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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脸男人刚跨出门槛,门就咣的一声关上了。幸好疤脸男人没长尾巴,若长了,八成就夹在门缝里了。

想起疤脸男人在金牙女人跟前吓得要尿裤子的样子,小河就忍不住要笑。这一个院子里的人,都怕金牙女人。金牙女人挑一挑眉毛,连屋角寻食的老鼠,都把爪子收起来,不敢出一口气。

只有小河不怕。

小河不怕,是因为她一进门就看明白了,那个跟她说话的金牙女人,其实只是一张皮,并不是真的人。真的金牙女人躲在那张皮底下,跟她一样,也是一身的泥星子气。那些人怕她,是因为那些人看不透她。

“你这张脸,搽三层粉,也盖不住底下的泥星子气,还不如什么都不搽,落得个干净利索的土气。”

金牙女人在手绢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来擦小河脸上的胭脂。手很重,磨刀石似的锉得她的脸生疼。

这话其实也是小河想对金牙女人说的,可是小河再莽撞,也知道这话她只配得上听,还轮不上说。

小河挣脱了金牙女人的手,走到墙边的那面大镜子旁边,看自己的样子。

顺阳村的家里,只有一面半个巴掌大的镜子,那是阿妈唯一的一样陪嫁。阿妈的阿妈把它从四川老家带出来,一路逃荒,后来把阿妈卖到了顺阳村,这镜子就跟着阿妈进了家门。镜面上长满了水锈,还裂了一条缝。日头好的时候,小河把镜子拿到外头的日光里照,才能勉强看清半个脸蛋。若看见了眼睛和鼻子,嘴巴就落在镜子外头了。若把嘴巴照进去,眉毛必定就飞出去了。从生下来到现在,小河还从来没有完整地看过自己的脸,更不用说身子了。

在金牙女人的镜子里,她看见了一张脸,搽着胭脂的半边是绯红的,除去胭脂的那边是青黄的。无论是红的半边还是黄的半边,看起来都是陌生的。那张脸额角很宽,颧骨很高,两只眼睛大大的,像两口雨后灌满了水的井。她抿了抿嘴,镜里的那张脸漾起了一汪宽宽的笑颜。她蹙了蹙眉,镜子里的脸就有了一丝怒意。只是那怒意太浅,盖不住底下浓浓的好奇。她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一面镜子,她还没玩够镜子里的那个人影。

身上的衣裳怎么是灰黄色的呢?记得那天离家时,她明明穿的是一件阿妈腾下来的蓝布褂的呀。她用指甲在下摆抠了一抠,布料压瘪了,露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蓝。她突然明白过来,那灰黄的一层是沾在衣裳上的雨水和泥尘。

袖子和裤腿都短了,手脚长长地伸在衣裳外头,像一头伸着脖子等着吃鱼的鹭鸶。这一路上,她竟然长了这么多。

“五婶,带她下去洗个澡,把那一身的皮扒了,都扔火里烧了。快点,要等到虱子做大王啊?”

金牙女人对着后屋大声嚷道,随手递给她一套换洗的衣裳。

衣裳是旧的,却洗得很干净,清清爽爽的蓝底豌豆花。小河见过金牙女人院子里送茶递汗巾的丫鬟,穿的都是这个花色的布褂。叠得方方正正的布褂和布裤中间,还夹着另一样东西,是一条白布,裁剪得前宽后窄,后边有一个褡袢。小河不认得那样东西,就拎起来对着光亮照看。

金牙女人哗地一把抢过来,骂道:“屋子里到处有男人走来走去的,也不知道害臊。那是系奶的。你娘没教过你啊?”

“我娘老早死了。”小河说。

小河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向上挑着,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在说庙会的小吃正月的压岁铜钱。金牙摇了摇头,说没心没肺啊,没见过你这样的。小河说本来嘛,我娘要是活着,我会到你这儿来吗?

金牙叫小河的话噎了一噎,哼了一声,说娘活着到我这儿来的有的是,你看看楼上的那些姐儿,有几个不是娘送来的?

这会儿轮到小河噎了一噎。

没心没肺?脑壳进水的人才没心没肺呢。小河暗暗地说。她的心肺,从前是掏在手掌心上送给人的,给大大,给阿妈,给妹妹,给弟弟。想不到却给人啃了,如今只剩了一小块,她再也不肯掏出来了,她得死死地收好了。

金牙不知道小河在想什么,心里倒无由地抽了一抽:小河叫她想起了她自己年轻的时候,还没穿上绸缎包上金牙的时候。于是她对小河,就有了一些特别。

金牙混过了很多码头。最早的时候,金牙的面皮是细面糍粑,一个一个码头混过来,金牙的细面糍粑上沾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厚得连针也穿不透了。金牙在混码头的过程里,不仅沾了一层又一层的灰,也捡起了一个又一个码头上的话。金牙的苏州话、上海话熟得就跟娘胎里出来就会似的,金牙的广东话顺溜得能把三个铜板讲出五个铜板的重量。金牙也会说些四川、河北话,甚至会讲几句洋泾浜的英文。金牙不仅会说各个码头的话,金牙也识得几个字,看得懂账本、地契、卖身契。

金牙没事时就教小河识字算账讲广东话、英文,说到了金山用得着。小河问学算账做什么?他自己不会算吗?金牙当然知道小河嘴里的那个“他”是谁,就说我哪知道他会不会,你学会了就是你自己肚皮里的东西,一辈子谁也偷不走。小河问他自己不会讲英文吗?金牙说我哪知道他会不会。小河又问他多大岁数?金牙说我哪知道?小河问他做什么的?金牙说也不晓得,大概是个体面人,要不怎么能出了这么个价钱买你?楼上最头牌的姐儿,也比不过。小河说阿婶你啥也不晓得,怎么就知道他看得上我?金牙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可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样子的人。收了人钱,就得给人把事办好,这是做我们这行的规矩。

小河咬了咬嘴唇,说阿婶你怎么不问问,我看不看得上他?

金牙两眼正正地瞪着小河,半晌没说话,突然偏过身来,扇了小河一记耳光。小河没防备,身子一个趔趄,几乎跌倒。这记耳光很狠,小河的脸上,立刻凸起了五道印记。先是烫,后是麻,再后来是痒,倒不怎么觉得疼。

“给你半张脸,你就以为你真值几个钱。你在乡下,就算饿不死,也是随便嫁个阿猫阿狗换几个铜板用,还到不了你的手。你要不想嫁金山,我到门口街上随便一吆喝,能来半城的人,抢着要替你去。你信不信?”

小河捂着脸,仿佛没有睡醒,懵懵懂懂地觉得自己点了点头。

“我挑了你,那是你好命。你倒真想过楼上那些姐儿们的日子?”

金牙的口气软了些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篦梳,递给小河。

小河就给金牙梳头。金牙的头发很厚,又上了浓浓一层的刨花水,篦子钻进去,半天钻不出来。小河梳得很慢、很细,但是心思没在篦子上。小河的心思也没在头发上,她还在想金牙说的话。小河还没想好,去金山到底是不是好命。

金牙拿起从自己发髻上取下来的一支簪子,塞到小河的手里。“等你做了金山新娘,梳了髻子就戴这个吧,你就记住我的话了。”

小河拿过簪子放在掌心细细地察看,是一支碧绿的玉簪,尾上缀了一朵玛瑙雕出来的石榴花,绿得通透,红得也通透。

“阿婶,这贵吗?”小河掩不住话语里的小家子气。

“别问贵不贵,只说好不好看。”金牙横了小河一眼。

“皇宫里的娘娘,才戴这样好看的簪子吧?将来到金山挣了钱,我买两支还阿婶,一支金的,一支银的。”小河嗫嚅地说。

金牙突然把玉簪夺过来,往地上一掷,骂道:“眼界子浅。就为了买个簪子,去什么金山?在楼上当个姐儿不是照样穿金戴银?心想着你是个到哪儿也死不了,能靠自己挣钱的人,才让你去金山。钱不是让你买花戴的,钱是女人的脚女人的胆,靠哪个男人也不如靠自己稳当。你懂不懂?”

小河怔了一怔。半晌,才把玉簪捡起来,石榴花已经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