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在楼上昏睡了三天,身子滚烫,一天比一天烫。
到了第四天早上,芙洛给他喂蜜糖水,却死活撬不开他的牙齿了。
芙洛扔了汤匙,就跑出门去找索尔医生。
走了一个小半时的雪路,终于找到了坐在躺椅里养伤的索尔医生。
“感染,严重感染。记着,下回遇上这样的事,要用烧灼伤口的方法消毒。”
你老母下回才碰上这样的事。芙洛愤愤地想。
当然,芙洛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口。芙洛只是垂着双手,恭谦地问:“现在该怎么办?”
“用盐水洗伤口了吗?”
“每天都洗,一天两次。”
“冷敷了吗?”
“一直用冰手巾。”
“喂水了吗?”
“每半个小时喂一次,蜜糖水。”
“还用了什么法子?”
“中国草药。”芙洛嗫嚅地说。芙洛知道洋番医生不信草药,中国人的和红番的草药都不信。他们觉得那跟非洲的巫术没什么两样。
可是索尔医生竟没有骂她。索尔医生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半晌,才叹了一口气。
“芙洛,总有一些事情,医生也是没有办法的。有时,连上帝也不一定有办法。”
芙洛听了这话,拔腿就跑。跑出好远,才想起没有把给索尔医生的礼物留下。
上帝,索尔医生说到了上帝。神灵,她怎么就没想到,神灵?
路很难走,积雪里她不知摔了多少跤。一次一次地,她得把陷在雪里的靴子捞拔出来。一次又一次地,她得把靴子里的雪倒干净了。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觉得她已经把她的心,摔成许多瓣了。有些碎瓣已经散落在雪地里了,她再也捡拾不回来了,可是她顾不上了。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楼上,在丹尼床前跪了下来,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大慈大悲,观音菩萨,你若肯救他,我情愿……情愿……一辈子,不……”
这句话长了许多个钩子,从摔烂了的心里一路长上去,长到她的喉、她的舌、她的牙齿。疼啊,想着这句话的时候,就是一种疼。说出这句话,是另外的一种疼。她一辈子里头,不记得有哪一样的疼,比这句话更叫她觉着疼。
可是她不能不说。她若不说这句话,她一辈子不得安生。不得安生,那是比不得安死还要难熬的事。
“情愿,一辈子……不生仔了。”
芙洛说完这句话,人就瘫软了。
由它去了,由它吧。天塌了地陷了,我管不动了。菩萨你看着办吧。
芙洛俯在丹尼的床头,昏昏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深很长,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夜色如蘸满了墨汁的狼毫,把屋里的一切都抹去了,只剩下没有边角没有线条的一片昏暗。芙洛直起身子,想起了她的梦。这一觉里她做了无数个梦,树枝蔓似的,一枝连着一枝,一枝生出另一枝,枝枝叶叶缠绕不清。睁眼醒来,却发现什么也没有,一条枝一片叶也抓不着。
哦,不,屋里并不是什么都没有。铺天盖地的夜色里,有两点光亮,在床头隐隐地生辉。
是丹尼的眼睛。
“芙洛,水……”
一个虚弱的声音,颤颤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