撼,没有人想开枪。
吴上校很快地闻风赶来,看见帕还在爬墙,真带劲,便吼:“他妈的!你们这些狗日的丘八(兵),当他啥?是英雄,也是汉奸,算盘拨减几下,他还算是贼呀!”吴上校拿出皮扣里的盒子炮,朝那头甩上一枪。这一响,帕又掉下来。吴上校见状,趁机喊:“给我尽量打,但要是谁敢打死他,我扒了谁的皮。”他要给帕一些颜色瞧瞧,打醒他的鬼子性格变成人,不是打成废铁。
随后的枪响像顽强的瘟疫漫开,连续且高昂,每支枪都有了,墙面布满了弹孔。枪法凌乱,墙面疤疤的,随弹击喷出了土沫。尘埃中,帕重重跌落后再爬起,再往上爬,没考虑会被打死。吴上校再度大吼,他不要打得这么拼,一个班一个班来开枪。一小时过了,一天过了,帕越爬越慢,却没有停下手脚的意思。士兵吃饭也打,夜里也上灯打,白天眯着日头打。那些弹孔也帮忙了,帕单手能扣住,往上拱起身,越爬越高了。到了第三天早晨,疲累的国军突然振奋起来,眼见帕差一公尺就要爬上城垛,不得不搬出机关枪震下他。四挺的机枪疯狂扫射下,尘埃弥漫,眯瞎了视线。这巨大的声响漫开,穿越河谷,远在几里外给大石碑揭幕的刘金福和米国人都听到了。他们唱“国歌”遮掩,“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乃至“烈火熊熊,炮声隆隆,我们看到城墙上那面英勇的旗帜”。歌声也传回了战场。在那里,烈火熊熊,炮声隆隆,忽然从墙上重重地掉下一块东西。“他掉下来了,快停火。”一位国军排长大喊,拍打机关枪手的钢盔提醒。灰尘沉淀了,帕不见了,他爬过墙去了,只留满墙血迹,与墙下那截发黑肿胀的断臂。他们没看过这样怪的断臂,肿得像人一样大,五指怒张,一副要挡下全世界的样子。几天来它给帕背在背上挡下无数的子弹,布满弹孔。
帕爬进城去了,跌落在预先放好的棉被上。他站起来的那刻,雄浑的歌声响起,眼前五十几个久候多时的日本兵唱起军歌。他们看来没有困顿失意,像下一刻要庆功的战士,土绿服干净,步枪发亮,墙外都可以听到他们歌声。帕感到只有自己是脏的,他来到脸盆旁,抹把脸,用挂在盆边已旧但干净的毛巾擦脸。他拍去衣上土渍,鞋破就破吧!他脱下鞋,现在他有干净的脚了。鬼中佐来到队伍前,主动先敬礼,却没说话。然后,他带队来到城门边,要光明正大地攻出城外去了。
日本的安魂曲传出城外。吴上校知道日本兵这几个月来憋急了,下一步是同归于尽,冲出来乱厮杀。他下令所有的士兵绷紧神经与子弹,围住重要据口,有任何动静,就让对方躺下。时间一秒秒流逝,对国军很难捱,眼皮子不敢眨,生怕一群疯狗就要咬过来了。关牛窝仍处在战火外的无知状态,河在流,土狗在桥头睡,一列载着甘蔗的火车正鸣笛离开,还有一群民众与米国人窝在圣母庙。而农民继续耕田,脱下帽子问苍天,哪时会落水?吴上校为这闲适的画面捏把冷汗:凭着日军在大陆“杀光、烧光、抢光”的战略,要是国军把不住,让那群疯狗从狗笼冲入关牛窝,眼前安静的画面,不久会像岩浆流过,流过更安静,也沦为人间地狱。
这时城门开了,没有枪声,没有人流血,胜负也决定了。有几分钟,国军全呆住了,被日军的战略迷惑得像一锅美味的牛肉炖萝卜,只差一张桌子享用,更贴切地说,只缺一张桌子签署战胜书。没错,国军赢了。鬼中佐脚蹬乌亮的高筒靴,军服烫出线纹,牵着马,举白旗从大门后头走出,投降也要很派头。里头的日本兵排列整齐,站立不动,唯一在动的是嘴唱《海行兮》,不是唱给别人,是唱给自己听。步枪三支为组的架地上,高炮则架在后方,它们崭亮发光。他们必须这样对待自己的武器,细部分解,上油保养,投降也该如此,就不用惋惜国军往后对它们如废铁了。
“我们等最后一个士兵鹿野千拔归建,才愿意‘停火’。”鬼中佐在公会堂里受降,他不说投降而是停火,甚至为属下解套,“一切都是我的命令,他们只是听命行事,责任由我扛下。”
刘金福进入练兵场时愣住了,跟来的八个老人也是。到处是坑洞,仿佛方圆数公里内的洞都长脚跑到这。九青团闪来闪去,掉下坑可糟了。围墙边有棵番檨树,树下坐了几个日本军官,帕也在。那个监牢不过是在地上画个方方正正的线框,把日本战犯关进去,围篱也省了。战犯逃也行,但服从的念头压过一切,况且鬼中佐把责任扛下了,士兵只等待遣返。九个老人朝监牢走去,有人吐口水,尽情骂他们是土匪皇帝的狗奴才,却对里头的帕夸奖个不停,都说,多亏他爬过墙叫日本人投降,不然这仗不知道还要打多久。刘金福问旁边的吴上校何时能释放帕。吴上校打趣地说,行,要是刘金福把九青团散了,把实权交给官派的乡长管,他就放了帕。八个老人头也不回头地走了,刘金福犹豫后跟上去,走之前又数落了日本军官,表示他慢走就是要多骂。
九青团进入练兵场当然不是来骂人的,是担任点交见证人。国军变卖日本军品的歪风猖狂,上头有了条规,点交从严。吴上校对点交有些烦,但是他知道日本人也没老实过,在败降前把搜括来的黄金珠宝偷埋起来。此事全关牛窝人都知道了,只剩日本兵不承认。最可能藏的地方是练兵场,日本人在此盘踞很久,建高墙掩护自己偷埋,时间多得够他们挖到地心用了。那些坑洞是国军的杰作,想挖出埋藏的藏宝。不过数天来他们挖了无数坑洞,也挖到“无价”之宝,找到无数破瓦与残骨,是早期少数民族的文化遗址。
点交仪式很烦人,细节太多,几棵树、几片瓦也要点。当国军翻到砖头厚的簿册底时,要日方代表交出上头写的“金铗十把”,拿来却是十把生锈剪刀。不管日方如何解释,金是金属的意思,不是黄金。满脑黄金梦的国军就是听不下去。
“他妈的,我名字有‘金’字,难道我不懂这是黄金的意思。”刘金福大吼,舌头激动,随后对自己骂出脏话稍有惊愕。他这么生气是有道理的,日军曾强迫村民缴铁器,镕铸为武器。还派日警拿着木箱,挨家挨户,要大家献纳金戒指、金项链、金手镯去买武器,要是谁表明没好捐,会被臭骂一顿。
吴上校又指着清册上的“一百公斤的大金锤”,说这下没话说了!谁会用上雷公锤,难道雷公是日本鬼子?日方毕恭毕敬,表示铁锤太重了,搬不动,劳驾各位到仓库点交。打开门,空荡荡的仓库摆有一支大铁锤,锤头抵地,锤柄靠在木架上。仓库中,还有一只受惊的麻雀飞来飞去,绕呀绕,撞击玻璃,最后停在窗格上喘息。吴上校上前,试了一把,果真斤两有足,多凭几人之力也举不了,窃笑日本人有种,想拿雷公锤打美国坦克,便说这是幌子,当他愣子,到底黄金锤藏到哪儿。
但刘金福看出蹊跷,这是把他从地牢捶出来的那把。他上前,抚摸锤柄,腕粗的柄上留下帕的历历指痕。刘金福掉落什么似的,心头发出咚咚声响。他抬头看,有只麻雀想飞出去,撞击玻璃,也发出咚咚响。他打开窗,窗轨卡得紧,死拉活拉的,忽然整片窗户往外倒,砰一声,玻璃全破了,伴随着涌入的风,仓库尘埃乱窜。
“散了,我在这宣布九青团解散了。”刘金福突然觉得舒畅,“我名字有个金字,也未必要逼自己当黄金。”
刘金福说罢便走,留下八个老人愣着。他走出门外,闪过坑洞,跨入画线框的监牢把帕带走。帕不依,监视的国军士兵也不肯。刘金福赏去耳光,在线框画个门,拉着帕的手从门口走出,留下监视的士兵喊:“把门关回去呀!”刘金福拉着帕回家。走了一半,帕挣脱阿公的手,自行走。两人发生争执,帕走得快,多骂几句刘金福就溜了。刘金福肚里还有怨,越走越闷。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走入一条他久未拜访的小路。路尽头长满了葎草,这种草的叶片粗糙,当砂纸也行,容易剐伤人。刘金福曾把它的嫩叶当野菜,如今被剐伤也不忍苛责,谁会吃鲤鱼时骂它有鳞。他走过草丛,发出沙沙沙声,脚踝不久被剐花,渗出血珠。那个大石碑还在,上头的字迹更糊了。他摸了数回,好像有很多话说不出来,沉默了好久。
大石碑旁有几株遮阴的树,被白蚁窝占了。要是白蚁蛀太久了,直到内部,树会糜骨的,看似样子,一碰就瘫。他拿粗树枝把蚁巢刮除,发现有人在上头留字。数十棵杂树都有了言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
“花气熏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
……
这刮出乐趣来了,他顺每棵树刮去。大部分给白蚁啃食,难辨字迹,即使字迹铁然,刘金福也没懂几个字。来到某树下,他从麻子皮的树干挑出一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顶着老花眼看,他懂得中有个是李字,心想,想当然耳这八字在说这株是李树。他往上瞧,缠着藤蔓的树上迸了一朵花,孤单一朵,是李花?还是藤蔓开的?他把细长的李枝拗弯,摘下花。花蕊白艳,朵瓣光瓷,味道有股淡雅,是李花没错,怎么只开一朵,季节也不对?刘金福躺在草丛中,寻找树上还有遗珠之花吗?眼神越过那些找不到线头的藤缠树,流云过天了。远处的昆虫鸣叫,仿佛它的肚里辽阔得藏了一座山谷。他真累,不久浅眠,梦却浓得要命的那种。他梦见沙洲上有百万株的甜根子草,白茫茫的絮浪。大风吹,教它们撒了阵势,草海沸腾,澎湃掩倒,唯有一盏路灯立在中间,忽明忽暗地闪。他穿西装,抹发油,口袋捎了块绣布,准备上工去擦灯了,走过草海来到那灯下,发现路灯竟是李树。
一树的盛宴花朵,李花开得好晒呀!
开得真闹,刘金福流泪说。只见落英缤纷……
他拿布,擦起花瓣,每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