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强壮健硕的身体线条:宽阔的背肌、结实的胸膛、贴服的腹肌、强而有力的双臂。这全拜游泳所赐。每天庞大的运动量,造就了他动人的身形。多少岸上的女孩子,看到半露出水面的他,一缕长松发披在背后,健康阳光的脸,男性化得要命的上身,都不自觉地被他吸引住,双眼瞪着他,任由他在海中游来游去潜出潜入,一双双渴望的眼睛都不愿离开。
这模样的男孩子,惹人遐想。
但若果当中有少女的眼睛由渴求闪动而骤变失望扫兴,那必定是因为她们的目光锐利,看到他的下身一条鱼尾。
噢,又是一条美男鱼。
女孩子都不喜欢美男鱼。
不因为有鱼尾的男人怪相,相反,倒是可爱得很,鱼尾在海中拍上拍下,不知多趣怪。况且,在这个靠海的地方,人鱼是司空见惯之物,就如小猫小狗一样。
问题是,鱼尾不实际。鱼尾一大条,不能走又不能上岸活动,难道要人类的少女潜到海底生活?
所以,在这个阳光普照四季如春鸟语花香的境地,人类有人类的生活,人鱼有人鱼的世界。
千百年来海水不犯陆地,没有不应分的浪漫。尤其是许多百年以前,发生了人鱼公主爱上人类而自杀的惨剧后,人类与人鱼,已没有甚么具体的交往。
基本上,人类对人鱼的世界也不大有兴趣。千百年如一日,终日在海中游来游去,独沽一味,与转变万千的人类世界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相反,人鱼向往的,是人类的生活。千载不变,有人脑的,都爱好高骛远。
人类的世界多进步稀奇,居然可以飞上天空,更能够冲出地球,但谦卑的鱼尾,只能在水中拍来拍去。
阿字便是人类影迷会的忠实支持者。一如其他人鱼,他美丽、健壮、善良,但比其他人鱼多一点点特性:他非常的浪漫。
崇拜归崇拜,人鱼公主的案例叫绝大多数人鱼知道,对人类只能望而却步,尤其是人类的爱情,听说都是由自私自利、横蛮无理、不懂珍惜、只懂霸占这三大要素作基础,所以,渴望人类的爱情是危险的。
但阿宇偏偏被人类迷倒,从小至大,他唯一的理想,便是与人类的女孩轰轰烈烈地谈一次恋爱。一次便够了。
他甚至不介意重蹈人鱼公主的覆辙,事实上,他认为,为所爱的人而死是非常浪漫的。
于是,他放弃了众多人鱼少女的追求。她们把美味的海产食物、丰厚的珍贵宝藏,以及有前途的海中职位送给他。他认为,他不需要这些庸俗的爱意。他要的,是一触即发苍天动地的感情。
汹涌澎湃来势汹汹的爱,终于有机会发泄。
阿宇爱上了以拾贝壳为生的人类少女。
阿宇想,大概他从前也曾见过她的,但印象不及这些日子来得深。她大概是其中一个在海边村落居住的女孩,跟看父母依靠大海生活,和其他海边小孩一样,终日留连海岸,混在一起游泳跑跳。
如今,她已是亭亭玉立的美艳少女。长而细卷有如瀑布的头发、潇洒自然的举止、美丽健康细致的脸,还有,那双难能可贵毫无瑕疵的修长美腿。
阿宇望看她那双露在短裤之下的长腿,真有种想哭的冲动。啊,会活动的双脚真是要多好有多好,配在美丽绝伦的她身上,真是上天对世人的恩赐。
她的美腿叫他惊艳,他知道,他一生等待的就是她。
发现了少女之后,阿宇每天都留意看她。他躲到海中心,只露出头顶和双眼,观察少女在岸边的举动。
以拾贝壳为生的她时常在海边和浅滩处挑选美丽的贝壳,偶尔也潜到海底,看看有否别致美丽的收获。
阿宇看着,不时为她在岸上留下特别大特别珍贵的贝壳,好让她满载而归。
伶俐的少女每次发现那些珍异的贝壳,总会认真地检视良久,然后放到篮子内带回家。
没有甚么特别兴奋表情的她,使阿宇对她多了一分尊重。他终于明白甚么叫做cool。
阿宇暗地里留意了她大半个月,他决定上前介绍自己。
少女正在浅水处弯身洗濯一只螺贝。他游近,刚好看到她垂下的圆领口内深深的乳沟。
他的身体机能立刻呈现变化,瞳孔不期然放大。
真奇怪,裸露上身的美人鱼天天生活在他周围,他半点反应也没有,倒是她半露乳沟,便令他死去活来。
他更肯定自己是多么喜欢她。
她没待他开口,倒是先说起话来:“谢谢你的贝壳。”她说,并没有抬眼看他,隐在长发下的脸孔,也没有半点表情。
他很腼腆,只好回应:“喜欢吗?”
“很好哇,”她这才抬头看他。“赚了钱。”
然后,她灿烂地笑了笑。
他看在眼里,以为自己要昏了。
“我早知道你在这里,我时常看到你的鱼尾在拨来拨去。”她说,面上依然堆满笑容。
他也笑。真失败,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未几,女郎扳直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提起篮子,对他说:“我要走了,时候不早。”
他点点头,像个小学生似的,看看她转身,看着她离去。
噢,这次在近距离细看,那双美腿真的无懈可击。
有一双腿多么好。他当下想道。有一双腿的话,他可以站起来,名正言顺地跟着她回去。
她走了很远很远以后,他的双眼仍在紧随着她的背影。他舍不得。
就在这一天,阿宇游到很远很远,花了一日一夜,找寻传说中与人鱼公主以生命换取双腿的巫师。
巫师躲在大蚌内,正憩睡千年。
阿宇在蚌边游来游去,心里盘算看如何是好。
巫师正酣睡,在自己有生之年必定不会醒来,若果要她醒来,必须敲破她的大蚌,但大蚌一旦破了,她必然会乱发脾气,那么,换取双腿的代价可能不只是生命。
会否是他所有亲戚朋友的生命?抑或是他爱人的生命?
他感到为难,犹豫了片刻,他惆怅地离开。下意识里,他知道人鱼公主的故事,正慢慢地复活了。
后来,女郎与他成为朋友。
女郎叫阿仙,有着坚定勤奋的个性,很聪明,说话斩钉截铁的,十分辛勤工作,知俚识俭。
“没办法啦,这年头生活艰难嘛。”她常常说。
后来,他又知道美丽的她已有一个亲密男友,对方在城中工作。
得悉以后,他失望了一阵子,但后来他告诉自己,爱不是占有,只要她快乐便好了。
阿字很高兴,他知道自己成长了,也感激她,无形中使他上了一课。
阿宇与阿仙一起的日子很愉快。
事实上,只要爱着一个人,无论做些甚么,过怎么样的生活,日子都是愉快的。
他俩一起在海中心畅泳,一起捕捉海产烹调,一起说笑,一起分享彼此的世界。生命从未如此充实过。
以往的每一天仿佛白活了。
阿仙造了一条以贝壳串成的项链给他,他珍如拱壁,天天戴着,虽然这样的饰物,活在海洋的他天天都会接触,但因为是她所造的,他非要每天亲过它不可。
在他非常快乐的当儿,闲言闲语四起。
各界人鱼都知道阿宇爱上了一个人类的女孩,自然地,大家都劝他放弃,叫他不要这样傻。
他委屈得很,告诉她:“没有人赞成我与你交往。”
她坐在岸边大石上、摇动双脚,不以为然:“我的家人、朋友也不明白为甚么我会和你做朋友。”
他望着她的眼睛,感到无形而残酷的阻力。正在无恍失望之际,她忽然又说:“这有甚么关系?是我和你交往,又不是他们。”
阿宇心中一暖,阿仙垂下头来朝他开怀一笑。他看看,心更暖了。
在阳光之下、闪烁的海水之中,他想,她的心这样坚定,会不会也是溢满爱意?
好老套好老套!但阿宇已乐上半天,倒竖葱“扑通”一声栽进海的深处,露出银光闪闪的尾巴,不能自制地摇呀摇。
女郎坐在大石上以手托着下巴,风吹来,她的长发跋扈地飞扬,她的脸是出奇地冷。
她的眸子在阳光中轻微地亮了亮,她望着乐得发疯的他,不知道在想些甚么。未几,这靠岸的地方闹了一次瘟疫,大半的村民都死了。
阿宇心急如焚,他听说过陆上的瘟疫,而阿仙也失踪了一个月。
他每天沿海岸线往来数十次,寝食不安,遥望岸上居民抬过一具又一具的棺木,他的心难过得要命,只想着那些木箱千万不要盛载看她。
担忧的日子难受而可怕,阿宇日想夜想,若果他有双腿多好,他可以跑往岸上找寻她。
他怨恨自己是人鱼,连这个也办不到,哪有资格说爱她。
悲怆的心决定豁出去,他不理会任何代价,誓要和巫师来个交易。
他花上一日一夜,游至巫师憩睡的大蚌旁,找来一块巨型石头,高举朝蚌面掷下去。
大蚌碎裂了,巫师半睡半醒地抬眼望向他。
“我是来换取双腿的。”他说。
巫师揉揉眼睛,依旧蜷曲在蚌内看他,她说:“你把我弄醒了。”
“是的,我需要一双人类的腿。”他再说。
“但你把我惹怒了。”巫师睡眼惺松语调平静地说了句。
“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他悲愤莫名。
巫师再看了他一眼,突然,从蚌中冲出来,带动四周涌起的水泡。
“不要去,没有好结果。”巫师苦口婆心地说。
阿字紧握坚决的拳头一深心不忿:“你为甚么这样说?”
巫师答:“因为,他们是人类。”
阿字不屑地望向巫师:“她是与众不同的。”
巫师为他的愚昧摇了摇头,然后对他说:“我可以给你一双腿,但只能维持三日,到了第三日,你会化成一串泡沫,消失在海中心。”
阿宇想了想,说道:“条件比从前那美人鱼的苛刻许多,分明是死路一条。”巫师没有回答。条件苛刻,无非是不想他到岸上去。她感到无奈,怎么悲剧都是恒久不变的?
阿宇再想了想,要求巫师给他时间考虑。
巫师笑了笑,阿宇游走了。
他游回岸边,思想挣扎了好久。
究竟,好不好以一生交换三天的快乐?
一直想着想着,落日沉到大海中央。在这金色和紫色交替的时候,阿仙出现了。
“是你!”他不可置信地指看她,惊喜得脸也发白。
眼前出现在海边的真的是她,只是,她比从前樵悻和瘦弱。阿宇当下心痛起来。
阿字紧张地说:“这些日子你往哪里去了?我每天也在担心你。”
“我全家都死了,我也三天没吃过东西。”她说完后,虚弱地蹲在沙滩上。
“这里的人快全部死光,发生瘟疫,食物也缺乏。”
她的脸伏到沙上呢哺。
“不会的,你不会死,我上来陪伴你。”他心痛极了。
她把眼珠溜向他,明显的,她瘦得眼珠也快凸出来。“你如何上来?”她问。
“我向巫师要一双腿。”
她望看他,想了片刻,接着说:“不,我不要你有双腿,就这样也可以了。”他狐疑:“你说甚么?”
她再说一遍:“像这样——有鱼尾也可以了。”
他不相信刚才听到的话:“你不嫌弃我的鱼尾?”
她摇头。
太好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爱上了他!若果不是,她怎会愿意与一条人鱼一起生活?
“我稍后回来接你。”她吃力地爬起来,本无表情地说了句。
不久后,阿仙果然推来一辆木头车,把阿宇载回家去。
推了一段路,阿仙已显得有气无力。阿宇呼吸不顺畅,他脱水。
然而他还是心情愉快。他被她一寸寸地抬进屋内。
他随意往屋中一望,看不见任何准备给他栖身的木桶和海水,但是他不以为然,只关心她此刻的心情,是否与他的一样。
于是他问:“你爱不爱我?”
她听到,望了他一眼,然后把沙发推向前,坐到他面前。她也问了句:“你又爱不爱我?”
他张开双手,肯定地说:“我爱你,非常爱你。”
她凝视看他的眼睛,半晌,她又说:“你知道爱的至高境界是甚么?”
他闪着溢满爱意的双眼,深情地问:“是甚么?”
她回答:“牺牲。”
他正要细想——
她却一手从沙发垫子下抽出菜刀,砍到他的腰下——鱼尾之处。
她一刀又一刀地砍下去,然后掩住耳,不想听他惨烈的叫声。
她只知道,她很肚饿,她不要饿死。
肥美的鱼尾,大概可烹调出十来个菜式。
若果阿宇真的爱她,他应该觉得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