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尚嘉血缘关系上的姐姐正式换人了。
真的假的,假的真的,再说不清的故事,其实都可以归结成‘当年抱错了孩子’几个字。
最开始,尚嘉也处在一种不知所措的状态,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事情说开的当天,来了好几辆轿车来接尚子欣。认识的不认识的大人要么满面愁容,要么激动万分,来来去去,嘴里话里念叨的都是尚子欣的名字,讨论的都是谁是谁家的女儿,当年到底是怎么把孩子给弄错的……
有人说,徐大老板真是倒霉,带着老婆回乡祭祖,遇上地震,被困在村子里不说,老婆落了病根,亲女儿还被人换了,真是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
也有人说,天灾人祸,村里的大夫肯定要去现场抢救伤员,老稳婆年纪大了,那么多年没做过事,要人一下子重操旧业,帮忙接生好几个孕妇,能保证孩子们都活下来,已经是仁至义尽。
种种要素,故意还是无心,谁的错,谁的福气……光这些,就值得知道这桩八卦的人讨论千八百回。
徐家后来是出了钱,把事情压了下来,但人的想象力和好奇心无穷,只要事情不是编造,总会有知情者背地里不停地传来传去。
同样地,作为故事的组成部分之一,尚嘉当然不可避免地被不同的大人抓着问东问西,但她半个多余的字也没多说,只是在一个人偷偷看打下来的两张照片的时候,还是会默默地发呆出神。
她被接到临南后,日子并不跟预想中的一样好过。
最开始两年也是好过的,出租屋两室一厅,尚父一间,姐妹俩一间,日常里各做各的事,虽然彼此之间没什么话,但尚父加班后会从酒店后厨打包各种各样的夜宵,周末三个人一起吃吃饭,看看电视,也算温馨,再多的隔阂与陌生,也在相处中渐渐一天天地消融了。
直到尚嘉来到临南读书的第三年,尚父大雨天去学校接她回家,父女俩在穿过斑马线时,路遇酒驾的小轿车冲撞。为了第一时间罩住她,尚父当场就没了呼吸。尚嘉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人是好不容易捡回了命,但也被迫趟床上休养了半年多,不得不办理了留级手续,晚一年升学。
尚子欣当时正上初三,家里遭遇这么大的变故,就算是性格再稳重早熟,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崩溃的情绪中。
奶奶远在老家,骤然得知这个消息,同样一夜之间病倒在床,全靠邻居婶婶帮忙照看着才缓过了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姑当年追随尚父来了这里打工,后来又嫁给了本地人,留在了临南,姐妹俩也还勉强算有个长辈可以联系和依靠。
出院后,小姑又主动将尚嘉接到自己家里养病。
尚嘉那时候偶尔还会被车祸后遗症折磨,一到雨天,腿骨就酸疼发麻,像有无数虫子在骨头里乱咬,但因为怕给人添麻烦,始终强忍着没有表露。
又一次夜里腿疼难耐后,她和天花板干巴巴地对视许久,实在忍不住,只能偷偷起身,打算摸去客厅喝水,转移些注意力。
门才开,主卧里,大人的争吵声跟着穿过门缝。
“……我当时同意让你侄女过来,又让她住到了现在,我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说话男人的情绪相当激动,动静不小,掷地有声。
回话的人沉默了许久。
“我是觉得,我哥他这个人不容易,嫂嫂难产死了,他苦了一辈子,眼看要好起来了,结果……”
“苦什么苦,这世道谁不苦?尚小薇,你自己问问你自己,对你亲生的儿子有没有这么尽心尽力天天伺候过!别说伺候,咱们家就这么几十平小的地儿,还得给那个丫头腾个专门的房间……我妈今年七十了,你知道过年那会儿我大姨怎么敲打我的吗,说我不孝,不赡养老人,不想承担责任,不然怎么会明明家里有房子,还把人送去养老院!”
“你现在养着那个克爹克妈的扫把星,又不许我动她姐俩的赔偿款,还要自己出钱给人治病,你是好心人,是活菩萨,等你老了,看看那丫头管你吗!”
男人喝了酒,憋了一肚子的气,说的话断断续续,但道理分明,没有控制音量的意思。
女人没吭声,坐在床沿,门缝里,背影被灯光映成细瘦的线。
她站在原地,默然几秒,又将门偷偷关上。
第二天,尚嘉就趁着姑父不在,主动提出了住校的请求。
“姐姐她不是也住校嘛,我本来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您别不放心。”
她笑着握住小姑的手,撒娇一样,轻轻松松就把事情说了。
尚子欣从崩溃和伤痛中回过味儿,渐渐也理清思路振作起来。因为年纪要稍微大一些,她考虑事情也就更加周全,没有遮遮掩掩,主动向小姑提起肇事者赔的那笔钱。姑侄三人沉默了一会儿后,她第一个出声,主动提出将其中大半用于买下那间出租屋。
“我算了一下,离我正式上大学还有三年,三年之后,我会开始打工赚钱。爸那儿……也还留了点存款,加上剩下的钱一起存着,给小嘉当学费和生活费用……”
被问及为什么要急着买下那间房子,她也是愣了愣,好半天,才慢慢开口,声音极低。
“……我不想我和小嘉真的没家可回了。”
尚子欣说得冷静,尚嘉听得认真。姐妹对面,小姑却一下眼眶红了。
回到那间出租屋的第一天是个周末。
姐妹俩把家里的所有东西仔仔细细擦了一遍,从卧室到客厅,从冰箱到锅具……最后,两个人才手拉着手,在厨房里站定,好半天没有说话——
尚父最常呆的地方,最常用的案板,连常用的酒杯都还在老地方摆着。
日光是藤蔓,顺着餐边柜一路往上爬,烧着了尽头的烟盒。
半晌,尚子欣拿起躺着的半包中华,摩挲了一会儿,低低地开口。
“……你别听别人乱说,车祸跟你没什么关系,是肇事方酒驾全责。”
“嗯。”
“我,”尚子欣哽咽了一下,“我以前心里是有怪过你,但我知道,妈难产说到底也只是意外,不是任何人能控制的,我很不该……很不该迁怒给你。”
“嗯。”
“爸说要我好好照顾你,他这个人,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再苦再累都一个人憋着,但其实都是为了我们两个好。他不是不关心你,妈走了以后,他就说,哪怕是为了我们能在好地方上学,也不能再在镇上呆下去了。”
尚嘉抽了抽鼻子,“……嗯。”
她转身,投进尚子欣的怀抱,没有让对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的。”
“我都知道的,姐姐,你们都是为我好。”
肩膀被泪打湿了,她也一动不动,只是用手轻柔地拍打着痛哭的少女的后背。
尚嘉那时候年纪小,还有些嘴笨,但已经打定主意,要遵从父亲的心愿,和自己姐姐努力过好这一辈子。
然而一辈子还不到一半,更大的变故袭来。
……
姐妹俩相依为命了几年后,初三那个暑假,尚嘉不得不第二次出现在临南的那栋别墅里。
别墅是老样子,夏天的热气混合着淡淡的熏香味儿,压得人只能静坐在原地。
对面是衣着光鲜的一家三口,小姑姑父领着她和尚子欣,两方面对面坐着,对面领头的男人西装革履,威严十足,拧着眉毛,凉凉冷冷地打量着他们。
平时自诩生意人的姑父在旁边低头哈腰,一会儿喊徐老板,一会儿又是徐夫人,徐小公子……
谄媚地笑,奉承地说,热脸贴冷屁股,仍旧得不到半句回应。
大人们坐着,徐小公子微微蹙眉,挽着手,想什么是什么,反而成了对面在场面上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
“她是我姐。”
他看向尚子欣,若有所思,又波澜不惊地移过视线,与尚嘉对视。就像前一次一样,漫不经心,顺口一问。
“那你到底怎么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