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听窗的张三姑一笑而去,骑上大青骡子回到肉票房子。

龙蛋子白天被戴上眼罩箍住嘴,关在肉票柜子里。黑夜被摘下眼罩嘴箍子,到张三姑屋里过堂。

问案的张三姑,每天换一身花衣裳,打扮得都像拜花堂的新娘子;只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满身的猴气。

从豆棚村回来,她亲手炒了四大盘菜,擀了两大海碗面条子,一葫芦酒蹲在炕桌上。

龙蛋子进屋一看,横眉立目问道:“张三儿,这是送我上路吗?”

“死活就在今晚上,只等你的一句话。”张三姑把他扶上炕,倒了一盅酒,挟了一块肉,一前一后捅进他嘴里,只许他动口不许他动手,“龙蛋子,你一天三顿饭,都是三姑奶奶下灶,变着花样儿像是服侍月子人,一饭之恩千金相报才是大丈夫。”

“张三儿,你甭老虎挂念珠儿,假充善人。”龙蛋子不但不千金相报,反倒吃谁骂谁,“就说这做饭炒菜,你不过是拿我练手,不是咸就是淡,不是辣就是酸,我天天就像吃猪食。”

“罪孽,罪孽!”张三姑一边撕他的嘴,一边又灌了他一盅酒,“你们老槐树下刘家是挂千顷牌的大财主呀?天天吃的是龙肝凤胆,燕窝鱼翅?一把宰猪刀子开了你的膛,半肚子菜半肚子糠。”

龙蛋子三盅酒三块肉入肚,舌头舐着油汪汪的嘴,说:“反正你包的饺子不如我干娘的菜团子好吃。”

张三姑火了,左右开弓给了龙蛋子两个嘴巴,啐道:“我那些一个肉丸的饺子都倒进狗肚子啦!”

“我不吃你就动刑呀!”

“软胎子!”

“张三儿,这几天你打了我多少回我都记着账,有一天我活着出去,不老尺加一找本算利,刘字儿倒着写。”

“我嫁了你就是你的胯下马,随你骑来由你打。”

“张三儿,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跟花满枝暗中早已是夫妻,怎么能撇了她娶你?”

“你就不想一想,她会不会撇了你嫁别人?”

“花满枝从小跟我情投意合,不会这山望着那山高。”

“龙蛋子,龙蛋子!你雾里看花,难免马失前蹄走了眼。”

“花满枝她……”

“今晚上咱俩脸对脸儿喝闷酒,她跟谷串儿颠驾倒凤入洞房。”

“瞎话!”

“我站在后窗根下亲眼得见,花满枝解下兜肚,谷串儿一双锥子眼,看一处问一处。”

“住口,哎呀!”龙蛋子一声大叫,两眼翻白昏倒。

张三姑并不慌张,舀来一瓢凉水,兜头把龙蛋子浇了个透,笑骂道:“龙蛋子,鸡飞蛋打倒了歪脖儿树,拴在我的石榴红裤带上吊吧!”

龙蛋子呻吟一声起来,满脸不知是水珠子还是眼泪,说:“满枝是被她爹娘逼得才走这一步。”

“我爹逼过你干娘多少回,你干娘怎么就守得住身子心不乱?”张三姑连啐三口唾沫,“花满枝是一只心眼儿活动的叫春猫。”

“天下的女人谁比得了我干娘?”

“我就跟她卖一个价儿,都是死心窟窿的浪母狗。”

“你吃屎长大,茅坑臭嘴。”

“你看,你闻!”张三姑龇着牙咧开嘴,“满口白瓜籽,舌尖莲子香。”

“闭上你的狼牙虎口!”龙蛋子嘴上虽硬,心中却一动。

张三姑得寸进尺,又挨上他蹭脸儿,问道:“刚出锅的豆皮子,细嫩不细嫩?”

龙蛋子躲躲闪闪,说:“一锥子扎不出血,三寸厚。”

张三姑解开红杉子扣儿,一手撩起兜肚,一手拧着龙蛋子的耳朵,说:“你捆着双手不能摸,瞪大眼睛仔细看,你丢了口破锅拣了个金盆!”

“干娘是我头上一层天,她老人家说了算。”

“有你这句话,我就打发红媒讨回婆母老大人的御旨。”

“你甭想转个影壁就叫我上当,拿不来我爹给我买的长命锁,说死我也不当真。”

“龙蛋子,赌定你是我的杯中酒盘中菜啦!”

老尼姑主唱小尼姑帮腔,两只巧嘴八哥儿上门提亲,张三姑自以为十拿九稳。谁知,两个尼姑死说活劝天花乱坠,舌板子上起泡口角生疮,碰壁而归带回小红兜肚儿一句话:“张老砧子的丫头想当刘黑锅的儿媳妇,嘻嘻!虎子焉能娶犬女?”她把关云长的戏词儿掉换两个字,一句话把张家父女都骂下来。

张三姑脑瓜顶上的火星子冒起三尺多高,气得脸像白菜叶子,说:“你俩喘一喘气,一会儿原路而回,替我给小红兜肚儿送个礼。”

她三步两步冲进肉票柜子,肉票柜子里一声惨叫;她手托着一张荷叶走出来,荷叶上是一只血淋淋的耳朵。

“龙蛋子的!”老少两个尼姑吓得面如死灰。

张三姑却已经消散了怒气,满脸喜色,说:“这个荷叶包递到小红兜肚儿手里,叫她交出龙蛋子的长命锁。”

可想而知,小红兜肚儿气焰一落千丈,乖乖的把长命锁交给了两个尼姑。

龙蛋子的耳朵一个不缺,吃了一肚子酒肉,正在张三姑的炕上高枕无忧睡晌觉。

“喂,瞧这个!”张三姑拧醒了龙蛋子,手捏着长命锁的红绒绳儿,在龙蛋子眼前晃来晃去,“三姑奶奶能攀着云梯上天摘星星,你小小的龙蛋子还跑得出我手心?”

“干娘点了头,我打掉了牙也得咽进肚子里。”龙蛋子头一回真情实意笑出了声,“屋里的,赶快给你家掌柜的松绑呀!”

张三姑爬到龙蛋子身上解绳子,解一个绳扣儿啃龙蛋子两口,说:“今晚上咱俩就拜堂成亲,我一时片刻都等不得了。”

“你还是重新把我捆上撕票吧!”龙蛋子端起架子沉下脸,“老槐树下刘家的男子汉,自古以来没一个更名改姓当倒插门女婿的,姓张的丫头得梳妆打扮送上刘家门去。”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跟你走跟谁走?”张三姑在龙蛋子怀里打滚儿,“三姑奶奶是位千金小姐,只怕一顶八抬大轿抬不动。”

龙蛋子捏了捏她的前胸后背,又掐了掐她的胳臂大腿,说:“算上头蹄下水,也不过一百斤出头儿。”

“我还有九百块大洋压腰哩!”

“一个子儿不要!”

“你跟财神爷有仇?”

“老槐树下刘家不取不义之财。”

“我这上身的衫子,下身的裤子呢?”

“凡是你家的,一条布丝儿也不许进刘家。”

“我光着屁股出门子呀?”

“等我挣了钱,给你买干净衣裳穿。”

“赤条精光我怎么走呀?”

“天黑下来我背你回去。”

“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我进了你们刘家门儿,两口子免不了马勺碰锅沿,你可不许揭我这个短。”

“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出嫁衣,过了门我有半句反悔,你就骂我是小人。”

“骂你不解气。”

“那就打。”

“打你也不解恨。”

“杀!”

“杀人偿命。”

“随你的便吧。”

“偷汉子。”

“打开窗户敞开门,爱招多少招多少。”

“龙蛋子,我骂你、打你、杀了你,就是宁死也不当淫妇。”

“张三儿,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我亏你一尺,你罚我一丈。”

龙蛋子分文不取,张老砧子也就一毛不拔;不敢厚起脸皮送一送女儿,躲到他的狐朋狗友家喝闷酒。老少两个尼姑早已心怀二心志,见他如此冷酷无情,便将他的元宝现洋席卷一空,勾搭两个肉票私奔天津卫。老尼姑人老珠黄,嫁给了那个被张三姑削下一只耳朵的肉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