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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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境这地方脏得很。小小的一条街,鹅卵石铺的路面,黏糊糊的,总透着湿气。天刚破亮,刷马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挑水的汉子担着水桶,在细长的街上乱晃,极风流地走过,常有风骚的女人追在后面,骂、闹,整桶的井水便泼在路上。各色各样的污水随时破门而出。是地方就有人冲墙根撒尿。小孩子在气味最重的地方,画了不少乌龟一般的符号。状元境南去几十步,是著名的夫子庙。夫子庙,不知多少文人骚客牵肠挂肚。南京的破街小巷多,老派人的眼皮里,惟有这紧挨着繁华之地,才配有六朝的金粉和烟水气。破归破,正宗的南京货。到了辛亥革命前夕,秦淮河附近早没了旧时繁华。河水开始发臭,清风过处,异味扑鼻。大清朝气数既尽,桨声灯影依旧,秦淮河画舫里的嫖客中,多了不花钱的光棍,多了新式旧式的军官,多了没有名的名士。有一阵子,一位怜爱美人的英雄,常常立在文德桥上,眼见着桥下花船来去,一个个油头粉面,一阵阵谑浪笑语,满心里不是滋味。这天红日将西,英雄站在文德桥上,时间久了,只觉得隐隐有些腰痛。暗暗将手扶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注视桥下。一只画舫正歇在阴影处。那花船不大,就一个舱,舱中间一张方桌,罩着乌油油的白布。英雄站在桥上,舱里的情形看不真切,却知道那桌子后面,便是一张下流的木床。船上的人这刻都在船头,一胖一瘦两个男人并排躺在藤椅上,胖的一头歪在那里似乎已经睡着,瘦的也是一副疲倦相,两眼呆呆地望天,手里玩着自己的一截辫子。两个姑娘一站一坐,都是十八九岁光景,悠悠地吃瓜子。站着的姑娘胸脯极高,身体微扭着,宽大的青竹布大褂里面,叫人想着每一块肉都是活的,都在动。她一边极有力地把瓜子壳往秦淮河里吐,一边和同伴谈着笑着骂着,一边懒洋洋用眼梢扫桥上的英雄。那花船慢慢地朝东移过去,慢慢地没了影儿。英雄慢慢走下桥来,日落前的夫子庙,正人多热闹。英雄满腹心事地在人群中走,众人不看他,他也不看众人。眼见着进了状元境东口,英雄的步子不由得放得更慢。一阵悠悠的二胡声,从沿街的一家茶炉子铺里传出来,那声音悠长哀怨,英雄的满腹心事让它一撩拨,竟有些不能自持,停住脚洗耳静听,眼珠子到处转着去找那个拉二胡的人。这二胡声,英雄已经熟悉,每次路过时,都忍不住要听上一会。状元境西头有一家货栈,表面上卖木料,兼做棺材生意,实际上是同盟会的一个秘密据点。南来北往的军火常常贮存在这。英雄正是这家货栈的主人,是个头儿。几个伙计也是同盟会会员。三天前,一个伙计配制土造炸药,不慎弄炸了一枚,虽然不曾伤着人,但怕引起清朝巡警的注意,全货栈的人白天都不敢留在家里。紧连着两天平安无事,大家的胆子也大了。第三天一切正常。吃了中饭,英雄依然上街闲逛,两个伙计到钓鱼台会朋友。那英雄听着二胡,两个去钓鱼台会朋友的伙计也进了状元境。见英雄正在雅兴头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奔货栈。英雄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心里想跟着一起走,腿却让那二胡声吸引着迈不出步。这时候只听见二胡的旋律一转,忽然激昂起来,仿佛荒凉古战场上一声马嘶,又仿佛酷暑天里一阵疾风暴雨。那边两个伙计已到货栈门口,走在前面的刚跨进门,便被几个人冲上来抱住,后面的这个吃了一惊,正好身上揣着枚炸弹,掏出来捡人多的地方就扔。那炸弹的杀伤力并不大,被抱住的那个伙计受了点伤,却趁势抱过一支枪来,冲着巡警劈里啪啦地乱打。等英雄在这边清醒过来,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拥过去,两伙计已经一死一伤。那伤的躺在地上叫两个又黑又壮的汉子压住,痛得一声声骂娘,不住地转过脸来吐唾沫。英雄挤在人群里,恨自己身上没有枪,牙咬得格格直响,捏了满满的一拳头汗。巡警一个个庆幸自己还活着,兴冲冲地找了辆马车来,把一死一伤的战果装了走。留下几个巡警依然守着货栈,一边轰那些看热闹的人赶快散开。英雄随着那些眉飞色舞的看客,退潮一般地向状元境东头退过去,耳听着一些不着边际的怪论,止不住一阵阵的悲痛。天不知不觉地黑了。沿街的门如一张张裂开的嘴,把看客们一个一个地叼了进去。又到了状元境的东口,英雄觉得人越来越少,不免有了种孤单的感觉。隐隐约约地望过去,巷口仿佛有几个人正站在那里说话,手里端的大约是枪。干巡警的绝不会都是傻子,只要守在这巷口把来人盘问几句,一听那英雄的浙江口音,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抓起来。英雄想自己没必要去送死。脚下的步子不禁由快而慢,由慢转停,甚至迟了几步。货栈回不去,进不得,退又不得,孤单的感觉变成了虎落平阳的感叹。正走投无路,却听见身边的茶炉子铺,二胡依然叽叽嘎嘎拉个不停。附近发生的一切对它好像毫无影响。这是一首常听得见的二胡曲目。英雄听了,身不由己地竖起头来找月亮。寻思了一会,才记起不是有月亮的日子。满天的星星已经亮起来,衬着一块暗暗的红云。二胡声幽幽不断,英雄猛想起自己早存着和拉二胡的结识一下的念头,顺手推开虚掩的门,进了茶炉子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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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拉二胡的姓张,自小就没了父亲。他妈是状元境里有名的辣货,虽然只该一个儿子,却有了十个儿子的威风。男人连儿子的名字都来不及取就去了,她懒得给儿子找个正式的名字,高兴时心肝宝宝地乱叫,发起火来,一口一个“婊子养的”。状元境的男男女女都见她头疼。寡妇门前是非多,做寡妇的自己不怕,别人便怕。儿子一天天大起来,早过了娶亲年龄,没人乐意把女儿送来做媳妇,娘不急,儿子也不敢急。这儿子念私塾时取过一个正经名字。书不念了,那正经过的名字便没人叫。他从小就和音乐有些缘。两岁多一点时,有一次跑不见了,寻来找去,临了在一个卖艺的摊子前抓到他。也没有正经和什么人学过,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无师自通,胡琴琵琶,笛箫笙竽,十八般乐器,样样都会,样样不精。其中玩得最多最好的是二胡。状元境的男女老幼都知道他会拉二胡。因为他姓张,都叫他张二胡。那英雄在张二胡家平平安安地躲了一夜,臭虫咬了一身疙瘩,不自在了好几天。没几年却发迹做了个什么司令。那时南京已经光复,清朝成了民国。司令部设在秦淮河边的一个尼姑庵里。门口成天木桩似的竖着两排大兵,司令出门回府,里里外外一片的吆喝。公务之外,司令的精力便用在美人身上。当年南京的头面人物,商会的财神,翰林出身的耆儒,老名士,风流教主,有的慷慨送银子,有的做诗填词捧场,有的牵引着往风流的场所跑,游画舫,逛青楼,南京凡是略有些名声的香巢,不多久就让英雄司令访了个遍。英雄做了两年司令,讨了三房姨太太。其中二姨太最标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女人该大的她都大,女人该小的她都小。二姨太姓沈,人都称沈姨太。沈姨太在家排行第三,熟悉的人便叫她三姐。这三姐也是个英雄脾气,跟玩似的养了个儿子,没有显出老来,反而更精神,更标致。司令花天酒地,沈姨太也不生气。有时暗暗地替男人们打抱不平。司令的女人太多,司令部的男人太多。不平则鸣,沈姨太叫喊不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抽不出刀来。只能偷偷地觉得,司令的女人和司令部的男人,太窝囊。沈姨太忽然想到了要学琵琶。别的姨太太嗤之以鼻,正经的姨太太,不是堂子里接客的女人。于是司令想到了张二胡。于是张二胡成了沈姨太的老师。沈姨太并不用心地学琵琶。她比当年的英雄更喜欢听二胡。司令部又多了个男人,多了整日不肯安静的二胡声。一些风雅的座上客,难免极懂行地夸张二胡的绝技,顺带盛赞司令和姨太太的趣味。有位当过榜眼的老翰林,酒席之上,常常停杯举箸,把个秃脑袋随着张二胡拉弓的手,摆来甩去。司令乘着酒兴,不免把他和张二胡的奇遇,不动声色娓娓道来,大有好汉又提当年之勇的意思。“福人自有天相。司令逢凶化吉,也是命中注定。要不,众位好汉一一落难,惟有司令平步青云,贵不可言!”老翰林捡了块海参在嘴里,嚼了半天,想通似的说道。“那是,那是,命。命。”下首一桌围着群大大小小的军官,扯着嗓子叫道,只管喝酒。紧接着又是一番类似的恭维。司令听多了,也不领情。毕竟是拎着脑袋干的,单说一个命字,太屈才。老翰林年老眼花,酒喝多了,头却不昏。话锋一转,说是唐朝有位将军,生来有个异秉,指挥着千军万马,临阵只要听手下的一个美人唱段曲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又说明朝的一位大将军,一听某某某的琵琶,脑筋陡然地好起来,顿时英勇无比,气吞万里之势和猛虎一般。怪才怪才,人无怪则不才。堂堂司令好听听二胡,原来也和上述两位将军一样,似怪而不怪。惟有怪,方显出英雄本色。这司令被搔到痒处,立刻有了酒意,晕乎乎的,心想日后对张二胡一定要有所器重。当年若是没有张二胡,他司令没准真没有今天。今天没有了张二胡,他司令说不定就会没有了将来。酒宴散了,司令只恨一时没有仗打。张二胡有了司令的照应,运气仿佛断了线的风筝,高飘到了不知所以。司令部里有他的单间。大门口进进出出,他一个穿长衫拉二胡的,那些木桩似的大兵见了,乖乖地敬礼,那些高攀的名流,乖乖地鞠躬。他也不还礼,长衫在大门槛上扫来掸去,进出就像在自己家里。别人眼里有他,他眼里没有别人。沈姨太起先每天和张二胡学两个小时琵琶。她那琵琶可值一个大价钱。然而不多久偏要改学二胡。学二胡更不像个有长性的样子,勉勉强强拉成了调子,名贵的二胡倒换了好几把,张二胡这把二胡拉到那把二胡,有吃有喝,又有银子花。他娘有时寻到司令部来。门口站岗的不让她进,张二胡也赖着不肯出去。他娘远远地急得直跺脚。“张先生生得这么高大,又是一副好相貌,又斯文,又有绝技,又没有女人,难道你张先生还有什么打算?说出来,叫我听听。”沈姨太武人里头待久了,见惯了粗野,对张二胡的憨样说不出的新鲜,有心给他个机会,不住地用话撩他。张二胡除了自己妈,没有接触过别的女人。不过沈姨太的话他都懂。心里暗暗地羡慕那些挎盒子炮的大兵,小街破巷地乱串,见上看得过去的姑娘,抱住了啃萝卜似的便亲嘴。沈姨太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张二胡没吃过豹子胆,也没吃过天鹅肉。沈姨太的豆腐不敢吃。沈姨太的情分,全领了。“我就不信你三十好几的人,当真没挨过我们女人的边。人都说越是文乎的男人,越邪乎。又不比我们女人,留着贞,守着节,像熬一回事似的。我就不信。”这一天,司令又出去吃花酒。当时下关那地方,新红了一个妓女,叫刘小红。年纪不过是十六七岁,老南京人却能说一口清圆流利的苏州话,还喜欢骑着小马驹,在狮子山下驰骋往来,一时声名大振。司令慕名去访,差一点把那份干公务的心思全贴了进去。沈姨太也不管他什么牛小红马小红,司令不在家,她便是在家的司令。上午在张二胡房里泡了几个小时,听了会二胡,又捉住了说了会话,临走关照张二胡下午到她房间喝茶。姨太太房里的茶,都是上好的雨前茶。到下午张二胡急巴巴地跑去,茶未沏好,小桌上却摆好了酒,几碟淡雅清口的冷菜,一盘红烧的大蹄胖,中间那根骨头竖在那,像尊炮一样。张二胡也不客气,上茶喝茶,上酒喝酒,坐不多时,不住地往茅房跑。几碟冷菜完了,便一门心思专攻那只蹄胖,满手厚厚的油腻,都涂在沈姨太的绣花手绢上。沈姨太也不心痛,满心喜欢,专捡知心的话问他:“你娘既然就你这一个儿子,干吗不尽早地弄个媳妇回来。真正怪事?”张二胡只会尴尬地笑,心里已绕不清自己今天是上了几回厕所。“准是你家里已经有了现成的媳妇,你不肯老老实实地说罢了。”沈姨太见张二胡一个劲地傻发誓,笑得更甜。“沈姨太,”张二胡把啃尽的肉骨头,随手扔在盘子里,“当”的一声,吓了自己一跳,也吓了沈姨太一跳,“我哪敢骗你沈姨太。真正天知道,改日你到我家里一看就行。沈姨太,你不信?”沈姨太说:“我不要听你一口一个沈姨太的。我要你叫我三姐,叫,这就叫。”张二胡心头乱跳,头也晕了,眼也花了,才明白今天酒喝得多了。沈姨太撩起瘦瘦的袖管,露出一大截藕段般的胳膊,用细长的指甲尖尖,轻轻地搔着痒。张二胡偷看在眼里,自己的手指也仿佛是压在二胡的弦上,不知不觉地动起来。沈姨太搔了一会痒,蛾眉一拧,嗔怒道:“我要你叫,为何不叫?”张二胡说:“我又不是司令,这三姐长三姐短的,怎么敢?”沈姨太悠悠地反问道:“怎么敢?”脸忽然红了,两手指猛地捏住张二胡的长衫,一双眼睛盯在他的眼睛上,“你倒是叫还是不叫?”张二胡凉了半截,过了半晌,慌忙说:“沈——你身上这股香,真是好闻——”沈姨太捏住长衫的手猛一甩,差点把张二胡带个跟头,一张红脸已经白了,恨恨地说:“什么香不香的,老娘最见不得你们这副酸相。”张二胡被唬得五色六神没了主见,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慌乱中记起许久没去茅房,乘机站出来告辞,顺手抓住二胡,讪讪地走了。沈姨太脸上别一种表情,眉间打着结,嘴角一丝冷笑,也不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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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带兵的武将,八九都知道拥兵自重。这位英雄出身的司令却不十分明白。他骨子里本是个侠客,只懂得单枪匹马地蛮来,用兵用将不是他的本行。因为生来看不起别人,因此从来也不记着笼络别人。他不知道自己带的是现成的军队。这些军队最大的特点,就是谁有钱便为谁卖命。辛亥革命,革命党人得了势,这些军队就倒向革命党。谁有钱,谁有势,这些军队就拥谁做司令。谁做司令都无所谓。司令只是商会的一块招牌,只是庙里的一尊菩萨,真正当家做主的,是那些抱成团的职业军官。这位司令枉做了一世英雄,不知道伴“军”如伴虎的道理,更不知道,民国初年的历史,淘汰了多少像他这般的英雄。到了南军北军重新开战之际,这位司令才发现自己治下的军队难侍候。他平时眼里没有手下的大大小小的军官,到了关键时刻,这些大大小小的军官,眼里也没有他这个司令。北军钱多兵多,来势凶猛,袁世凯又用大大小小的官衔,许诺了大大小小的将领。领兵的急先锋,是当年南京光复时,被革命军撵走的江南提督兼钦差江防大臣张勋张大帅。张大帅的名声并不好,打仗却不赖。这战事起先还只是在徐州,转眼间过了蚌埠,直逼南京。南京这地方兵家必争。地方上的商绅最怕战事。兵来,要饷。兵走,要饷。新的兵来,还是要饷。眼见着南军每况愈下,只差树倒猢狲散的份儿,有心省下一笔款子来,留着北军来时可以敷衍。这司令筹不到款,调不成兵遣不动将。那些商绅也都躲着不见,派兵去硬抓了几个,除了哭穷,还是哭穷。军情火急,司令一天发三通火,骂无数次娘,没钱还是没钱。又风闻北军已派人来运动倒戈,自己队伍里多北方佬,瓜瓜葛葛地多得不行,若是硬逼着开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人不得不防。急得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可急来急去,没办法仍然没办法,恨不能扔了队伍不管,一个人去打仗。最让人难堪的是青楼的妓女也变了味儿。这司令满腹心事,一肚子儿女心肠,急巴巴地想找刘小红诉上一诉。偏偏这个刘小红,今天头痛,明天肚子疼,天天煞风景。思前想后,他下决心要和刘小红断,发誓以后再也不和这号人往来。于是心思又回到了自己姨太太身上。这天办完了公务,把那些火烧火燎的电报稿置之不顾,司令想到久已不和二姨太亲热,便往沈姨太的房间去。沈姨太住在司令部的西北角上。穿过一小月门,有个独立的院落,这地方是往日尼姑庵中最雅静的所在,除了给师太住,有时也接待极有钱的香客。司令进了月门,迎面一阵清风吹来,说不出的凉爽。正是南京的酷暑,累了一天的疲劳,还有火急的军情,仿佛随着风烟消云散,司令的兴致陡然好起来,悄悄吩咐贴身的卫兵去叫张二胡。明月高照,透过院内一株尚未开花的桂树枝丫,斑驳陆离的月影都映在矮矮的粉墙上。沈姨太的房里似明似暗地点着一盏灯。她的贴身丫头环儿,正坐在桂树下一张石条凳上打瞌睡,粉颈低垂,露出一大块白白的肉来。环儿不过十三四岁,一举一动都有了大姑娘的味道。司令在环儿身边站了一会,有心伸出手去,在她那雪白的粉颈上摸一摸,脚步却向沈姨太的房间迈过去。沈姨太的房间忽然亮了盏大灯,极亮的灯光穿过窗帘射出来,满院的月色暗了不少。隐隐地只觉着窗户里有个什么,疑惑之间,司令已推开了纱门,又进了二道门,一眼看见手下的一个副官正对着试衣镜,慢吞吞地系着皮带。这个副官姓何,一脸的白麻子,也从镜子里看到司令来了,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是把脸掉过来好,还是不掉过来好。司令一时有坠入梦中的感觉,侧过头去,见他那位二姨太,哆哆嗦嗦地抱着一团衣服,坐在床角落里,赤裸裸的大腿没地方可以藏。司令就手掏枪,枪没带。瞥见墙上挂着一把他送给二姨太的日本指挥刀,便奔过去去取。那姓何的副官见了,连忙追过来夺,嘴里不住声地“司令饶命,司令饶命”。他的力气比司令大,司令夺了半天,拿不到指挥刀,从副官的皮带上抢过手枪,照着他劈头盖脸就打。偏偏那子弹没有上膛,急着要搂火,那副官又上来夺,临了,枪反被他抓了去。这时候,张二胡听说司令请他,拎了把二胡进来,看见司令和一个人扭在一起,又一眼看见缩在床上沈姨太白晃晃的大腿。何副官见有人来了,也不看是谁,一手抓着枪,跪下来捣蒜似的磕头,“司令饶命,司令饶命啊”地喊得惨得不得了。其他人闻声赶来,挤了半房间人,沈姨太恨不能挖个地洞钻钻,臊得想死不想活。睡在隔壁的宝贝儿子也醒了,哇哇地哭。那何副官是一位姓高的参谋的把兄弟。高参谋城府极深,恰恰是那伙抱成团的职业军官们心目中的头头。这几天军情如火,高参谋正住在司令部里,此刻出了件这么不光彩的事,也顾不上把兄弟的情面,大喝一声,要把何副官拖出去枪毙。何副官听了,跪在司令面前,“饶命、饶命”地喊得更急。那些军官也跪下来一长串,纷纷为何副官求情。高参谋执著不肯答应,脸气得发青,说就算是司令可以开恩,也不能饶了这个不长进的东西,嘴上说着,趁拉住他的两个军官不注意,跑过去飞起一腿,踢得何副官痛得在地上乱滚。司令恨不能烧锅开水,煮熟了这个何副官。无奈军官们跪在地上,一个个都不肯起来,眼泪鼻涕一大把。那个跳着脚要枪毙何副官的高参谋,这会也让两个身强力壮的军官按住了,不得动弹,只能祖宗八代地海骂。一位往日里待司令情分不错的军官,怕再僵下去生出什么是非,站出来打圆场,说该把何副官交给军法处。高参谋第一个高声反对,然而那些军官们却如同大赦般地站起来,只等着司令的一句话。这司令再不识时务,也知大势所趋,只好挥手说了声“押下去”,恨得牙咬得断钢铁。早有两个小军官跳了出来,也不知哪儿弄来了一条绳,把个何副官结结实实一个五花大绑,前呼后拥地押了下去。司令的满腔怒火,只好用到他那位二姨太身上,蹿上去一记响亮的耳光,跳上床又踹了一脚。沈姨太东捂西摸,又要顾着害羞的地方。众军官傻站在旁边看,也不敢上来劝。张二胡是第一次看见没穿衣服的女人,心里有多少种说不出的滋味。司令于是想到要沈姨太穿衣服。这沈姨太也是个厉害角色,想自己反正丑已出了,人也丢了,穿上衣服,只有打得更凶。因此一手抢过件衣服来,也不穿,另一只手虚着,防备司令再打她。那些军官见了,打了个手势,极识相地退了出去。张二胡跟在后面,临出门,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看几眼。这一夜,司令气得不能睡觉,发誓第二天要把何副官毙了。天亮时迷迷糊糊地刚想睡,一群军官又吵着要见他。原来张勋的兵已攻下了天堡城。这天堡城是南京的屏障,天堡城既失,南京危在旦夕。南军在各个战场先后失利,讨袁的英雄一个个已被袁世凯下令通缉。南京的队伍虽然还在革命党的控制中,但是那些职业军官,有的准备作鸟兽散,有的准备鼓噪哗变,没一个用心是好的。这司令曾派一个团去协助镇守天堡城,没想到这个团偷偷地投降了张勋,倒成了辫子军攻打天堡城的内应。留在司令身边的这些军官,也不说如何讨伐,如何守城,却联合起来逼着司令立即拿个主意。这司令从床上睡眼惺松地爬起来,面对着一群心怀叵测的军官,也不心慌。事到临头,火烧到了眉毛,反而把这司令的侠客脾气引犯了。真是愈关键,愈现出英雄本色。他拍了拍胸脯,答应中午前给一个准定答复。那些军官并不相信。然而他们自己也没有准定的主意。司令毕竟是司令。司令姑妄言之,他们只好姑妄听之。司令于是派兵把那些躲着不见的商绅,拣大的,都抓来。又派兵去六华春,老正兴,老万全,还有奇芳阁,把那些有名的厨师也一个个抓来。同时颁布命令,大宴全军将士,连以上军官通通到司令部大厅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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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安排妥当。司令命令两个卫兵守在卧房门口。自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司令部里乱成了一锅粥,谁也吃不透司令打什么主意。正当司令酣睡之际,司令部里还有一个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不肯醒。这个人就是张二胡。张二胡做了一夜的梦。几次梦到有个穿白衣服的人来找他。那白衣服宽宽大大的,没有袖子,也没有纽扣,倒像是站着的白床单。那人在白衣服中不成个形状,只有一个小小黑黑的脑袋,在上面动过来,动过去。有时是个女的,有时是个男的。有时是个老太婆,有时是个小男孩。弄得张二胡神魂颠倒,几次死过去,又活过来。天亮时只觉得筋疲力尽,浑身的骨头散了架,仿佛干了一天的重活。前后的窗大开着,因而更觉得脑袋隐隐地疼。那阳光从东面窗射进来,逼得他睁不开眼,于是倒头再睡,直到司令派来的人喊他去拉二胡。张二胡眼屎巴巴地往大厅走去。只见那边里里外外,都铺开了酒席。数不清的下人,上菜下菜地忙个不停。司令和高参谋,还有几位高级些的军官、幕僚,陪着硬抓来的商绅坐上席,其他军官挨着往下坐。大厅里坐不下,也不知从哪弄来了毛竹草席,就便搭了些棚。在棚里喝酒的都是下级军官,见了酒肉没了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倒是可怜了那些坐上席的商绅,一个个愁眉苦脸,对着眼前的美酒佳肴,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张二胡提着把二胡,前顾后盼,也不知往哪去是好。正犹豫,有人来把他引到大厅的一个角上,那里已放好了一个单席,一张半圆的小桌,一张半旧的木方凳。备了几样菜,还有酒。司令穿着件苎麻凉衫,手上一把鹅毛扇,正站着说话。“诸位父老的话,本司令哪能不知,南京乃六朝繁华之地,一巳毁于战火,我辈罪责难逃。不过这眼下,是张勋来打我,我不得不打。况且,讨袁也不是桩开玩笑的事,关系着共和的生死存亡,大丈夫死且报国,焉能偷生怕死,为后人所笑?”那些商绅最怕听司令“宁为共和死,不为专制生”的豪言,打起仗来吃亏的是老百姓,尤其是他们这些有钱的老百姓。于是公推了一位会说敢说的代表表态,这代表也不谦让,站起来豁出去地说道:“共和专制,且不管他,只是这么打来打去,司令也该为南京的平民百姓想想。讨袁之役,明摆的已经输了,再说这偌大一个南京城,明摆着也守不住。”说着,偷眼看司令,见他十分认真听着,手上的鹅毛扇微微翻动,心一横,索性明说,“胜负乃兵家常事,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这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司令如能让南京幸免于战火,真正功德无量。”司令点头称是,只是反问:既然要走,又可往哪走呢?众商绅都说,往哪走,司令神机妙算,自然知道。司令说:“这也是,队伍往哪开拔,原不该让诸位操心。只是,这开拔费,”也不管那一张张立刻挂了下来的哭丧脸,顿了顿,继续说,“这开拔费,不得不要诸位操心。”众商绅忙不迭地哭穷,说是今天要饷,明天要饷,就有金山银山,也用完了,他们实在是没钱,石头里熬不出油来。司令脸一沉,扇子不摇了,说:“石头里自然熬不出油来。不过这油藏在芝麻的硬壳里,不用劲,是榨不出的。南京城外的炮声,一天比一天打得紧,有话慢慢说也来不及了,今天把诸位请来,话不说清楚,大家谁也别想走。”众商绅发现自己成了肉票,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那高参谋在一旁坐着,也有些吃惊,却插不上嘴。司令说:“我也是秀才出身。俗话说,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不是本司令和你们为难,我这些弟兄,一个个都是有嘴的,难道你们要他们饿着肚子开路不成。虽然军令如山倒,但现在是什么时候?本司令说不许抢劫,他们就当真不抢了?这些弟兄,光复南京,创建民国,可是立过大功的,他们无亏于你们,为你们出生入死,提着脑袋干,难道你们真愿意寒了他们的心?”司令把该说的话说完,一做手势,喊张二胡拉二胡。张二胡闲了半天,因为没他的事,这会已经有了些酒意。调了调弦,弓一抖,神气十足地拉起来。一曲未了,司令干咳了一声,说,“既然如此,我也不便耽搁诸位,只望诸位回去火速准备,今天夜里把饷银凑齐。”那些商绅免不了哭着脸,赌咒发誓,要求宽限三天。司令笑着说,如果是三天,那还是留着给张勋用吧。手下已喊送客,司令破例送客到门口,拱了拱手,说:“恕不远送,眼下正当乱,散兵游勇不得不防,派几个人送你们回去,免得生出意外。”于是三五个兵押一位客,各自走了。司令大大咧咧地回来。那些下级军官,大碗吃肉的劲头已经没了,酒还在喝。那些坐上首的军官、幕僚,还有几位有名无钱的地方父老,譬如那位一再在司令部留饭的老翰林,一起站起来迎接司令。老翰林盛夸司令的铁腕,大拇指差点跷到手背上。司令领了情,率先坐下,冲张二胡一个手势,要大家继续喝酒。张二胡抖弓再拉,根本没人有心思听他拉什么曲子。司令一杯酒仰头而尽,照了照杯,侧过头来,在那些军官中找来找去,正色地问道:“怎么不见何副官?”众军官今天这顿酒本来就喝得糊涂,绕不清司令葫芦里卖什么药,反正私下的想法差不多。饷是要的,仗却不想打。这会猛听见问何副官,都想起昨夜的事,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不吭声。高参谋也吃不透什么意思。张二胡那边仍然叽叽嘎嘎地拉着二胡。不知谁说了声“何副官还押在军法处”,于是各种眼光不约而同地都射在了司令身上,只见他猛然想起了似的,一拍脑门,苦笑道:“请,快请。”赶忙有人去提何副官。这何副官在军法处正悠悠地睡觉。去的人依旧用绳子五花大绑地把他捆起来,气势汹汹地押到大厅。何副官一见这场面,未到司令跟前,两腿已经软了,哭着喊“饶命”。司令眼角一扫众军官,不耐烦地喊道:“松绑,松绑。站起来。”绑松了,何副官也不敢站,脑门碰地,两手碰地,嘴里还在喊。司令火了,一拍桌子,冲他嚷道:“你站起来,我不杀你。”那声音如雷贯耳,听者都吓了一跳。何副官极尴尬地站起来,不知所措,满脸的白麻子红脸上更显眼。司令极厌恶地摆了摆手,让他入席。何副官还在犹豫,早有人让了位子,拿了酒筷来。他坐是坐了,心里七上八下。司令说:“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吃起姨太太的豆腐来。”众军官听了,暗暗地笑,听着司令继续往下说,“谁都知道,吃我们这碗饭,最他娘丢人,就是做王八。你好胆子。”何副官脸色刚有些正常,听着这番杀气腾腾的话,脸上青是青,白是白。司令又说:“我杀了你,也在理上。不过,我知道你有几个生死兄弟,杀了你,就寒了他们的心。总得留点面子给他们是不是?”有几位军官听司令说得这么坦白,太赤裸裸,反倒有些不自在,扭了扭身子,眼光又不约而同射向高参谋。这高参谋正坐立不安,叫众人这么一看,不禁挺了挺胸脯,干咳一声。司令都看在眼里,笑着说:“再说你好歹也是员虎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我一个司令,为着一个女人,和你打破了醋坛子玩命,也犯不着。你若是喜欢这么个贱人,我也可以成全。”说着,一时性起,派人去传沈姨太来。在座的人都叫司令的豪举惊得倒吸一口冷气。那些军官没想到司令会这么邪门,吃惊之外,又佩服,又害怕。只有那老翰林糊涂蛋,不识相地瞎捧场,说司令以美人相赠,在历史上原是有典的。气得司令差点扔只酒杯在他脸上,板着脸说,“什么典不典的,军情火急,老先生还是免开尊口为好。”这时沈姨太已到,半边脸肿得多高,仿佛变了个人。头发蓬乱着,额头上垂下一缕,挡住了半个眼睛,更显得狼狈。环儿抱着小少爷跟着。小少爷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两眼滴溜滴溜在大厅上下转,嚷着要妈抱。司令一边示意让环儿把小少爷送回去,一边喊何副官带人。众人见司令真的来了这一手,心里七荤八素,不知这戏怎么收场。何副官想司令存心不放自己过去,刚有些活的希望,这会又在往死路上逼。司令的姨太太自然不能要,天知道他是存了什么心,弄得何副官坐也不是,跪也不是,开口不是,不开口又不是。高参谋只好站起来打圆场,命令手下把沈姨太送回去,一边请司令息怒。司令执拗着不许把姨太太送走,冷冷地对高参谋说:“我又不曾生气,你让我息什么怒?”说着又是一笑,眯着眼睛望着何副官,“白给你个老婆,你竟不要?”何副官捞着说话的机会,离了座,依然在老地方跪下:“小人实在是一时糊涂,司令海量,抬抬手,小人也就过去了。我就是吃了屎,今生今世,也不敢忘司令的大恩大德。”司令见了何副官这副熊样,满心的看不起,一肚的怨恨就移到了沈姨太身上,话锋猛一转,深明大义地说道:“也好,自古女人是祸水,事都坏在娘们身上。这贱人,你姓何的副官不要,我做司令的留着,也没用。在座的都给我拿个主意,这样的骚货,怎么处置?”一个小军官酒喝多了,坐在下面自言自语道:“怎么处置,交给俺兄弟们,保证不会亏待了她。”其他的小军官听了,都笑出声来。高参谋在上面听着不像话,一拍桌子,大叫“放肆”,站起来,对司令极诚恳地说:“小弟有个主意,司令不知肯不肯给面子?”司令让他说,高参谋又干咳了一声,说不如打发些银子,送沈姨太回原籍的娘家拉倒。众军官听了,又笑。因为整个司令部里,恐怕只有高参谋一个人不知道沈姨太的出身。司令心里对沈姨太的厌恶越发增加,恨恨地说:“这婊子出身的,没个好货。你们只管为我寻一个下流的男人来,拉车的也好,杀猪的也好,胡乱地把她配了算事。”那老翰林听了大叫“使不得,使不得”,司令说:“你老先生若是中意,让她服侍你也行。”老翰林急得舌头差点咽到喉咙口,两手举着乱摇,说不出话来。众人见了都大笑,司令也忍不住笑。笑了一会,司令看见张二胡坐在角落里,正举着脖子东张西望,把个脸急得红红的,就笑道:“快拉一首好曲子来听听。你拉得好,老子今天把这个婊子送给你,快拉。”在座的听这话都好笑,甚至愁眉苦脸的沈姨太,也忘形忘情,笑了一笑。
第二章
1
状元境的境原作獍,獍是食母兽,名声极不好。獍又通镜。《康熙字典》上找得到。状元境相传是宋朝秦桧的住处。
管真的假的,马前鞍后忙不迭地帮着沈姨太收拾。收拾好了,沈姨太又犯起姨太太脾气,冲着大包小包,拳打脚踢,好好地闹了一阵。闹完了,张二胡一手提着把二胡,一手牵着位新人,出司令部的后门,回状元境。二天后,张勋的兵进了城。老规矩,进城三天不封刀,大兵们放下心来捞外快。状元境里天天有人家遭难。这家被抢,那家被劫,李家姑娘又叫人强xx。大索三日,张二胡一家提心吊胆,居然没有事。张二胡娘为了儿子一直不回来,憋了满满一肚皮不高兴。兵荒马乱之际,儿子带个女人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不禁又惊,又喜,又忍不住地要生气。她做了一世的寡妇,又是寡妇脾气,见不得儿子在女人面前做小伏低,没个人样。她那儿子仿佛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屁颠颠地捧着个老婆,百依千顺。最初几天,做婆婆的见新媳妇眼困神疲,病歪歪的一个身子,倒在床上就跟死过去一般,免不了也来屈尊侍候。烧了饭给她吃,又把衣服洗了,还为她倒马子。一连几天过去,做媳妇的脸色一天天红起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当真赖在床上不起,把个婆婆当老妈子使唤。婆婆火了,背着媳妇便恶骂儿子。沈姨太的名分从此不存在,张二胡依她的小名叫三姐。又过了几天,婆婆见三姐总算下了地。刚放下脸想搭搭婆婆的架子就碰了一鼻子灰。三姐也不烧饭,也不洗衣,也不倒马子,倒逼着男人上街为她买零嘴吃。街面上依然还都是兵。张二胡不敢去,她便嚷着要自己去。那些店铺也没开门,张二胡满街上乱转,只拣人多的地方跑。空着手回来,三姐板脸,娘也板脸。娘说:“这家里专出寡妇,你怎么不死在街上。哪是讨媳妇,你这是找了个婆婆来,找了个娘娘来!”三姐也不当面计较,把男人拖到房里一顿熊:“这话你都听到了,娘娘就是姨太太,我原是个姨太太出身,今天反正都忍了,明天冉有话,别怪我亲娘亲爹地和她对骂。从早上到现在没吃过饭,你娘这是要把我们饿死。”张二胡因此出去求娘做饭,他娘一顿臭骂:“饿死了,大家干净,打今天开始,我也正正经经地做婆婆,饭让该烧的人去烧,衣服让该洗的人去洗,马子呢,我孤儿寡母的一个女人家,拖大了个儿子,让媳妇给我倒倒,也不作孽,也不会天打五雷轰。说到哪里,都在理上。”张二胡想想,还是去央求自己女人,劈头又是一顿痛骂:“你听见没有,倒要我去给她这么个老婆子倒马子?我也不怕天打五雷轰,就是不倒,怎么样?你也算是个有能耐的,只管帮着你妈欺负我就是了。逼急了,一把火,大家完蛋。我会怕你们?”张二胡怕叫娘听见了更没完,忙不迭地赔小心。他媳妇却说:“你三姐就这脾气,受得了,就受。受不了,拉倒。你也不想想,要我去倒马子,真是八辈子里也没用过这脏玩意,盖子一打开,臭味熏得人都没地方躲,要我去倒?我跟你说了,要么你去找个小老妈子来,要不然,便委屈你妈,就这个理。”后两句话正好给张二胡娘壁角听到,跺着脚在外面就海骂开了,一口一个小婊子。张二胡晓得事情要大了,一把没拉住三姐,她已经跳了出去,叉着腰,恶声喝道:“老婊子,你敢再骂?”做婆婆的没想到这阵势,倒吓了一跳,担心她会冲上来打自己。想自己在状元境里,打无对手,骂无接口,竟撞到了这么个凶媳妇,因而示弱道:“我骂了,你怎么样?”三姐说:“你再骂,我也骂。”张二胡娘几步蹿到儿子面前,戳着儿子的鼻子叫道:“你听听,好好听听,你娘都成了老婊子了,在她嘴里,那还不叫骂?小婊子唉,你还有什么厉害的,只管来好了,老娘等着你。”于是两人全不甘示弱,张口女人的家伙,闭口男人的家伙,下流的脏话不知对骂了多少。张二胡早知道自己娘的擅长,三姐的威风,却是第一次真正领教。想不到一个大美人,出口如此不凡,不由得暗暗叫苦。等到双方都骂累了,他才敢插嘴,愁眉苦脸地说道:“吵到现在,饭还是没吃,有什么意思?”他娘冷笑着,说:“吃?一齐饿死了才好。张家早该绝了后,也不知从哪弄来了这么个狐狸精。哪是狐狸精,简直就是白骨精!”三姐说:“我也累了,不跟你折腾,算你赢。”说着,自顾自回房间。张二胡巴巴地跟在后面,三姐又说:“你们张家绝不绝后,我不管。反正我也不想饿死,你给我去找吃的来。”张二胡只得出来生火,弄得满屋是烟。他娘呛得直咳,夺过了火钳,不让儿子做,嘴里依然是骂。张二胡便上街买了二斤炝饼。炝饼买了回来,张二胡掰了一块孝敬老娘。他娘赌气不肯吃。那三姐真饿了,啃了好一会炝饼,才说:“白在南京住了许多年,肚子不饿,竟不相信这炝饼,也是人吃的。”张二胡见三姐高兴,自己也高兴,把三姐剩下的炝饼吃个精光,引得三姐讥笑他的胃口,说他又高又大的一个身坯,吃起来是条好汉,却一点不管用。他听了,暗暗脸红。此后几天,张二胡他娘熬不住饿,自己做饭吃。又把自己的衣服洗了,马子倒了。见了儿子,像见了七世的冤家。儿子搭讪着喊她,也不理。三姐已经吃腻了炝饼,好在街面上的铺子逐渐开了,状元境又紧挨着夫子庙,便指使着男人买这买那。有时两人一起上街,索性在馆子里吃。衣服换了一大堆,也不洗,马子几天不倒,也不管。这天晚上三姐起来用马子,睡意朦胧中,湿了一屁股。于是把张二胡打醒,拿他问罪。张二胡怕深更半夜的邻居被吵醒,硬着头皮起来倒马子。状元境里男人倒马子,从有马子以来,张二胡是第一个。既然已经开了头,三姐又嫌他夜里黑灯瞎火的,倒得不干净,逼着白天去倒。张二胡满肚子的不乐意,说不出一个不是。他娘觉得儿子坍了祖宗的台,丢了天下男人的面子,东家到西家地数落媳妇。当着众人恨起来连儿子一起辱骂,有时又可怜儿子:“你们可都是见着他长大的,好好的一个人,这倒好,撞上了这白骨精,撞上这么个吃人不吐骨的妖精,我那儿子,还有救?可怜一桶水都快拎不动了!我孤儿寡母,落了这么个下场。”总算让张二胡找到了个小丫头。长得粗手粗脚的,像是能做事的样子,价钱也不贵。兴冲冲地带回来献宝似的给三姐看,迎头一盆冷水。“我就不信,当真找不到一个平头正脸的人?”三姐满脸的厌恶,直说这丫头让她看了倒胃口。大夏天的,又是大姑娘一个,脖子上的污垢都打了皱。又嫌她眼睛太小,嘴巴太大。张二胡无端地有了做错事的感觉,马不停蹄地再去找,知道三姐的脾气疙瘩,也不敢马虎。挑来拣去,连三姐自己最后也六神无主。好歹留了个人下来,太太平平地过了几天,三姐半夜里又把张二胡打醒,审贼似的问道:“我一时也大了意,你倒是安的什么心?告诉你,这丫头是我出的钱。你小心一点才是。我不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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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个多月,三姐的肚子,像座小山似的挺了起来。四个多月,还在屋前屋后,悠悠来去地走走。五个月了,便生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状元境的男女老少,都把嘴放在袖子里笑。张二胡娘寻死觅活,哭祖宗,骂祖宗,天天跳脚。张二胡的日子最不好过。不敢上街,在家又受不住他娘追着问,追着骂。见三姐流了那么多血,总以为她要死了,偷偷地伤心了好几次。等到血止住了,三姐又喊xx子涨得疼。加上那新生儿得天独厚的一个大嗓门,只要醒,就是哭,闹得不肯安歇。张二胡吃得少,睡得少,把个身子也弄虚了。坐着心跳,站起来眼黑,倒好像是他在坐月子。晚上呢,醒着时嫌冷,睡着了便冒汗,要么睡了不肯醒,要么醒了不肯睡。到三姐快坐完月子,张二胡仿佛变了一个人。眼直了,腿慢了,整天精神恍惚。于是想到了久已不拉的二胡。一个人坐在小院里,对着屋檐上的残雪,叽叽嘎嘎地慢慢拉。夜深霜重,脚趾冻得发麻,发木,不由得还想拉。到白天,邻居过来问罪,娘骂他发疯,三姐又嫌他吵醒孩子。张二胡不敢再拉,一个人坐着呆呆地想心事。想起前一天晚上见到的月亮,仿佛格外小,仿佛格外冷。又想起那月亮周围一片云都没有,好没意思。三姐在房里孵了一个月,差一点憋死。三天两头地叫婆婆堵在门口骂,只当听不见。看着张二胡成天愁眉苦脸,说不出的窝囊样,满肚子的不高兴都算在他身上。这天张二胡给小孩换尿布,手脚重了些,三姐就咬定了他是存心暗算,亲爹亲娘地脏骂,又一头撞在他怀里,让他打。张二胡不肯打,三姐便扇了他一记耳光。他娘正在茶炉子上做生意,听着后头闹得不可开交,三姐尖声怪气地在嚎,一口一个哭腔的“你打,你打”,总以为儿子成了人,成了男人,急步赶去,又听见啪的一声,心头不禁为之一亮。没想到捂着半爿脸的,是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见她进去了,慌忙把手挂下来,一张又白又黄的脸上,几条红指印好像是刚画上去一样。他娘看了心疼,只觉得这耳光是扇在自己脸上,冲过去,两手揪住了三姐的头发,嘴里对儿子叫道:“这样的婊子,你还不打?”手上使劲地推,拉,“今天我和你拼了,小婊子,你打死我好了。该了这么个儿子,又有这么个媳妇,活着什么意思?”三姐反过来也是一把头发抬起脚来便踢。这一踢,提醒了对手,于是大家都把一只脚悬在空中,有一脚无一脚地瞎踢。急得张二胡直到旁边哀求着别打,又不敢上去拉。到临了,才想到叫丫头小玉来劝。这小玉水灵灵的一个人,人小,心眼不小。早站在旁边看热闹,张二胡既然叫了,只好上去劝架。她心里只有太太,嘴上喊太太别打了,却捉住了张二胡娘的一只手不肯丢。三姐得了空,便在对方的老脸上抓一把,大胜而退。张二胡娘英勇了一世,头一次真吃了亏。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放声就哭,呼天抢地地喊“救命”。街坊邻居听了,心里头尽管不相信,又不能不慌慌忙忙地赶了来。三姐往床上一歪,打横一个斜坐,撩起了衣服,大模大样就给小孩喂奶。那小孩也是个奇迹。平时里怎么哄也哭,今日里打啊闹啊差点翻了天,却是金口不开。街坊邻居来了,刚进屋,从未见过三姐的阵势,是男的都吓得忙不迭地退出去,想走,又舍不得走,一个个便站在小院里听话。张二胡娘拉着众人评理,说着说着光火了,跳起脚来又是一顿脏骂。骂了一大堆不入耳的话。众女人听了发腻,都上来劝,说媳妇既然不开口,也是个有畏惧的人,况且又是刚坐着月子,还是见好就收。老人家哪是个得理肯饶人的人,嘟嘟囔囔地一味没完,戳着众女人的鼻子问道:“我孤儿寡母的,清清白白地过了一世,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却是这样的报应,这清白还有个屁用?”那边三姐冷笑一声,说:“我听着了这清白两字,就来气。你是清了,你是白了,也不掀开马子盖照照。要不,你把那东西亮出来,上街看看,有哪个要?”屋里的女人们听了,忍不住地笑,屋外的男人听了也笑。张二胡娘一时也想不起旗鼓相当的话来驳她,只是不服气地说:“神气什么,你也要老的,别指望状元境里,就你一个大美人。哪个都有年纪轻的时候,我像你这年纪,一样也可以出风头?”三姐说:“那活该,你现在老了,后悔也没用。”大家见老的根本不是小的对手,推着拉着,把张二胡娘劝走。老太太临出门,见儿子苦脸巴巴地也来送,账都算在他身上,扬手便是一记耳光。说怪来怪去,都是这儿子不争气。张二胡娘回到自己房里,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又嚎嚎啕啕哭了一场。街坊邻居大都走了,只有几个送她回房的,因为她哭得没完,全心全意地想走,又不好走。等她哭累了,刚想换个方式,和人家说道理,剩下的人慌忙告辞。她也知道留不住人,嘴上还敷衍着别人走好,换了口气,呼天抢地地再哭。那最后的几个人已经到了大门回,只当不听见,故意相互间大声说话,径直走了。张二胡娘一个人哭得极无趣,不一会声音小了,出来到茶炉子上端了盆热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脸。热手巾一捂,脸上叫三姐抓破的地方隐隐地痛,回房间照镜子,发现不止一个破处,也不知那骚货是怎么抓的。越想越不甘心,咬牙切齿地生了一会气,侧耳去听儿子房里的动静,要么死人似的一声不吭,要么是那三姐的浪声高语,不是骂丫头,便是骂汉子。于是不由得自己对自己说:“我孤儿寡母的,苦了一生,到了这份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想自己好不容易拖大了儿子,儿子不但不养她,半点点的孝也说不上,又是一味地怕老婆。她现在好在还能管自己一口饭吃,日后真老了瘫了,还不活活地饿死。有着日后饿死,倒不如现在死了干净。既然动到了这脑筋,张二胡娘便在心里做种种死的打算。她年轻时曾见过状元境里有个人吃砒霜,痛得在街面上打滚,不死不活的好半天,临了虽然死了,那滋味现在想起来也不好受。自己如今是叫媳妇逼死的,逼死已经够惨了,没必要受这个罪。秦淮河上又没个盖子,干吗不痛痛快快跳下去。转念一想,又不对。既然存心和儿子媳妇过不去,死了就不能让他们太平。既然秦淮河上当真没盖子,万一都说她是失足跌下去的怎么办。倒不如寻根绳子,就堵着儿子媳妇的房间吊死拉倒。于是脑子里又在想自己死以后的结局,或者有人揪着儿子媳妇去见官,或者媳妇也畏罪吞了砒霜,痛得地上乱滚,嘴角流血,裤裆里淌尿,满街的人围着看。如此这般地想着,心里倒也痛快。第二天,老太太换上了新年里才穿的青竹布罩褂,上街买了双新鞋,在老正兴要了碗“过桥”的鳝丝面,慢慢地吃了,又特地从状元境西头回家,挨家挨户地告别。口口声声地说自己老了,不敢妨碍儿子媳妇。众人听了害怕,都异口同声地劝老太太宽宽心。越劝,她越有劲,索性回到自己房里,叫着早八辈子就死了的男人名字,一口一个“我来了,我来了”,叫得人毛骨悚然。张二胡听着心慌,求三姐给娘赔个不是。三姐放下脸就骂:“我最见不得这副没骨头的样子。你也算是个男的,我倒要问问你,你妈究竟是死了没有?”张二胡说:“何必呢,你给她个面子,她也就不死了,到底是我妈!”三姐说:“你妈怎么了?我也没多少钱,她要死,一口薄皮棺材还买得起,不会把她扔了喂狗的。你若是个孝子,尽管跟着死,我不拦你。”张二胡苦着个脸,只会说:“何必呢,何必呢!”“什么何必的,”三姐说,“我就是这歪理,你不敢死,就乖乖地活着。既然是属乌龟的,就给我把头缩起来,要不然,你时不时地伸一伸,叫我看着恶心。小玉,给我把马子收回来,怎么次次都要人提醒。”张二胡看见三姐坐在马子上,连忙也坐在床沿上,说:“我知道你的心也不坏,就算吃点亏,又怎么样?”三姐说:“少跟我来这套,我这人的心,没什么好的。你往那坐,弄醒了孩子我跟你没完。你起来,起来!”张二胡只好站着,三姐又说:“老实说,我也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好好想想,我吃了你的没有?穿了你的没有?你再想想,小玉的钱是谁出的?这一阵你吃的这些好货,又是谁的钱买的?我也不说,你只是该想想,别占着了便宜还当吃亏。喂,不要傻站着,给我拿张草纸。”这天晚上,三姐头一次允许张二胡睡在她的脚跟,把只冰冷的脚塞在他怀里焐着。张二胡的胸口老是热不了,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总觉着就要出什么事。三姐是个倒头就睡的人,睡着了就打呼噜。他过去一直以为只有男人才打呼,只有老头子才打呼,自从有了三姐,才知道漂漂亮亮的女人也有呼噜。到了半夜,迷迷糊糊中,他也记不清自己是不是睡着,仿佛听到什么声音,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外面静得只有风声。又听了一会,听见几声凄厉的猫叫,因想起白天时西北风吹得极紧,天阴沉沉的堆着多厚的云,再看天窗上,白得似乎下了雪。不由得心烦意乱,昏头昏脑做起梦来,他梦见雪把树压弯了,他娘穿着那件新年才舍得穿的青竹布棉袄罩褂,在雪地上茫然走着,脚印深一个浅一个的,齐齐整整地一直往前。忽然间他娘的形象变成了三姐,青竹布褂变做了大红披风,也是不回头地往前走。张二胡清醒过来,身上湿漉漉一层虚汗。他娘那边已经起床,传来那扇老掉牙的门的叽嘎声。也不知他娘推出推进正在干什么。一盆水“啪”的一声泼在小院里,他娘的干咳声,轻得听不见的脚步声,风声,还有三姐的鼾声,都和夜融化在一起。他朦朦胧胧想睡,又朦朦胧胧地睡不着。三姐翻了个身,依然打呼。这时听到门口窸窸索索地响,响了一阵,又“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在门上,心里正奇怪着,连忙爬下床,一拉门,见娘正悬挂在梁上,被唬得退回去大叫三姐:“娘,娘,我娘死了!”又冲出去,抱着娘的两条腿,拼命地往上送,嘴里“娘啊娘啊”地喊个不停。三姐跳下床来,黑灯瞎火地摸了把剪刀,就来剪绳子,刚出门,又被倒在地上的凳子绊了个跟头,一把剪刀跌出去多远,摸了好一会才拿到。张二胡哭天喊地,那声音十里八里也听得见。小孩吵醒了,也大着嗓门一声叫。街坊邻居听了,想果然出了事,慌慌忙忙套点衣服,陆陆续续地赶来,见门大敞四开着,忙登堂入室,又看见张二胡和三姐已把人解了下来,直挺挺地放在地上,张二胡在一边哭个不停。来人中有个年纪长一点的,便喝道:“怎么把人放在地上!”张二胡和三姐听了,忙往自己床上搬。长者又说:“还不快把绳子解了!”一句话提醒了张二胡,手忙脚乱地去解那套在脖子上的圈圈。三姐因为小孩哭着吵,更忌着和死人放在一道,恶声恶气地叫小玉把儿子抱走,又嫌男人手笨,上前一把把他推开,三下两下地便把绳子解了扔了。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反正张二胡娘的命不该绝。绳子解了,只见她重重地舒了口气,眼睛睁开了,一时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三姐撅了屁股就走,张二胡又惊又喜,扑在娘身上,一口一声娘地叫个不停。他娘也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于是母子抱头痛哭。旁人看在眼里,酸在心里,都觉得三姐太不像话,一齐怂恿刚刚发过话的那位长者出来主持公道,都说这话惟有你老人家说合适。这媳妇是个辣货,刚刚你老人家几句话,还是怕的,你看她哪敢吭一声。长者便说:“不是我要站出来多事,这年头,不成体统的花头多的是,不过这做媳妇的,一味想逼死婆婆,在状元境里,没这个理。”众人都巴巴地附和,说状元境里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长者又骂张二胡,“你站出来也是尊人物,如何这么见不得女人,哪像个有xx巴的。”三姐也不听他啰嗦,,推门出去,昂首站在小院里。大冬天的,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三姐刚坐过月子,又是一身单衣,分明是不想活了。状元境的人十分尴尬,又不能见死不救,僵了一会,便有心软的去劝。张二胡哭了一会娘,起身不见了老婆,寻到小院里,只差跪下来求三姐进屋。三姐咬着牙死不依,有人给她披上棉袄,也被她扯下来扔在地上。临了,众人推来推去,选了几位代表把三姐连抱带扛地送回去。三姐已冻成了冰棍一根,脸白得像张纸,嘴唇也没了血色,只有那敞开的衣领间的一角抹胸,红得像烧起来的火一般。张二胡小时候,常和状元境的顽童,一起到秦淮河边玩水。那些顽童捉住了青蛙,寻根什么管子,便塞在大腿间的小洞里拼命吹气。吹了气,把气鼓鼓的青蛙扔进秦淮河。那青蛙在水里前后脚不住地乱动,光剩下挣扎的份儿,却做不了自己的主。张二胡觉得自己也是个被吹足了气的青蛙,腆着大肚子浮在水上,正徒然地做些身不由己的挣扎。他不知道怎么去做个孝子,也不知道怎么才是个好丈夫。反正他是娘眼里的逆子,老婆眼里的坏男人,她们恨他就跟恨贼似的。“你怎么还不死呢,你爹到你这岁数,早死了!”他娘老这么咒他。老人家求死不成,便打定主意好好活下去气气儿子和媳妇。她再不乐意和儿子媳妇一锅里吃饭。自备了一个白泥小炉子,小锅小炒,三天两头吃肉,弄得张二胡也不明白她哪来的钱。有时兴头来了,也喊儿子一起吃。张二胡人傻心不傻,知道他娘喊他吃肉,三姐特地当着婆婆对他亲热,都是一样的用心。只有三姐的小儿子对张二胡一片真心。这孩子刚刚几个月,远远地看见他便要抱。一抱上手,便乐得嘎嘎笑。张二胡为他取个了名字叫天宝。天宝生来巴掌大的小脸。除了一双大眼睛像三姐,脸上没一样不小。有机会张二胡就拉二胡给他听。二胡悠悠地拉着,小天宝的大眼睛盯在天花板上悠悠地转。二胡拉到忧伤处,小天宝的眉头就皱起来。三姐听了不乐意,直说自己原是当兵的女人,听惯了枪子的,那声音劈劈啪啪并不吓人,倒是这杀不了人的臭二胡,叽嘎叽嘎地像鬼叫,叫着让人瘆得慌。张二胡打算弹琵琶,又想到吹箫,三姐知道了,一顿好话:“求求你太爷,让安静几天行不行?我死了,你再折腾,也来得及。你急什么?”甚至丫头小玉也作弄他。明知道他喜欢天宝,就是作对不让他抱。他赌起气来,想拎着二胡独自一个人到城墙边慢慢拉去,又害怕人围着看,把他当傻子。到后来,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原来他想要干什么,就注定不能干什么,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再也不要想干什么。于是每天和三姐要几个小钱,夫子庙有的是茶馆,天天东喝到西,西喝到东,只拣那人多的地方坐。茶喝多了,也粗粗懂了些茶馆的门道。原来这茶馆日日有三批客。第一批是带着儿孙进早点的老派人,坐一坐就走。第二批光喝茶,听书,聊天。第三批又是吃客,吃茶是假的,吃大富贵和永和园的干丝,吃兰园的蟹壳黄和包顺兴的小笼包饺是真的。张二胡混在第二批茶客里,并不羡慕那帮吃客,只是偶尔想到天宝大了些,会走路了,可以搀着他来吃早点。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茶馆里闲谈高论的资格轮不上。因此便乖乖地听人说书。听得津津有味,回去说给三姐听,却连不成个故事。当年秦淮河一带,有夫子庙三杰,城南三害,状元境三霸的说法。三杰是文的,以风流能博得妓女的喜欢闻名。一个是有钱的大好佬,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腰缠着老子横死后留下的万贯家财,气势磅礴地寻花问柳。一个是有貌的小白脸,客串时也能哼几句昆腔,因为深得几位有财有势的姨太太的宠爱,和妓女往来时并不愁没有钱花。三杰中的老三,既没钱也没貌,全靠写些艳情的二毛子诗赠送妓女,那些青楼中人难得有这么一位知己,纷纷倒贴着和他结交。城南三害都是武的,专干打架钳毛的勾当。其中东关头老五,横行了八年,终因打死人吃了官司。长干桥蔡包子揍了一世人,临了却被人敲断了腿。只有信府河的王呆子改邪归正,足足地捞了一笔钱,开了铺子做起老板来。相形之下,状元境三霸没有人家的名声,而且不文不武。三杰和三害的尊号是别人叫出来的,三霸的头衔则是自建的。这夫子庙周围,最多做小生意的人。做小生意的,难免要为几个小钱斤斤计较,一斤斤计较,人便抱不成了团,有了事也没人照应。夫子庙附近多赶马车的。南京有马车,还是清朝末年。民国初年大为风行。当年坐马车的也有三等。一是显赫的军官,前有马队开道,车门旁站着荷枪的亲兵。二是名门的阔少,他们坐的专车又叫享斯美,常常自己操缰,轻蹄得得,斜照一鞭,带着美人游玄武湖和东郊风景区。三是肯花钱的人,这类人最多。无论是跑单帮的商贩,还是会情人的姨太太,或者上衙门应卯的官吏,谁出钱谁坐车。平常人家死了人出殡,婚嫁迎娶的,也坐这车。坐三等车的人最多,赶三等车的人也最多。赶三等车的马夫和做小生意的不同,这些人都是一个妈养的,最讲究心齐。平时里不出车,聚在一起则说《水浒》,说《七侠五义》,骂起人来一呼百应,打架一齐挥拳头。因此做小生意的被人欺,赶马车的欺负人,一时成了秦淮河一带的风气。状元境三霸并不都住在状元境。状元境西头有爿马车行,三霸是三个赶三等车的马夫。姐整日闲在家里,百无聊赖。天宝逐渐大了,也不盯她。她是个急性子,想跟着张二胡一块上茶馆,既耐不下心来一杯一杯地喝茶,又嫌说书的卖关子,废话多而太慢,更觉得茶馆里都是些最没劲的男人。夫子庙地方不小,但是状元境紧挨着它,用不了多久,玩的地方玩遍,吃的地方吃遍,害得三姐仿佛笼子里的鸟,腿上绑了线的蚱蜢,白有了一身劲,却折腾不起来。闲时站在大门口,嘴里吃着零嘴,懒懒地看着来往行人。因见常常有马车往西头去,她总以为那里住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家,一天心不在焉地散步出去,发现只是个马车行,不免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那天正好没什么生意。车行里几个马夫正围着掷骰子赌博。有两个不好赌的坐在车行门口,眼睛都盯在来往的女人身上,嘴里不住地评头论足。其中一个远远地见三姐来,便说:“你看,就这女的,每次赶车从她家走过,都跟我眉来眼去,我只要稍稍下点功夫,你信不信?”另一个把眼睛一眯,说:“我当是谁,就她?老三,你也是的,不住在状元境里不知道,你不知道这婆子有多凶,有多恶。”老三说:“真是外行话,女人越凶,越恶,越有那种劲。”说着,见三姐走近了,搭讪说:“这位太太,坐马车去会什么人?”三姐白了他一眼,立定在车行门口,踮起脚来往里看。两个男的也不由自主地把眼睛往里一扫,旋即收回来,钉子一般地盯在三姐挺起的胸脯上。老三又说:“你不要看了,这儿就数我的马最好,包你满意,”明知三姐不要车,故意缠着她,“像你这样的坐车,价钱好说,保证你不会吃亏。你真坐,我白干也行。”另一个则旁敲侧击:“这话怎么讲,白干,你赶车的肯,人家坐车的肯不肯呢?”三姐由他们说去,自顾自往车行里走,见那帮人人赌得十分认真,兴致勃勃地站在一旁看。老三也跟了进来,一双眼睛滴溜滴溜地在三姐身上转,想方设法找话说。他是车行里有名的花花太岁,见了三姐这样漂亮的女人,血管里的血流得比平时快三倍,骨头比平时轻三分,大声嚷道:“让个位,给我们这位太太让个地方。裘皮,你过来。听见没有?”裘皮正当赢钱,抬起头来,翻了三姐一眼,连忙低头去找骰子。三姐见了,微微地笑,又到另一个人身后去看。她不知道这个人就是状元境里的老大。状元境的三霸是扳手腕扳出来的。城南多少爿马车行,就数状元境这家的马夫最强悍,最能打架。难得的是这些英雄从来不内证,因此只能靠扳手腕来决胜负。状元境的老大号称方圆十里无敌手,而且赌运向来很好。谁想到今天坐南向北,总是小赢大输,身上的钱不够赌,借的钱也输光。悻悻地站起来,见三姐立在身后,禁不住光火:“我说见他妈的大头鬼,原来后面有这么一个母的,能不晦气?”说着,外边有人叫车,送客去下关,老大抄起马鞭,骂骂咧咧地走出去,直说今天倒霉,车还未出,倒把车钱先输了。大家都注意到了三姐,一边继续赌,一边拿眼睛噬她。三姐依旧兴致勃勃地看。老三依旧一旁做不完的轻骨头相。临了,老三说:“光是看有什么劲,你没钱,老子借给你上台子。喂,你想不想玩?”三姐又白了他一眼,见那帮人都看她,上前抢过两粒骰子,说:“玩就玩,我来做庄。你们下赌注好了。”众人说,不是玩的事,你倒是有钱没钱。三姐眼睛一亮,说:“有。”众人又叫她拿出来,三姐便说身上没带,众人说:“那不行,那不行,说不是玩的事,你还是当玩的事。”老三说:“你们怎么这么不上路子,撑死了一块大洋来去,这漂漂亮亮的大美人,当真会少你们一个子儿。”众人还是摇头。三姐把骰子换了个手,把手腕抵在腰眼里,用劲抹下一只玉镯子,桌上轻轻一放,问这算不算钱。众人见了好笑。偏偏两个骰子都在三姐手上。裘皮说:“好,来就来,不过哪有一上来就做庄的道理,再一个,你这手镯值多少钱?”三姐也不睬他,抱着两个手摇骰子,催众人赶快下注。众人刚下好注,三姐说:“看好了,来个好的。”裘皮忙不迭地叫,“哪有庄家先掷的道理?”伸手去按三姐的手,三姐手一挥,嘴上说,“先后还不是一个道理,”已把骰子掷出去,刚上手就是一副天牌。老三看了叫好,说这牌掷得简直比人还漂亮,一边帮着三姐催众人掷骰子,“什么先掷后掷,还不是一回事,你们几个男的,难道想赚人家一个女的不成?快掷了算!”裘皮正色道:“规矩就是规矩,哪能随便改。就是掷了杂七杂八,也不算。”三姐一副看不入眼的样子,卷了卷袖子说,“不算就不算,没见过这么不爽快的人,快请吧,别叫我说出不好听的来。”众人掷了骰子,三姐伸出两根水葱似的手指,把骰子捡在手掌上,又捂上,慢悠悠地光晃。老三只是个看客,三姐晃得越长,越觉得有趣。几个下了赌注的,急于要知道结局,歪着头,仰着脖子,又不得不做出不在乎的样子。三姐晃了一会,笑着对众人看看,把个小拇指跷得多高的,拎起一只骰子掷出去,再掷另一只,恰巧又是两个六。裘皮大叫:“真邪了门,又是天牌!”带头把面前的铜子推出去。三姐兴冲冲要连着做庄,众人不依。三姐说:“既是赢了,凭什么不让我连庄,以为我不懂门道,是不是?”众人没法,只好让她继续做庄。来来去去,三姐面前竟然堆起一小堆碎钱。看看天色近晚,便站起来,把那手镯拿过来套在手腕上,又在钱堆上抓了一大把,笑道:“这钱,老娘拿去买瓜子吃。这钱,你们给我留着,赶明儿再来赌,就是本钱。”说着,一阵笑声,人已经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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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胡知道三姐有了赌瘾,三姐的赌运已经今非昔比。明知道说了没有用,明知道说了要挨骂,张二胡忍不住还是说了几句,劝三姐往后不要去赌。三姐说:“我正输了钱,满心的不痛快,你少来惹我。赌,怎么了?三姐我高兴?赢了,我买瓜子吃,输了,也不要你掏腰包。赢啊输的都是我的钱,干你什么事?”张二胡低首下心地听着,刚想插嘴,三姐眼白对着他,说:“干吗非来惹我,是不是叫我说了不好听的,你高兴?都告诉你了,今天我输了钱,心里不痛快。”张二胡说:“你既然不痛快,我拉两段给你解解闷?”见三姐眉头皱了,忙岔开说,“输了输了,能有几个钱,气坏了身体,也不值得。”三姐冷笑道:“话倒是人话,就是从你嘴里吐出来,全不像了。几个钱?也不是尽拣着现成好听的说,就算你像个大爷,是个有能耐的,怎不弄几个小钱来让我赌赌。亏你说得出,几个小钱,你喝茶也是几个小钱,就是老娘赢来的。怎么,你怕我输了你的茶钱?”张二胡不乐意地说:“我哪是这意思。让你不生气,你还是生气了。”三姐说:“我生气,原是你招的。”张二胡想了想,不想说,还是说了:“人家都说赶马车的,野得很,也不讲道理,你何苦和他们,和他们在一起。”三姐又是冷笑,“在一起怎么了,他们是野,是不讲道理,你若是怕他们吊我膀子,吃我豆腐,只管和我一起去,要不,就缩起你那乌龟xx,我不要看。”三姐因为常常在马车行里掷骰子,不仅和一班大大小小的马夫混熟,状元境的老少也都知道她的好赌名声。三姐只要衔着瓜子往西走,便吃准是上赌场。下了赌场回来,一望那脸上的表情,又知道了她的输赢。状元境的马车行,是一个姓徐的盐贩子发了财开的。他自己花钱活动了个官衔,便把手下乱七八糟的铺子,交给喽罗去管。裘皮是车行的管账,当年马马虎虎也算条好汉,一条腿就是做好汉时被打瘸的。老三虽然是马车夫中的花花太岁,有时也向裘皮讨教,把他当作寻花问柳的前辈。“裘皮,你也算个过来人,你说,这女人到底是什么路数?”他因为刚被三姐碰了一鼻子灰。裘皮说:“什么路数,我料定她好不了,要不,能在我们中间混。”老三说:“也不知道她转什么念头,你热她就冷,你冷她就热。你没见着昨天她和我那副亲热相。”裘皮说:“难道你还当真,这样女人的亲热算什么,她和我还有一手呢!”老三听了发笑,说:“你他妈六十岁都往外数的人了。”裘皮也笑:“六十岁怎么,你指望我们人老了,什么都不如你们?”老三还是笑,两眼瞟着裘皮跷在那里的瘸腿。车行的生意忽然好起来。天天有人死,天天有人家娶亲。生意好,马夫们的赌劲小了,白天凑不出桌来。于是三姐晚上去赌。裘皮住车行,再有三五个没有老婆的,或者有了老婆不想在老婆身上下功夫的,围在一起便是一桌。三姐天天回去晚,关照张二胡等门。张二胡贪睡,等着等着,不巧便睡着了。三姐回去了,一片声地打门,打开门,口咬牙嘶一顿骂,发狠说,下次若再把她关在门外,当真找野汉子睡觉去。张二胡心里明白是老娘作对,把留着的门又偷偷地闩上,却不敢对三姐讲,讲了又是大吵。如此这般地连续了几次。既怕再听见三姐的叫骂,又怕她真的出去胡来,更知道他娘总是偷偷闩门,因此索性搬了张椅子,天天坐在门口等。这天晚上活该有事,三姐迟迟不回,张二胡坐在那里,迷迷糊糊已经了一觉,又迷迷糊糊地发现他娘不知怎么到了自己面前。他娘说:“傻儿子,在这傻等干什么,把门留着不行?”张二胡说要再等一会。他娘又说:“你去睡吧,我不闩门。”张二胡听了,睡意蒙蒙地回房间睡觉。睡了一会,不放心,又悄悄出来看,那门果然没闩,再悄悄地回房间,盖上被子呼呼大睡,不一会梦见三姐已经回来,正懒懒地脱衣服,雪白的手臂在不明不暗的空间挥着。三姐从车行回来,也有些困了,到了大门口,正听见里面轻轻地闩门,连忙上去推。越推,里面闩门的声音越急,三姐说:“我回来了,你闩什么门?”里面没有回声,三姐知道是婆婆,又说:“深更半夜,你把我关在外面,什么居心。”婆婆在里面说:“张家没有半夜三更不归的女人。”三姐火了,说:“老婊子,开不开门?”婆婆说:“开,你等着,小婊子!”一阵脚步声人走了。三姐恨得拿门出气,手掌敲痛了,张二胡也给咒死了,门还是不开。心一横,掉头又往车行走去。车行里还有三五个人,三姐进去,大声说:“我没家可回,你们,谁有地方让我睡觉?”众人听了吓一跳,见三姐抱着手,用眼白对他们,有老婆的,赶忙不迭地想到自己老婆,没老婆的脑子里一下子闪过许多念头,不约而同地心跳有些失常。三姐看没人敢开口,冷笑说:“怎么都他妈哑了?裘皮,今天我就睡你这。”说着,拔腿往裘皮房里走。众人的耳朵也到了裘皮房里,听着乱七八糟的声音乱响,然后一切归于安静,不由得重叹一口气,有羡慕,有后悔的,也有不知所以的。裘皮这晚上又是赢家,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明天再来。”其他人说:“你急什么,难道怕三姐跑了。看你急得那样子?我们不睬他,他不来,,我们来。”裘皮没办法,只好看他们掷骰子。好不容易那几个人说笑着走了,裘皮急巴巴地跟着去闩门,又急巴巴地往自己房里去。门已被三姐从里面闩住,裘皮只好敲门。三姐刚睡着,吓一跳,坐起来厉声问:“裘皮,你想干什么?”裘皮涎着脸说:“我不能不睡觉,你把门闩了,怎么进来?”三姐说:“见你妈的鬼,老不死,你还想进来和我睡呀?”裘皮说:“原是你送上门的。”三姐在里面骂道:“你怎么不跟你妈睡觉去?我真不好骂你了。”裘皮说:“你既然来了,想清想白也没用,你说状元境明天哪个会不晓得?别看我老了,我懂得多,保证不让你吃亏。三姐说:“妈的,你再嗦,我明天非当众扇你耳光。我清也好,白也好,你他妈别操心。老娘清自然清,浊自然浊。癞蛤蟆一个,也想吃天鹅肉!”裘皮笑着说:“我当然是癞蛤蟆,你当然是天鹅,偏偏我这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怎么办?”三姐冷笑一声:“我不让你吃,你怎么办?”裘皮没办法,服软说:“那也不能让我在外面站一夜,给条被子行不行?”三姐说:“我早扔外头了,你拿就是了。”裘皮没想到临了是这个结局,又奈何三姐不得,抱了被子,独自找板凳去睡觉。睡睡,又睡不着,偷偷地爬起来,摸了把菜刀,去拨三姐的门闩。心慌意乱地刚有些眉目,三姐醒了,跳下床来说:“裘皮,我和你挑明了,老娘身上带着刀子,你身上血多,想放掉一些,只管进来。”裘皮一听这话,不死的心全死了。三姐在车行里住动了头,从家里取了大红缎面的被子,动不动便住在那。裘皮连碰了几回壁,好比黄鼠狼拖着鸡毛掸,小花狗咬到了猪尿泡,白白地欢喜一场。众人只当他捡了便宜,当面都拿他取笑,有人逼着做东,有人乘机借钱不还。老三背着人骂他老狗日,恨他交桃花运。裘皮说,碰到这样的母夜叉,只能交梅花运,又诉了一通苦。老三不信三姐当真有刀,又笑裘皮到底老不中用。他看准了时机,灌了几碗酒,一脚踢开闩住的门,冲进去便找三姐的两只手。张二胡不愁吃,不愁穿。他从来没有过钱,因此不知道钱的用处。自从有了三姐,老用她的钱,老挨她的骂,加上听书时,老听着大丈夫志在四方这句话,不免动了发财的念头。那时的茶馆常有人在里面接洽生意,谈各类行情,大把钱来去,流水一样。回去说给三姐听,也想去做生意,三姐听了,也不怂恿,也不阻拦,只是笑。张二胡不相信三姐和老三早已打得火热。他不愿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天下什么样的事都可能,因为什么样的事也都不可能。这天晚上三姐又不肯回来,张二胡想了想就去请。他是第一次去车行,远远地看见灯亮,心里体会不出的滋味。一帮人正围在灯下赌,三姐捋起袖子掷骰子。大家见有人来,有认识的笑着说:“快喊老三,打架的来了。”老三不好赌,早早睡了,被窝里甜甜地等着三姐,听见了慌忙爬起来,拎着裤衩刚站在地上,听见外面三姐的声音:“你来干什么?”张二胡的声音:“接你回去。”接下来是起哄的声音,有人问他为什么单单今天来接三姐,有人问他是不是在家睡不着,想老婆了。又是三姐阻止的声音,“你们不要见他老实就欺负他。”又是起哄的声音:“我们欺负他?天地良心!状元境谁不知道二胡兄弟的厚道,欺负他,嘿嘿嘿。老三,你出来。”老三在里面应着:“出来就出来,”衣服也没穿,裤带束束紧,踩着鞋后帮,懒懒地出来问道:“谁找我打架,谁?”两眼毫不在乎地看着张二胡,故作傲慢地说:“你?”张二胡也不理他,执意要三姐回去,像是离不了娘的孩子。众人大笑。三姐说:“你跑这来丢什么丑,偏不回去。”他听了,还是劝。众人还是笑。老三把膀子一抱,有心鼓起一块块的肌肉,对三姐说:“还守着这么个活王八干什么,倒不如跟了我,给我做老婆。”三姐在地上吐了口唾沫,一脸鄙视的样子:“就你能,算是会说话是不是?”旁人打趣说:“老三,难道你不怕做王八?”老三笑着说:“我,我的女人谁敢碰根毛,妈的。”说着,用眼神提醒众人看张二胡。张二胡只当什么话都没听见,耷拉着脑袋,像一把上了锈的铁锁似的,死咬住一个理,就是要三姐回去。三姐看不惯他的窝囊,又不忍看他被人糟踏,便陪着他默默地回去。众人追在后面又是一阵大笑。老三喊道:“妈的,你去了,老子怎么办?”说着,就在街面上,冲着墙根带头撒尿,嘴里还在喊。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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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胡在状元境消失了很久,人们才发现少了这个人。没人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有人说被三姐气得跳了河,有人说被马夫们吓得跑到了关外。甚至三姐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一回事。公鸡下蛋,老鼠吃猫肉,三九天开桃花。时间一晃就是五年,到张二胡发了大财,从天上掉下来,她只当是撞上了鬼。没人知道张二胡怎么就发了财。张二胡还是张二胡。脸上黑了些,黄了些,加上不少白的银元,张二胡还是张二胡。三姐也仍然是三姐。五年里,三姐给张二胡又生了两个儿子。凡是女人有的坏名声,她都有了。状元境的男人为了她,打来吵去,状元境的女人为了她,吵来打去,三姐仍然是三姐。什么都和过去一样。和过去一样地标致,一样地泼辣,一样地不能没男人。哪怕说话的腔调也是过去的味,见了张二胡。眼白对着他,劈头便问他怎么没死。“可不没死,要不,死在外头快活,能想得到回来?”张二胡直直地看着她,眼前一阵白雾。一肚子话,一肚子委屈,一肚子不高兴,都闷在没嘴的茶壶里,倒不出来。三姐说:“这么看着干什么?是不是我老了,丑得不认识怎么的。准是在外头漂亮的女人见多了。要我想,这几年在外头,不知怎么玩女人呢。回来就好,别傻站着,天宝,你缩在那干什么,喏,这是你的那位爹!”天宝已是个有棱有角的小男孩。瘦瘦的颈子正在往长里长,小脸上放着一双大眼睛,全是神。半信半疑地叫了声“爸爸”,走过去,把头偎在张二胡身上,先不动,然后轻轻地擦。张二胡摸了摸他的头,心头止不住地发麻,腿也在抖,掏出块银元来,叫他买糖吃。三姐一边见了,骂道:“多大的孩子,一给就是一块钱,刚回来,显着你钱多是不是?天宝,你拿,试试看?”到晚上,三个小的都睡了。小天宝梦里甜甜地喊着爸爸。三姐脱得不能再脱,便往被子里钻。张二胡坐在床沿上发傻。三姐从被窝里爬出半截,说:“这傻样子,怎么一点没变。见着了又好气又好笑。喂,你哑了?”张二胡说:“我带了钱回来,原想叫娘过几天好日子的。这下好了。”三姐说:“什么话,你娘死了,怨我?”张二胡说:“我不在家,你们准保又是天天吵。”三姐冷笑说:“真正废话,你在家,倒是天天不吵?她要吵,怨我?人老了,她要死,怨我?我又没有倒八辈子穷霉,什么都想怨,凭什么?秦淮河上没盖子,你娘不跳下去,家里有的是绳子,你娘也没有再往梁上挂,是好好地死在床上的,这个账你认不认?”张二胡红着眼睛,不想说,还是说了:“那也是,人死了几天,才知道。”三姐听了,红了一会脸,想明白似的说:“噢,全知道了。和尚庙里秃子多,坟头地里鬼多,这状元境,就他妈的能嘴多。翻起一张臭嘴,真是的,什么屁话说不出。现在好了,总算是在外头混了两年,要起脸来了,因此这会挑眼来了。不错,是死了几天才知道。怎么样?我告诉你,人都臭了,你信不信?赶明天我死了,准保也这个样。自己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现在怎么了,该了几个钱,就想做孝子,真正不得了,”说着,眼睛一红,“就算我把你娘逼死了,怎么样?要想摆个孝子的模样,只管摆就是了。”张二胡说:“反正明天要看娘的坟的,怎么说,也要去。”三姐说:“乖乖,总算会说一句狠话了。到底是出门混了几年。去就是了,谁拦你?”张二胡又无话可说,仍然傻傻地坐着,眼睛不看三姐。三姐跳下床来,捞了件衣服披上,坐在马子上,似恨带怨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冷笑道:“有什么厉害的,使来叫我看看,别这么木桩似的竖在那。”她一边慢腾腾地往床上爬,一边说:“居然也学会生气了。那是的,现在有钱了,能不摆些人模样出来吗?怎么,不想睡觉。要是嫌家里的床睡了腰疼屁股痛,想坐一夜,也好。”说了,裹紧被子,侧身向里,独自地睡觉。第二天,天宝吵着要一起去上坟。两个更小的也哭着要去。三姐一腔火,满肚子不自在,照天宝就是一记耳光,又踢了老二一脚。第三个吓得先哭,掉头往门里跑,门槛上绊了一跤,哭得更凶。天宝捂着脸,也不哭,执意要和张二胡一起去。雇来领路的人打圆场说:“既然少爷要去,一起去就是,反正老爷要叫车子的,道又不远。”三姐白了他一眼,说不要得了几个臭钱,就捧着个屁股当脸舔,什么老爷少爷的,这家里从八辈子起,就没有一个爷。张二胡一旁默默地听着,害怕她那张朴刀似的嘴,也不敢惹她,牵了天宝,跟着领路的,又叫了辆车,往聚宝门方向去。天宝头一次坐马车,快活得像开了锁的猴子,一会坐,一会钻,一会又跪着,又恨马车跑得慢,不能夺过鞭抽两记。张二胡见天宝脸上还有三姐的指印,又看他那样快活,车行半路,让领路的下车买了串糖葫芦。天宝舍不得吃,举在手上左看右转。张二胡想起自己小时候最爱吃驴肉,可惜那时没钱,车到聚宝门,再让领路的下车买了一大包驴肉,几个人一路吃着。那领路的领着在坟山上转了半天,才在一堆大大小小的荒冢中,找到张二胡娘的坟头。张二胡给了些钱,领路的见赏钱不少,一谢再谢,高高兴兴地下山。张二胡待那人影子没了,回过头来仔细打量他娘的坟,说不出的一种陌生感。重阳刚过,已经略略有些寒意。又是个没太阳的阴天,满山遍野的青草,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孤零零的一株枫树,站在山坡上,微黄的叶片迎风招摇。小天宝见他爹傻傻地蹲在地上,也不敢走远,只拣近处最高的坟堆爬上去,居高临下地望下看,手里依然举着那串没吃完的冰糖葫芦。张二胡在地上蹲了一会,重新去看墓碑上的字。那墓碑竖在那里,又小又薄,字还算清楚,写着“先母张李氏之墓”,落款是“孝子张鹏举”。张二胡傻傻地想了好一会,又傻傻地想了一会,才记起他娘的娘家姓李,鹏举是他念书时,老师起的名字。也不知从哪飞来了一只喜鹊,就栖在那株孤零零的枫树上,翘起尾巴叫着。天宝远远地向它挥舞手上的冰糖葫芦,它也不飞。张二胡抹了抹冰凉的泪水,泪眼地去看那喜鹊,又看天宝。天宝的憨态让他记起童年的事。他仿佛回到了和天宝一样的年纪,正和年岁相仿的孩子在秦淮河里洗澡,他娘举着小竹棍这边追到那边,威胁着要打他又打不着。他娘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给他一种说不出的满足。要是他娘能从那个世界回来,重新用竹棍抽他一顿多好。那喜鹊悄悄地飞了。飞得很远,才哑哑地叫了一声。风吹草低,四处没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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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胡把他娘先前住过的房子,收拾干净,自己搬进去住。小天宝吵着要和他一起睡。睡了一夜,两个更小的跟着学,也吵着要一起睡。三姐亲爹亲娘地又是一顿海骂,逼着天宝回原来地方睡觉。天宝恨三姐一个洞,当面翻白眼,背地里咬牙,晚上睡觉时,做梦也是三姐生病吃药喊救命。张二胡晚上总是睡不好。他不停地做梦。就算是做梦,也没有对三姐说过一句狠话。他有一肚子的委屈,这一肚子的委屈又都是因为他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孝子。不过老娘叫老婆逼死了,不吭一声,对不起生他养他的娘,对不起祖宗,更加对不起他张二胡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汉。不过老婆像张客店里的床,你睡他睡,心里总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也不是男人。男人都不像他这个样子。男人不是好东西。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生来是个女人。是女人多好。哪怕是张让人睡来睡去的床也好。世上有能耐的男人,都玩别人的老婆,没能耐的男人的老婆便被别人玩。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和三姐换一个人,如果他是女的,如果她是男的。夜里睡不着,止不住地要多想。想多了,又一定伤神。这么过了三夜,张二胡掉了一身肉。胃下面有团气,摸上去硬邦邦的,脸上仿佛生了层锈。因此不由得想到久已不拉的二胡,白天里除了去茶馆,闲在家里时,昏天黑地地只管拉。三姐遭了冷落,咬牙切齿骂东骂西,拉住了张二胡说道理。她的歪理一层一层,一套一套,张二胡只觉得脑袋发重,好像注了铅水。一双吃惊的眼睛看着三姐,看着她跳脚,看着她慢吞吞地掰手指数落。知道她在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三姐说:“我听说如今在茶馆,有头有脸的,都赶着你叫先生,没头没脸的都叫一声张老爷,你也别月亮下面看自家的影子,越看越大。什么老爷先生的,你三姐见得多呢,并不稀罕。既然死在这个家里,就没有让女人守空房的道理。若嫌这家,你走,没人拦你。在家里成天装哑巴,给人脸看,那不行!”张二胡找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回来。老的管家,烧烧洗洗,少的管孩子,干些粗活。三姐已过惯了不用人的日子,挑东嫌西,不是看不入眼别人做事,就是担心多用了男人挣来的钱。张二胡嫌家里不太平,有时饭就在外头吃,三姐拿他也没办法。这天,张二胡带着天宝去奎光阁吃早餐。临走又叫三姐追着骂了一顿不好听的。奎光阁的烫面饺最为有名,张二胡心里不痛快,吃在嘴里,也没什么味道。天宝吃得喉咙下面都是烫面饺,吵着要去看耍猴的。正看着,有个跑堂的寻来,只说六朝居有几位先生老爷等张老爷说话。张二胡想了想,记起今天有个约会,掏出几个铜子来,让跑堂的送天宝回去。六朝居里人已取齐,张二胡姗姗来迟,有的立起来打招呼,有的坐在那里笑着怪罪,也有的装没看见不理不睬。今天莅会的,都是夫子庙一带有头有脸的乡绅。坐上席的是商会会长,有一把年纪,老当益壮的样子。次席的是个穿洋装的年轻人,说着带无锡乡音的上海京话。他新近从美国留学回来,有个很吓唬人的经济学博士头衔,而且又新当选省宪会的议士,言谈极为自信。既然是学经济出身,因此极看不起弄政治的文人,看不起玩军事的武人。他看着张二胡在下首坐了,又接着发表他的宏论,一边用手不停地整理卡在脖子上的领带。“武力统一,武力统一,民国都这么多年了,哪有过真正的统一呢?军事这玩意实在是个害人的东西。兄弟这次在会议上和人辩论,说除了实业之外,没有能救国的。如今又在喊什么教育救国,听着都好笑。兄弟在美国,曾和加州的议员麦大坤先生谈过一次话,人家美国,议员可是响的,抵得上我们前清的一个翰林,他怎么说,他说,你们的中国的问题的,实业实业的。兄弟提倡实业,实在也是救国根本。诸位都是实业界人士,所谓救国之栋梁。”说着,见有微笑的,有点头的,有捻胡子的,继续说,“兄弟在美国,就有三位一体的设想,这次承蒙督军的恩准,小弟的计划即将如愿。”张二胡心不在焉地听着。邻座的一桌,几个苏北口音的正在吃花酒,其中一个精瘦委靡的汉子大约是花钱的好佬,群花围绕之下,已经有了酒意,脸上的笑就跟哭似的。浪声高语不断地传过来。张二胡不住地偷眼看离他最近的一个妓女。那妓女看侧影,活脱是个三姐模样,搔首弄姿地不肯安歇,六朝居里就数她声音最尖最亮。经济博士的高谈阔论每每要被她的笑声打断。她转过脸,似笑非笑,飞眼一扫,满座的人都以为在看自己。经济博士深知女色的害处,僵着脖子,眼睛只敢看眼前的一小方地盘,一边口角生风地为他的三位一体作注脚。这三位一体说来也简单,就是钱庄,纱厂,面粉厂共同经营。吃穿是根本,钱又是吃穿的根本。有钱庄为后盾,可以低价收进小麦和棉花。小麦磨成粉,棉花纺成纱,一个进口,一个出口,循环一次,利润和钞票便成倍。“兄弟在美国,伊莱尔教授曾预言,欧战带来好处最多的是亚洲。因为实业乃实力,实力乃实业,依兄弟的判断,以后几年,中国的棉纱,定有大大出口之势,出口不成,固守国内市场,想来问题不大,退一万步说,就算国内市场被洋货垄断,我等还有最后一个退步,生产出来的纱织成布,全部做面粉厂的口袋。天下再变,人总得吃饭,因此兄弟说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绝非戏言,要不督军大人对兄弟也不会如此器重。诸位说是不是?”众商绅点头称是,商会会长对经济博士颇有羡慕爱才之意,惟有张二胡不置可否,心里总在想,邻座的那个妓女干吗老是眉来眼去,又琢磨这样一位珠光宝气的女人,喝一次酒,得费多少钱。经济博士见他木头木脑,说不出的看不入眼。茶社堂倌执着把太平府大铜壶来冲茶,张二胡慌忙喝几口冷茶,举起茶盅让堂倌冲,那滚烫的开水自三尺多高冲下来,一滴不漏地全在茶盅,倒吓出他一身冷汗。从六朝居出来,又由商会会长带头,去寻画舫游秦淮河。画舫又名花船,又名灯船,一群人中有精通此门道的,争着给经济博士介绍有名的姑娘。经济博士新派出身,总觉得中国老派人的狎妓,时间和花费并不经济,好在一来不要他会钞,二来也不便驳众商绅的面子,因此不由将就了两句老话,客就主便,入境随俗。张二胡糊里糊涂地跟到利涉桥下,插不上一句嘴。人多船小,他又不谙冶游,正巧有两人自称有事,不能奉陪。他乘机附和着一同拱手。那群人也不客气,上船便走。岸上的这两人,又不把张二胡看在眼里,也不招呼,掉头扬长而去。张二胡看着那画舫慢慢行远,正欲转身,一条唤作七板子的小船箭似的划过来。这小船也有一个舱儿,破而简陋,船头上吊着两盏玻璃灯,一位姑娘从舱里伸出个脑袋来,用软绵绵的声音唤他上船。张二胡眼睛里只有一团粉脸,一头乌发,摆了摆手,甜滋滋地作别而去。那姑娘忙着拉别的客,竟没有骂他。回家路上,街头卖唱的,正捧着个盘子要钱。张二胡就手从兜里掏出一把铜子,扔在盘子里,清脆的几声响。接钱的姑娘不出声地道谢。他却不回头,悠悠地往回走。进了状元境,周围邻居的孩子见了喊大爷,年长的知道他如今手头阔绰,小看不得,赔着笑脸和他打招呼。碰巧住在状元境西头的杨矮子,也逛了夫子庙回来,看着张二胡陡然像了尊人物,说不出的不痛快。这杨矮子是状元境有名的无赖。打瞎子,骂聋子,妒人有,笑人无,上馆子赖账,借人钱不还,什么下作做什么。他生来一个五短身材,拳头捏起来像干瘪的茄子,因为自小欺惯了张二胡,全不把他放在眼睛里,撕开一张小嘴,神气活现地说:“二胡,你他妈现在不得了呢,有钱了,是不是?乖乖,看到了也不理不睬。唉,怎么样,,借几个钱用用?”张二胡依旧不理他,只差几步便可以进家。杨矮子却来了劲,大叫:“站住,这什么理数,你若嫌我穷,怕不还,明说一声,这么只当作放屁,算什么?就算眼里没老子,也不能这样,不就是该了两个造孽钱吗。”说着,回过头来望望,见四处没人,掏出家伙冲着张二胡家沿街的窗子,哗哗地一泡骚尿。张二胡前脚已经进门,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忍不住说道:“怎么在这撒尿?”杨矮子冷笑说:“不在这,还在哪,难道你打算请我到你家去,老子的尿可值大价钱。”一边说,一边把最后的一点精华极轻薄地向张二胡洒过去。张二胡浑身发抖,说:“你也是吃粥饭的,干吗这么不讲道理?”杨矮子笑着,嘴角略略地有些歪,“谁不讲道理,不让老子撒尿,什么居心,想憋死老子?”三姐在里头听了,奔出来,破口便骂。杨矮子见围的人多了,故作高声:“小婊子,今天对我怎么这么凶,平时的情分哪里去了,是不是我跟你睡一觉,没你的男人给的票子多?当真就这么认钱?”张二胡再好的性子也熬不住,开口骂了句什么,杨矮子听了,奔过来,嘴里骂着:“反了,你竟敢骂我,敢再骂一声?”张二胡愤愤地说:“你难道没骂?”“骂?什么叫骂?”杨矮子无赖一个,斗嘴最有本事,“譬如我叫你一声王八,也叫骂?不是有什么说什么吗?大家说,对不对?”张二胡让一句话噎住,仿佛脑勺上棍子打了一记,一生所受的羞辱变戏法似的涌现在面前,杨矮子只当已把对方镇住,一旁的人都在劝他不要欺人太甚,他看三姐跳手跳脚还在骂,便趾高气扬地说:“我们爷们在这交涉,你一个臭娘们,折腾个什么劲。你这男人,若是条汉子,敢碰我根毛,我算服他。”话音刚落,张二胡突然发力,猛一推,杨矮子退出了三四步,一个朝天跤仰在地上。他顿时威风扫地,脸被唬得发白,侧身爬起来,见有人来拉,做出要拼命的样子。张二胡也不理他,转身往家走,不防备杨矮子突然捡了地上半截砖头,朝他后脑劈过来。张二胡听见人喊“不得了”,脸一侧,半截砖头正好擦在半边右腮,立刻火辣辣地疼。那杨矮子占了便宜便想撒腿,张二胡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追过来,挥板斧一般舞着两个拳头,把个杨矮子砍得东倒西歪。他越打越勇,一辈子的不称心,一辈子的窝囊,全捏在两个拳头里。杨矮子紧抱脑袋,后颈后背后腰,不知叫张二胡打了多少下。腿一软,已经跪在地上,张二胡弯下腰,仍然是打,打。众人也不拉,三姐叉着腰站一边,大叫“打得好,好!”
3
这天晚上,三姐备了酒。又让小丫头去剁盐水鸭,买回族馆子的牛巴来下酒。让老妈子去买大螃蟹。自己下厨做了几样拿手菜。小天宝吃得最欢,大块搛菜,大口喝酒。两个更小的也闹着要有自己的酒盅。三姐害怕他们喝醉,笑着骂着,劝老少两个佣人一齐喝点酒。老妈子见女主人难得高兴,尽拣好话讲,尽拣好菜下筷子。那小丫头也不示弱,盐水鸭和牛巴都是她亲自买的,一路已偷偷地吃了不少,这刻倒是一心一意喝酒,脸红得像是涂了胭脂。张二胡觉得出了口恶气。张二胡头一次打了人。虽然过了几个小时,他觉得自己的两个拳头仍然在挥舞。筷头上夹着盐水鸭,便想到剁鸭子的伙计,小鸡啄米一般的潇洒动作。又想到京戏班的司鼓,仿佛听到了急雨的锣鼓点子。他突然意识到,杨矮子原来是那么矮,脸只有个巴掌大,难怪要打他的脸那样难。也不知喝了多少盅酒。吃了不少盐水鸭,吃了不少牛巴,炒菜当饭似的往嘴里塞,张二胡又吃了三只雌蟹,都是大的,一肚子黄。三姐满心喜欢,陪着一盅一盅喝酒。酒喝得差不多了,张二胡没有胃口再吃饭,三姐便让老妈子带三个小的先去睡觉,又吩咐小丫头烧水沏茶,让张二胡洗脸洗脚。她自己忙前忙后,一会帮着递手巾,一会爬上爬下地找万金油膏,替张二胡涂脸上的擦伤。张二胡酒酣耳热,洗了脸洗了脚,盘腿坐在床上,叽叽嘎嘎地拉了一阵二胡。他拉惯哀伤的曲子,这会心情不错,拉出来还是如泣如诉。三姐自己洗罢,过来给他铺被子,铺好了,脉脉有情地对视一会,掉头回自己房间。他看着她的背影,不说话,二胡声打了个嗝,继续拉,不一会听见清脆的脚步声,近了,又去了,又来了。三姐身穿绛色缎面紧身夹袄,夹肢窝边上别了条绸手绢,水红色的,门帘一闪,一阵风似的飘进来。张二胡没提防三姐换了身衣服,眼睛落在她着的绣花拖鞋上,拉不成调。只不过一眨眼工夫,那红的旧的绣着梅花的拖鞋,懒懒地散开,成了月夜雪地上两瓣零落的梅花。床板重重地震了一下。张二胡心跳着回头,三姐手上的衣服巨鸟一般向他飞过来。半夜里,三姐醒时,逼着张二胡说这几年的遭遇。张二胡支支吾吾地说不清。他不知道小别犹如新婚的说法,况且五年的数字究竟还算不算小别。反正又听到了三姐似曾相识的鼾声,又闻到了似曾相识的湿漉漉的汗味,恍恍惚惚如隔世,死去活来地激动了一夜,三姐的提问,回答起来,有一半前言不挨后语。三姐一会睡,一会醒,一会比他还激动。忽然对他这几天在外面的所作所为不放心,质疑问难地说:“我要全信了你的鬼话才怪呢。你们整日里老爷先生在一道,吃花酒,玩婊子,你会不去?这种事骗得了别人,骗你三姐,想!我说骨头怎么会这么轻的,原来白天里花酒喝多了。”第二天太阳上去好高,两人还挤在被窝里不肯起来。传来一串子的打门声,又重又急,张二胡只当是一帮新结识的朋友来约他,慌忙穿衣服。老妈子比他更慌忙地窜进来,又更慌忙地退到门外,嘴里念经似的喊着“不得了,不得了”,说大门口来了一群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全是来打架的。张二胡一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裤带束了几次都系不紧。还是三姐果断,三下两下穿好了,奔出去,看见状元境西头的老伍,领着几个泼皮无赖,寻事挑衅来了。老伍便是当年状元境三霸中的老二,现在改行做了菜贩子,比过去更穷,比过去更凶。他和三姐有过一段不太长的交情,虽然比老三的短暂还要短暂,总算没忘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惯例,也不和三姐为难,只叫她把张二胡喊出来问话。三姐眼一翻,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她的眼白,懒洋洋地说:“问什么话?早上茶馆了,有人请他呢,你们到那去问他好了。”老伍说:“怎么讲?你们老妈子刚刚还说他在呢。”三姐冷笑说:“你们听她的,还是听我的。不听我的,我进去了,没话跟你说。”老伍直性子,又知道三姐很少说谎,当了真,回头对跟来的人说:“好的,没想到便宜了这小子,竟是白来了一趟。”三姐说:“有话当面说说清,什么便宜不便宜的。吓死人,不抵命是不是?”老伍的脸一沉,说:“我见着你个猖狂劲,就是一肚子气,找打啊?”跟来的一个人说:“怎么样,老伍,跟你说二胡这狗日的,这年头抖了起来,搞得状元境里就数他似的。”老伍恶狠狠地骂了句脏话,大喊狗屁,说状元境再不出能人,也轮不到他二胡。回过头来,食指笔直地点着三姐的鼻子,一板一眼:“话说清楚了,状元境的人,原不是随便可以打的。回来和你男人说,他算什么东西。别当在外头混了几年,眼眨眨,老母鸡就能变成鸭。今天我老伍打抱不平来了,他不是有钱了吗,那好,昨天他打杨矮子一下,一块大洋,十下,十块。听见没有?”“发霉,”三姐双手叉腰,“哪来的理,我男人脸倒是吃了他一砖头,这怎么说?”老伍捋了捋袖子,又褪下来,重新卷卷好,仰着脖子,只当没有听见三姐说什么。三姐又说:“竹杠也不是这么敲的,真要是手头紧了,好好开口,看交情,弄几个活络钱用用,也是可以的,这么一大帮子的,打架不像打架,讨饭不像讨饭,算什么?”众人听了发窘,老伍两个大巴掌空中重重地拍了一记,“啪”的一声,走上前一步,胸挺得极高:“我老伍,站出来,有模有样的一条汉子,能要你一个小钱。当着诸位说清楚了,老伍今天是替杨矮子讨钱来了,少一个子儿,不行。老伍拳头上能站人,胳膊上跑得了马,话要说清楚。”张二胡躲在里面,有一句无一句地听着。倒是小天宝胆子大,立在大门槛上,若无其事的样子。听听声音逐渐小了,又听见仿佛全是三姐的声音,张二胡禁不住好奇心,悄悄移步到大门口,刚探出脑袋去,叫老伍的巴掌声吓了一跳,慌得赶紧往里缩,早让人看见,一片声地惊叫,哗然。三姐一时很尴尬,没想到张二胡会从天上掉下来。她已经忘了他的存在,气焰立刻减了三丈。老伍的气焰升了三丈,骂道:“臭婊子,当你是个人,一条肚肠子直到底的,却来赚我。你,明摆的现成的人不做,夹着条尾巴,缩着个脑袋,也不怕丢尽天下男人的丑,倒让女人挡在前面。你过来,老子问你话。”张二胡搭讪着往前走,不知道该不该请老伍到屋里坐,听见三姐在一旁嘀咕,“来就来,你还能吃掉他,”不由得把胸脯挺了挺。老伍看了看自己的拳头,问道:“杨矮子是不是你打的?”张二胡想到了昨天的胜利,毫不含糊地点点头。老伍冷笑一声,“果真成了人了,到底士别三日,不能不洗洗眼睛再看,我问你,你打他,凭什么?”张二胡想了想,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跟来的人起哄说:“二胡,你干的好事,杨矮子这刻已经瘫在家里,准备养他一辈子吧,反正你现在有钱。”张二胡脸有些失色,三姐说:“人又不是豆腐做的,听他们胡诌。”又有人起哄,说人怎么不是豆腐做的,譬如你三姐,便是块大家都能吃到的豆腐。众人大笑,三姐跳脚骂道,“你妈才是豆腐呢。操你家祖宗八代。有一代,操一代。”老伍说,好大的口气,幸亏她不是个爷,上前一把胸脯揪住了张二胡,要他当场回话:“我老伍便是状元境的黄天霸,路见不平,要拔刀的,你既有能耐了,也照老样子碰碰我试试看。”一把把张二胡搡出去,又对众人说:“都哑了,刚刚倒是一个人该了三张嘴,就指望老子出头,你们看?”张二胡胸口略略有些痛,想这事大约是要结束了,也不吭声,哭丧着脸。三姐过来护着他,说什么黄天霸,什么打抱不平。该了身牛力气,只拣软的捏拉倒。夫子庙邪头多呢,有本事找他们去,别跟上次一样,屎差一点揍出来。老伍骂道:“好男不和女斗,你若是个男的,不打出屎来,老伍没脸在状元境里混。二胡,你说今天这事怎么了结,不能光凭着个臭娘们挡在前面就算事。难道杨矮子就叫你白打了,我老伍就算白来了?倒是快开口,这王八脾气,真憋死人。”说着,见张二胡身后有人悄悄地伸出腿,作势要推他。张二胡一惊,仓皇后退,差点绊跌跤。众人笑得嘴歪,老伍喜气洋洋,亮出一口白牙,把拳头握起来,慢慢地往张二胡的脸上放,总以为他会躲让。没想到张二胡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木然地瞪他,反挡住他拳头的去路,只好把拳头抵在张二胡脸上。小天宝一直在旁边看,猛然冲过来,在老伍腰眼里实实在在地咬一口,痛得他大叫,抬腿把小天宝踢开。张二胡伸出双手同时去抓老伍,一把脸皮,一把头发,发疯似的硬揪。老伍晕了一会,才想起动拳头。偏偏三姐又窜上来,用膝盖撞他屁股。老伍前后都要照应,急得大叫把三姐拉开,额头上,腮帮上,肩膀上,还有胸口,早不知让张二胡打了多少下。一帮跟来起哄的,目的都在看张二胡的好看。张二胡是状元境最差的男人,最蹩脚,最没用。因此一帮中,有拉偏架的,有乘机吃三姐豆腐的,也有的为了向老伍交账,死抱住小天宝的。三姐胸前叫重重地抓了一把,痛得哇哇叫,跳手跳脚地海骂,往每一个男人身上吐唾沫,手抓,头撞,脚踢。张二胡被打倒在地上,老伍乘胜不肯歇,拼命地踹。三姐从一帮男人手里逃出来,和老伍厮杀拼命。老伍那地方叫三姐捏了一下,一时出不出气来,脸疼得发黄,两拳头朝三姐乱打。打倒在地上,抬脚又是乱踢,踢累了,还是不解气,又往她身上啐口水,再看张二胡,躺在地上不动弹,不止一个地方流血,哼不出声来,说不出的得意,懒洋洋骂了一声,领着一帮人慢吞吞地去了。走出一段,又回过头来叫道:这只是小小意思,日后见了,还要打打的。见一次,打一次。见十次,打十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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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胡怀疑自己的肋骨断了一根,尖尖地戳在肺叶上。一吸气,痛,憋住气,还是痛。两个眼圈都是青的,仿佛戴了副黑眼镜,鼻梁也歪了。总以为要在床上躺一辈子,痛了足足三天,第四天才意识到三姐比他伤得更重。三姐说:“你才看见,这算什么。看,这颗牙都断了,你看这。这畜生,哪是个人。都几天了,我下头还流血呢,也不知叫他打在哪了,操他家八代祖宗。”三姐咧开嘴来让他看,果然嘴角边少了颗牙,绛色的牙床肉张二胡看了心痛,便说:“赶明儿,我给镶颗金牙。”三姐笑着说:“光镶一颗,算什么,我听说如今女人都时着满嘴的金牙,特地把好好的牙齿拔掉呢。光镶一颗,难看死了。要不这边也拔掉一颗,一边一个,对称着,你说呢!”张二胡说:“你高兴,镶一嘴的金牙也行。”“狗屁,”三姐故意把牙龇出来,无声地笑着,“满嘴的金牙,才难看呢,再说,要拔一嘴的牙子,你想痛死我?”张二胡听了,乐呵呵地笑,三姐又说:“早两天听你老哼,吓死我了,只当什么内伤。你也是的,充什么好汉,他们那么多人,又是存心的,不该跟他们打。我当时也急了,他们那么多人打你。”张二胡还是傻笑,三姐说:“笑什么?我们的天宝也是好样的,发起傻来,和你一样。你别说,真要是打,一对一,他老伍没准不是你的对手。杨矮子那天叫你打成什么样子。说你傻,当真有些傻劲。”张二胡说:“我若是没有打了杨矮子,这次非告他不可。”“告他个屁。差不多都是叫花子一个,倒想和他去打官司。吃饱了撑着难受是不是?”“要说,他来寻事,总算是有借口的,我想杨矮子说不定还躺在床上呢,你说会不会?”“我真不好骂你。总是一味地老实,所以说马善好骑,人善好欺,状元境的这些畜生,欺的就是你老实。你当着没有杨矮子这桩事,就会放过你?这条街的脾气你不知道,谁老实,谁就惹人欺。还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打你?”张二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挨打。老实人受欺,倒是听说过,也不新鲜。骑善马,欺好人,这话,他那个死了的妈,不死的时候老要说。一个人背后想想,当真悟出了些道道。一句话,既然大家都说,没理自然有理。他不是个读书人,不知道那些之乎者也的书上,中国的老夫子怎么说的,似是而非地记住一句话,就是“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初者,不外乎是娘胎里出来的意思,性本善也,就是,就是本来就善。人之初,性本善,因此马之初,性也善。因此马善该派被人骑,人善该派被人欺。人既然能欺马,自然能欺人。因此,人该派被人欺,又该派欺负人。人不被欺负不是人,不欺负人也不是人。想了一阵,再想一阵,张二胡只觉着脑子里有些乱,好像有人在吵架。总以为想通了,原来还是不通。又过了几天,三姐的伤也好了,不再流血,身上的肉一块块活出来。张二胡好了伤疤忘了痛,忙得像个新郎倌。去茶馆的次数也少了,买了把考究的宜兴茶壶,屋前屋后捧在手上,说不出的神气。又新添了喝酒的嗜好,一日三餐两次花雕,把个小丫头支使得团团转。小丫头一身的肉,一脸的肉,屁股圆鼓溜秋,他醉眼朦胧,越看越是觉得小丫头胖。三姐弄不清张二胡哪来这么好的精力,背了人悄悄问他,该不是吃了什么药。他想了想,说自己并没有吃药。三姐感叹一声,说自己老了,又问他有没有发现她在变。“变,什么变了?”他刚有些酒意,腿发软,眼发花,血往脸上涌。“难道我就没老?不觉得这肉都松了,你摸。喏,还有,是骨头,都摸到了,你摸呢。我告诉你,女人好的时候,身上没有骨头的。女人一有骨头就不行了。”张二胡想,没有骨头的女人,到底该是什么样子,想不出来。眉头紧皱着,真正动了脑筋。想半天,想不通。三姐一双利眼,剪刀似的在他身上绞着,嘴角一抿,看透了心思说:“你别急,就这腔调,给你养个儿子也行,信不信?”说着,见他脸色有些变,变灰,酒意仿佛都从脚底下淌掉了,又笑着说:“你傻着脸干什么,若嫌这话不中听,耳朵塞起来。不要你这样子,我要你笑,笑,听见没有?”张二胡拗不过她,只好笑。笑着,又望着三姐笑得很勉强,薄嘴唇里露出两排白的牙齿,少了颗牙的黑洞洞,心里一阵酸。想当年初见三姐,一笑,一动,全不是今天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酸。三姐说:“你这哪是笑?这是用笑在骂人,当我不知道,我不要你笑了,不要笑。”张二胡还是笑。三姐伸出手,在他脸上摸,说:“你干吗还要笑,当真不听我话了,是不是?看我打你。”真的在他脸上轻拍了一记,关切地问:“我给你揉揉腰,要不要?”张二胡说自家腰不酸,反过来要为三姐揉。三姐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怕你这几天辛苦了,给你揉揉,有福不享,活该,累死了你才好呢。张二胡说:“我是盘狗肉,上不了台盘的。”三姐笑得要弯腰,眉毛高高地扬起来,“狗肉,狗肉怎么了,我喜欢吃!”说着,作势要打他,,咯咯地笑。
第四章
1
张二胡出门闯荡,结识了个朋友。朋友姓顾,名天辉,是个世家子弟。天辉不高不矮的个子,一脸络腮胡子,因为家道早已中落,倒不嫌张二胡出身寒微,既和他交了朋友,就拿他当朋友看。天辉有个哥哥在军队上干事,不知怎么就到了南京,不知怎么就升了团长,他有心让朋友见见做团长的哥哥,又有心让做团长的哥哥看看阔朋友,一时找不到合适机会。张二胡被老伍打伤第三天,天辉专程来请他,见他鼻青脸肿地歪在床上,不像能出门的样子,便约好十天半月后再来请。隔了一段日子,张二胡和三姐一同去见天辉哥哥,刚出状元境,迎面碰上老伍,极蛮横地又是一场挑衅。天辉一时性起,捋起袖子要打架。总算被人拉开,见了哥哥,愤愤不平地告状。做团长的哥哥,武人有点书呆子脾气,不相信天下真有这种不平事,吃惊地直摇头。又见张二胡夫妇送了一份厚礼,客气一番收下,吩咐手下人沏茶备饭。张二胡见团长面善心慈,客气话一套一套,又仿佛似曾相识,也不拘束,有茶喝茶,有酒喝酒。三姐奇怪团长家怎么没有女眷来陪,团长尽管客气,眼里并没有她,便眉来眼去和天辉说笑。天辉原是个会说话的,一会儿说哥哥打仗如何如何,一会儿说张二胡做生意怎么怎么,说的都是好话,却不让人觉着尽是恭维。团长说:“天辉一张嘴,放出好话来是一等的。兄弟我既做了军人,也只能干这杀人的勾当,虽是小有功劳,无味得很,实在不值一提,不比张先生,运筹小楼之中,没有滥杀无辜的罪名,没有丢官弃职的风险,算盘珠子一响,黄的白的,哗哗地就有了。因此,张先生你看,兄弟我虽做了团长,却不让天辉吃军队这碗饭。要说,让天辉弄个连长团副干干,总不难,为什么,唉,也是留条后路的想法。当兵吃粮,到底是提着脑袋的交易。”天辉望着张二胡,笑着说:“你听他的,我哥哥才叫有主意的呢,我们这是一军一商,如今这年头,兵多,匪多,军队里没有些势力,能成大生意?老实说,他兵是当成了,没几年,就是团长,是我这做弟弟的不争气,做点生意,全是赔。要是有你张先生的本事,我哥哥准乐死了。哥,你说是不是?”团长笑而不答,喊大家喝酒,吃菜。席间一只大白猫忽然蹿上桌子,张二胡三姐吓了一跳,三姐酒杯差点洒了,伸手便要打。天辉忙扯了两根鱼骨头喂它,一边喊底下人赶紧为猫咪准备吃的,一边笑着向三姐解释:“这猫咪,它若不吃饱,我们谁也别想吃安生。”三姐说:“这么大的猫,一天得吃多少鱼呢?”天辉笑着,望望张二胡,还是对三姐说:“多少鱼也得吃。你不知道,我这位哥哥,是怎么喜欢猫。这猫咪,哪里是猫,简直就是我哥的老婆。你问他,哪天不睡在他床上的。”张二胡、三姐听了,笑出声来,团长说:“别听他瞎讲,不过我这猫——”天辉打断说:“上回有个财主,土佬儿一个,看上我哥了,要把千金嫁给我哥,我对那小妞说,我哥这猫可是喝醋长大的,妒得厉害,你嫁给我哥,夜里睡了,真得当心,别让它咬了鼻子。那妞差点吓死。”团长笑着说:“还说呢,这桩好事就是让你搅了。”天辉说:“我搅的?”掉过脸来,笑嘻嘻地看着三姐,“土佬儿一个,能有什么像模像样的女儿,十来岁的大黄花闺女,不是我损了她,也不是我存心捧你张太太,远没你这个味呢!”三姐脸一红,骂他胡说。天辉说:“我哥若为几个臭钱,讨这么个妞,也太不值,响当当的团长,枪一响,黄金万两,愁老婆?”团长正色说:“越说越不成话。你们看,我这弟弟,也怪我,都是我宠坏的。”见张二胡面前的酒不动,便站起来劝酒,张二胡过意不去,一口把酒干了。三姐喝多了,头有些晕,雾里看花似的打量客厅里的古玩摆设,又对着墙上的一幅字出神。上面的小字都认识,当中一个大字龙飞凤舞,不认识,问天辉,天辉说是草书的“虎”字,乃是北洋极有名的一位大帅的墨宝。三姐久闻大帅英名,恭维团长的人缘和风雅。团长扫了那幅字一眼,说字写得并不怎样,挂在那儿,原是吓吓人的:“我若写,也不比它差,起码根基比他老人家厚。”说了,又劝张二胡喝酒。张二胡还要喝,三姐出来阻止,不许再喝。团长大笑,说:“太太的话不能不听,这酒,我自干了,请看。”仰头一举杯,再斟满,因为张二胡和三姐夸他的酒量,乘着豪兴,连饮两杯。天辉说:“张先生,张太太,今天真是不容易,我哥难得这么高兴,实在是大面子。”三姐说:“团长既然这么给面子,应当再喝一杯。”站起来,捋袖子要倒酒,天辉大喊不行,说要醉的,他哥懒懒地挥手,说不能抹了张太太的面子,当真把酒喝了,把个空杯子给三姐看。天辉望着桌上的残杯剩羹,突然说:“哥,你别尽喝酒,人家张先生还有事求你呢。”张二胡和三姐听了一惊,团长也是一怔,睁着红眼睛,极严肃地望着天辉。天辉说:“张先生要和你合伙做生意。”张二胡听了摸不着头脑,正待要问,天辉止住他继续说:“你答不答应,哥,要不我不往下说了。”团长说:“你说刀子,哥,张先生的事,就是我天辉的事,也是你毕敬地向他鞠躬,一改凶神的面目,说只要张先生一句话,立刻就把这狗日的大腿卸下来,腌了吃。张二胡连忙说使不得,状元境的人也跟着求情。天辉说:“别给我七嘴八舌的,嗦什么,还不抵张先生放个屁呢!”众人被冲了一鼻子灰,纷纷要张二胡抬抬手,说说话。张二胡一片声地让天辉关照手下人别打,天辉清了清喉咙,大声说:“妈的,都说马善好骑,人善好欺,张先生不过是为人老实厚道一些,你们这些大狗小王八的,便放出胆子来欺负他。今天不杀只鸡,给你们这些猴儿看看,不知道老子厉害。来,再给我来几下。”老伍挨不住打,心里明白残废了是一辈子事,依着众人的指点,向张二胡求饶,又求三姐。三姐两手合抱,啐了他一口,喊:“你这会了,打死了才好,活该,我看你再神气。”张二胡急了,提高了声音求天辉。天辉叹气说:“张先生,你就是心软。怎么办呢,喂,别打了。张先生一句话,团长听了,都说一不二,还不赶快住手。”看热闹的状元境人听了,更知道张二胡的来头大,想老伍活该挨打,居然会去得罪他,真是老虎头上捉虱子,老母猪往杀猪的家里跑,自家讨苦吃,找霉头倒。好多嘴的,便当众数落老伍的不是,当众夸张二胡的为人。天辉骂道:“别他妈尽说人听的话,日后谁要再和张先生有麻烦,我这班弟兄来一趟也容易,都给我学乖点才是。”那班兵大爷也累了,一个个拍胸脯说:“张先生的事,我们是随喊随到,这样的大好佬,你们竟不把他放在眼里。”看热闹的听了,齐声敷衍。于是三姐又派小丫头去叫桌酒席,菜更丰盛,酒更多,兵大爷吃了,都嫌太客气,说怎么一说就是两席。张二胡不停地劝酒,致谢,又按着天辉的意思,每人临走,打发些盘缠带着。双方又是一大通客气。一来一去,张二胡得了不少好话,着实花了些钱,免不了有些心痛,心痛之余,更害怕今天这一来,得罪人太深,太多。树大招风,只怕日后在状元境日子没办法过。三姐笑他没用,说他是老母猪耳朵,骨头太软。人有钱图个什么,不就是图个痛快,一味老实有屁用。状元境里谁没有欺负过张二胡?善有所终,恶有恶报,今天有机会出口恶气,高兴都来不及,穷担心干什么,天上掉不下树叶来,打不破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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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胡还是张二胡。张二胡又不是张二胡。状元境里没老爷,张二胡乘机做了状元境的老爷。桥归桥,路归路,都觉得张二胡是张二胡,张老爷是张老爷。都觉得喊起来不顺口,听着不入耳,都这么喊,都觉得他实际上有钱,无形中有势,都看不服他,都怕他。都说他不仅认识个把团长,而且和一个更大的官儿有来往。都说,今非昔比,他与谁谁谁换了帖子,与谁谁谁拜过把子。张二胡一顺百顺,张二胡一通百通。一年后,跟着老爷先生一道,张二胡该学的,都学了,能会的,也会了,只差不敢嫖。嫖不是桩容易事。虽然口袋里有钱,又有一班高朋阔友的教唆、指点,张二胡免不了出洋相。吃花酒,总被那些风尘女子乡巴佬似的取笑。要不是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三姐身体一天比一天坏,他绝不会破了平生不二色的记录。平生不二色也不是桩容易事。张二胡本分人,破了二色以后,仿佛一块白布有了污点,很有些女子初次失节的苦恼,心里暗自后悔,横竖觉得对不起三姐。三姐不再怀孕,他总以为是自己宿娼的罪过,况且每嫖一次,三姐的病就加重一次。三姐的身体越不好,他对她的感情越深。感情越深,越要后悔。越后悔,越管不住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一发则不可收,他守不了贞又失了节,因此明知不对,明知不该,又只好勉强为之。嫖一回,懊恼一回。当时秦淮河一带名妓如云。在清朝末年,南京有三多,驴子多,婊子多,候补道多。到民国惟有婊子久盛不衰,什么九月红,樊宝玉,陈小红,红极一时。偏偏张二胡风流得稀奇古怪,别人猎艳都找身价高的姑娘,他却喜欢下等的野鸡。婊子的名声大了,反吊不起他的胃口。好像妓女的身份越低,越有玩的乐趣。又好像妓女的身份低了,才有些对得住三姐。三姐从不多疑,做梦也不信张二胡会失节,病歪歪的时候,也说让他出去松松。他支支吾吾,一副又紧张又害怕的样子。三姐索性放心地大方,大方地放心,有时也会起一点点疑心,故意想通地说:“也没什么,你既是个爷,那地方本是爷们的去处,别当着我会吃醋。男人里没一个好东西,当我不知道,又不能找根绳子拴住,什么应酬不应酬的,既是吃了花酒,又和那妖精似的婊子坐在一起,你这家伙,你这家伙能老实?就不信当真只吃素!”又叹气说:“我这人,最不知什么是吃醋,你若有心要去,只管去好了。我拦过你没有?没有吧?要拦也拦不住。不过话挑明了最好,我说过,兔子不吃窝边草,贼不偷邻居家,你别以为这家里放着花钱的老妈子,老的不老,小的不小,就是现成的两个数。我这性子你知道,掺不了沙子,揉不进灰,你试试看!”老妈子背后听了,无端的一番羞辱,恨得冲镜子咬牙,和张二胡白眼来白眼去,眼里冒得出火来。小丫头少一窍,越吃越胖,越觉得老爷是天下最老实的人,不知道老妈子为什么不让她和老爷单独在一起,有心作对,得空便往老爷房里跑。张二胡恨自己不争气,不能整日守在三姐身边,又恰如喜欢逃学的小学生,有机会就往秦淮河奔。奔多了,沾上一身脏病。开始只是周身痒,手伸在棉袍里死命地挠,接下来皮肤上成片的红斑,小的像樱桃,大的像铜板。好歹瞒住了三姐,偷偷地找医生看,又按着报上的广告,胡乱地买药吃。药吃多了,一时好,一时坏,竟不知有效没效。请教有病同苦的,议论不一。有的说看西医最有效,既然病自西方来,吃洋药名正言顺,恰恰符合问病求源的义理。有的说西人之药不足为训,终究病毒藏在中国人身上,因此,对症下药,不仅得看病,更要看人。洋药都是有毒的,譬如鸦片。西洋人野蛮,强壮,服洋药所谓以毒攻毒,一来二去,药到病除。中国人平和,体弱,服洋药难免以毒攻心,三下五下,病入膏盲。张二胡听张三话,吃李四药。听李四话,吃张三药。折腾来,折腾去,总算遇到一位赛爷。赛爷,上海人,真名真姓已不可考。都知道他是个大家子弟,祖父辈名望很响,改名变姓,是不愿辱没祖宗的意思。他的个子极高,精瘦,长手,长脚,长马脸,一头长发。又是个长舌头,特别地会说话,带着甜甜的上海口音,吹起上海三十年来艳迹,头头是道。张二胡最初和他见两次面,听他三次说胡宝玉。胡宝玉,北里烟花领袖。当年上海花丛,又有四大金刚之说。所谓四大金刚:林黛玉、陆兰芬、金小宝、张书玉。赛爷自称和林黛玉来往最密,张二胡既吃了他的药,便有义务陪他一起回顾历史:“要说林黛玉,姿色不过中上。现在娼妓中,行浓脂浓眉,其实不晓得,都是学的林黛玉。为啥?这林黛玉刚做皮肉生意时,名声还不响,只要是嫖客,有求必应,因此得了病。我刚刚看见她,脸上全是疤,眉毛也脱了,虽然治了她的病,这疤痕是去不掉的,眉毛也按不上去的,因此,只好涂浓胭脂,画浓眉毛,懂不懂?”张二胡不知自己是否也会脸上有疤,掉眉毛,小心翼翼地听他的话。听他大谈当年在上海怎样出风头,怎样妓女嫖客盈门,怎样被父亲害怕有辱门风撵出去,怎样游了半个中国,嫖了半个中国,又怎样终于看中了南京这块宝地,在秦淮河边找了个地方住下。谈到临了,才是张二胡的病,赛爷说:“我不是卖狗皮膏药的,我的药,信不信由你,治不好病,不收钱,我的名声要紧。”张二胡服了赛爷的药,一天两天不见效,三天五天不见效,到了七八天,天天大便出血。他见了鲜红鲜红的血,心里慌,说给赛爷听。赛爷听了也怕,只说他治好的不是一个两个,大便要出血,没听说过。“你若是有别的毛病,治不了的,别好好地坏我名声。俗话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的药,只治一种病,吃死不管的。”张二胡问药是不是还要吃,赛爷说:“药当然要吃。你若不相信我的名声,最好到上海访访。林黛玉就是吃的这药。大便出血,我不管。我的药从没吃死人,你吃死了,我不管的。说好治好了病拿钱,治不好,不要钱的。”张二胡不敢再吃药,药一停,病就厉害,汁水淌得到处都是。于是又拼着命吃,这一拼,大便竟不出血,渐渐浑身的疮也收了口。再渐渐病也好了。谁想到老天爷不作美,病在他这里好了,却跑到了三姐身上。三姐因此知道张二胡的作为,气得跳上跳下。大闹了几次,又摔了几回碗。张二胡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知道自己把三姐害苦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仍旧请赛爷为三姐治病。赛爷因为治好了张二胡,神气了十倍,不冷的天,穿着皮袄,兴冲冲地喝酒,又是大谈林黛玉。然后才看病。三姐让他看了一会,突然执意不肯看。赛爷说:“病不瞒医,我既做了医生,什么东西不让看?别说你,就是林黛玉,又怎样?老话说,隔层布,隔十里路,不让看,药是不能开的。”说了,极不高兴地离去,红着脸,一路唠叨。三姐背后大骂赛爷用心不好,又怪张二胡不该跟他来往,“人脸上没肉,也有四两豆腐,他竟然这样,你再理他,也算不了人。”张二胡犟不过三姐,只好胡乱地给吃别人的药,吃了不少,总是不见效。没办法再去请赛爷,一请再请三请,那赛爷搭足架子来了,远远的不肯走近,长鼻子狗似的嗅了嗅,说:“都烂成这样,哪是治病,分明想坏我的名声!”匆匆地开了张方子,匆匆走了。三姐叫病磨得失了威,忙不迭地让老妈子把药煨出来,不等凉便喝。一连喝了十几天药,,不见效还是不见效。可怜身上广疮遍体,脓血淋漓,病得不成人样。到后来刚有些起色,又一味地发起高烧来。人只管瘦下去,皮粘在骨头上,推都推不动。三姐说:“我怕是不行了,你看,你做的好事。”说了,凄惨着笑。张二胡恨没地方能买后悔药,又恨为什么自己的病会好,呆呆地坐着,呆呆地看着三姐,不吃,不喝,呆呆地流眼泪。三姐看了,心里不过意,说:“看,哭什么,又没怪你。”张二胡说:“怎么不怪我,我把你害苦了。”用拳头擦眼睛,心里刀割似的。三姐病得只剩下温柔,裹着棉被坐起来,又让张二胡坐在她背后,让她歪着,两眼默默地注视着前方,注视了一会,把头靠在他胸前,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别太难过,我这辈子,欠你的账太多,就这一桩,还抵不了你的债。”张二胡听了,心里又是一阵刀割,眼泪刷刷地落下来,滴在三姐的颈子上,三姐说:“谁不做错一两桩事,况且爷们嫖嫖,也是在理上的,只是不该你那样,又不是没钱。我不要你太难过。”正说着,外面三个小的,为争什么东西打起来,最小的哭着进来告状,三姐一边有气无力地喊老妈子照应一下,一边喊天宝“你人大,要听话”,一边流泪说:“这辈子,不为你生个儿子,死也不甘的。”张二胡止不住地哆嗦,像打摆子,又怕三姐冻着,弯过手来,连被子一起抱紧三姐,不说话,又仿佛什么话都说了。两人都是说不尽的感激,时间僵住了好一会,三姐回过头去,把眼泪擦在张二胡身上,笑了一会,才笑出来,说这样大家都累,要他抱床被子垫后面,又示意他紧贴着她身边坐:“我冷,靠在我身上好了。”张二胡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弄。”三姐说:“我就要这么坐着。人一病,便没了志气。我知道,天宝你是喜欢的,你人心好,不会亏待他们。你日后总要讨人的,总要有儿子,女人的心眼都小,听我一句,不要太怕女人,你吃了一辈子怕女人的亏。女人怕了男人,这才好。女人的凶都是假的。不,你别这样,你再讨一个,我不怨你。这比去那种脏地方好,找个干干净净的姑娘,听我一句。”张二胡只觉得死的威胁正向他逼过来,三姐的声音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遥远得听不清楚,又好像凭空吹过的一阵清风,既感觉到了风的存在,又很难描述风的实在性。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数个蜜蜂嗡嗡飞过,一颗心空落落地悬着,过去的事,眼前的事,将来的事,一古脑地涌过来,急雨般地抽打着干枯的沙地,一滴一点,一点一滴,滴滴点点都在他悬着的心上。三姐坐着嫌累,迷迷糊糊地忽然想困,折腾了一会刚躺下,又没了一丝丝睡意,见张二胡垂着手傻站着,要他坐,又说:“你拉会二胡我听听,这阵子总听,不听倒难受了。”张二胡问她拉什么曲子,三姐想了一会,说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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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说死就死,她死得很突然。大清早的,张二胡醒过来,外面唱着噪耳的喜鹊声,一缕太阳光从东窗的缝里挤进来,十二分地晃眼。正是阳春三月让人骨头发酥的日子,他懒懒地翻过身去还想睡,一摸三姐,人已经冰凉。坐起来怔了好一会,才想到叫人,叫了好几声,老妈子慢慢地来了,一摸,放出声来嚎,嚎了一阵,见张二胡失魂落魄地还坐那,拖着哭腔说不成声,“老爷,老爷,太,太太太太”地乱喊。张二胡陡然明白三姐真的去了,耳边响着三姐最后的几句闲话。三姐说:人命里注定没有太平日子的,日子一太平,准有事。他不懂为什么该是这几句话,成了三姐临别的箴言。张二胡一生里只求太平。一个求字,包含了多少恩恩怨怨,包含了多少痛苦烦恼和欢乐,求太平,太平求到了,终究还是不太平。太平和不太平一字之别,却如两股道上跑的车,风马牛不相及,又好比用竹竿去钩月亮,真不知要差多少多少。张二胡有一种心碎了的感觉,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也会冰凉地躺在床上。三姐死了许久,他仍然觉得房间里到处都是她的声音,赶都赶不走。是三姐把张二胡注塑成今天的模样,只有他死了,三姐才叫真正的死。天下万物都概括了阴阳,他不免痴痴地想,三姐或许没死,死的只是一半,另一半是他张二胡的。女人的一半是男人。男人的一半不一定是女人。一个人想着想着便入魔,于是拉二胡消遣,叽叽嘎嘎地拉着,说不尽的苍凉。拉过来拉过去,认定了三姐在听。从此天下万事都省了心,又由省心进而收心。家里前前后后都交给老妈子做主。这老妈子毫不含糊,太太死了,便做了不死的太太。小丫头渐渐长大,不懂的事全懂了,看不服老妈子的嚣张,吵着要嫁人。又隔了几年,老妈子的一个外甥女儿长成了人,水水的一双眼睛,白白的一身肉绷得紧紧的,由老妈子做主嫁给了张二胡。外甥女儿老实得像块木头,张二胡免不了把往日对三姐的情分,都移到她身上。然而仍旧要想到三姐。三姐无时不在,无所不在。忘不了三姐,又怕冷了新人的心,张二胡的二胡不停地拉,越拉,越乱,越苍凉。状元境的人越来越穷,惟有张二胡,在这让人受穷的日子里,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地,叫人眼红地阔起来。小天宝已经成了地道的少爷,放学回来的路上,一般大的孩子,想打谁,便打谁,想怎么打,便怎么打。又喜欢躲在新盖的凉台上,用弹弓射状元境来往的行人。张二胡知道了,说他几句,总算还肯听。新盖楼房的凉台,在破败的状元境里十分辉煌,坐在高高的凉台上,小小的一条街尽收眼底。张二胡常常坐在这,一杯清茶,满腹闲情,悠悠地拉二胡。这二胡声传出去很远,一直传到附近的秦淮河上,拉来拉去,说着不成故事的故事。从秦淮河到状元境,从状元境回秦淮河,多少过客匆匆来去。有的就这么走了,悠悠的步伐,一声不响。有的走走停停,回过头来,去听那那二胡的旋律,去寻找那拉二胡的人。
一九八六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