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们聚在天霸王上,烧着炉火,吃着练兵场送来的红豆饭团,边欢呼边说好奢侈呀!他们是萤火虫人尾崎和几个白虎队员,另有成濑敏郎与赵阿涂。这样的聚会多少是促进彼此的和谐。帕的伤势一团糟,但搞不死他。而且,他吃到更多的番薯蘸香灰。龙眼园还送来蜂王乳、花粉饼,还有奇怪药品,要是说里头掺有陨石粉也不会奇怪。帕觉得要是谁送颗苹果来,这场病就值回票价了。一群人吃到好康的,感到这是托帕的病,无以回报。大家聊着聊着,便聊起“爱子的秘密”。
先讲的是机关士成濑,“我希望大家以后不要再叫我‘运将’了,我不是开巴士的。我宁愿去推火车的小表弟——轻便车,也不愿开巴士。”运将是运转手的简称,属于开车性质的司机,难怪成濑不同意。
“传令下去,谁再乱称呼,就一起去推轻便车。”帕说。
先来笑闹性开胃小菜,拉近彼此距离。之后成濑切入正题。他说,第一次听到“爱子的秘密”是大正十一年(公元一九二二年)左右,之前在训练所没听过,或许这传说只有在奔驰的火车上才有生命力吧!大正十一年那年,铁路纵贯线海线完工,好替代陡峭又浪费火车动力的山线。这让台中市居民不满,因为火车不走山线,来往得在追分站搭乘转车,浪费时间,于是上千人走上街抗议。抗议人太多了,快把街道淹死了。他们像万国游览会游行,有人穿西装、戴着绅士帽;有的穿和服或武士装;有的扛着中国神像,跳着晕头转向的步伐;有的吹唢呐,乩童拿刀把自己砍出血;连打铁匠、饼师傅、雕刻师、广告牌师都走上街头;自动车鸣喇叭,三轮车夫大吼没山线、没观光人潮。夜晚熄灯抗议,大家在街头游行请愿行驶山线火车。但铁道部不妥协,还调动丰原和彰化的巡察来维持秩序。那时他在一辆由丰原调回彰化车厂的空客车上,还是刚上手的机关助士,衣服一天要给火舌烧坏几个洞的人。成濑说,一路上,黑得像没清过的烟管,只有车大灯照亮的两条铁道发光到远方。他脱去手套,拿铝壶喝水时,壶盖掉落,滚入座席下方的小空间。他伸手拿,冷不防被莫名的热源烫着,只能握着冰铁板才使得疼痛释缓。他的手掌烫出个怪图案,是立体三角形,中间有线条,像柳条那样,说是火车的修缮符号也行。他记得那次的机关士叫广田次郎。广田次郎瞥了一眼后继续从驾驶窗监看路况,说:
“那是爱子的秘密,你很幸运,有人一辈子都碰不到。”
“爱、子、的、秘、密?”
成濑说,那时他默念着“爱子的秘密”,搞得自己笑了,心想广田桑也真会开玩笑,想给烫伤的新手一个安慰。成濑又说,广田次郎也看破他的心思,要把“爱子的秘密”说出时,火车进入台中市范围,竟然出现诡异的风景。轨道旁点满欢迎的蜡烛,约一公里长,车过便摇晃,像是梦中水影一样软了。广田次郎鸣笛警告,反而告诉大家火车来了。大家从小巷跑来,不论骑单车或跑步的,不论穿木屐或光脚丫,不论是小孩或撑拐杖的,他们眼里泛着黑暗中也能看到的泪光,提灯大喊,火车来了,火车终于来了。成濑说,他还记得广田次郎再次鸣笛回应,对窗外热情地挥手,对他说:“再怎么混乱与悲伤,火车都不会消失,是大家的梦,我们把梦载来了。”广田要成濑加足煤,开车厢灯迎接。成濑喂火车吃饱了煤,抓住空档,往后头车厢跑,脸上的汗水和煤烟灰搅成一道黑河,摸过的椅背,拉开的门把,全是黑糊,这才把九节车厢的灯全打开。这时候,成濑看到窗外铁路沿线的民户灯也开了,以扇形的方式蔓延下去,直到全台中市灯亮,远方放烟火庆祝,那好像地上没处跑的灯火冲到天空。成濑感到这车厢不空,而是载了满满的灯光来释放,他只消开窗,火光传染下去,直到世界都亮了。他说,这或许是烫到“爱子的秘密”后带来的美妙经验,一次就好,就此生满足了,那是铁道员最好的回忆,好到能在每餐吃饭时,子孙要挟你再说一回,很烦人了。
“前辈,我是第二次听你说。”赵阿涂记得很清楚,“上一次是在火车行驶大典的前一晚。”
“你不是我的孙子,也不要逼我再讲第三回。”
帕催问:“那‘爱子的秘密’长什么样子?”
“长什么样子?各式各样的都有。”成濑继续说,“故事的源头很远,这是那次之后广田桑跟我说的。”
成濑说,“爱子的秘密”的源头来自内地,事情是这样:有个少年要去打日露战争,在车站迟迟等不到情人爱子前来送行,便走了。他被编入战况最激烈的陆军第三军,没死也半条命的那种。日本赢了,少年只输了一双眼睛,战火中被霰弹炮击瞎。少年回到内地后,才听说了女孩曾去送行。女孩算错日期,比实际日期早去一天,等没人,整列车都没军人,伤心地坐上那班车消失了。少年听了,只发出啊的一声叹息,已不再说话。足足有三年时间,少年搭上经过那车站的任何班车,从最后一节车厢摸索到第一节,找什么似。找过的班车用贴纸在隐秘的车椅底下作记号,不再重复找。有一天,少年碰触车窗玻璃,说,爱子,我找到你了。那玻璃上什么都没有,当男孩哈气,依稀出现某个女孩的剪影。少年把窗玻璃拆下后,带走了。人没再出现。这个奇怪的传说后来成为不少火车设计者的迷魅,也在自己监制的机关车上放入爱子的秘密,用来纪念父母、爱人、妻子或一条宠物狗。
“不如这样说,如果把机关车当作少女,‘爱子的秘密’是设计者在少女身上黏了一颗痣,那是少女最美的地方。”成濑说。
白虎队都睁大眼,认为这譬喻再妙不过。这时赵阿涂接话了,说:“前辈说得没错,有人把‘爱子的秘密’叫作‘少女之痣’。”
“要碰到这颗痣很难。不过,如果你从小就爱上这个少女,不用碰触她的身体也能知道痣在哪。”成濑看得出大家很惊讶,又说,“眼神,每辆机关车都有眼神,她会用眼神暗示出那颗痣在厚重和服下的哪里。”
“那不就从小就要跟火车恋爱,才有这本事。”尾崎笑着说。
“没错,从小爱恋的人。赵阿涂,你说说看,如何与火车谈恋情。”成濑的肯定让大家笑得更大声。接着,他把话题丢给赵阿涂,指着火室旁、那个玻璃罐里的蓝色机关车明信片,说:“就从亚细亚号说起吧!”
成濑说得严肃,毫无笑意。白虎队笑不下去,把头转向赵阿涂。赵阿涂扭捏了好久,在成濑的肯定下才说出。他说,那是小三时,他的打扫工作是把办公室的报纸裁成卫生纸,挂在厕所的铁丝钩。有天,报纸上有帧照片吸引他,是奇特造型的机关车。他把那张半开的报纸拿给一位本岛老师,硬着头皮讨下报纸,还要求说明。本岛老师用客语说,那台火车叫亚细亚号,在满洲行驶,而且整台车是蓝色的。之后,赵阿涂跟同学要了点水彩,把车身涂成蓝色,贴在房间,常看着看着就笑了。而且每天放学会绕路到三公里外的铁路,等亚细亚号经过。四年级开学换了教室,他看到黑板边挂的亚洲地图后流泪。满洲不在台湾,亚细亚号不可能经过这附近的。赵阿涂说,说来好笑,擦干泪,放学后照样到三公里外看火车,又对自己说,既然亚细亚号不会来,有一天一定要去满洲找它。接下来几年,赵阿涂成了厕纸王,义务剪报纸,看到有关亚细亚号或其他火车的新闻,一概剪报,遭同学笑为“火车憨(火车迷)”也乐。到了六年级,他邮购到一张英文版的满铁时刻表与亚细亚号解说。满铁是打造成穿过露西亚衔接欧洲的示范性铁道,难怪有英文版。拿到这份说明,他乐极了,买了字典自学英文,拼音也勉强学。
赵阿涂当场秀了英文,“你们听听看,斯科久(schedule)叫时刻表,丝等训(station)叫驿。”
赵阿涂又说,不出一礼拜,翻译翻完了,还加上手工绘图当作毕业展。后来考上了机关助士,在“铁道现业员教习所”学透视图与立体图课程后,绘图精进。他整整花了三个月,用五张全开的墙报纸画成了帊西纳(パシナ)——亚细亚号系列中最流线型的机关车,有两米高的红色辐状动轮,子弹形弧度,车身会爆开蓝色光芒——可是在绘图过程,他发现帊西纳的主从轮之间多了辅助杆,千也想,万也想,想不透道理何在,便写了信到满铁设计部请求释疑,那时他是毛头小子,语气狂傲,又爱开玩笑,信中说辅助杆不会是“爱子的秘密”吧!一个月后意外有了音讯,回信的市山先生说,没错,“那就是爱子的秘密,当帊西纳时速超过一百公里时,多亏那根辅助杆,机关车会发出奇异的节奏声,那是火车跟荒野间的私密呢喃。”随信寄赠一组十二张以亚细亚号为主题的明信片,并贴上四分钱邮资的亚细亚号邮票,未盖邮戳。赵阿涂说,此后他与市山先生成了莫逆之交的笔友,每月通信一回。市山是设计部课长,五十余岁,亚细亚号设计团队的总召。彼此熟稔后,他吐露了亚细亚号的设计灵感来自爱女。那时,他女儿是十余岁得了怪病的人,慢慢失去记忆与身体萎缩,唯一爱做的事,是每日下午由她母亲推着轮椅到附近的田野看火车。但是,烦琐的工作让市山先生无法回乡探望,就在为亚细亚号的设计工作伤脑筋时,母女坐船“热河丸”来到大连,给了他大惊喜。当时爱女已对为父的市山先生毫无记忆,只会傻笑,加深了他的愧歉。某日,市山先生在宿舍的藤椅休息,被庭院里笑声惊醒,他看到妻子推着坐轮椅的爱女在兜圈子。爱女不只笑,还对他招手,似乎她的病好了,能无忧无虑地过下去。市山先生被这安静美好的时刻打动,泪流满面,便把爱女的形貌融入亚细亚号里。
“这么说来,亚细亚号是市山桑的爱女的化身。”帕说。
没错,赵阿涂接着说,车子配备自动加石炭与加水系统,它不只车身是蓝色,炉间也蓝色涂装,火室是可爱的半球状,控制阀是加长铁杆,说穿了,是献给女儿的玩具。尤其是时速破百时,车轮的辅助杆会发出爱女的轮椅声。时速一百二十公里时,会出现第二个爱子的秘密,看似武士头盔的机关车会被强风揉成温和的女孩面孔。
“哇!时速一百二十公里!”众人惊呼。
“亚细亚号还有第三个图腾。除了市山先生,没有人知道第三个图腾,因为她目前的最高速纪录是一百三十公里。”赵阿涂说。
“你好熟,果真是火车迷呀!”尾崎说。
“说来遗憾。”成濑说话了,“赵阿涂本来可以到满洲的,一定能解开亚细亚号的第三个‘爱子的秘密’。”
这时接力棒回到成濑手中。赵阿涂希望就此打住,倒是众人恳求讲下去。成濑借机数落人,他说,他听到一些有关赵阿涂的耳语,这都不是对火车了解的人会说出来的。就成濑所知,赵阿涂在训练期间,不只学科好,术科更是吓人。很多人以为这是天生的,或许是,但努力更重要,赵阿涂光是投煤练习,掌握了快狠准,开炉门,趁火舌吐出前喂进石炭,照着十二个复杂区块平铺,厚度刚刚好,太少火力不足,太多会闷烧。平日在抛煤场锻炼,假日随车见习。这种天天面对炉火,会得眼疾,闭上眼仍有火光乱跳的幻影,像直视太阳后灼伤眼,眼膜上烙下了残影。苦练有了回报,等他担任机关助士,日日跟火与炭搏斗,一年后搏出成绩。每铲要一公斤石炭,能十分钟内连投半吨重,一小时不停,三个小时多便把炉水烧到“蒸汽升腾”。这是行话,就是气压够了,汽缸每平方厘米有十六公斤的蒸汽压。这比常人快上一小时,夺魁了新竹州区域赛,继而摘下总督府铁道部的优胜,派往“满洲国”参加“‘日台满’机关助士石炭赏”,得不得奖是天命,能亲炙亚细亚号才是福气。成濑说,就他所知,大胆说好了,市山先生邀请赵阿涂参与亚细亚号的新纪录,也许在下坡路段,少拖几节车厢,多抛些煤,就能突破一百五十公里。结果战争吃紧,那年之后的“‘日台满’机关助士石炭赏”停办,赵阿涂也去不成了。
大家听了都插不上话,只能意思到地摇头,或发出叹息,用沉默的方式表达了无奈。过了一段时间,才有人惋叹,大家心想是谁的神经短路,反应慢,循声看过去,发现竟是赵阿涂。他已眼眶红润,再度叹息,不过众人看出那是赞叹。
“学长,”赵阿涂用上比前辈或列车长更亲密的称谓,说,“谢谢你这么提起,不然我快忘了自己曾是怎样的人。”
赵阿涂说道,他刚入行时最有热忱,也糗事一箩筐,简直能用“我有两颗心脏面对工作”来形容。他记得那时,把夜班车驶入厂房已十一点,清灰箱时还是生手,水太少洗不干净,太多竟然把煤灰冲飞了,搞得自己眼睛痛。涌起的煤灰还弄脏了车厢,得拿抹布擦每张椅子。他记得整理火室时,还因为炉内余温,打个盹,舒服睡着了,半夜冷醒才跑到车厢椅躺着睡。隔天又轮七点的早班车,得四点上工投煤。值班人员在宿舍找不到人,从厕所喊到厂房。他听到了吓醒,跳起来,大喊:“我早就待命了。”还被夸奖一番。又比如行车时,得每分钟往火室丢四铲煤,上坡再多三铲,靠站时又得添水加煤,整趟车没多少休息,得边吃饭边投煤。有一次车上坡,急了,误把石炭丢入嘴,便当丢进火室,拿出来时已经是一块扭曲的铝块。他又说:“看各位笑,我还有更有趣的,某次尿急了,等个偏僻的路段对外解决,谁知风把尿吹回来,裤子湿答答,又自作聪明的靠近火室烘干,不料火车急刹,害我又整个人撞上去,幸好!没烫坏子孙袋。”
轻松的话题引人发噱,又是一场驴打滚场面。笑罢,滚罢,大家的话题又绕回“爱子的秘密”。有人想,赵阿涂对火车如此热情,应该见过不少图腾,要他说出几个特别的,给大家开眼界。
“到目前为止,没一个。”赵阿涂说得令人失望,但随后说的却引爆另一个话题,“没一个的意思是,我现在就碰到了半个。”
除了成濑,大家都不理解其中的意思。赵阿涂丢个眼神,向成濑询问可以说这个话题否。成濑要赵阿涂仔细地说出原委,一字不隐。既然如此,赵阿涂毫不忌讳地说:
“紫电就有个爱子的秘密,不过,至今没出过,也不可能出现。”
众人喧哗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有人事后诸葛,说他早就看穿天霸王这铁壳子有个梦。“铁梦”,大家都承认这词用得好,又说,万物都有梦,唯有人能召唤它出来。说来说去,大家又把眼神集中在赵阿涂身上,要他说下去。
赵阿涂说,这也是市山先生说的。紫电由川崎重工业负责召集规划。满铁设计部与他们多少有些联络,消息便是这样流出的。原来是这样,川崎团队的吃住都在神户的宿舍。负责打扫的老太太把庭院整理得好,茶花与梅花怒放。坐在门廊一边抽烟与喝茶,一边赏花,是团队最棒的享受。后来老太太走楼梯摔倒,摔了脑袋伤重死去。好长一段时间,院里的茶花无人照顾,黯然不少。有天,团队在门廊喝茶时,一个团员走到茶树边,用平淡的声音说:“唉!老太太死了,再也不能照顾你们了。”奇怪的事发生了,几十株茶花树颤了一下,盛开或含苞的花瞬间落下来,不留一朵,落地声仿佛哭泣不停。在场的团队惊讶与感动,便在紫电嵌入图腾,好怀念死去的老太太。
说到这,众人睁大眼,往车板摸,也许耐得住性子用手磨蹭几下,铁板会冒出老太太的脸,或打开火室的铁门会喷出红通通的火焰人头。这下轮到赵阿涂笑了起来,打断他们的扯淡:“市山先生吐露,紫电的时速超过一百公里,便会出现爱子的秘密。”
“一百公里?”有人跳起来大叫,继承先前开玩笑的气氛,对帕说,“会难吗?少尉殿你在后头推就行了。”
众人哈哈大笑,连严肃的成濑都笑了。等气氛散去,凉风从外头介入时,有人打了冷战,感觉不亚于坐在时速破百的车上。没错,照赵阿涂的说法,本岛还没有火车破百的纪录。紫电拥有D51俗称“蛞蝓”的流线型机关车车顶,融合了专跑斜坡间的E10型蒸汽车,拥有减重的非铆钉结构、罕见的三汽缸。但是它的强项是耐重,符合丘陵地形,不是竞速用,最高纪录也是在平路无拖车的情况下到达六十公里。况且,紫电出厂就注定孤独的命运,仅有的一台试验车,不量产,没有兄弟,没有姊妹,孤单在世上。缺零件,维修困难,加速老化。它不会跑得更快,而是越来越慢。
“只能到达六十公里了。”赵阿涂说。
“听不下去了,老是说这种丧志的话,就像开火车的怕死了锅炉爆炸,是不能由铁道员口中说出的。”成濑沉稳地说,口气不是责备,倒像在苦难中给予鼓励。他又说,“你们一定没听过穿高跟鞋的老太太跑赢穿布鞋的小伙子,我来说吧!”
成濑说,各机关车有各的体能,天生的。跑得快,跑得慢,出厂时几乎被决定了。目前世界纪录原是德国BR05机关车,时速两百公里,不久英国“绿头鸭”机关车利用下坡路段创下两百零二公里时速。英、德属宽轨,满铁也是,亚细亚号能跑出一百三十公里是天时地利。这都不利本岛的窄轨火车创纪录。不过四年前,大东亚战捷报频传时,本岛各州乘兴,费尽心思想破纪录。新竹州占尽地利,最好的路段在山线三义下坡,但弯度过大让车班人员不敢放手搏。嘉南平原铁路直,打点某几站的站长,免得他们把火车超速过站上报。他们打算用美国ALCO公司生产的DT型机关车破纪录。但是问题出在机关士,在高速经过斗南站,他自车窗伸手从月台拿下约一公斤重、像大型钥匙圈的电器路牌套——某种火车的过站通行证时,或许太紧张,或许车速太快,即使戴上皮革套保护仍钩断手臂。台南州断臂事件,让车班人员不敢多试。谁知纪录竟然被花莲港厅的抢走了。花东线属独立系统的五分轨,比西部干线的窄轨还要窄三十毫米,创纪录的是L型机关车,属于轻便铁轨系统,又老又耗煤,跑太快容易烧轴,算是老太太级。打个譬喻,这场速度赛就像后山穿高跟鞋的老阿婆要跟纵贯线的年轻小伙子赛跑。关键在他们早有准备,把L型机关车的烟管通过、清炉、洗鼎,汽缸性能调好。胜负在于石炭,他们从金瓜石请了三位挖煤师傅,从堆煤场筛出俗称的“钻炭”——含炭高、烟少,每吨煤中只有几公斤——老师傅凭着锤子与数十年经验,耗费一个月,几乎快耗掉脊骨弹性,终于敲出半吨煤。L型机关车利用空车回送机会,拖六节车厢,平路路段,出站四公里就破纪录了,达到时速八十五公里。目前“国内”最快速的是内地的特级列车“燕”,时速七十公里,被比下去了。
“吃饭的老太太还是赢过吃番薯的年轻人。”这时候尾崎说话了,“后山的火车都能跑到八十五公里,紫电更有潜力。想想看,它有六十公里的时速了,很快就会破百的。”
“错,还剩四十公里,这听起来距离比较近。”赵阿涂大声说,而且尽兴得想把所有的秘密分享。他把挂着的玻璃罐解下来,手拍得它发出火车运作声,之后才说:“某天,市山先生把紫电的‘爱子的秘密’写在这张明信片上,寄给我,我把它封在里头,一直当作平安信物。”
“你在装神秘,不怕我们打破罐子偷看。”帕说。
赵阿涂一愣,直说:“强得少女的贞操,永远得不到她的心。”
这句话打死了大家偷看想法,沉默地点头。这时天色浓,困意更浓,众人走下车。满天星斗乱跳,大家心跳也乱着,不敢往底下迷蒙的深谷看。突然,风吹来,瘦桥晃得都快糊了,大伙纷纷蹲下抓住铁轨,有的忍不住吐了。风过了,大家仍不敢起来,觑着彼此,心想的是靠两只脚都难走了,何况是九十几吨又有十颗胎的机关车呢!它要怎么驶过桥?
台风要来之际,鬼中佐决定要趁此验收白虎队的训练成果。
身为队长的帕在车站广场集合众学徒。他没有训勉,与大家静静地站着。几公里外的火车鸣笛了。帕说:“加油,车上见。”说罢,要各小组散去,对火车发动攻击。白虎队迅速散了。尾崎也参与了演习。帕帮他做了一双竹翅膀,用帆布与鹅毛扎妥,把人塞入填满碎布的木桶背走。帕沿着发亮的马路跑,影子忽左忽右的。不知怎么的,在夜奔中,帕向尾崎说了第一次发现自己力大无比的好处。那是在小二远足时,全班走到一公里外的溪边戏水,野餐时,老师的筷子掉入河中漂向木桥,有同学大喊帮忙捡筷子(はし)。帕一听,几步过去,把那段木桥(はし)拿回来,吓得老师说你是用这个吃饭的吗。帕又说,像风一般快跑的经验,那是他小三时,日本老师叫他去买烟。老师很凶,说话响亮,害得帕紧张地把“烟”听成音近的“卵”,咻一下出门买回蛋。老师气得拿蛋砸他的头,转身抽出藤条要打人时,帕已经从杂货店把木架上的十几包烟偷回来,敷岛、桃山、白梅、椿、曙等品牌都有,全兜在怀里,求说不要打他。这下轮老师吓坏了,把烟拿回店家说全买了。帕又说,他那天特别高兴,因为头上有颗烂蛋,用姑婆芋盛回家。勤俭的阿公弄个蒸蛋,打算吃一礼拜,水和盐兑得凶,稀成蛋花汤,而且是葱花加到满出来了。
尾崎听了大笑,笑声太热情,体内的荧光渐渐迸亮。帕很难相信,人只剩下胸口以上还能这样活,还懂得短暂品尝风的速度。跑了三公里,尾崎看到山路迎来了灯光,便喊火车来了。帕多快几步,风景一皱,已绕道从火车尾跳上去,低头闪过几道门楣,来到第一节车厢。
鬼中佐就坐在那,旁边有观礼的十几个军官与士兵。帕敬礼,并且报告接下来的流程。鬼中佐站起来,走到尾崎身边,对不忘参与演练的“爱国少年”勉励再三,问:“还会很痛吗?”
“很痛,但是不怕痛。”尾崎说。
“很好,这才是天皇陛下的赤子。”鬼中佐点头说。
然后帕继续往火车头前进。同节车厢的另一边,拉娃与尤敏缩在角落,眼睛明亮,眨呀眨的,让黯涩的角落有了好精神。
“嘿!萤火虫人。”拉娃扬着手中的小火车模型,老远就叫,不在乎任何的礼节。
“你好,一团融化的赛璐珞。”尾崎笑着回应,身体更亮了。赛璐珞是早期类似塑料的东西,着火容易熔化。尾崎深觉这譬喻好。
帕走过拉娃的时候,拿起她递来的小火车模型,塞给后头的尾崎。尾崎忽然不再笑,睁眼看着拉娃,就在离开前他从自己伤口拔下一截焖烧的肉骨,馈赠地抛回去。但是,帕已关上车厢门,只剩下通道上的风声缭乱,尾崎便不确定拉娃有捡起来吗?
帕到了火车炉间,站着不动。赵阿涂在那弓腿铲煤,抛入火室,又把烧好的煤铲出来放入地上的几个铝桶,汗水灌湿了背,但还是忍不住偷瞟帕身后的尾崎。外头的风湍急,咻咻如刀,把尾崎的翅膀振得呱啦啦。赵阿涂再也忍不住回头,硬颈地回答他几天来一直重复的答案:“就是不行,这不是厨灶,今天能烧人,明天你就要我当厨师。”
几天来,尾崎希望自己的一块人炭能放入火室,化成一股浓烟冲上天,能弥补飞行遗憾。之前他曾托帕偷放一块在天霸王上,但是逃不过赵阿涂的法眼。悬在便桥的天霸王已停火,放在一般火车也行。“只要一小块就好。”尾崎向赵阿涂恳求,说尽化为一缕烟的梦想。
赵阿涂无动于衷。火室被鬼中佐烧过神,再去烧人不就成了火化场,以后就是垃圾焚化炉,最后是馊水桶。他不答应,让帕与尾崎只能干瞪眼,看着火舌肥滋滋,把煤块嗑个老响。
“你看,我是肉体机关车呢!”尾崎从鼻孔发出很假的笛鸣,吐着肺里冒出的烟,还被自己呛得猛咳。之后他拿出拉娃给的火车模型,递给赵阿涂。这让帕跍身前倾,才能递过头送上。赵阿涂摇头,把煤铲进火室,关上炉门,走到另一边拿起水壶对嘴喝,喉咙直响。这时候,尾崎听到车外有动静,不耐烦地说:“算了,白虎队来了。”帕把小火车模型从尾崎手中拿了放在火室边,后退几步,对赵阿涂恳求:“就算是帮我一个忙吧!”然后跃下车。帕顺惯性打个孔翘,把身子稳了,闪入林里拔几丛大竹,上头裹了几抹干藤草,又追上火车,一个扑,好个蹬,撒出好姿势,人已经站在火车顶了。
暗蒙蒙中,帕把竹丛扛在肩上,尽量跍低身,免得给风压歪。不多时,几个影子从各角落扑向火车。帕以大竹丛对他们挥去,殴个头醺醺,倒的倒,嚎的嚎,纷纷翻落崩岗下。那些影子不久又冲来,一下子聚成军,一下子散如烟,但一贴近火车,马上被一支大鸡毛掸子当灰尘拍走。帕大吼:“还躺着睡,鬼畜就要踏上你的肚皮。”那些学徒兵没有太多愤慨,反而激起他们的无奈,反复的训练已疲惫不堪,要不是鬼中佐在车上验收,另有宪兵监视,他们真想找个有花有水的好所在,替自己挖好床,墓碑当枕,永远赖着这最后的堡垒。他们心灵枯竭时,听到火车上传来尾崎唱着《爆弹三勇士》,那种少年转骨变大人时的怪腔,让他们想起得遵守的誓言:无关乎勇气,只是要活到某个安静午后,写信给一个素昧平生的父亲,诉说花草,或关于风雨的闲事。然后,他们奋然朝火车再肉迫,咬着牙干。另一边,车上的帕把竹丛插在铁缝,一个山猴翻落,到炉间提了地上的几桶火炭,顾不得把柄烧红了。他回到车顶,见学徒兵的人影,先喊声机关枪射来了,后把烧辣的炭泼去,铿铿梆梆响。
如是几回,赵阿涂根本来不及烧煤,更对车外的哀号声心软了,在铝桶底偷偷垫上生煤,只有表层是红炭。忽然间,他发现蒸汽舱压表边的那个泥塑的小火车模型在发光,光源从小火室透出。他很好奇,把脏灰的防风镜拉到额头,朝小火室窥去,那有一块人炭。人炭布满凝润、奥秘、极光般幻动的微血管,流动血液,光影泥泞,不断地胀缩呼吸。赵阿涂这才感受到火与炭也有生命的,终能使机关车具有魔法地疾驰在没有轨道的世界。他很激动,靠墙流一会儿泪,才探出头对尾崎说他会把人炭放入火室。但风很大,距离又远,他的吼声没用。下个转弯,强风把人炭刮走,卡在车外墙的铭板缝,吃风而突然饱亮了,像一盏灯突然大放光明。赵阿涂把上衣扎进裤子,沿着车厢外爬出去捡。路边的树叶藤蔓挨身过,拍打着他。赵阿涂抖双手冒汗,他爬这一回就吓惊了,同情起学徒兵得攀上爬下。最后他脱下防风镜,把人炭夹起来。再下一个弯,火车爬上风更悍的牛背岽,赵阿涂被掠歪了,两脚悬空在外,一手死命地抓车窗,一手握人炭。他不会放开哪一只手,两手都握有生命。
火车没有停靠瑞穗驿,快速通过密集的住宅,回音在近距离的木房回荡。赵阿涂累了,心一横,打算顾着人炭而冒险跳车。火车又转弯,往外抛的力量让赵阿涂再也撑不下去,他要松手了。火车转正,冲劲十足地往前奔。这时候一道影子终于掉下车,整排的轮胎轮流碾过那东西。车上的官兵与白虎队感到车身不停地颤伏。有人任务失败,栽进车底盘了。他们停下动作,为死者默祷,祈求那个学徒兵的英灵与逝去的先皇同在了。帕一脸死灰,心情冷凉无比,看着车厢一节挨一节地耸下去,他希望轮下的学徒兵没太多的痛苦死去。当他挠着大竹丛追到末节车厢查看,看到路上是一块碾碎的墓碑,兴奋地大吼:“哪个笨蛋的书包掉了,给人家当磨刀石好了。”
那块墓碑代替了赵阿涂,也救了他。之前他悬在车外,被甩来甩去,最后身子忽然一轻,不是腾空落地,是有人提起他的裤腰。一个肉迫火车的学徒兵及时攀了过来,勒住赵阿涂的裤带,大吼:“摔下去,会弄腥火车的。”并且解下绑墓碑的背带,把赵阿涂缚在车窗边,方便他爬入车内。墓碑掉下火车,整排的轮胎碾过它,碎成片,成了民众最佳的磨刀石。不过火车出了问题,剧烈往左靠,车顶机关枪的沙包震掉,沙子爆窜,厢壳发出沙沙声。这是轮胎急速辗到墓碑,底盘传递讯息的齿轮丢了些记忆,火车失控了,往山壁闪去。机关士扳动韧机刹车棒,而各车厢的技工不是忙着转动辅助刹车盘,就是校正齿轮记忆。但是火车已摩擦山壁,车外悬挂的电灯爆开,云般的火花怒喷。溅开的灯液和碎玻璃溅入车内,火很快漫开,浓烟蹿起来。车内的士兵与军官跳了起来,躲靠在窗边,右侧窗外是更危险的陡坡。“演习视同作战,弃守视同叛逃。”鬼中佐大吼,坐在座位不惊惧,要官兵救火,不惜与火车同生死。命令生效,官兵拿灭火棒与木桶里的防火沙,对准火焰消灭。拉娃与尤敏坐在靠山的那排位置,见到火车最恐怖的时刻,窗玻璃与木板车厢残缺不全,火在地上流动,堆积的浓烟在天花板挤蹭,列车仿佛是垂直开往地狱了。拉娃尖叫不停,火流过来,往她身上爬来,几乎像是一群老鼠扑过来。她不是松开手,是死命地抓着等死。尤敏脱掉衣服,拍打女儿身上的火。这时一道大尾巴从破裂的窗口伸进来,拨弄几下,很快就拍灭了火。
那根尾巴是帕手上的大竹丛。他第一次感觉列车的危险,一旦出问题,完全没辙了。和单挑六架飞机,或扛起机关车相比较,帕发现站在列车上是多么无助的,只能为学徒兵忧心,或拿着大竹丛帮拉娃灭火。几分钟后,列车再度回到行驶的秩序,朝马路快速前行。车厢内没火了,火在救火中跑到帕手上的竹丛。竹丛在夜里发光,裹满了叽叽喳喳响的火渣,帕举起它,迎着风,让那些跳开的火星布满了整辆列车。列车发光了,是纵谷里的一条火龙。
车厢的官兵探头看。回到炉间的赵阿涂也是。他们逆风看,看到足以烧烙记忆的一幕,车外涌动星火,婆娑跳闹,像火车划过豪雨激起的水花。帕跳过每节车厢顶,到了车尾,那里的风因车速而凌乱,他攉着大竹丛,火光跳洒,玩得像孩子似的。赵阿涂惊心地想,战争多像孩子的游戏,却充满成人的愤怒与暴力。而帕知道,米军会用一种装有火焰管的战车攻击,就像他手上的火丛。他用这攻击那些爬上车的学徒兵。激烈着火的大竹丛充满了挑衅与疼痛,把白虎队打得身上与心底都是怒火。
见时机来了,帕大喊:“总——攻——击。”也就是玉碎攻击。
“天皇万载。”白虎队像疯狗回应,更像疯狗浪爬了来,赴死不惜。
演习完,学徒兵目送火车离去。机械的呢喃在山谷间淡逝,最后只剩虫鸣了。他们用掌磨蹭手臂,火车走远才知寒冷会揪人,风从那些被火炭烧破的衫服钻入,又扁又凶。那些较嫩的学徒兵,识相的在外围挡风。他们沿马路走回关牛窝,心情有些激动,在夜里流泪。
“呀!星星在尿尿。”一个学徒兵指着车站前的路灯说。
那是夜间的防空袭灯。电火球内层涂满了蓝黑颜料,剩底端一小圈透明,光从那落下吸管粗的光线,有照明功能,但米机是无法辨识。白虎队传言,此种浓缩的光落在皮肤上有针刺感。有人膨脝说,手往那儿影一下,会伤口完整地截肢;要是目珠往上瞪去会沸爆;久看落地的那圈光斑,会发现地被蒸软了,扑哧扑哧冒泡。
“那是星星流泪了。”尾崎突然说,“我想要摸灯泡。”
帕把尾崎从木桶拿出来,直接上抛。第三次抛起后,白虎队高呼不已,因为尾崎扇动背上的竹翅膀,像一只受神风青睐的大鸟扶摇直上。在白虎队激情的唱歌声中,帕铆足劲抛,尾崎也一次比一次飞得高。“再来一次。”白虎队喊。尾崎飞得更高。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蛾,是破茧后去扑火,以飞翔加速燃烧自己的生命。在三十多公尺高空,他努力振翅膀,看到整个关牛窝只剩下地上一个鼻屎大的电火斑,越来越小,越高也越恐惧。这证明一件事,他不想死了,想回到地面而尖叫不止。但帕丢得手头旺,快疯了,继续把下半身发亮如萤火虫的尾崎高抛。伴随白虎队呼吼,只见一盏火越飞越高,快黏上天穹了。
在汗臊拥挤中,一个学徒兵颈上的护身符被扯落了,慌张地蹲下身找。在灰尘与脚蹭中,他看到地上的电火斑里头,有植物破土发芽,地上咕噜咕噜地直冒泡。他大吼:“别动,一朵从梦里冒出来的树苗。”讲煞,他扑去救植物。忽然间,光斑不见了,大家也不动了,恐怖的寂静塞爆一切。每个人往上看。因为尾崎没落地。他飞走了。
跪地上的那个学徒兵这时摊开手,让小光柱落在掌中,魔豆那种神话般力量的植物就在眼前,在掌中长出吓人藤蔓,不停往上长。其实他看错了,那只是汹涌的尘埃在光柱的幻影,只因幻影太美了。那个学徒兵往上看,小光柱恰巧插入他的瞳孔。他的目珠没有沸爆,却有幻影,足足看到一百艘载满纸官的华丽王船在海上瞬间灰飞烟灭,夜里爆光,海面沸腾起云了。
尾崎走了,天空只有空荡荡,落下的是鹅毛与竹枝。“他化成一颗星星回到宇宙了。”有人说。他们躁动起来,猜测尾崎化成哪颗星星,这颗啦!不对,那颗才是,彼此用指的较劲哪颗最大,最后安静地仰看。星斗绽光,莹白无瑕,完全没有沾上一点黑夜。人死后变成星星,天上有好多墓碑与死人。一个学徒兵难过地闭上眼,对着天空大吼:“尾崎,你说,一百年后一样这么多星星吗?”
缓慢地,他们数过的星星飘下来了,好多呢!满天星斗掉下来了,像冰雹掉落,地面充满宇宙的声音。白虎队伸手去接着,它又轻又暖。
“这是人炭。”有人说。
“是王船的余烬。”一个跪在地上的学徒兵说。
然后台风来了,豪雨疯狂落下,雨珠把草丛压毁,世界的温度正下降。过剩的地表水流向河川,带走泥沙、树叶、巨木和任何雨水。关牛窝溪的水位一寸寸高涨,河水翻腾,发出隆隆怒吼,像扭转纠缠的液态闪电,就要扑倒台车桥的桥基了。要是桥垮,天霸王也毁了。早晨八点,守桥基的老道班夫从河谷跑来,路陡再加上雨也豆大,他几乎把心脏喘坏了,抱怨鬼天气,也抱怨这工作不是人干的。他来到工寮,看见铁道部的人穿雨衣在雨中已经待命很久了,整个头发都渗水。老道班夫发现在此刻报告警讯会打断一场严肃的讲话。
成濑发配工作,给大家信念上的期勉:“照着去做吧!把零件组装回去,我们得还原紫电的光荣。”他说到这,环视在场者,才说:“是最后一趟了,我们都尽力了。”
老道班夫懂了,天霸王要发车了,不论死活都要离开便桥。
一群人默默散开,各自工作。这时成濑转头对一旁伫立的老道班夫说话,要他回工寮休息,里头还有稍早留给他的干饭和热姜汤。老道班夫泣不成声,说自己不饿,还有力气帮忙,你就给我个任务吧。成濑要他进屋去拿灯,发车要灯呢,还要他把铁道部的旗子升起来,总不能雨大就偷懒。老道班夫大声应和,去干活了。
另一头,在火车上守夜的赵阿涂,一夜无眠,仔细观察窗外风雨。他坐木板上好隔开冷铁板,用军毯裹住自己取暖,怀中揽个俗称“火囱”的取暖用小提篮——外壳是篾制,内有瓦钵好盛着红炭。但钵中没有火炭,只有灰而已。他不是取暖,是要温暖那些灰。但车外风雨越来越剽,木桥摇摆不止,发出嘎嘎叫,他吓得紧抱火囱,竹条便大剌剌镶入手臂,把皮肤割出血纹。只有风雨暂歇、木桥停摆时,他才敢深呼吸。到了清晨,天空稍微透亮,他听到山谷传来呼喊,有许多人在那忙碌,但仔细听,不过是强风刮过桥的呢喃。他开个罐头,配些干粮权充早餐,听到桥头那边的木寮传来吆喝声,又看见糟得不能再糟的风雨中,来了人。成濑一手压雨帽,一手提煤油灯,雨衣在风中乱掀。他一进入炉间,把脱下的雨衣挂上衣架,拿出衣袋里的火车专用怀表,很仔细的放入赵阿涂手中,说:“点火吧!我们要出发了,一小时后发车。”
终于要发车了,赵阿涂老早就料到这一刻,但令他震慑的是得在一小时内点火发车,简直是天方夜谭。火车要十六公斤的蒸汽压才能启动,他的纪录是三小时多,一小时哪够用。但赵阿涂拿到成濑送上的怀表时,表壳有暖度,想必是车长紧握手中良久才递出,他便应答,立即开炉门,抛炭准备生火。之后,他慎重地伸手到火囱,从木灰捞出一粒瞳孔大小的人炭,火光好瘦。晃几下,吹口气,人炭瞬间发亮,上头布满的微血管流动着液态的光。那是萤火虫人留给赵阿涂的。火的灵魂,只消吹口气便苏醒。赵阿涂多日来把这人炭藏入木灰当火屎——这不是贱称,是俗称。妇女煮完饭会在灰烬中埋下烧红的炭当火种,供下一餐使用。这绰号意谓赵阿涂是他母亲留在人世的余脉——种入火室内的煤堆,关上炉门,用手贴上冰冷的铁门,感受火屎渐渐将热力传开来。煤醒了,毕毕剥剥地张眼,全都露出酣红的目珠。
砰一声,一群用铁桶提着烧红煤块的工人进门,倒进火室点火。他们看见赵阿涂闭上眼、手触铁炉,在搞没人懂的花样,事出急迫,不得不大声告诉他可上火了。一位道班夫看赵阿涂不为所动,踏前一步去摇,雨衣碰到炉门竟然嘶嘶地冒水蒸气,才感受炉间的空气热了。大家着惊,神情如见鬼,回神速度也快。一个工人急忙把赵阿涂的手拉开。赵阿涂才回过神,手掌有水泡了。他不急着把热煤倒入火室,里头火已沸、炭在跳,火车的心脏逐渐苏醒,这时打开炉门很容易让冷风灌进去,坏了火。工人闷着头,没见过只要摸摸铁门就发炉了,见过也不必验证,传说下去即可。他们走下火车,走入雨幕,大雨噼里啪啦落,透过雨衣把那声音放大再放大,但仍然浇熄不了脑海中刚刚的一幕。
之后,白虎队陆续来了,把之前拆下来的配件装回去,窗户、木椅或是一块铭板。沙盒灌了沙,煤箱填满了,车踏板也有了。紫电看来没有那么猥琐了,穿上该有的配件,车身更重,更显得风雨如何肆虐它。帕也来了,打赤膊,身上挂一个背袋,戴着银藏送的飞行镜防风雨。他东摸摸、西摸摸,在车上就是一副不想走的样子。这时候练兵场的传令来了,抖着鸡皮疙瘩,好不容易才挨到天霸王,要帕赶快到河谷帮忙收拾那些危及桥梁的漂流木。帕把士兵们赶下车,即刻前往山谷。白虎队走到一半,帕喝令他们停下,对赵阿涂敬礼。
赵阿涂打开门,挺身,持铁铲子碰鞋边,以机关助士的礼响应,目送他们离开,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直到自己心中清楚地升起一股荣誉。帕又回来了,他在风雨中走得歪斜,进入炉间后摘掉飞行镜,从挂着的背袋倒出一堆平安物,有各种道教信仰的平安絭、千人针,或在布缝上五元或十元。帕对赵阿涂说,是白虎队把家人给的转赠,他不信这个,但也许你会信。赵阿涂很大方地收下,把那个装有天霸王的“爱子的秘密”玻璃罐回赠给帕,他说,这世上从此又多一个知道紫电秘密的人了,并催促帕动身,赶快到山谷帮忙。帕点头,走下车,但是没有沿桥头旁的山径下河谷,是顺着桥梁往下爬,几个猴跳下去。在中途,他往上看那个大铁块悬在半空中,风雨错乱地摧打。于是,他把叼在嘴里的玻璃罐系在某根木梁,最需要平安物的不是他,不是天霸王,是便桥。然后,帕松手往下跳,穿越云雾,抄快捷方式掉到河面了。
赵阿涂在抛煤之际,把平安絭、千人针与意谓超越“死线”的五元布绑在炉间,微笑颔首。半小时后,气压表到达标准。赵阿涂打开车门,沿走道来到车头边的汽缸,打开水阀排水。第一泡蒸汽冲入汽缸会凝成水,得排出才能运作。排完左右两侧的汽缸水,最难的是底盘下那颗。风雨灌来,他贴在枕木上发抖。好不容易排完水,他爬出车底对成濑打出手势,大喊:“蒸汽升腾。”成濑拉汽笛回应。可是赵阿涂忍着风雨回到炉间,怎么也打不开门,窗户也被反锁了。他沿外侧走道来到驾驶室,对窗户猛拍击,表情和风雨一样强悍。成濑不开门就是不开,铁了心要赶人。赵阿涂用鞋子破窗而入,割破了手,血漫了开来。成濑拿着铁棒驱赶,往赵阿涂的手狠狠地打,像面对最坏的小偷——要偷走他与紫电最后独处的时光。
“前辈,让我进去。我还能够抛石炭。”赵阿涂大叫。
“走吧!你去照顾其他的火车,它们更需要你,这个跛脚的大家伙由我来吧!”
“我们一定能让火车平安过桥。”
“算了,你还有亚细亚号的梦想,这台是我的梦想。”
“可是亚细亚号停驶了,圣战吃紧,它在三年前停驶了。”
“一班心目中的列车永远不会停驶的,它只是靠站而已。”成濑打开门,挥舞着手中的铁棒赶赵阿涂下车,语气深长地说,“走吧!为你死去的妈妈多想想吧!她要你开着火车到更远更辽阔的地方,而不是卡在桥上。”
赵阿涂被逼到便桥上,知道他永远上不了车了,便立正对成濑行九十度鞠躬。他整个小学六年都在学这套,那时有个日本校长在每周第一堂,站司令台上,穿文官大服,五指并拢裤管,教全校学生九十度敬礼。那时他不懂谁能承受这套很假的礼数,现在他用上了。风很大,他弯腰五秒,起身离开,眼中都是泪水。
成濑把铁棒点在脚尖,以机关士之礼响应。他先回到炉间抛煤,“即使最后一次,也要做得像第一次。”他不是对空荡荡的炉间说话,是训勉自己,便弓着脚,用铲子仔细地把煤抛匀,姿势标准就像年轻刚上阵时充满热情。打开控水阀,蒸汽压力锁全开。他走入乘客厢,巡视各个角落,要是这次有人逃票没被抓到,就要以生命付出。半途中,一阵强风吹得桥乱颤,成濑跌在客椅上,他随即站起来摸着摇晃不止的车子,说:“紫电别害怕,我老骨头会陪你。”边走边拉出裤裆的丁字裤,把自己牢牢地系在驾驶座上。强风又吹来,紫电剧烈晃动。成濑拉动汽笛,放掉刹车,加速棒渐次地推到底,大喊:“发车。”他的目的是让紫电着陆,不是前方二十公尺远的桥头,就是百公尺深的桥底。
在便桥上往回走的赵阿涂也被切风撂倒,人趴在枕木上不能动。他担心成濑的安危,回头却看到最动人的一幕。没错,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秒,但那就是“爱子的秘密”了。时速一百二十公里以上的瞬间风速,让火车车头的菊纹盾开了。或这样说,风雨顺着盾子的纹路散开,散成雨隙,盛开成白蒙蒙的茶花,风雨越强,花越开,罩住整台机关车。这是赵阿涂第一次看到爱子的秘密,在火车静止状况。只有一秒,这足够了。汽笛声惊醒了他。他赶紧起身往桥头跑,大喊,桥垮了。便桥的木梁再也受不了,发出尖锐的脆响,听得出它憋了好久才垮掉。帕绑在梁上的玻璃罐摇晃,绳子松脱,罐子往山谷坠,它被风吹得往更远的上游飘去,掉入了溪流中。
山谷充满声音,湍急的河水冲来,上头的漂流木哄咚撞击。两百多个士兵用加长的竹竿撑开漂流木,免得它们撞毁桥梁。马匹也派上用场,拉开有危险的杂木。唯有帕还是老样子,他腰上系了粗绳,一个人在河涛中拍浪,把自己当铁钩好抓开漂流木。忽然间,帕看到一个熟悉的玻璃罐子从上游漂下来,随浪跳,他奋力游过去捡。为此他错过了天霸王掉落山谷的华丽镜头。
一个学徒兵最早看到天霸王掉下。天霸王的大灯、车厢灯、侧灯及腹部的工作灯都开了,主动轮和连杆亢奋地转动,快得不见渣。烟囱冒着怒烟,刹车洒水器喷开水,水雾像张开巨大的薄膜翅膀在挥动。这个学徒兵想到帕讲过的《银河铁道之夜》故事,宇宙中有一台奔驰的银河列车,在流星雨中流动,活在没有铁轨与万有引力的年代。美的极限令人骇然,他尖叫,让河边干活的士兵都抬头看去。梦的景象呢。凌空掉落的天霸王在前头罩着一朵巨大的复瓣白茶花,激情盛开,有武士断头的凄美。轰隆一声,它掼入溪底,河水喷开了,金属火花随后溅开,山谷又亮又刺眼,瞬间又恢复该有的风雨暴怒。天霸王成了废铁。车壳严重扭曲,炉间泡水,汽管破裂,机关车的血液——水蒸气从水中吱吱地喷出,机油在河面开成一朵朵的七彩油膜,空气中飘着炭焦与油味,像灵魂离开的味道。剩下的是躯壳随急流而下,它的灵魂消亡了。
帕没有看到这一幕。天霸王掼入河底抛起的火光才引起他的注意。他误以为是米军的炸弹爆击,随即知道那是什么了。帕扯掉绳子,身子几个挣扎,很快来到天霸王的炉间,那里水温比较高,漂满蜂窝状的石炭碴,他大吼赵阿涂你在哪?还打开火室的铁门找而被一股剧烈的热气喷伤。他有些无奈地握着到处漂的平安符,却不知它们已经发挥作用。帕前往乘客厢与驾驶室。电扇拖着电线从头顶挂下,椅子掀翻,淹起来的水漂着各样的残木。帕眼睛忽然一亮,认为世界还有希望的,他看到成濑还活着,在那猛打方向盘,操纵火车前进。帕激动地大喊:“列车长,火车要沉了。”他游过去,撂起成濑的领子往门口逃。衣服是提起了,人还赖在那。成濑用丁字裤把自己绑死在座位,用领带与皮带把手绑死在方向盘,他也死了,一根加速棒穿过胸口,血水泛滥,染红仪表板。他死了也坚持原则,张眼看清楚路,手随方向盘转——那不过是车轮碾过蜿蜒河底传回方向盘的讯息。
帕很无奈,但随即承认,有人走入自己的梦想不再回来,便说:“列车长,载我一程吧!”
他帮成濑整好衣服,捡回大盘帽戴回,大致整理了驾驶间,看起来像还能用的。帕好累,筋肉发抖,坐上椅子休息,看着窗外的吃水线忽高忽低,漂流木到处窜,列车泡在混浊的流光,乘客全是那些流入流出都不买票的河水。在下一根巨木撞来前,帕起身来到车门边,一脚踹开卡死的木门,回看了一眼成濑,便纵身大浪之中,往怒涛扎去,那气势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把整条河加温,事实上是被薄情地调戏一番。扑上岸,他头也不回地爬坡,坡好陡,得用手扶着地。豪雨越下越呛,小径埋成了河,土石奔腾,他气得大骂却让口中塞满了雨水,拔了一棵笔筒树当伞撑行。他回头看了,有什么声音吸引他。
在怒河中行驶的列车,很快消失在第一道山谷河弯。哔,汽笛响了,笛声传遍了关牛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