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好远的水路,从一个船埠头到另一个船埠头,像一只藤箱一样,被人从一双手里递到另一双手里。岸上的人说的话,她越来越听不懂了,穿的衣裳,款式也越来越古怪。她知道,她离顺阳村是越来越远了。
这会儿家里,那些土豆该下种了吧?
但愿都是些长不出芽的死种。就是长出芽了,也得活活旱死。就算是有雨,长出来的也都得叫田鼠掏光。就是没掏光,剩下的也都有毒,叫人吃了不得好……想到这里小河突然哆嗦了一下——一辈子长到这么大,她还从来没对谁起过这么歹毒的咒。
到最后一个埠头的时候,她听见有人说上海到了。她不知道上海在什么地盘上,从船舱里望出去,只见码头上车马人流灯火,又比先前的几个埠头多出了许多,便猜想是个大地方。
领她的老婆子一路上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就是说了她也听不懂。上岸之前老婆子掏出胭脂粉盒,给她搽脸。又用小拇指蘸着胭脂膏,把她的嘴唇涂成猩红的两片,上唇就着她本来的形状,下唇只是指尖大小的一个圆点。她朝老婆子手上的小圆镜看了一眼,模模糊糊的,只觉得她的样子很像过年庙会里踩高跷的那些女人,便忍不住想笑。
下了船,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来接她们两个。老婆子小脚,走得慢,三个人一直走到天黑尽了,才拐进了一条小巷。刚拐进小巷,小河的眼睛就被烫着了——一排火红的灯笼,狮子滚球似的滚过来,照出巷底一处十分体面的庭院。
三人进了庭院,门童出来,放了脸上有疤的男人进去,却叫老婆子和小河在门厅里等。小河坐在石凳上,等着等着,就打了一个盹儿。被老婆子掐了一把,就看见院子里走出几个和她一样脸上搽得红红白白的年轻女子,只是她们身上穿的,可不是她身上的货色。那料子、那颜色,是叫她说也说不清楚的那种好看。她以为在做梦,想想又不是。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就是做梦,梦的也是顺阳村方圆十里的事,她做不出这样的梦来。
后来,她又看见其中的一个女子,挽着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的手,到了二楼。二楼正中的那个房间,响起了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小河才明白过来那是琴声。那琴声太像水声了,从小河的耳朵里灌进来,一路窸窸窣窣地流过小河的心尖尖,小河突然很想小解,却不敢问茅房在哪里。
戴礼帽的男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已经脱了帽子。刺啦一声窗帘拉上了,琴声戛然而止,屋里的灯灭了,窗帘在簌簌发抖。
小河突然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方。
窗帘后面的事,她虽然没有经受过,却也大致猜得出来。家里公鸡追着母鸡满院跑,田埂上公狗爬在母狗后背,她很小就见过了。即使还有不懂的地方,田头歇工吃饭的男人,也早把她不该听的话说得明明白白了。
只是这是一群不情愿被公鸡追、被公狗骑的母鸡母狗,为了嘴里的那份食,只得扭着心性忍受了。
这事,能比蚂蟥断在腿里的滋味还难忍吗?小河问自己。
疤脸男人终于出来了,招手叫她们进屋。
屋里是全套的梨木雕花家私,太师椅、茶几、脚踏,神龛里供的不知是哪位神明。这都是小河后来的模糊回忆。其实在当时,小河啥也没看见,只看见了太师椅上坐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手里端着一个小茶盅,用一把银勺子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那模样仿佛是在陈年的米里挑着米虫。女人没看小河,也没说话,可是女人鼻孔里呼出来的气,就叫小河一下子低到了泥尘里。
“多大岁数?”
女人从茶盅里抬起头来,氤氲的热气蒸得女人两个颧骨红红粉粉的。
“十五。”
不等小河说话,老婆子就抢过了话头。小河想说过年就十八了,可是婆子拽了拽她的衣襟,她只好住了嘴。
“属什么?”
女人撇开老婆子,问小河。女人说话时,露出了嘴里的一颗金牙。这颗金牙包在左边嘴角,不扯大了嘴是看不见的。女人说话声音不大,嘴却扯得很开,小河一眼就看见了左角那一小团灿灿的金黄。
“兔,玉兔。”小河说。
女人的眉毛挑了一挑。
“叫什么名字?”
“刘小河。”
这回老婆子没有替小河说话,因为婆子压根不知道小河的名字。
“几月生的?”
“六月初八。”
金牙女人终于把盅里的东西喝完了,站起身来,走到小河身边,捏了捏小河的肩胛、胳膊、腿,还有臀上的肉。捏完了,又撩起小河的衣襟,把拇指和食指张成一把尺子,来量小河的胯骨。小河穿得单薄,一下子觉出了女人手上还没有退尽的老茧皮,在她的皮肉上粗草纸似的擦刮着。
原来,这个女人在裹上绫罗、包上金牙之前,也是个劳作的人。
小河一下子有了胆量。
“我身体壮实得紧,插秧绣花田里家里没有一样干不了。我伺候你,粗的细的就随你吩咐。”
金牙女人欠身揪起小河的宽裤腿,查看小河的脚。小河的鞋底快磨穿了,鞋面上沾着船上的鱼鳞和鼻涕。女人抽了抽鼻子,冲门外喊了一声“五婶”,就有一个下人模样的女人颠颠地跑进来,带她去了后屋。
这个叫五婶的女人关起门来,在地上倒了一碗灶灰,叫她脱了裤子蹲在灰上。五婶把手绢的角卷成一条细绳,往她鼻孔里一通,她惊天动地地打了个喷嚏。一路紧憋着的肚皮就不听她管了,尿流了一地。
五婶大骂了一声蠢猪,就拿扫帚把那团湿了的灰扫了,又在旁边倒了另外一团,依旧叫她蹲下。五婶的细绳捅进她另外一只鼻孔,这回,通了几次她才又打了个喷嚏。
五婶这回倒没骂她,只叫她起来穿裤子,自己却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查看那团灰。看过了,就领她回到正屋,在金牙女人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金牙女人嗯了一声,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茶几上的一个小屉斗,数出几个银圆,交给疤脸男人。
疤脸男人掂了一掂重量,就喊了起来:“这一路的行程呢?我不挣钱,也不能叫我赔了啊。”
金牙女人端起茶盅,嘭的一声砸在茶几上,说:“谁敢在我这里放肆?”疤脸男人立刻噤了声,只是站着不走,脸色难看得紧。
金牙女人懒洋洋地又数出一个银圆,当啷一声扔在地上,朝上面吐了一口唾沫。
“做粗活还嫌太粗的人,你敢来讨娘娘的身价?再多要一个毫子,立马领人回去。”
疤脸男人不说话,半晌,才蹲下身去捡了银圆,拿衣襟擦了上面的唾沫,灰头灰脸地领着老婆子走了。
小河看见疤脸男人的狼狈相,嘴角禁不住扯了一扯。金牙女人喝了一声:“没见过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还敢笑,就跟是别人的事似的。”
女人的这声喝,像是一把剪子挑开了小河嘴巴上的绳子,小河再也忍不住,咕咕地笑得一身乱颤。半晌,终于把那个笑劲发作过去了,才听见那个女人叹了一口气。
“你前世修来的好命,有人出了天价要买你去金山。指明了就是你这样的大脚娘,长得喜庆,身体壮能生仔,没叫男人碰过的。人家批过八字了,就要六月生的兔。”
“金山?在哪个地盘?”小河疑疑惑惑地问金牙女人。
“很远,皇上也管不着的地盘。”金牙女人说。
从那天起,小河就在金牙女人身边住下,一边等着去金山的船期,一边听金牙女人教她识字,讲英文,讲广东话,学习关于金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