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见鹤从小到大都没什么耐心,但很能装得人模狗样。
他不喜欢徒劳无功,尤其讨厌长久反复地做无趣的事,但绝不会表露,只会直接行动。
比如当年各种被迫接触的各项兴趣班,大浪淘沙后,剩的也基本都是他认为挺有乐子可找的项目,像是高尔夫、围棋一类……姜女士发挥心大的特点,替其他长辈一并做主:只要他不全退了,也不多加勉强。这种做主家长要求宽松的条件下,之所以能耐着性子把大提琴坚持下来,则完全是因为他曾在音乐学院任教的外婆不死心,亲自拿着戒尺,硬生生给一天到晚跟猴儿一样四处乱窜的他看住了,又一定要他选一样乐器。
说来也巧,徐见鹤那会儿刚好被读大学的表哥带去看过几次地下乐队的摇滚Live,那群十几年前就开始在舞台上穿着垫肩西服,大唱抵抗与反叛的人,让他人生中第一次隐隐约约萌生出崇拜的情绪。听说乐队主唱是拉大提琴出身,外婆逼得急切,他就干脆选了大提琴,久而久之,竟然习惯成自然,也能坐得住了,更有助于他装得人模狗样。
人模狗样的人大都有点自我中心的毛病。
姜女士和他爸徐启,属于晚婚。
双方家庭没遮掩,有部分商业上合作的因素,老钱新钱,地产科技,两边长辈撮合得也就格外用心。
姜女士的中学和大学时期都在北美度过,天高皇帝远,很过了很久自由自在的舒服日子,因此也对什么都看得开,只要婚后生活互不干扰,也不介意对方有个早逝的前妻和女儿。反倒是徐父作为新闻上白手起家的年轻企业家,装模作样,见完一面后,一会儿说自己女儿年纪还小,一会儿说自己生意忙,启越的大众网购版图刚刚开始,正在快速上升期,还需要他深耕几年之类云云……
徐见鹤读三年级时,有多嘴的亲戚故意在他们姐弟面前说起这点儿当年的事,徐见云本性话痨,当时却全程默不作声。等人走了,她扭扭捏捏喊他了,徐见鹤才反应过来,一边咬着冰棍,一边盯着屏幕上的比赛直播,若有所思地做出评价:
“看来老头子也不怎么服众嘛,还有人背着他偷偷跟我俩聊这些。”
徐见云比他大几岁,时值青春期,小姑娘心思敏感细腻,正在自己满腹有关家庭的愁绪里打转呢,听他这么没心没肺的评价,反而有点无语,凝噎着看人半天,看他吃完冰棍还有犀利评价要做,眼睛一瞪,恢复如常,又用一只苹果堵上他的嘴。
读初二的那年,徐见鹤第一次见到尚嘉。
地点是在他家,姜女士难得严肃下令,他没有预言的本事,当然也不会提前知道后来家里的风波,心里一百万个不情愿,也不得不在周末挂了和朋友的电话,停了屏幕上的《生化危机》,扔了PS2出去见人。
客厅里女孩儿个头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唯独长了一双笑眼,没表情也像在笑,跟在她的小姑和姑父身边,乖乖巧巧,被姜女士点到名字,就冲他弯弯眼睛,不说话,很内敛地与他对视。
徐见鹤吃得挑食,但量够大。家里请的厨师变着花样地给生长期的姐弟俩做饭,加上各种运动,平时的上蹿下跳,让他横向不发展,竖向蹿得飞快。当时低头看一个小姑娘,也是很自然地低头俯视,没什么表情。
姜女士喊她小嘉,问她的年纪、学校、年级,了解到她要比她稍大一点,略作思索,干脆让他暂时先叫她一声姐姐。徐见鹤本来就不太耐烦,当然更认为没这个道理,他们俩年纪不一样,但上的却是同一个年级,按照他叛逆期的思路,一上来就叫姐姐有点儿丢了他自己的面子……斗嘴的全程,他也没再正眼瞧过对面的三个人,纯粹是因为一懒,二瞧不下去那对夫妻谄媚不安的脸色。
当然,后来很快他就知道,她的内敛乖巧其实是假象。
尚嘉只是天生就有一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事——
这一点在她成长过程中的任何时期都体现得很明显,现在也没变。
徐见鹤多次领略过她的这项本领,长久地和她做过所谓的亲戚,短暂地做过同班同学,见惯不怪,面无表情。
眼下也是一样。
……
“不用,谢谢。”
尚嘉弯弯唇角,笑了一下,右边的虎牙若隐若现,拒绝得很干脆。样子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天生的笑眼。
徐见鹤也笑。
汤勺晃晃悠悠,被他随手一松,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挺冷。
服务员上生鱼片时,尚子欣刚好起身接一通医院的电话,门一关,包间里变回三个人。
徐见云托着下巴,碗里两勺粥吃了三分钟,余光左右来去,若有所思,但没多问,再张口,也是关心这顿原本的接风宴主角的国外的学习生活。
“还行吧。”
对于别人的关心,尚嘉一贯很友好,答完又笑,眼神明亮,“其实我交流去的刚好是我导师以前的本科同学那儿,老板提前打了招呼,一起的同学也挺照顾,一年里基本上都挺顺利的……”
“同学?”
尚嘉不介意话被打断,顿了顿,慢慢顺着答:“我们院好几个读博同学都去的英国。”
“那是挺巧。”
尚嘉读的计算机,一向很少主动提起自己的学业生活,徐见云就突然来了兴趣,给她添一杯水,八卦起来,“那是男生多还是女生多?”
“都有。”
她们聊得火热,刚好徐见鹤喝完一碗生滚粥,胃里仍旧不舒服,干脆放了筷子,给人发去几条消息,又翻起最近的比赛战报。从足球看到高尔夫,国内看到国外,再看看大洋彼岸的科技集团消息,他关注的新款车上市日期,X Games资讯……总之颇有事干,看起来没有参与对话的兴趣。
等尚子欣从门外回来,各归其位,餐桌上的情况也没什么大的变化:统共就四人,两个不怎么说话的,两个你来我往慢慢聊的,大家互相之间认识这么多年,过往故事太久,脾气再不对路也磨合得差不多了,气氛算得上平和。
他不能吃辣,尚嘉却很喜欢。
目的是为人接风洗尘的聚餐,生鱼片后,后续的菜肴两位姐姐估计早有安排,上的也都是本店的特色川湘菜。
好在一顿饭快到结束,徐见鹤昨天才受过折磨,没再动筷子,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场。
离场也不是无事可做,他折个弯,去前台顺手将单买了。路过的老板认出他的脸,熟稔地喊他,小徐总。小徐总不慌不忙,把头酷酷一点,自前台继续慢悠悠地往前,径直到了餐厅大门口。
“徐总。”
助理早收到消息等在大厅里,颇有条理地迎上来,跟他低声说起话。徐见鹤收下对方送来的车钥匙,顺着指示的方向,瞄了眼车停的位置,才慢条斯理地转回包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我是想趁着还有一天假,先直接回小姑那儿看看。”
门口房门半掩,尚嘉的声音听起来不太清晰。
她爱笑,这会儿又弯着眼睛,声音亮亮的:“主要是太久没见人,天天被她念叨,再不去看看,估计又要打电话唠叨我。”
徐见鹤旁若无人地进去,再坐下,目光自然投到正在说话的人身上。
尚子欣洁癖严重,出去洗过手就没再动筷子,坐在座位上用湿巾擦着手指,干脆道:“那我送你。”
徐见云眨了眨眼:“你刚不是说要赶着回医院?嘉嘉和我一起走吧,还顺路,叫个车的事儿,我这个人平时再不靠谱,送个人总不至于还能让你不放心。”
“我不是不放心……”
话到一半,尚子欣微微皱眉,没有继续往下。
气氛微微凝滞,徐见鹤喝了口茶,唇齿间微苦,忽然平稳出声。
“可以坐我的车。”
他放下杯子,和身边的人四目相对一秒,还是对方主动移开的眼。
他看向尚子欣,落地后直到此刻,才终于有了点儿快意,慢慢呼出口气,“我送她们,子欣姐。”
徐见鹤很爱车,且从不掩饰这一点。
他属于很典型的眼缘派,只要对上眼缘,其它的所有不完美都能包容。网络上和媒体偶尔还会戏称,虽然在一众集团年轻一代中,他能力上已经够顶尖,选车的品味却不顶尖,也不实用,偶尔还挺骚包,实在是还有很多进步的空间。
然而,今天这位眼缘派开的车却不骚包,通身黑色,不惹人注目。
徐见云坐在副驾驶,低头看了会儿手机,又抬头瞥他一眼,再向后看。
后座的女生挂着耳机,默不作声地坐着,看起来昏昏欲睡,但仍强打着精神,看窗外闪过的霓虹路灯。
她咳嗽了一声,看后座的人看过来,立刻极自然地搭话,问起对方这趟四川之行,又问熊猫看得如何。
尚嘉再次笑起来。她真心笑的时候,总很感染人。
“都很可爱。”
尚嘉想了想,认真答话,“有的好动,有的喜静,但各有各的可爱,看得越久,越能认出他们每只的不同。”
她说有喜欢睡觉的,她看了多久,就睡了多久;也有全场巡场,一直吃吃吃,甚至连着打滚,主动上树,好奇地看大家的……
徐见云和她说话,一贯是听得仔细,回应也及时。
去目的地的路程其实不远,也的确要经过徐见云住的公寓。快到公寓时,徐见云拿起包,车停,一边开了门,才像是突然想起,眨了眨眼,问驾驶座上的人:“……对了,想起来了,我看你朋友圈,你是不是刚好最近也去看了熊猫来着?”
她才问完,就被手机的震动吸引了注意力,语音起回复合作方的消息,急匆匆地将门关上,连句多余的再见也没来得及说。
话题也余留在车内。
两人的空间,徐见鹤没搭腔。
他只是抬眼,通过后视镜和后座的人对视片刻,又收回目光,安静得过分。
车最终停在一处稍显老旧的小区。
城建规划改造,要创造城市新形象,就把老区附近打造成老城特色商业街,连同小区一并沾光,旧是旧,但学区好,地段好,房价飙升,车位难找。
难找也不要紧,徐见鹤懒得询问后座人的意见,开着车慢悠悠地绕着街区绕了一圈,刚好看了一圈附近保留的老式建筑、特色美食街……再回来时,刚好空出一处车位。
车停稳了,终于也有人跟着出声。
“谢谢。”
尚嘉总是这样,从小到大,无论情况如何,总不会缺了表面的礼貌,也不多问其它。
路多绕了一圈,她不问;她要开门,门仍旧锁着,也不问。
尚嘉静静地抬头,这次终于不通过后视镜与人对视。
徐见鹤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会儿却有种熟悉的感觉上涌——和前几天在阿尔加维时差不多,内心平静,人睡不着,纯粹是不太耐烦,不够安定。
他扶着方向盘,食指习惯性地敲击两下,停顿片刻,才淡淡出声。
“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土豆烧牛肉没有牛肉姑娘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