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
“Veggie,chicken,egg,fresh,come!(青菜、鸡、蛋,新鲜,快来买!)”
芙洛拉挑着胆子,跟在阿珠的儿子华仔后面,走进了街头的市场。箩筐很重,把扁担压得低低的,像是一张拉满了的弓。前头的箩筐里装的是青瓜、白菜、韭菜、葱蒜,后头的箩筐里是十几只鸡。鸡的翅膀都用草绳捆住了,只剩下脚爪还能动,踢来蹬去的,洒下一路的聒噪。
芙洛拉后边跟着阿珠和阿珠的女儿阿英。
阿珠背上背着阿英,手里挽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篮子上盖了一条手巾,手巾底下是密密麻麻的几十个鸡子,一半红皮,一半白皮。
两个女人,一个是小脚,另一个是曾经的小脚,走起路来,都是一颠一颤,却是不同的颠颤法。阿珠的脚颤出来的是细细密密的小波纹,芙洛拉的脚板划出来的,却是龙舟走过之后的大波纹。
旧年芙洛拉开了地,收了许多的瓜菜,除了自己吃,就卖给了街尾的中国人家。街尾的人在自家后院多少都有一小片菜园,芙洛拉的菜卖不出去多少,剩下的,就腌成各样的咸菜,吃了一个冬天也没吃完。今年收了菜,便有心要挑到番鬼的集市去卖。只是从未去过街头,心里有些慌,就喊了阿珠做伴。谁知阿珠的胆子只有一粒蚕豆大,张不开口,就叫了儿子华仔走在前头呼喊叫卖。
来旺记酒馆喝酒赌牌的中国人里头,有少数几个是在番鬼的矿皮里做小工的,有时也在街头和街尾来回走动。这几个小工在旺记喝过了酒,起了兴,免不了要讲起街头的种种新鲜事,比如街头的商铺里卖的是什么物什,街头的女人是如何穿着的,街头新近在演什么戏,等等。芙洛拉竖着耳朵听着关于街头的种种,总觉得街头很远。其实两年前她骑在马上走进镇里的时候,就已经路过了街头。可是那天她的心不在街头,也不在街尾。那天她的心完全没在街上,所以至今她竟然一点也想不起街头究竟是怎样一副样子的。
虽然巴克维尔只有一条首尾相连的街,可是街头和街尾却仿佛是两个世界,中间隔着一条舟船不通的河。芙洛拉有时站在旺记门前的台阶上,远远望过去,看到街头隐约走动的人流,感觉那都是些前生来世的人,跟她的今生有着些依依稀稀的说不明白的关联。她的眼睛看不了那么远,而那些给番鬼做小工的人,却做了她的眼睛,把街头那些遥远的事,近近地钩扯到她眼前给她看。
可是今天,她却要做自己的舟船和眼目,来蹚那条河,来看那片似乎跟她完全无关,又似乎跟她隐隐相关的地盘了。
日头已经升到半棵树的位置了,淘金的汉子们,早已经进山了,街市上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芙洛拉放下担子,掏出手巾铺在斗笠底下挡着毒日头,推了推华仔,说:“喊啊,你。”华仔的鼻孔里塞了一团草药,湿湿地流出两条绿鼻涕。今天阿珠一早来擂旺记的门,说华仔起床就流鼻血,流得泉眼似的,怎么也止不住。后来是芙洛拉扯了一把老鼠耳叶子,捣烂了加了碎冰糖堵在他鼻孔里,才总算是止住了。
华仔流了这么多血,受了惊吓,就有些蔫,低着头蚊子似的哼了两句。阿珠就掐了他一把,骂道:“屋底大,没用的东西。”华仔扁了扁嘴,哭了。华仔一哭,阿英也哭了,两个细佬仔(孩子)一粗一细地哭成了一团,懒懒散散的街面上顿时有了声色。
就招来些人。
这些人最先不是来买菜的,他们是来瞧稀罕的——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稀罕。他们是来看这两个女人身上样式古怪的斜襟布衫,那个女娃的肚兜上绣的那朵色彩艳丽的芍药,还有那个矮个女人宽腿裤底下露出来的竹笋般的小脚的。
“给你,这个。”
终于有一个女人,搅碎了锅底一样厚实的沉默,往阿英手里塞了一样东西。这样东西,阿英是见过的。过年的时候,她阿爸卷毛从维多利亚买来给她吃过,说那是洋番的太妃糖,软软的,带着牛乳的香味。就那么一回,后来她还想要,她阿爸就再也不肯买了。阿英怯怯地剥了外头的那张纸,放进嘴里,又把那张花花绿绿的纸小心翼翼地摊平了,折成两折,放进兜里,便止了哭。
给糖果的是一个番鬼女人。
在上海等去金山的轮船时,芙洛拉也见过几张番鬼女人的相片,戴着插了山鸡羽毛的帽子,紧身衣裙把腰扎得仿佛轻轻一碰就要折断,脸白得像搽了一碗的细白面粉。这个番鬼女人,倒是没那么张扬。面皮虽然是青白的,身上穿的,却是粗布衣裙。
“快谢人家,都教过你的。”芙洛拉推了推阿珠。
阿珠一慌,死活想不起那句英文了,就把一张脸憋得赤红。
白皮女人俯下身来看阿珠篮里的鸡蛋,问怎么卖。阿珠练得好好的几句英文,到了这时就在肚子里散成了渣,只知道慌慌地丢眼色给芙洛拉。芙洛拉原本想说五个铜板,话到舌尖时突然没了底气,打了个战,出口就变成了四个铜板一个,四个毫子一打。说完了,就后悔,却改不了口了。
白皮女人又从芙洛拉筐里抓了一根青瓜,问多少钱?芙洛拉这回硬硬地回了一声:“五个铜板。”
白皮女人听了,就跟旁边一个黑皮女人相视一笑。芙洛拉猜不透这两个番鬼女人是笑她把价说贵了还是说贱了,就结结巴巴地解释着:“田里种的……不是外头,运过来的。不信你看,上边的土,还是湿的……”
白皮女人也不知听没听懂芙洛拉的破絮英文,并不理会,只指了指前头,说:“跟我来。”芙洛拉猜想女人是叫她送菜过去的意思,就重新挑起担子,跟着女人上了路。身后渐渐聚起了一团影子,都是看热闹的人。
芙洛拉和阿珠领着两个孩子,跟在白皮黑皮女人身后颠颠地走过了小半条街,才在一座木屋跟前停了下来。那座木屋跟街面上的房子有些不同,没有楼,只有一层,却扁扁平平地铺得很开,占了一大片地。房顶上两头都开了烟囱,两侧都有晾衣绳,上面挂满了床单毛巾,被风吹得旗子似的噼啪作响。窗户底下堆了高高一垛劈成一尺见方的圆木,是烧灶的柴火。门上挂着大大一个招牌,牌子上有三个英文字,其中有一个芙洛拉认得,是“旅馆”——那是她在上海时学的。旅馆是洋名字,从前乡里的人管这种地方叫车马店。
白皮女人领着他们几个上了台阶,进了屋。外头的日头洗得一天一地白花花,乍一进屋,就显暗了,芙洛拉一时看不清里头的摆设。模糊的只是眼睛,鼻子却一直是警醒的,老早就闻到了屋里有男人。男人抽的烟味跟寻常街尾闻到的烟味又有些不同,更是辛辣。
白皮女人冲里头喊了一句话,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跑出来,就要拿芙洛拉放在地上的箩筐。芙洛拉一惊,心想这女人还没问过她鸡的价钱呢,就死死地抓住筐绳不放。筐里的鸡也吃了一惊,你踩我、我踩你地都想站起来,鸡毛飞成一团。
白皮女人从手上揣的那个小布包里取出一沓边角翻卷成一坨的票子,数出来几张递给芙洛拉:“你俩的东西都留下,我全要了。”
芙洛拉接过钱,细细地数过了,是十三块整。她飞快地在心里算了一算,除去阿珠鸡蛋的两块钱,她得十一块,比她原先盘算的零卖价要低。可是谁能担保她就能把筐里的东西都卖完了呢?即使全卖完了,还不得在这样的毒日头里搭上一大半晌的时辰呢。如此一想,就认了,把钱掖在裤腰上,准备收拾空箩筐行路。
这时屋里就有个男人扑哧地笑了一声,说:“裘德你这个老婆也真是的,一块钱当成两块使呢。也就中国人老实,说什么信什么。”
裘德哼了一声,说:“中国人老实?巴克维尔的钱,都在你眼皮底下叫中国人挣光了。”
芙洛拉这才看清了,车马店的柜台后边,坐着丹尼和裘德。两人的脚都跷在柜台上,手里各端着一个酒瓶,嘴里叼着一根大号雪茄。芙洛拉突然想起,丹尼曾和她说过,裘德的老婆苏珊和妻弟庄尼,在街头合伙开了一家旅店,原来就是这一家。
“嘿,芙洛拉,你们街尾的耗子,饿死了也不会到街头来寻食。你今天来这儿,是不是实在是想我了?”丹尼对芙洛拉眨了眨眼睛。
对付这句话,芙洛拉的英文勉强还是够用的,可不知怎的,她竟没话,只是脸唰地烫了上来,她知道是脸红了。倒不是怕阿珠听懂,而是觉得连自己也没敢承认的心事,竟然被丹尼说中了。
旧年那次在河边遇到丹尼,被他强行亲过了嘴,芙洛拉回到家里,竟半天静不下心来。那个吻就像是一片炭火,贴在她的嘴唇上,好几天也揭不下来。烧得她嘴唇起了燎泡,手心脚底都是烫的,连腿根也是湿烫的。从那时起,时不时地,芙洛拉就会想起丹尼来。可是这一年里她只见过丹尼两回,两回都是在旺记——是丹尼带了裘德来旺记喝酒的。芙洛拉知道喝酒只是幌子,丹尼其实是想找个机会把碎金砂换来的钱交到她手里。他明明是为她来的,却不多和她说话,只是一味地和吉姆喝酒赌钱。
头一回赌的是飞镖。墙上画了个圆,两人各扔五回,看谁扔中的回数多。是丹尼输了,输掉了一根皮带。丹尼是提着裤子走的。
第二回赌的是丢石子,看谁能扔到对过空地上印第安人留下的那根木柱。结果还是丹尼输了。丹尼这回输掉了脚上的马靴。这双马靴是上好的麂皮做的,从鞋尖到鞋帮雕满了密密实实的三文鱼,是丹尼用一块小指甲盖大小的金砂跟一个印第安人换来的。
“一只脚你穿得了两只鞋吗?”丹尼把马靴脱给吉姆的时候,很有些不甘。丹尼那天是光着脚走回家去的。
第二天,吉姆就以十块钱的价儿把马靴卖给了烂眼阿贵。
从那以后,芙洛拉就一直没见过丹尼,只是听来旺记喝酒的人说起,丹尼跟人打架,在镇公所里关了两夜,又给放了出来,也不知为的是什么事。芙洛拉想问问他,突然想起丹尼从前说过,有事找他就在门口的树上拴根手绢的话,差点儿就想拴了,最后想想还是作罢了。
白皮女人斜了一眼丹尼,说:“大早上就喝成这样了,什么女人,你都敢吊膀子啊?”
丹尼的舌头有点大,在嘴里行路有些困难。“我早上喝……喝酒,晚上不喝,只管卖酒。怎么就不能,吊这个女人,的膀子?”
裘德咕哝了一句什么东西,两个男人哈哈大笑起来。芙洛拉没听懂,却也猜得出不是句好话,就收拾了空箩筐要往外走。只听见丹尼在她身后说:“下回别那么傻,你卖土似的卖给她,她往锅里一……一煮,金子似的卖给……住客。”
这个叫苏珊的白皮女人听了,不以为忤,反而咯咯地笑,挥了挥手叫芙洛拉快走,说:“下个星期再来,我多给你一块钱。”
芙洛拉挑着空箩筐,和阿珠几个一起走出了车马店,掏出腰里掖的钱,数出一张两块的给了阿珠,说:“收好了,这是你自己的钱,天知地知就行了,用不着告诉卷毛。”
阿珠拿了钱,收在怀里,抬头看天,日头还没有到树梢,还有大把的天光不知如何打发。原本以为要在街头待到晌午的,连中饭吃的糍粑,都裹在粽叶里带在身边了。谁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把东西全卖出去了。
“要不,咱俩去番鬼的店里看一眼,有没有那个,你说的,系奶的布?”阿珠看了一眼芙洛拉,犹犹豫豫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