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情人,你站在大家背后,藏在何处的阴影中呢?
——泰戈尔《吉檀迦利》
1
那天我、童北和乐一鸣在世界公园进行一次送别前的留影。世界公园是为了满足国内旅游和摄影爱好者的好奇心而建造的。按照浓缩的比例仿摹海外的建筑名作:埃及金字塔、法国罗浮宫、罗马古斗牛场、美国金门桥、瑞典斯德哥尔摩森林火葬场、巴西圣·弗朗西斯教堂……估摸有五六十种之多。我们三个好朋友在这些景致前留下合影或单独的微笑。慢慢走到“悉尼歌剧院”前,乐一鸣对童北说:“现在这张是假的,等你到了澳大利亚寄张真的回来。”
童北说:“那没问题。”
现在,游人络绎不绝,照相机的咔嚓声此起彼伏。我们三人在“悉尼歌剧院”前站好,让一位友好的陌生人把我们摄入镜头。然后我们又走向下一个景点,直到拍完所有的画面尽兴而归。
这次活动共拍掉两个三十六张装的富士胶卷,得到七十五张照片(多余的部分属于外快),并且在童北上飞机前及时交到了他手中。两个半月后,我们收到童北寄自澳洲的信,信上说,他已继承了舅舅的遗产,准备在当地开一家小型的羊绒制衣厂。随信他附上了一张照片,果然是以真的悉尼歌剧院作为背景。我和乐一鸣看了,既为童北高兴,又禁不住涌起一份相思之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童北去澳洲转眼已有一个春秋,随着光阴的推移,我们的联络渐渐少了,从前在一起的快乐和悲伤慢慢变成了过眼烟云,年前的那次游园留影也同样在脑海中显得遥远了,只有那些照片还留在一本相册里,却已不大去翻动它了。
2
和那天拍照时的热情相比,今天的淡漠可以说是一种对友情的背叛,分离时间久了,逐渐荒废掉了多年的友谊,这是一种无奈。有时想想,假如当初去澳洲的不是童北,是我或者乐一鸣,那今天我最要好的朋友就是童北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乐一鸣和童北了。所以时间这个东西是不能轻视它的。有一次乐一鸣问我:“有一天童北回来了,我们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好?”我说不会,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乐一鸣问:“那会怎么样?”我说我们会很客气,彬彬有礼地对待对方。说完我打了一下乐一鸣,对他说:“我今天能冷不防揍你一下,说明了我们的友谊。”乐一鸣说:“我懂你的意思,哪一天我们变得客客气气了,就不再是好朋友了。”
说这些话后的一个多月,就是今年秋天的某个下午,读书时的另一位好朋友孟阂冰从新疆来到了本城,一进门他便抱住我,在我身上擂了几下,然后又和乐一鸣拥抱,拍打着对方的肩和背。这一时刻,我对一个月前发表的那番高论有了怀疑。不过又过了一会儿,我所说的那种景象很逼真地出现了,三个老朋友坐下来,表情都很收敛,客气极了。
分开有七年了,孟阂冰老了,看上去至少要比实际年龄大五岁。这次来,他带来了女儿,现在,女孩偎依在父亲膝旁,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看着两位未曾见过面的叔叔。乐一鸣问:“你叫什么?”
“北君,北方的北,君子的君。”女孩说着,露出牙齿笑了,害羞地把目光移开。
我和乐一鸣夸奖着女孩的天真和美丽,孟阂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乐一鸣。
“童北呢?他现在好吗?”他问。
我们告诉他童北去了澳洲,孟阂冰说:“童北这一去,不知哪一天才能见到他?”
看着他若有所失的样子,乐一鸣对我说:“吕韩,你不是有我们和童北的合影吗?给阂冰看看。”
我想起了那些照片,我拿它出来,顺手把唱机打开了,屋子里响起了肯尼·罗杰斯的《故乡之路》,我把相册交给孟阂冰。
孟阂冰接过相片翻动,北君也凑过去看,咯咯咯笑了起来。乐一鸣问她:“看见什么了,笑成这样?”
北君指着照片说:“你们都在装怪样,难看死了。”
乐一鸣逗她:“难看?比你还难看吗?”
北君小嘴撅起来了:“你刚才还夸我漂亮,一会儿就说话不算。”
三个大人都被她的天真逗乐了,孟阂冰说:“叔叔和你开玩笑呢。”
“我知道,我也在和叔叔开玩笑嘛。”北君说。
这句话把大人们逼入了一个难堪的境地,大家面面相觑。我说:“现在的孩子真聪明。”算是跳出了圈外。
忽然孟阂冰停止翻动,盯着相册发愣,坐在右侧的乐一鸣探过身去。“怎么了?阂冰。”他问。
孟阂冰用手指着画面,他的脸色变了。
乐一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奇怪地说:“我想起来了,真像。以前没有发现,被你一指才看出来,怎么会这么像呢?百分之百的像。”
听乐一鸣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凑上去观看。“哪儿呀?你们说的是谁?”我问。
乐一鸣用手指给我看。
“这个背影,你看像谁?”他说。
我眼前的这张照片,景点是“悉尼歌剧院”。画面上,我、童北和乐一鸣攀着彼此的肩膀龇牙咧嘴,在我们身后,有一女孩的背影,正是乐一鸣指向的。我认出来了,我把她认了出来,我知道她不是她,她是那么小,在照片中显得那么不起眼,以至于在以前的浏览中我没有发现她。她的背影,这只是一个逼真的背影,幸好她没有回头,否则便不会使我吃惊,她简真像极了,没有面容的背影,真像。
3
那是一个夏天,天气干燥而炎热,太阳落山后半小时,我踱出了家门,走在没有路牌的小道上,耳边没有风。这是一个住宅小区,有六个新村,我在三村,童北在一村,乐一鸣和孟阂冰(那时还没回新疆)在四村合租了一套房间。今天是周末,是我们约好玩牌的日子,此刻我走在去四村的路上,耳边一丝风也没有,刚冲过澡的我背上又有汗在冒出来,这样的天气,容易让人感到烦燥。
三村和四村衔接的地方,有一块方形空地,有几株树、几只石凳,平时打拳、下棋和乘凉的人都爱聚在这里。穿过这片空地,就到了四村,再拐弯走几分钟,就到了我们的赌场。
可是现在,空地上人很多,以至于我无法顺利地穿行而过,我知道又有一场纳凉晚会在这里举行了,这种基本上属于民间自发的活动,已维持了许多年。初中的时候,我和童北也曾作为文娱积极分子被学校推荐来此一展歌喉。那时人小胆大,一点也不怯场,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再遇到这样的场合却要退避三舍了。这说明什么呢?成长的过程是一种倒退的过程?真是不上台面。
空地上聚集了一百多人,一些身手不凡的孩子还爬上了树。这么热的天,居民们仍愿意拥在一起看那些并不精致的节目,说明纳凉晚会具有某种喜庆的意味。喜庆是中国人崇尚的,还有热闹。
此刻,临时搭起的简易舞台上,正在演京剧《空城计》,一位中年男子摇着折扇,清唱道:“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下面的节目是少女的舞蹈。一个背影,一个长发女孩的背影,穿着玫瑰灰色的长裙,在音乐中轻盈起舞。音符像羽毛,她像一只优雅的仙鹤,那神秘的玫瑰灰像梦的颜色。她很瘦,瘦长,像《罗马假日》里的公主那样瘦,她的背影,黑色的长发,还有缓缓流动的旋律之河,动人极了。
现在,让我们回到那张照片,是它勾起了我的回忆,照片上的背影,很小,却逼真至极,一样的长发长裙,一样的瘦,然而她不是她,她没有回头,所以让我吃惊。没有面容的齐予,让我吃惊。
4
在那里我得到了灵感,女孩的舞蹈如同肢体的倾诉,那么美,那么抒情,神秘的玫瑰灰色的长裙在无风的夏夜飘起。她的脸,瘦削的面容,美丽而纯真,每一次旋转或跳跃都使我怦然心动,她出汗了,眼睛在说话,表达出一种羞愧、喜悦和自信交织在一起的语言。平心而论,她的舞姿不算完美,但是在狭窄的简易舞台上,却能展示出一个辽阔的想象空间,她的专注和投入,加上她诗一样的容颜,让人无法抗拒,而这一切正是我所需要的。
两个月前,我得到了一份报酬很好的合同,为一家内地出版社完成两组不同题材的挂历摄影图片,一组是风景,一组是少女。前者我只花了一个星期便大功告成了,后者却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模特儿而延误下来。此刻,舞蹈的女孩带给我突如其来的创作冲动,她的舞姿在我眼中变成了一幅幅构图,它们是不完整的,但却是非凡的,我断定我找到了她,她就是我寻觅中的模特儿。
我走到后台(那只是一个用布圈成的露天帐篷),等着女孩下场。她下来了,玫瑰灰色的身影一闪,她进了后台,我走到她的身旁,对她说:“你的舞跳得真好,小姑娘。”女孩看着我,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帐篷里的一个女子向我走来,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怀疑的神色。她说:“你是谁?谁让你进来的?”没容我分辩,她就下了逐客令:“请你出去。”
我退了出来,十分钟后,女孩出来了,那个女子也陪同出来,朝二村的方向走去。
我跟随着,我知道她们对身后的存在终会理会,果然,我沉默的跟踪使她们停下了脚步。那个女子转过身(女孩也迟疑着配合了这个动作),不耐烦地问:“你准备干什么?难道你准备一直跟下去?”
“你误会了,我只是想和这个小姑娘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我们洗耳恭听。”
“我是一名摄影师,刚才看她跳舞,发现她很适合在我作品中担任角色。”我把名片交给那个女子。
她接过名片看着,“吕韩,职业摄影师。既然这样,你问问我妹妹愿不愿意与你合作,我不发表意见。”
女孩摇摇头说:“不,我不想,我们走吧。”
女孩的姐姐对我说:“这下死心了,我妹妹说不想。”她把名片还给我,“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走到女孩跟前说:“请你再考虑一下我的请求,这组作品对我来说很重要,请你一定帮助我。”
女孩被我的认真和诚恳唬住了,看着她姐姐不知所措。
见此情景,女孩的姐姐只好说:“这样吧,让我妹妹再考虑一下,我把你的名片留着,如果她愿意,再按名片上的地址来找你,好吧?”
话既然已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只好与这对姐妹道别了。看着她们走远,我想起了约好的牌局,我往回走,经过那块空地时,纳凉晚会周围的人更多了。我的三位好朋友已经等急了。我没有将刚才发生的事说给好朋友们听,我的心里乱糟糟的,牌也打不好,开局的时候我手气很旺,但那个穿玫瑰灰色长裙的女孩老让我打错牌,渐渐我的手就开始发霉了,面前总是一条又臭又长的牌,我很沮丧,没有笑容,摸什么打什么。我听见孟阂冰偷偷对下家的童北说:“这小子怎么了?丢了魂了?”
5
一连几天我都无精打采,那个穿玫瑰灰色长裙的女孩总在眼前挥之不去,我的热情一点点被失望覆盖,已经四天了,女孩不会来了,她也许已忘了那天的遭遇,绝不会来,我必须努力忘掉这个插曲。
又是新的一天,干燥了很多日子,终于下起了雨,雷电交加的雨。窗外,白色的闪电,随后是草席一样卷过来的雷声,恐怖的雷声,让人无话可说。
昨天我收到出版社的信,告诉我那组风景已送审通过,希望少女一组也能如期交稿,这使我不得不抓紧手头的工作,可是令人满意的模特儿至今没有着落。我泡在浴缸里一动不动,肯尼·罗杰斯在房间里唱歌,雷响了,他的歌声被瞬间淹没,然后,他仍在唱《故乡之路》。
我一动不动,看着自己的身体,它苍白无力,纤细的体毛随着呼吸而飘动,像是风在吹着它们,其实没有风,风在户外。
外面响起敲门声,我把大毛巾围在腰际,打开门,那个女孩的姐姐站在那里,闪电来了,把她照得纸一样白,她的手臂和腿都是湿的,一只手提着雨伞,一只手提着裙子,只有她一个人,女孩没有来。
“你好,吕韩,我叫齐戈。”她走了进来。
我从背后打量她,她已长成,湿衣服勾勒出她的轮廓,由背至臀,恍若花瓶。
“你妹妹怎么没来?”我问。
“所以我来了。”齐戈的回答让我立刻明白了她此行的目的。而且,看着她被淋湿的半隐半露的躯体,我猜出了她为什么选择了雨天光临。
肯尼·罗杰斯唱完了,我将唱片换成娜娜·莫斯柯莉。
“你懂我的意思吗?”齐戈转过身来。
“当然。”我上下打量着她。
她很匀称,不胖不瘦,漂亮、高挑、性感,但是没有我所需要的稚气。和女孩相比,她太成熟了,同样是美,女孩是鲜艳的花朵,她却是妩媚的果实。
“齐戈,你也许误解了我的意思,我这次要完成的是一组题为少女的作品,你虽然很美,但却不适合。”我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你也可以拍一组女人风情之类的作品,是不是?”
“可是,目前我没有这样一份合同。”我察觉到了齐戈眼中某种摄人心魄的神色。
“只要你愿意,你能得到这样的合同。”齐戈的声音像丝一样柔软,这是一种摄人心魄的声音。
“你凭什么这样肯定?”我大惑不解。
“阁下是走红的青年摄影家,什么合同不能得到呢?”齐戈的话背后有话,那就是她已知道了我的背景,在什么报刊上看到了关于我的报道。
我语塞了,确实有几家单位找过我拍成熟女性题材的照片,但我拒绝了。因为此类题材稍稍掌握不好尺度便会流于色情,圈子里也有几位资深摄影家因一时疏忽而使多年积累起来的好名声毁于一旦,所以对于此类题材的作品大家都避之不及,此类的约稿也一向是婉言谢绝,更不用说是自投罗网了。
闪电晃过,雷声接踵而至。齐戈背对我开始解衬衫的纽扣,宽大的衬衫具有质感的银色,在我眼中泻落下来,然后是同样银色的短裙、玉色的长丝袜。
她转回身,高跟鞋令她的腿更加修长,她妩媚的体态,充满了摄人心魄的魅力,像一匹良种小马。她的力量,占据了整个房间。
“我美吗?”她说。
“很美,很少有的美。”我说。
“这样的美在镜头中会如何?”她说。
“齐戈,”我说,“也许我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我不从事成熟女子题材的创作。”
“为什么?”她问。
“我没有把握,没有把握的创作是危险的。”
聪明的齐戈听懂了我要表达的内容,她笑了。
“你是担心自己的名声?”笑容在她脸上像水一样涌动。
“如果拍出的照片真的超出了艺术的局限,你不同样感到尴尬?”我说。
“我要拍的并非裸体。”
“问题并不是穿不穿衣服,照片是敏感的艺术,有时候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也会使画面违背原来的意图。”
“你是一个没有冒险精神的人。”齐戈说,“那么我们用另一种方式来对待这件事。”
她从银色短裙的插袋内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她是名时装模特,是酥手时装表演队的队员。
“我们做笔交易,你用你的名声使我成功,作为交换,我可以做你的情人。”她终于将身份和意图显露出来,“我们都是成人,不用拐弯抹角,如果你认为合适,我们立刻成交。”
上帝赋予她美貌,给人以震撼,面对这样的女人,理智像一只小皮球在她的注视中离开了我。现在,什么都在离开我,只留下我的身体,她的呼吸吹动我的头皮。“你愿不愿意和我成交?”她的声音摄人心魄,裸露的身体在闪电中一览无遗。在她手中,我的大毛巾飞了起来,把我的面具和羞耻一起带走。她的眼睛看着我,明媚的眼睛,盛满酒的颜色。
“看着我,会产生灵感。”她一丝不挂,做出各种姿势,使房间里充满女人的身影,她的身影,赤裸的尤物。我上前拥抱她,吻她,缓慢而有力地与她做爱。“没有灵感,只有欲望。”
6
我们在凉席上躺了两个多小时。中午外面的雷雨还在继续,她穿好衣服要走了。她的形体,已经留在我的脑海里,她身体的味道,留在我的身上。晚上,她还要来,带来她的妹妹。我没有送她,我开始后悔,烟消云散的欲望之后我开始后悔,我将为今天的事付出代价。我不恨齐戈,她丝毫没有骗我,她和盘说出她的打算,以身体引诱我,却没有逼我成交,我理智的小皮球回来了,但已太迟,我与她已成交。
娜娜·莫斯柯莉换成了肯尼·罗杰斯。雨到晚上才停,整个下午我在床上仰卧着,像诗人里尔克说的:“眼睛里有些东西,绝非天空。”我的眼睛里没有天空,房间里飘满的是空虚和女人的气息。我什么也不想,浑身赤裸,张着眼睛,外面的雷电没有了,我睡着了,直到敲门声把我唤醒。
孟阂冰来找我,他的脸色灰暗,文联的录用通知书仍没有来,他的情绪低落,准备回新疆一次,他的父母来信说,祖母身体不好,可能过不了这个夏天。他准备回去,顺便把诗集出版的事落实下来,他小学时的一位同学在当地的一家出版社任编辑。说到诗,他的脸上才有点兴奋,诗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就像摄影对于我。
我对他说等一会儿将有两位美人光临,是我新找的模特儿,一对姐妹,姐姐叫齐戈,妹妹叫齐予,很美,是两种不同的美,截然不同的美,就像诗和摄影,一种是抽象的美,一种是具体的美。
听到了敲门声。我说:“她们来了。”
我趿着拖鞋去开门,玫瑰灰色的长裙女孩,她站在门口,一个人,齐戈没有来,她很害羞,害羞的眼睛,不敢看我。
“欢迎你来,齐予。”
“我姐姐淋了雨,发烧不能来了。”女孩说。
“没关系。”我说,“认识一下我的好朋友,孟阂冰,他是一位诗人。”
孟阂冰伸出手,女孩缩了一下,伸出手,他们握了一下,女孩笑了,害羞的笑容,她的手臂又细又长。
我们重新回到房间,肯尼·罗杰斯就在我们旁边,他的歌声语焉不详。女孩站着,不知所措,手指在互相玩弄,这样的画面,让人怦然心动。
“你很爱跳舞?齐予,你的舞跳得很好。”我说。
“我爱跳舞,小时候就喜欢,但总跳不好。”女孩的手指交错在一起。
“齐戈说你是小鹰艺专的学生?”
女孩点点头。
“那是一所好学校,我的一位好朋友在那儿教书。”我说。
“原来你在童北的那所学校上学。”孟阂冰说,“那是不会差的。”
女孩笑了,诗一样的笑容,让人怦然心动。
“我知道童老师,他不教我,但人家都说他的表演课上得很好,原来你们都是好朋友。”女孩说。
“他是一个好老师,还是一个好演员。”孟阂冰说,“我们是同学,又是多年的赌友。”
女孩笑了:“你们也赌博,搞艺术的人也赌博?”
“偶然玩几局,消遣而已。”我给女孩一罐饮料。
女孩吸着吸管,乳白色的液体升起来,她的羞愧又出现在眼睛里,她垂下眼睑。
“齐予,你是不是经常拍照?”我注视她,她的眼睛里出现了迷茫的神色。
“我不常拍照,不要紧吧?”她问。
“那你是不是喜欢?”
“喜欢。”她说,“可我照片里不好看,你会失望的。”
“你很美,照片里会更美的。”我说,“跟我来吧。”
我的工作室是一个二十平方米的房间,女孩跟了进来,孟阂冰站在旁边,靠在墙壁上,看着女孩。
我镜头中的女孩不知所措,没有笑容,没有自信(目光中的倔犟也不翼而飞),与纳凉晚会上的女孩形成对比,肢体构不成美感。“我不行,我知道你会失望。”她笑了,勉强、自嘲的笑容,她咬着嘴唇。
“不要紧张,这只是试拍。”我说。
她的姿势仍旧僵硬,没有张力,她不再笑,已白费了十几张照片,她越来越紧张。孟阂冰说:“要不要音乐?”
我被提醒。“差点忘了。”我对女孩说,“齐予,我放一支舞曲,像那天一样你来跳舞好吗?”
女孩点点头,音乐来了,她便跳起来,旋律中,她的局促慢慢消失了,玫瑰灰色的长裙款款飘起。我又看见了她,她的黑色的长发,纤瘦的身影,她笑了,眼睛里是喜悦之光。我按着快门,把她的舞姿连同她诗一样的容颜记录下来,她化作了一只鹤,她的瘦削的面容,表现出一种优雅与超然,她细长的手臂变成了翅膀,宽大的裙子在旋转中翻飞。她笑了,与刚才的笑完全不同,在她的舞蹈中,镜头消失了,我和孟阂冰也不复存在,空气中充满了她的身影,将她不算完美的舞姿渐渐淹没。此刻她就是纳凉晚会上的那个女孩,她出汗了,她笑了,她的稚气,她的让人无法抗拒的少女的美,正在成为图画。我听到诗人说:“她是天生的舞者,你的镜头装不下她。”
7
又是周末,齐予的照片洗出来了,除了前面的十几张,其他的效果都不错,作为试拍,能得到这样的一些照片是令人满意的,我在其中挑选了六张尤其好的,做了进一步的加工,晾干放在桌面上,我听见齐戈在一旁说:“真棒,真的很美。”
“是很美。”我说,“美是一面镜子,人人都想照一下。”
齐戈是晌午来的,她换了装束,与上次的妖艳不同,她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素雅而宁静的淑女,一袭白袍,扎一根紫色腰带,还在头上戴了一顶香蕉形的宽檐凉帽,一双白色高跟鞋,让我吃了一惊。
她等着我洗出那些照片,一直到中午,我们共进午餐。她解下帽子,把头发放下来,我看着她,和她干杯,酒杯里是泛着泡沫的冰啤,她一饮而尽,这已是第三杯,她脸上涌起了红霞,我注视着她,白袍里面的躯体全被衣服覆盖,却仍在我眼中。她笑了,看透了我的心,站起来,把袍子脱掉,她看着我,问我:“怎么不说话?”这使我想起一句苏格兰格言:你从不与风说话,又如何向情人倾诉。我笑了,看见她一览无遗的Rx房。很美的Rx房,一对Rx房。我站起来,她为我裸身,我的衣服在她手中变成一堆地上的云朵;她为我裸身,使我一丝不挂,可以与她做爱,进入她的身体。我这样做了,她是一个尤物。
下午,我们离开凉席,走进工作室,我为齐戈拍照,她在镜头前做出各种造型,她的白袍及香蕉形凉帽都已回到身上,她又变成了淑女。她笑了,络绎不绝地笑,抿嘴而笑、露齿而笑、侧身而笑、如水一般涌动的笑,我把它们摄入镜头,我的情人的笑容。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们从工作室出来,继续我们的午餐,很快,我们又回到凉席上做爱。然后,齐戈裸着身体站起来,取来桌上的照片,六张照片,齐戈一张张欣赏着,赞不绝口。
“齐予看见会很高兴的。”她说。
照片上的女孩,优雅、迷人,有一种孤寂的美、稚气的美、与世俗不相干的美,她就是齐予,少女齐予。“真的很美。”齐戈说。
“你也很美。”我说,“你是一个美人。”
齐戈笑了,亲吻我的脸颊,她的Rx房在我肩头擦过,她问:“喜欢我吗?”
“喜欢。”
“喜欢什么?”
“你。”
齐戈的提问没有用“爱”,而用了“喜欢”。而我的回答用了“你”,而不是“你的身体”。我们都笑了。
“晚上干什么?”齐戈问。
“赌牌,没有特殊情况,每个周末我们都赌牌。”我说,“四村有我的一个赌场。”
“我也去好吗?”
“你要去?”
“去看看你的赌场。”齐戈说。
8
我们来到赌场,像上次那样,我继续输牌,齐戈坐在我身边,嘲笑我的输。可是并非我一个人输,童北和乐一鸣也在输,一个劲地输,不怀好意地输,把孟阂冰弄得面孔通红,他终于站起来,一推牌,把赢的钱都扔在桌子上。
“你们是赌钱还是送钱?太瞧不起人了。”敏感、激动的诗人说。
“何必呢,阂冰。”童北说,“一点赌品也没有。”
诗人脸上的红潮渐渐隐退,面色变得苍白:“你们这样,不是逼我去了不回吗?”
乐一鸣把他劝进了里屋,片刻,诗人的哭声传出来,像女人的哭声,也像时续时断的排箫。
我很吃惊,把脸转向童北。
“文联没有录用他,白白等了一年多,太陷害人了。”童北说。
我看着童北,无话可说,连苦笑也没有。
“现在他要留下来的唯一机会就是读博士生了。”童北说。
乐一鸣走了出来,对我们说:“阂冰说他下个礼拜回新疆。”
我不吃惊,因为我事先已知,我故意输钱也是因此。我想知道的是,我们的诗人在此刻回家,不知还会不会重返本城。
9
若干年后的今天,孟阂冰已是一位文学教授,他没有留在本城,回到了新疆,他不再写诗,人已老了,其实我们都是四十不到的人,他的年轻的老(相对老人的年轻)是真的老。这次来,他带来了女儿,他翻着照片,女儿在旁边观看。他发现了那个背影,先是乐一鸣,随后是我,都凑过去看,我们把她认了出来,没有面容的齐予,她不是齐予,不会是,但是像极了,一模一样的像,她出现在照片里出人意料。
那年夏天,孟阂冰在失望中踏上了回乡之路,我们都认为那将是一次长别,大家都去火车站送他,就像后来我们送童北去澳洲时一样,一样的嘱咐,一样的忧伤,一样的难舍难分。诗人走了。剩下的三位好朋友一起离开月台,一路无话。
晚上,齐氏姐妹来看照片,齐戈又换了装束,粉红色衬衫配浅绿长裤,漂亮女人穿什么都是一种美,何况她又是时装模特?齐戈进了房间,齐予也跟进来,她也换了衣服,虽然长裙依旧,颜色却改成浅绿色,和齐戈裤子的面料一模一样。她们在沙发上坐下,手里都有一把折扇,檀香木扇,她们轻轻摇晃,因为远,我没有闻到香味。我从冰箱里取出饮料,调整了一下电扇的方向,把易拉罐给她们姐妹,电扇的风吹过来,姐妹俩收起手里的折扇,谢了我的饮料。
我把弄好的照片给她们看,她们都笑了,赞美我的手艺,其实是赞美自己的美丽,我和她们一样高兴。她们看完自己,又交换着对方的照片,齐予只有六张,齐戈有十七张,齐戈在照片里同样美丽,而且在镜头前的造型十分舒服,表情也很自然,所以她的照片有很大的选择余地。但是欠缺的是,它们只是常见的美人照,任何稍有镜头感的摄影师都能得到它们,作为艺术家的摄影,这些作品中看不到性格,它们是一些会立刻被注意又立刻被遗忘的照片,和齐予的那些完全不同,齐予的照片,在形体之外,有力量存在,它分布在每一块阴影里,这种力量与镜头吻合在一起,构成简单而丰富的美,这样的美,不会被迅速记住和遗忘,它属于永恒。
照片又从姐妹俩的手中调换过来,她们看着自己的照片,爱不释手。齐戈说:“这些照片除了编本挂历,余下的是不是可以拿到报刊上去发表呢?”
我注视着她,我说:“上次玩牌时你见到的乐一鸣,他是《南方人间》的记者,这事让他去办吧。”
“实在好极了,谢谢你。”齐戈说。
“这下你可以出名了。”我说,然后我把头转向女孩说,“齐予,明天你换上那件玫瑰灰色的长裙,我们把照片拍完。”女孩点点头。
第二天午后,女孩来了,如同梦中的仙鹤,我们来到工作室。女孩在舞曲中起舞,玫瑰灰色的长裙恍如梦的衣裳,相比试拍,女孩的拘谨几乎消失,她非常美,她的舞姿挂满了墙壁和大花板。正如孟阂冰所说,她是一个天生的舞者,我的镜头并不能容纳下她全部的身影,她舒展的长臂又细又长,扬起的黑发仿佛烟尘,她的剪影,神秘而朦胧,在悠扬的旋律中,她笑了,她的美同样神秘,同样朦胧,让人怦然心动。
我得到了我所要的照片,可以向出版社履行合同了。第二次照片洗出来后,我进行了筛选,在第一次的六张中挑了两张,在第二次的二十三张中挑了十张,一本挂历的原始照片便大功告成。我想,出版社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10
我和好朋友们都忙于自己的事,周末的玩牌便成了聚首的方式。孟阂冰一走牌玩不成了,齐戈提出她可以替进来。几天不见,童北剃了个光头,最后一个走进来,让我们吃了一惊,他乐呵呵地说:“我在《鸳鸯蝴蝶梦》里的角色定下来了。”乐一鸣说:“演一个和尚?”童北说:“演一个秀才,要上头套。”大家恍然大悟,童北说:“反正天也热,不在乎。”乐一鸣摸了摸童北的光头,说:“还是像和尚。”童北说:“我已请了半年假,摄制组要去北方,过几天出发。”我问:“什么戏要去这么久?”童北说:“二十集电视连续剧,我演男一号,一个清朝的坏蛋秀才。”乐一鸣问:“怎么坏法?”童北说:“坏极了,简直太坏了。”
我们都笑了,我把齐戈的照片交给乐一鸣(事先已给他通了电话),乐一鸣对上家的齐戈说:“这事我会办妥,作为回报,今天你应该多给我吃牌。”齐戈笑着答应了,我们开始玩牌。
八圈下来,已过了十一点,我们散了牌局,在楼下道别,童北走了,乐一鸣上楼。我送齐戈回家,天热,村里还有不少纳凉人,齐戈问我:“童北是哪个剧团的?”我说:“他是小鹰艺专的表演课老师,拍戏只是他的业余爱好。”齐戈说:“那不是我妹妹的学校吗?”我说:“是那个学校。”齐戈说:“真巧。”我说:“其实街上就这么些人,很容易就碰到了。”
齐戈家到了,齐戈对我说:“吕韩,有件事忘了告诉你,酥手时装队要去南方巡演,后天就走,可能会有较长日子的行程,我们要分开一段日子了。”我说:“那么预祝你演出成功。”齐戈吻了吻我的脸颊,踏上楼梯,我对着她的背影说:“和齐予说一声,让她有空来我家取她的照片。”齐戈说:“我会告诉她的,再见,晚安。”“晚安,再见。”我说。
11
新村旁淌过一条护城河。护城河旁有一个没有名字的咖啡馆,只能坐十来个人。女孩第三天中午来取照片,然后她邀请我上咖啡馆。我们坐下来,女孩要了芒果汁,我要了冰啤。女孩把手里的照片放在茶几上,它们用一张牛皮纸整齐地包着,像一只没有落款的信封。女孩的手掌抚摸着它,轻声说:“我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多好照片,我不知道怎么谢你。”我笑了,注视着她诗一样的面容,我说:“这些话应该是我说给你听的,是你帮助了我。”女孩笑了,手从纸包上移开,说:“我姐姐昨天走了,去南方演出。”我点点头表示知道。女孩说:“姐姐让我提防你,让我别来。”我看着她说:“那她根本不用告诉你来取照片。”女孩说:“那是另一回事。”我说:“你也可以不来。”女孩说:“那些照片吸引着我。”我说:“很像是一个悬念。”女孩说:“不然你可以让我姐姐带给我。”我说:“真成了一个悬念了。”女孩的手又回到纸包上说:“我要走了。”我说:“我送你。”女孩笑了:“不用了。”
她站起来,穿着玫瑰灰色的长裙,身体像鹤一样瘦长,她要走了。我端起啤酒,让它靠近嘴巴,眼睛里是女孩转身离去的背影,但是这时,一个人走过来,用声音阻止了她。“齐予。”那人的声音明亮而飘逸,我看见那是个美貌少年。
少年身后,站着四个同样俊美的男孩,高大、纤瘦,非常年轻。说话的少年显然是他们的头,此刻他正被烘托着,骄傲的面孔转向我,我看见他漂亮的脸上泻出邪气的眼光,和他伙伴们的眼光如出一辙。女孩的脚步停滞下来,面对这支从天而降的队伍,她的动作有点迟疑,她重新在我对面坐下来,端起尚未喝完的芒果汁,用吸管吸着。
男孩的队伍松动了一下,为首的男孩笑了,他的同伴们也笑了,他们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开始撤退,他们鱼贯而出,腰板挺直,像树一样走出了咖啡馆。
“你出不去了,”女孩说,“他们在门外等着。”
我没有说话,目光移向户外,那里有树一样的人影在走动,做着吸烟的姿势。
“送送我吧。”女孩说。
“他们是谁?”我问。
“我学校里的同学。”
“为首的那个呢?”
“他一直在追我。”
“明白了。你走吧,我不能送你。”
“求求你,送送我吧。”
我摇摇头,站起来,以很快的速度走出咖啡馆,还没等女孩赶来,我已被美少年们团团包围,我没有还手,我的身体被饥饿的拳头饱餐一顿。女孩奔过来,却被男友和另一个少年拖开,他俩拉着挣扎的女孩,如同带走一缕玫瑰灰色的烟,女孩裸露的小腿在我眼中渐渐远去,她失去了一只皮鞋(少年捡起了它),然后她的身影连同呼叫在新村里完全隐遁。对我施暴的三个少年停下拳头,以赛跑的速度逃离现场,留下受伤的我倚在墙上,许多看客以怀疑的神色端详着我,使我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之感。
我回到自己的居所,小心翼翼地在凉席上躺下,上楼的时候,我取出了信箱里的报纸,里面夹有一封寄自本城美术出版社的信,我把它打开,信是一位熟悉的副主编写的,他对我前几天寄去的十二张成熟女性照片赞不绝口,认为它们是难得的挂历素材,很快会列入出版计划,并且他认为《妩媚》这样一个标题也颇吸引人,他唯一不满意的是我没有署上自己的真实姓名,而用了一个“秦人”代替。在信的末尾,他笑嘻嘻地对我说,“秦人”是不是“情人”的意思?这样玩笑式的提问使我惊叹男人在这方面的领会力是何等惊人。
报上照例是些不冷不热的消息,一则简短的新闻引起我的注意:本城著名酥手时装表演队前往南方巡演,已于昨日启程。
伤痛又开始提醒我,太阳的光暖洋洋的,我被揍得不轻,阳光照在我的手臂上,那儿有一处淤血,如梦如幻的阳光照着它。我爬起来,把窗帘关上,再小心翼翼地躺下,我睡着了,没有音乐和阳光的下午,我遍体伤痕,睡在凉席上,仿佛经历一场噩梦。
夜深人静时分我才醒来,身上的疼痛有所缓解。我感到了饥饿,就去厨房找食物,冰箱里有半只西瓜,我用调羹把它吃完了,准备把瓜皮扔进门外的塑料桶里。我刚打开门,看见黑暗中有个人影向我走来,她是齐予,她瘦长的轮廓如同仙鹤,她站在我眼前,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她哭了。
女孩的眼泪从脸颊上滑落下来。“我是逃出来的。”她说。
“你为什么不早点敲门?”
“我怕连说声对不起的勇气也没有。”
“你就一直等下去?”
“吕韩,对不起。”
“你来了,我很高兴,我以为再难见到你。”
“你是因我被打成这样,我不能不来看你。”
“没关系,没伤到筋骨。”
“你疼吗?”女孩细长的手臂伸过来,冰凉的小手抚摸我脸腮的伤处,她的小手如同一片冬天的雪花,在我皮肤上留下寸寸柔情。“很疼是吗?”女孩说。
“已经好多了,忘记这件事吧。”我说。
“我害怕。”女孩的手离开我的脸腮,“他们出手这么重。”
“他对你的爱是有点过了头。”我说。
“陪我说说话好吗?我真是怕极了。”女孩的脸在灯光下显得蜡黄,她在发抖。
我让她坐在沙发上,转身去开唱机,是娜娜·莫斯柯莉的歌声,寂静的夜晚,她的歌声如同天籁。
我在凉席上盘腿而坐,看着女孩,她已经睡着了。
12
女孩常来我这边找我说话。她是个嗜睡的女孩,常常说到半途就睡着了。在闲聊中我知道了她父母在她很小时就在一次火灾中丧生,她和姐姐相依为命,是齐戈把她带大的。说到这里女孩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这么容易哭泣,和外表的倔强完全背道而驰。
“我给你拿罐饮料。”我说。
“不用,只要一杯水。”女孩在低声啜泣,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跳舞。”
我给她倒了杯水,把娜娜·莫斯柯莉换成舞曲,女孩跳了起来,风从窗外吹进来。天气开始转凉了,女孩的玫瑰灰色的长裙在风中缓缓飘起,她瘦长动人的身影如同剪纸。她旁若无人地舞蹈,直到疲倦,她把一杯水一口气喝了,她笑了,回到沙发上问我:
“我跳得好吗?”
“你是为舞蹈而生的。”我说。
“明天我又可以回学校去了,我又可以学到新的舞蹈了。”她说。
“是呀,暑假过去了,你要走了。”我说。
女孩走到我的凉席上,在我身边躺下,她说:“我喜欢你,喜欢你为我拍的照片。”
“我可以为你拍许多照片。”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她的眼睛有很淡的忧愁。她对我说:“明天我要回学校了,我有点害怕。”
“那个男孩?”
“我什么也没有答应他。”
“他爱的方式的确冲动。”
女孩的表情平静而率真,她把头转向我,看着我,她说:“你不是也以同样的冲动爱上了我姐姐?”
看着我迷惑的神态,她笑了,那是一种没有笑的笑容,她说:“其实那天的事是我背后指使的。”
“哪天的事?”
“那天在咖啡馆,那些男生打了你。”
“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相信地看着她。
“为了能和你在一起。”女孩说,“为了心安理得地和你在一起。”
“我不明白。”我说。
“我知道你和姐姐的交易。”女孩说。
“什么交易?”我说。
“她要出名,所以当你的情人。”女孩说。
“就算这样,也是成人间的游戏。”我说。
“没有爱情就睡在一起是卑鄙的,所以应该受到惩罚。”女孩说。
“你的惩罚开得有点过了头。”我说。
“假如没有那天的惩罚,我怎么能说服自己和你在一起。”女孩说。
“你想试图找到某种可笑的心理平衡。”我说。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以为那样可以抵消你们之间的肮脏交易。我错了。”女孩没有笑的笑容变成了哭泣,她的眼泪顺着脸腮滚落在凉席上。
我用手指拭去她的泪珠,她一味地哭着,无声地流着泪,我的手指一遍遍拭去她的泪珠,终于她哭出声来,靠近我,让我拥抱她发抖的身体。
她说:“我冷。”
我不说话,将她抱紧。
她说:“要我。”
我的手臂松开了,我听到女孩说:“我十七岁,没有姐姐那样好的身体,却有童贞。”
她脱去衣服在我身边躺下,她瘦长纤细,几乎没有Rx房,皮肤像脸一样细腻,她捡起我的手,将充满汗水的手掌放在她的胸前,使我能感觉到她短促的心跳。她的呼吸,像花一样绽开在我的耳朵里,我的手在她的骨骼和皮肤上移动,她的眼睛睁开着,我掌心的汗越来越多,弄湿了她的皮肤。
“我不能这样。”我说。
我离开凉席走到窗前。初秋,风从远处的树间吹过,跌落在墙下,月亮悬挂在枝头,云遮住了它,使它半明半暗。女孩的声音传过来:“你接受姐姐,却拒绝我,因为我是一个男孩一样的女孩。”
我走回床边,女孩倔犟的眼神变成悲伤,她的细长的手臂从双腿间离开,手指上沾着鲜红的血迹,她说:“我想给你,你却不接受,一切也同样完成了。”
她的此举令我目瞪口呆。
13
秋天孟阂冰回来了,和乐一鸣一起来我这边,他脸色蜡黄,袖上套着黑纱。我问:“奶奶去世了?”他摇摇头苦笑了。“是父亲。”他说。
“怎么会这样?”我说。
“看病路上,马惊了,将他翻下来,拖了足有三里远,就死了。”孟阂冰垂下眼帘。
他父亲是草原上的医生,年轻时是本城一家医学院的高才生,毕业后返回新疆行医。死时才五十九岁。
“马是怎么惊的?”我问。
“被土匪的枪惊的,腿上还中了弹。”孟阂冰说,“那马今年才四岁,要换成一匹成年马,或许就能逃过劫难了。”
大家无语。
“这次回来怎么打算?”我问。
“我准备读博士生,另外去一鸣的杂志社帮忙看点文字稿。”孟阂冰说。
“这样我们几个又能在一起了。”我说。
“童北有消息吗?”孟阂冰问。
“没有,也许他拍戏很忙吧。”我说。
乐一鸣把最新一期的《南方人间》递给我,封面是齐戈的肖像,内页还附有简短的人物介绍。乐一鸣说:“这下齐了,四报一刊,五张照片都刊用了。”
我在写字桌的抽屉内取出一只纸袋,其中已有早先出版的四份报纸,我把《南方人间》也塞入,听见乐一鸣说:“齐戈去了一个多月了,快回来了吧?”
“齐戈走时没说,谁知道呢?”我说。
“她没给你写封信?”乐一鸣说。
“她或许已把我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了。”我不无自嘲地说。
“你说的那个小女孩呢?”乐一鸣说。
“暑假结束后她回学校去了,周末才回来。”我说。
“这样的故事发生在一对姐妹身上,是残酷的浪漫。”孟阂冰说。
“她是个善良而倔犟的女孩,与她姐姐完全不同。”我说。
“她是为舞蹈而生的。”孟阂冰说。
“她的舞蹈不会杀人,和她的爱相比,舞蹈是刀鞘,爱却是匕首。”我说。
“你被刺中了。”乐一鸣说。
“我被刺中了。”我说。
我们笑了。
乐一鸣说:“这个周末我们杂志社有一场化装舞会,这是两张请柬,你和你的小女孩一起来吧。”
14
周末,女孩来了,她已换上了秋装,一条黄色的格子长裙,头发束起来,紫色的发夹仿佛蝴蝶,上楼时她从信箱取出了报纸,边走边看,一进门她对我说:“吕韩,姐姐回来了。”
她把报纸给我,我看到这样一条标题新闻:著名的酥手时装表演队南方巡演载誉归来,已于今晨抵达本城。
“我要回去了。”女孩看着我。
“晚上有场化装舞会,我已答应好朋友一定去。这样,我们早点离开,然后我送你回家。”
女孩点点头。
晚上七点,请柬要求的时间,我们出现在城市中心的“麋鹿城堡”门口,这是一家专门的化装舞厅,在本城青年中很有影响,我第一次来,女孩说她也是第一次来,看得出她很兴奋,她毕竟是个孩子。
孟阂冰在入场口等我们,他看见了我们,招呼我们,然后我们三人一同入场,我问:“一鸣呢?”
“他很忙,今晚你要什么?”孟阂冰问。
“什么什么?”我问。
“要什么角色,这儿什么面具都有。”孟阂冰说。
我们走进了场内,这是一个人工山洞,很大很深,烛光摇曳,已经有各种角色在起舞:阿波罗、阿凡提、嫦娥、关公、埃及艳后、卓别林、孙悟空、铁臂阿童木,还有形形色色的鬼,气氛神秘离奇。
“我要一个鬼。”我说。
“我也要一个鬼。”女孩笑着说,“最好是青面獠牙的。”
孟阂冰把我们分别引入男女道具室,侍者为我换上鬼的衣服,套上鬼的头。现在,只有眼睛是真实的,我来到舞场中间,一个摇摇晃晃的女鬼来邀我跳舞,我们攀谈起来,她的声音不是女孩,但是我们的谈话轻快有趣,彼此交换了几个无聊的笑话,在一曲终了之后告别了。我准备去找女孩,但马上又有一个女鬼缠上我,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居然舞者中的绝大部分都成了鬼,男鬼、女鬼、丑陋的鬼、迷人的鬼。“鬼太多了,为什么都要当鬼呢?”我问舞伴,她说:“人也同样很多,可依然要做人,道理是一样的。”我们不再说话,舞曲将尽时我说:“我猜出舞厅为什么叫麋鹿了。”“为什么?”“那是迷路的谐音。”“对了。”女鬼说完离开了我。就这样,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我没有在群魔乱舞的舞厅中找到女孩。孟阂冰和乐一鸣也同样因为不能识别他们的真面目而未能被我找到。我去道具室卸了面具,把道具服也脱了,再回到舞场时,我看见了女孩,她也除去了身上的伪装,站在女道具室门前四处张望,如同一只孤立无援的仙鹤。
“走吧。”她走过来对我说。
我们出了舞厅,女孩闷闷不乐,我问:“齐予,你怎么了?”
问了几次,她才轻声说:“有个人纠缠我,还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
“谁呢?说了些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是陌生的,他化装成阿里巴巴,他说从见到我的第一眼起就爱上了我,我无法摆脱他,你又失踪了。”女孩说。
“也许你遇上了一个爱恶作剧的人。”我说。
“可是,他从面具里露出的眼睛我却似曾相识,我也许在哪儿见过这双眼睛,可是我实在回忆不起来了。”女孩的眉头紧锁着。
“你说那人化装成阿里巴巴,如果你想弄个水落石出,我们可以回去。”我说。
“不,已经很晚了,送我回家吧。”
15
半夜,女孩又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推开我的房门,把肯尼·罗杰斯的音量倏地增大了一下,将躺在床上阅读的我吓了一跳。
“看什么?”女孩问。
“杜桑的画。你怎么回来了?”我说。
“姐姐没回来。”女孩说。
她把我手中的画册抽出,随手翻动。
“齐戈没有回来?她会上哪儿呢?”我问。
“我不知道。你怎么看这么难看的画?这不是蒙娜丽莎吗?怎么装上了胡子?”女孩说。
“杜桑是个想象力丰富的画家,他作品诞生的时代很早,有些东西在今天看来是哗众取宠的,可是他的原创精神却值得称道。”我说。
女孩将画册还给我,脱掉长裙,飞快地钻进我的毛毯里,她说:“吕韩,我怕。”
“什么?”我问。
“面具里的眼睛。”女孩抓住我的手臂。
“阿里巴巴的眼睛?”我问。
“那双眼睛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却实在想不起来了。”女孩说。
“那就不要去想,不早了,睡吧。”我说。
女孩闭上眼睛,我下床关掉唱机,忽然女孩从床上坐起来对我说:“差点忘了,我给你看样东西。”
她的身体从毛毯里生长出来,伸手取过长裙,在口袋里摸着。
“看看我小时候的照片。”她说。
她的手中有一张一寸小照,黑白的,已经泛黄。
我接过来看着,笑了,这是一个看不出性别的婴儿,赤身裸体。
“我的第一张照片,满月照。”女孩说。
“非常可爱。”我朝冲着我微笑的女婴眨眨眼。
“像不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女孩问。
“不像也像,她就是你。”我说。
女孩把毛毯掀起来,她的身体上没有衣物,她细腻的皮肤在灯光中飘动,纤长的手臂舞动起来。她说:“我现在会跳舞,她不会。我会生育,她不会,我是女人,她是一无所知的小孩,而我却由她而来。”
她的手臂在我眼中做着各种优美的姿势,使我脑海中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裸体少女在一大堆树枝前,舞动的手臂如同树林。
“手臂上的树枝。”我心念一动。
“什么?”女孩停止了舞蹈,回头问我。
“如果我的灵感没有错,我会得到一幅杰作。”我说。
女孩钻进毛毯,问我:“你想拍什么?”
“手臂上的树枝,你愿意与我一起去捡树枝吗?”
“为什么?”女孩说。
“为了即将得到的杰作。”
“那我们现在就去。”女孩说。
“这么晚,别人会把我们当作贼的。”
“有偷树枝的贼吗?我要去。”女孩说着跳下了床,黄色的格子长裙很快回到她的身上。
“好吧,当一次贼。”我只好起来穿衣服。然后我们出了门。
穿行在夜晚的街道上,我们去护城河边的一条小路,女孩说放学回家时看见绿化工正在修理那儿的梧桐树,弄得满地都是树枝,到了那条小路,果然和女孩描述的一样,路边是一小堆一小堆的树枝,我们抬了一些抱在胸前往回走。
路上有稀疏走动的人影,但彼此交错而过,没有人把我们当作贼。
我和女孩往返三次。
我的工作室有了一大堆树枝。
它们在镜头里成为杂乱的布置。
女孩裸露的躯体在树枝堆中翩翩起舞,音乐从隔壁的房间传过来,她瘦长的手臂,小而娇嫩的Rx房,倔犟的眼神,与镜头融为一体。
“太美了,这样的美,只有死亡才能忘记它。”我按下了快门。
“不多拍几张吗?”女孩问。
“不用,杰作只有一张。”我笑了,“它来自上帝之手,而不是工具。”
女孩笑了。“我有些冷,我要睡了。”她说。
此刻的窗外,有了隐约的曙光,天快亮了,我和女孩相拥而眠。
朦胧的睡乡中,乐一鸣和孟阂冰在叫门,我和女孩起来,发现已是午后。我下床后的第一个动作是让肯尼·罗杰斯唱歌,然后我把两位好朋友请进了屋。我和女孩找了些饼干啃着,大家在沙发边围成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乐一鸣问我:“昨天忙着招待来客,没来得及关照你们,玩得还好吗?”
“开心极了。”我说。
“你昨天装什么了?”乐一鸣说。
“鬼。”我说,“我和齐予都装了鬼,你呢?”
“我是阿里巴巴,昨天装鬼的太多了,我就来了个阿里巴巴。”乐一鸣说。
我暗自一惊,回头去看女孩,她吃着饼干,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乐一鸣,表情惺忪而傲慢,看上去十分迷人。
“那阂冰你呢?”我问。
“也是阿里巴巴。”
女孩的眼神移到了孟阂冰脸上,嘴巴里一刻不停地嚼着饼干。须臾,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吕韩,我回家看看姐姐回没回来,你们聊吧。”
女孩说完,离开了房间,我们听到了一记很响的摔门声。
“齐戈没有回来?”乐一鸣问。
“不知道,昨天报上说酥手时装队已回城了,晚上她却没有回家。”我说。
肯尼·罗杰斯唱完了,我去换了一张娜娜·莫斯柯莉。
“对了,这次回新疆,诗集的事怎么样了?”我回头对孟阂冰说。
“总算定下来了,但标题被换成了《爱情童话》。”诗人有点走神。
“原来的那个题目多好,《手臂上的树枝》,可惜了。”我说。
“没有办法的事情,在出版这个方面,征订数是唯一的标准。”诗人说。
“我有幅作品倒很适用这个题目。”我没有把先斩后奏的真相告诉诗人。
“那就送给你吧。”诗人说。
16
深夜,我在工作室里摆弄照片。女孩来了。“姐姐没有回来。”她心思重重地说。
“她可能顺路去什么地方旅游了,总要回来的。”我回头对女孩说,“来看看你的照片。”
“这么快就好了?”她说。
我把照片放大成十六吋,用白色卡片衬好,放在立架上,并已贴上标签:《手臂上的树枝》吕韩中国女孩在立架前站着,目光在照片上凝聚。
“真好。”她说,“真是一张好照片。”
我从背后搂住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这是一张黑白照片,光线、层次和距离掌握了很好的分寸,但这不是主要的,最让人满意的是作品的构图。那一瞬间,女孩充满张力的手臂在镜头中停顿,纷纷扬扬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容,女孩瘦长的躯体与地上的树枝在阴影中叠合,一双倔犟的眼睛在头发中显得孤傲而神秘。
“它不但是一张好照片,更是一幅杰作,就像你一样。”我说。
“我爱你,非常非常爱你。”女孩说。
在这个秋天的夜晚,我们拥吻在一起,美丽的吻,充满激情,我抱起女孩,为她裸身,将她放在床上,吻她。
“这儿有一块皮肤特别浅。”我发现女孩耳垂左侧有一小块白斑。
“哪儿?让我看看。”女孩说。
她拿出小镜子照着,看见一分币大小的色差在皮肤上显示,她重新睡了下来。
“要我。”她说。
我进入了她的身体,她把毛毯扯过来,盖住了两个人,我们自始至终亲吻不止,毛毯终于从我的背脊上滑了下来。
我们平躺着,毛毯再次回到两个人身上,女孩好奇地问我:“你在照片上写了中国还有自己的名字,为了什么?”
“我准备送它去参加法国的金狮国际摄影节。”我说。
“你会得奖吗?”女孩问。
“我会得奖,可能还会得一个比较大的奖。”我说。
“你在吹牛。”女孩说。
“我不吹牛,我相信它是一幅杰作。”我说。
女孩笑了:“它的确是一张好照片。”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找到那双眼睛了。”
“什么眼睛?”
“阿里巴巴的眼睛,他今天还来过这里。”女孩说。
“你说一鸣和阂冰?可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呢?”我问。
“我不会告诉你,他们都是你的好朋友,说出来对谁都不好。”女孩说。
“可是你不说出来,必定有一个人是受冤枉的。”我说。
“那就等于两个人都受冤枉,又都不受冤枉,你们还是好朋友。”女孩说,“明天一早我要回学校,我要睡了。”
女孩睡着了,我却一夜难眠。
17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周末,女孩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她带来了齐戈失踪的消息。
“姐姐还是没有回来,我抽空去了酥手时装队,队里说她根本就没有去南方巡演。”女孩说。
“那她会去哪儿呢?”我说。
女孩摇摇头,她的样子非常伤心。
“不行的话,我们登寻人启事。”我说。
“那会有用吗?”女孩说。
“试试吧。”我说。
我给乐一鸣挂了电话,让他帮忙办这件事,乐一鸣答应了。
“没问题,保证各大报纸都发消息。”他说,“对了,今天中午童北给我们杂志社挂过一个长途,让我代问你好。”
“是嘛,他的《鸳鸯蝴蝶梦》拍得怎样了?这么久没有音讯。”我说。
“戏刚过半,要到冬天才能完成。”电话那头说。
“那就这样,寻人启事的事拜托了。”我说。
“放心吧。”乐一鸣挂上了电话。
我回头看着女孩,她的脸上满是忧伤,她注视着我,脸色苍白。“她会回来的。”我说。
女孩一声不吭,脱去长裙,钻进毛毯里。
她蒙住头,我听到了她的哭泣声。我来到床边,坐下。
“陪陪我。”她的声音像草一般从毛毯里钻出来。
我脱去衣服,在女孩身边躺下,毛毯盖住两个人。女孩抱住我,她的手冰凉冰凉,抚摸着我的身体,她顺着小腹探下,握住了我的xxxx。
“它要过姐姐是吗?”她说。
我万分尴尬。
“它钻进过姐姐的身体,姐姐在哪儿呢?”女孩说。
“她不会有事的。”我说。
“我一点也不恨你和姐姐,姐姐是个美人,从小就美,她有一对很好看的Rx房,不用说男人喜欢,我也爱把手放在上面。我和姐姐相依为命,睡在一起,把手放在她的胸前,我就睡着了。”她说。
女孩满脸是泪,趴在我身上睡着了。
18
那些天,本城的各大报纸陆陆续续刊登了这样一条寻人启事:齐戈,女23岁,身高173厘米,皮肤白净,本城口音,于夏天离家出走,有知详情者请与《南方人间》杂志社或酥手时装表演队联系。定酬。但是一直到秋天过去,仍没有任何关于齐戈的消息传来。
“我见不到姐姐了。”女孩哭了,“姐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她会回来的,她不会有事的。”我自欺欺人地说。
孟阂冰来向我告别,他要回新疆去一次,母亲来电报说,祖母去世了。孟阂冰走了,我们绝对不会料到这一别竟会是七年。更无法预料的是,几乎与诗人离开本城的同时,女孩也离奇地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女孩失踪前一个半月,已不来我这边,只是经常打电话来,说她最近很忙,问她忙什么,她支支吾吾的。我便不再追问,后来她的电话少了。有一天深夜,我在看书,电话铃响了起来,我去听,对方挂了。放下,它又响了起来,再听,又变成忙音。这样,至少重复了五次,我才听到了那边有人的声音,却始终不说话,我一连串地问:“你是谁?你是谁?”我听到了话筒那头有人在哭,然后电话挂了,再没有响起。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接到女孩的电话。
女孩失踪后不久,出版社陆续寄来三本挂历,一本《风景》,一本《妩媚》,还有一本自然是女孩的,却没有拟一个标题。从发行数量看,《妩媚》把另外两本远远扔在后头,这是我预先想象到的。
冬天降临了,齐戈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她说:“我们又见面了。”我说:“你上哪里去了?齐予都快为你急疯了。”齐戈说:“我妹妹人呢?”我说:“我已很久没有见到她,亏你还记得有个妹妹。”齐戈说:“我还以为她在你这儿,既然这样,我走了。”我叫住了她,把刊有她照片的报刊给她,把那本《妩媚》也给她。
晚上我从乐一鸣电话里知道童北也回来了,我隐隐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几个月后,二十集电视连续剧《鸳鸯蝴蝶梦》在本城隆重上映,童北是男主角,扮演一个清朝的坏蛋秀才,女主角却是齐戈,她在剧中扮演一个侠女,竟是女二号的角色。
19
现在,相比七年以前,我的事业有了更大的成功,我的声誉远远超出了本城的范围,在全国的同行中也颇有影响。女孩失踪后的第二年春天,我的摄影作品《手臂上的树枝》在法国金狮国际摄影节上获得大奖,我专程去了巴黎。
我是这样发表自己的演说的:
“女士们、先生们,我感谢能够得到来自法兰西的这份荣誉。在激动之余,我要说,在悲伤的爱情故事面前,我的作品是自私的、浅薄的。我本来可以把这份荣誉与我心爱的女孩一起分享,可是她却走了,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她就像仙鹤一样飞到我的身旁,又像仙鹤一样飞走。她是一个天生的舞者,各位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她的名字,她走了,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把奖杯高高举起。我恳求金狮奖组委会能保存这只浸透了摄影师和他的女孩的纯真爱情的奖杯。有朝一日我心爱的女孩回来了,我们共同来接受这份荣耀。”
我走下颁奖台,场下掌声不绝,我哭了。
我在巴黎仅逗留了两天,第三天便飞回了祖国,我回到我居住的城市,在护城河边的小路上走着,我想起了那天晚上和女孩捡树枝的场面,我哭了。
20
孟阂冰当年的离去是不近人情的,我和乐一鸣都以为他是去奔丧,事后还会重返本城,不想他一去全无音讯,半年之后才写来了一封信,随信他附上了新出版的诗集《爱情童话》。他说他已留在了新疆,在一家大学里任教,不准备再返回了。
乐一鸣说:“阂冰那年的走至少放弃了两个机会,第一放弃了攻读博士学位,第二放弃了可能留在《南方人间》当编辑的机会。”
而他是多么想留在我们这个大城市呀!
于是,诗人的走成了一个谜。
七年后,他带着女儿来解谜了。他到达本城的第二天,单独约了我去护城河边的那家小咖啡馆。
“吕韩,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走吗?”我说。
“这正是我们一直费解的事。”我说。
“为了齐予。”他说,“还记得那次化装舞会吗?那天夜里,我向齐予表达了我对她的爱慕。”
“你就是那个阿里巴巴?”我问。
孟阂冰点了点头。
“齐予当时患了一种奇怪的皮肤病,脸上长出许多白斑。她是一个爱美的姑娘,她知道一个摄影师绝对不会容忍美被破坏,她就这样离开了你,和我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她现在好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生下北君后不久就死了。”
“北君是齐予的女儿?”我惊呆了。
“应该说是你和齐予的女儿。”
“我的女儿?”
“是你的女儿,齐予生下她后,割开了自己的静脉,白斑在半年时间内爬满了她的面孔,她死时已失去了她的美貌。”孟阂冰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写于1994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