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药剂师萧客推推架在鼻梁上的玳瑁眼镜,从门卫室出来,忙了一天,他突然想起中午约好的饭局,便赶紧给丛蓉挂了个电话,让她五点半直接等在老城隍庙福佑路旁的老饭店门口。他妻子在话筒那头看了看表,已到五点钟了,便埋怨通知得太急了点,嘴巴里说:“怎么这样,连化妆换衣服的时间也不给人家。”萧客嬉皮笑脸地说:“你挺着大肚子,就不要太讲究了,反正夏商是熟人,人家知道你从前是个美人的。”丛蓉不高兴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嫌我难看了,我不去了,省得坍你的台。”
萧客的家在老西门,离吃饭的地方走路只有刻把钟。丛蓉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我已在那儿等了五六分钟,她怀孕的样子还不十分明显,她终于还是打扮了一番,换了套比较宽松的衣服,腹部被很好地掩饰起来,她从出租车上下来,看见我一个人站着,很奇怪。
“萧客呢?”她问,“怎么还没来?”
“可能堵车吧。”我说。
“外面有点雨,我们先进去吧。”丛蓉说。
我们就走进了饭店,找了张四个人用的小餐桌,一边喝茶等萧客来。但是萧客迟迟未到,六点钟的时候,我起身小离片刻,到门外与事先约好的常小东短暂会合,交给他几本他需要的杂志,随后我重新回到餐桌旁。我坐下时,发现丛蓉有些不安,她说:“迟到这么久,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会出什么事的,会出什么事呢?”我笑了笑。
“等他来了,得好好罚他。”丛蓉说。
“对,罚他喝酒。”我说。
“喝酒,那不等于在奖励他吗?”丛蓉说。
“那罚他给你买套好看的时装。”我说。
“那还行。”丛蓉对这条建议颇感满意,不过她又面露难色说:“我快做妈妈了,怎么买衣服呀。”
“那这样吧,让萧客给你买条丝巾。”我说完这句话感觉有点不妥,因为过去给丛蓉买丝巾的不是萧客而是我,女人一般都会喜爱某种饰件,丛蓉特别钟情的就是各式各样的丝巾。果然丛蓉看我的样子不对了,她一定是想到了过去的事。
我的移动电话非常及时地响了起来。花支说明天回浦东,他父母的家和我同在一个新村,我在三村,他们在六村,他问我有没有空,如果有空的话可以找个地方聊聊天,另外再叫上常小东。
关上电话,我说:“有点饿了,我们先来客点心吧。”
丛蓉点点头,看着我说:“再给我来一杯加奶的红茶。”
加奶的红茶也是丛蓉所喜欢的,我心里想,我不能再久留了,如果萧客一直不来,剩下我和丛蓉两个人在一起算怎么回事呢。这个局面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本来我约萧客出来是因为有件事要托他帮忙,当然我知道丛蓉也会来,我的朋友萧客爱带着太太出入各种场合,因为他有一个漂亮的老婆。在我们这个城市,看一个男人有时就看站在他身旁的是怎样一个女人,丛蓉这样的女人当然会让萧客引以为豪。在我生活的圈子中,丛蓉是最漂亮的女人,每当看到她的脸,我就会产生一丝淡淡的哀愁。已经有好几年,我们没有单独在一起了,而此刻,我们相对而坐,她已成人妇,我也有了妻儿,一切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移动电话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我把翻盖打开,听到一个陌生的男声:
“请问你是萧客的朋友夏商吗?”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那个人继续说:“我这儿是第三公安分局,请萧客的爱人听电话好吗?”
我将电话交给丛蓉,然后看见她的面容慢慢阴沉了下来。
2
警察甲乙站在药剂师萧客面前的时候,他正从门卫室的石阶下来,准备到对面马路去叫辆出租车。萧客的医院在浦东,过了南浦大桥,转到河南南路,很快就可以到城隍庙老饭店。他看看表,发现时间有点紧,等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看见的却是一对戴大盖帽的警察。
药剂师萧客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两个警察带上了路,当然他要询问一下为什么,所以不无敌意地问:“凭什么让我跟你们走?”
警察甲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萧客申辩道:“我什么都没干,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警察乙说:“我们并没有说你干了什么,不过是让你配合一下,了解一些情况。如果我们认定你犯事了,就不会用这种方式了,你看你手腕上不是连手铐也没有吗?”
萧客朝四周瞄了一下,下班的同事们正好奇地(并且充满怀疑地)朝这儿张望,萧客用力将脚跟定住,不走了。
“不行,不给我说清楚,我不能跟你们走。”
警察乙看出了他的心思,低声说:“有人把你供出来了,你不能不去。”
“我干什么啦,被谁供出来了?”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
萧客用中指把鼻梁上的玳瑁眼镜朝上推了推,说:“我一向安分守己,但你们好像怀疑这一点。”
这一路上,药剂师萧客苦思冥想起来。三个人步行了一刻钟,萧客越来越觉得冤枉,他根本记不起生活中出了什么问题,他看了下表,时间告诉他,夏商已经开始在老饭店门口等他了,丛蓉也应该到了,两个人正朝着福佑路方向望眼欲穿。他心里有点烦躁,一方面觉得对不起朋友,另一方面又有点不安,他知道今天的晚餐是聚不成了,很可能举杯对饮的是夏商和丛蓉,他觉得胸口很不舒服,就再一次停住了脚步。这时他们已经站在公安分局的门口,萧客回头对后面两个人说:“我堵得慌,能让我喊一嗓子吗?”
两名警察有点奇怪地看着他,药剂师萧客已经响亮地喊起来了——
我他妈……
一旁的两个人已经从他的口型中看出了后面的内容,警察乙握紧了手里的警棍,准备在药剂师喊完那句话后给他一下,然而萧客的声音戛然而止了。他朝地上呸了一口,随即大踏步朝大门走去。
警察乙准备追上去,被警察甲一把抓住,警察乙骂道:“这小子,真他妈张狂。”
“年轻人肝火太旺。”警察甲笑着摇摇头,示意不必计较。
药剂师萧客听到了背后的对话,他面无表情,大步流星地往里走。警察甲说:“错了,左边。”
警察乙终于忍不住骂道:“跑这么快赶尸呢。”
药剂师萧客回过头来,生动地笑了:“你这样一说,我不知道是左边死人还是右边死人。”
警察乙这回没有听搭档的劝阻,冲上去重重地把萧客推个踉跄,药剂师站定了,把头飘逸地摇摇,那幅画面真是生动至极。萧客暗暗佩服自己,没有想到自己有那么大的自制力,还能慢悠悠地说:“请你再来一下。”
警察乙果然听从了他的吩咐,这一回他使用的不再是推,而是重重的一击。萧客觉得胸口像被撞开了,有一只拳头探进了胸腔,卡在了骨头之间。他下意识地用手去守护,人却一下坐在了地上。
半晌,他站了起来,把目光投向警察甲,问:“刚才你说什么,左边走是吗?行,那就走左边。”
药剂师萧客返身往左边走,他知道警察乙要倒霉了,刚才他往右的时候,看见一个中年警官朝自己这边走来,那张脸好生面熟,他立刻想起来了,几天前这张脸在电视中出现过,在一个法制节目里讲述新近侦破的一桩谋杀案。他是这个分局的局长。萧客相信方才的那一幕已尽入他的视线,果然他听到了下面的一声断喝:“贾小勇,请下班后到我办公室来一次。”
贾小勇是警察乙,萧客再次把头飘逸地一甩,他瞥见警察乙神情沮丧,似乎欲申辩什么,却口齿结巴什么也吐不出来。
那个中年人把手一挥,说,我都看见了,真是大开眼界。
于是,药剂师从容地朝左边走去,紧随上来的警察甲将他领到了一间宽大的房间里,那儿已经有守候着准备盘问的人了。那是个浓眉毛的小伙,当然边上少不了一个女办事员,萧客在对面坐下来,因为光线有点斑驳,他闭上了眼睛,他又想到了老饭店里的那一男一女,他想:这叫什么事呀!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给丛蓉打那个电话,这下倒好了,给了一对情人鸳梦重温的机会。
3
公安局打来的电话使丛蓉芳容大变,我从她的眉宇间看出了事情有些不对头。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丛蓉把头摇摇,表示她尚不清楚,她说:“公安局只是让家属送衣被去,看样子萧客犯事了。”我大惊失色,连说:“怎么可能呢?”丛蓉苦笑了一下,说:“我先走了。”
“我陪你一块去吧,帮你拿拿东西。”
她的一抹苦笑再次显露,她没有反对,轻轻说道:“谢谢你。”
我和丛蓉认识是因为萧客。那是早些年,我还在浦东的一家化工公司上班,附近一些单位之间经常联姻搞活动。萧客是团委副书记,他们医院那次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舞会,地点在院办大楼顶楼的多功能厅,应邀的单位除了我们公司,还有港口机械厂和一家幼儿园。丛蓉就是那家幼儿园的教师,她从行知师范学校毕业不久,能歌善舞。虽然那天晚上的漂亮女孩很多(主要是护士和幼儿园教师),但丛蓉仍然显得很出众。我虽然不会跳舞,还是情不自禁邀她跳了一曲。进了舞池,我才发觉自己只能来回走走,脚步根本没有章法。当时,我们把这种跳法叫做:摇两步,是一种带点暧昧的亲密舞种。我和丛蓉显然还没有跳这种舞的资格,所以丛蓉就不高兴了,一定以为我在吃她的“豆腐”,本来喜气洋洋的面孔一下子阴暗下来。一曲甫毕,就离开我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其他的小伙子都把应邀的小姐送回了原处,只有我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样子肯定有点傻,幸好没有人注意我,我就灰溜溜地走到阳台上去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么以后我不大会与丛蓉有什么关系了。可是过了一会儿,丛蓉居然也走到阳台上来了,她剥好了一只橘子,一边吃一边把核吐在掌心里。她显然不知道我也在场,不免有点尴尬,我朝她笑了一下,据她事后说,我那一笑非常质朴,她对我的戒心就一下子没有了,她便也朝我笑了一下,我们就随便聊起来,她后来终于从我言谈中证明了她的猜测。她说:“你不会跳舞却来请我,胆够大的。”我无可奈何地说:“没有办法,那是认识你的唯一途径。”她很好看地笑了,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认识我呢?今天有那么多漂亮小姐。”我说:“你应该是知道的。”她却开始逼我:“我不知道。”看着她笑嘻嘻的模样,我有点儿害羞,只好说:“我觉得你比她们都漂亮。”她的双腮一下子红了,虽然她知道我会说什么,而且是她逼着我说的,可她的脸还是红了,她那么娇羞动人,不由让我心旌摇荡。我脱口而出:“我想明天再去跳舞,我和你,我们到浦西去好吗?”她没有说不好,也没有说好,而是说:“你又不会跳舞。”她的意思我立刻明白了,她愿意与我在一起,但可惜我不会跳舞。我说:“那么我们去唱卡拉OK吧,我的歌还唱得不错。”这一次,她点了点头,虽然头点得有点不太情愿,但你总得让女孩子留点矜持的余地吧。
所以说,我和丛蓉的认识在某种程度上还算萧客做的媒。如果没有他那次组织的活动,我和丛蓉可能就不会认识。当然你可以说如果没有那次舞会,以后也会有类似的场合,但这种说法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不想抹杀萧客在这一点上所起的作用。当然后来他自己娶了丛蓉做老婆,有点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意思,但那是后来的事。
我认识丛蓉的时候还不叫“夏商”,对外使用的是我的本名夏文煜。这说明我认识丛蓉比较早,我用本名在1989年第5期《剑南文学》发表过一篇散文,那是我真正的处女作。第一次用笔名刊登文章是在1991年第5期《萌芽》上,那是一个叫《年轻的布尔什维克》的短篇,是我耿耿于怀深感后悔的一部劣作。有一度,丛蓉称呼我的本名,有段日子她甚至亲昵地叫我文煜;后来我们之间完了,虽然还是朋友,但她再叫我时,却又把姓加上了;再后来,我们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她也像社会上一些陌生的朋友一样叫我夏商。的确,如今的我被人叫出本名的机会是愈来愈少了,就像我写作的朋友常小东和花支,谁知道他们原来的名字叫陈小劲和李达新呢?
4
萧客在盘问者对面坐下来,他的内心一片混乱,这种场面对他来说毕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可是他的表情仍然很镇静,他目不斜视地看着浓眉毛青年的眼睛,他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首先将眼锋避开,这是一场心理战。他读过这方面的书籍,他想哪怕真的自己犯事了,也要有个好开场,他似乎有点不自信了,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你什么都没干,干吗要害怕。”
他的瞳仁与浓眉毛青年的对峙着,结果他还是输了。在对方犀利的逼视下,他那笔直的目光不争气地化为了一片乱烟。浓眉毛青年笑了,萧客也笑了,脸上却带着轻蔑之情,翘立的嘴角仿佛在说,你是职业选手,你刚刚做的不过是一门训练过几百次的功课,你赢在熟练程度上,有什么可以得意的呢?
药剂师忽然来了个跳跃思维:如果两名同样训练有素的警察来一次目光的较量会怎样呢?他用食指摸了下鼻子,皮肤上有一层虚汗,他把眼镜摘下来,用衣角擦擦,再把它放回鼻梁上,这时他听到浓眉毛青年的第一句盘问:“姓名?”
“萧客男1967年5月4日出生已婚浦东第四医院药剂师家住老西门金家坊……”
“没让你一口气说那么多,问什么答什么,慢慢来。性别?”
药剂师萧客说:“女。”
浓眉毛青年看了萧客一眼,朝女记录员点了点头,萧客看见女记录员在纸上写下了什么。
“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你必须负责的。年龄?”
药剂师萧客知道遇上了一个难以对付的对手,他开始如实回答盘问者的提问。
“1967年5月4日出生。另外我是男的。”
“我们已经看出来了。”
“那你们把刚才写的改过来。”
“我写的是男。女记录员说。”
“你的家庭住址?”
“老西门金家坊北三路九号二楼。”
“单位?”
“浦东第四医院。”
“职务?”
“药剂师。”
……
……
“你认识这个人吗?真正实质性的提问终于开始了,女记录员走过来,递上一张照片。”
药剂师萧客习惯性地把玳瑁眼镜朝上推推,出现在他瞳仁中的是一个漂亮姑娘的肖像,她大约有二十岁,或者二十五岁,这个年代,猜测年龄是件很费脑筋的事,萧客把脑袋抬起来:“我不认识她,她是谁?”
“你再好好想一想,别这么快下结论。”浓眉毛青年说。
萧客只好再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张照片上,看了半晌,他还是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再想想。”
“我不认识她,是不是我一定要认识她呢?如果我不认识她,今天是不是就不能回去了?”
浓眉毛青年看着坐在对面的这个人,神情阴沉下来,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你再好好想想。他的口气要比刚才严肃得多。”
“我说过我不认识她,如果你们认定我犯罪就把我抓起来好了,绕什么圈子。”药剂师萧客大声说。
“我们当然是因为有人指控你才让你来的,但我们还是希望你能自己坦白,你说呢?这样吧,你先下去,好好想一想,我们另外再找时间聊。”
警察甲从门外走了进来,准备把萧客带出去,这时浓眉毛青年跟出来说:“稍等一下,萧客,这是你的吗?”
浓眉毛警察手指间夹着一张淡黄色的名片,萧客瞄了一下,点点头表示承认。
“这是我的名片,两年前我用过它。是的。”
“那时你是团委副书记?”
“是的。”
“那么你的社会活动应该很多。”
“是有一点,但不是很多。”
“会经常接触到陌生的女性,比如照片上的这位。”
“我没有印象。”
“她对你却记忆深刻。”
“她一定是认错人了。”
“那她怎么会有你的名片呢?”
“她是干什么的?”
“你猜猜看,你应该猜得出来。”
萧客一下子全明白了,他被耻辱深深地刺痛了,他大声说:“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我知道了,我全知道了,你们怎么可以仅凭一张名片就把我抓起来呢?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我为什么要认识这种女人呢?”
5
我和丛蓉坐在公安分局的门卫室,身边放着扎成一捆的衣被。出来接待的是一个老警察,他问我们分别是萧客的什么人,我说是一个朋友,丛蓉却说她是萧客的妹妹,并紧跟着问了一句:“我哥哥犯了什么事?”
老警察说:“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是不三不四的事情。”
我插言:“不会吧,萧客一直是遵纪守法的人,他还是党员呢。”
“党员又怎么样?党员中就没有坏人啦!”老警察做出一副不屑的模样,“实话告诉你们吧。弄不好这个党员就是个流氓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丛蓉问。
“什么意思?有个女人把你哥哥供出来了,那是一只‘鸡’。”
我看见丛蓉清澈的眼底涌出了一汪泪水,她站起身扭头就往外面跑去了。
等到我处理完那些衣被的事,追出来,丛蓉早已不见了踪迹。
我站在分局门口发愣,不知道是否应该再去老西门金家坊丛蓉的家,但我去了能说什么呢,骂萧客是个混蛋?在一个过去的情人面前说她丈夫行为不检点,这有点过分了。这时常小东打电话过来,说我交给他的杂志有一本错了,他要的是《漓江》,我拿的却是《山花》。另外他晚上收到了一封寄自监狱的信,我们的朋友蒋希望我们去看他,他问我:“在干什么?”我想了想,说:“我这会儿正愁没地方去,得了,我先到你那儿坐一会儿吧。”
常小东的家在虹桥那边,离空港不远,我坐下后看了看那封蒋写来的信,我的这位朋友也是因为女色入狱的。一个暗娼在被收审后供出了他,他被判了三年刑。这使我想起了此刻正在公安局里的萧客,我把今天的这个事件跟常小东大致说了一下,他不认识萧客,但听我说起过,看得出他也有点为我的这位朋友担心,我则感慨道,现在怎么还有这么多xx巴事呢。
我们后来又聊到些别的事,我的眼前却一直在晃着丛蓉的面孔,她一直在哭。这使我心烦意乱。假如当初理智一些,我现在的老婆应该是丛蓉。当然这没有什么好说的,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的,根本就没有可能重来一遍。
丛蓉曾经暗示过萧客在追她,我一直也没在意,基本是一笑了之。这不是表示萧客没法跟我比,事实上萧客是个很优秀的青年,我一直是很敬重他的,我之所以不慌不忙,是基于一个很私人化的事实:丛蓉已经是我的人了。我想大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丛蓉是个很传统的姑娘,她和我有了那件事以后哭了。我本来想早点结婚算了。可是结婚需要很多钱,虽然丛蓉说可以简单一点,但我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所以这件事就拖下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想到丛蓉居然去和萧客看了场电影,而且被我撞见了,那天我刚好经过离她家不远的银河电影院,看见散场的人流中丛蓉和萧客正结伴而来,我愣住了。
丛蓉事后的解释是,萧客拿了电影票站在幼儿园门口等她,她实在不好意思,就只好陪他去看了。我大发雷霆,我说:“你怎么可以单独和别人去看电影呢?你怎么让我相信这仅仅是一次偶然呢?”丛蓉哭了,后来她说:“如果我们已经结婚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拒绝他了,可是……”
常小东见我在出神,就提醒我一句:“你准备好了吗?去还是不去?”
他是问我去不去蒋所在的那个监狱。
我说:“去,去看看他吧。”
离开常小东家,我就回浦东自己的小巢了。一路上我给丛蓉家打了几次电话,都是通后没人接,我想丛蓉应该回娘家了,出人预料的是,她竟然出现在了我们家那幢房的楼下。
和我想象中一样,她泪流满面。我就找了个邻近的咖啡馆,坐下来,看着她一个劲地哭,我想我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废话。
6
萧客被关起来了,他扯着喉咙骂了几声,但四周没有人理睬他,他只得蹲下来。这时他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也戴了副玳瑁眼镜,衣着神态也与自己一般无二,他愣了一愣,用手去扶眼镜架,那人也做了这个动作,走过去一瞧,原来是一面铁皮做成的窗户。丛蓉现在在哪里呢?萧客斜靠在墙壁上又开始想这个问题,从他这方面来讲,担心是有一些道理的,毕竟夏商是丛蓉的第一个恋人。夏商和萧客是朋友,但只是一般的朋友,而且相互间还有情敌这层关系,朋友便不会好到哪儿去,这是通常的情况。这次是夏商有事要托萧客帮忙,因为萧客他爹是浦东新区卫生系统的负责人,夏商后来办了个广告公司,有个外国奶商委托将一种婴儿奶粉打进医院,这比在超市里跑更好,只要把医生搞定,向产妇推荐此种奶粉,效果比电视广告好得多。一旦婴儿吃了,以后就不大再会换其他牌子,所以夏商来找萧客帮忙。当然事成之后,萧客也可以得到一笔佣金,利益当头,萧客答应了,但还没坐下来谈,他却被关了起来。
药剂师萧客重新打量了一下四处。房间很小,那张铁皮窗户给人摇晃不定的错觉,房间的门不是封闭式的木结构,而是铁质的栅栏。萧客吸了口冷气,直起腰板抓住栅栏门使劲摇。他又开始骂起来,这次真的有人来了,是一个秃头的中年人,后面跟着警察。铁栅栏被打开了,秃头的中年人走路的样子有点摇晃,可能是因为体形肥胖的关系,他坐下来,朝萧客苦笑了一下,外面已经黑了,萧客看着那个秃顶,他好像闭着眼睛,又过了一会儿,这个胖子还打起了呼噜。萧客心烦意乱地在屋子里走动,房间太小了,几步就要来个转身,萧客走个不停,他品尝到什么是困兽的滋味了。
萧客收到我们送去的衣被时已是当天晚上九点,他没有看见丛蓉,这时他已经吃过了晚饭,那是一盒盖浇饭,上面有一块肉,一只酱蛋和一些蔬菜,市价大约五块钱。截至上半夜,就是凌晨十二点之前,小房间里陆续被关进了六个人,连同萧客,一共七个,后来从交谈中知道他们都是因为那个照片上的女人而被羁押的。这七个人除了药剂师萧客外,名单如下:文学编辑宋,那个秃头的中年人;发电厂厂办秘书张,一个伶牙俐齿的滑头小伙子;炒货食品厂业务员王,此人话不多,喜欢咬指甲;大学讲师葛,口若悬河,好为人师;商标厂采购员唐,刚出差回来,一进门就哈欠连天,抱着一条不知谁扔下的破棉被就睡;船老大于,皮肤黢黑,声若洪钟,但表达常词不达意。
这七个人在夜晚的光线下神情各异,然而在走进这间房间的一刻,曾无一例外地流露出沮丧之态。很快,他们开始互相打听别人为何被关进来,当他们听说是因为同一个原因时神态开始变得大不一样。药剂师萧客的脸抽动了一下,他注意到别人的神态也有各色表现,有人惊讶,有人冷漠,最让他意外的是有张脸居然在幸灾乐祸,那是讲师葛。
众人面面相觑,因为他们听到了讲师葛的笑声,他们不明白讲师葛为什么要笑,他们不觉得被稀里糊涂关起来有什么好笑的。
讲师葛一边笑一边用手一个个指过来,他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说:“我看你们怎么这么面熟呢?原来我们早就见过面啦!”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秘书张,他心领神会地对讲师葛说:“我也认出了你,简直难以相信,我们会在这儿见面。”
“我们真的认识吗?”船老大于仔细辨认着讲师葛,摸摸后脑勺说,“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药剂师萧客忍俊不禁,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你怎么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呢?他们是说咱们的xx巴见过面。”
船老大于这才回过神来说:“我是个大老粗,哪听得懂这么高级的下流话。”
讲师葛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我知道你粗。”
大家轰地大笑,船老大于也随之傻乎乎地笑起来,脸涨得通红道:“还是你粗,你粗。”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这鬼地方,连个月亮都看不见。”有人说了这么一句。
此言的潜台词是,我们被关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中,却还像没事一样地笑,说话的是文学编辑宋。
说实话,讲师葛环顾了一下四周说:“你们中间谁认识照片上的那个女人?”
大家面面相觑,都表示否定。
“你自己呢?老实交代,是不是和她有一腿?”秘书张问讲师葛。
“我就知道你们会反过来问我,别说,我还真认识她。”
讲师葛这么一说,大伙都把头探过来,讲师葛说:“实际上那女的过去是我们学校里的一个学生,我曾经给她上过课。”
“原来如此,那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一直没说话的采购员唐蒙着被子说。
这家伙脑袋睡了,耳朵和嘴还不闲着。讲师葛看了眼墙角,说:“我就是有这心,也没那个胆,老师和学生睡觉,那还了得。”
“老师和学生睡觉的事不是太多了吗,你这样说真矫情。”秘书张说。
“要是你和那娘儿们一点事没有,怎么也关进来了呢?”船老大于说。
“还不是因为那该死的名片。”
“名片算什么,他妈的只要不是总理,大街上什么头衔都能印。”
“问题是,那些名片真是我们的,而且那个女的口口声声说和你睡过,你又有什么办法,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两个人暗地里的交易,她死咬住你,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7
在忧郁的咖啡馆里,我和丛蓉沉默相对。的确,我不能说出什么,因为我对她并无企图,也不能有什么企图。虽然我曾经是她的恋人,但那已成了难以回头的过去,她也同样能明白这一点。可是即便我仍对她有所爱恋,我也不能谴责她的丈夫,我假如那样说,意思就成了丛蓉你嫁错了人,你的婚姻是一个错误,因为萧客是混蛋,可是我又算一个什么东西呢?我不能在这样的背景下把我塑造成正人君子,我也有欲望,甚至就在此刻的咖啡馆里,在这略有情调的幽暗的灯光中,看见她楚楚动人的身姿,我依然会想入非非。可我还是明白,她已经永远不可能属于我了,我和她之间已经不可能再用丝巾联系起来了。某种程度上,爱情和电影或者文学一样,是充满遗憾的。毫无疑问,丛蓉选择我作为倾诉的对象是找错了人,我不是不想帮她,也许我比任何人都想在这种时刻帮她一把,但我真的不知如何言说,我甚至显得比她更加羞愧,更加不安。
丛蓉是个聪慧的女性,她一定是洞察了我沉默的原因,所以她并没有要求我说上几句,同时她自己也保持缄口不言,后来,她的抽泣终于停止。“我想清楚了。”她说,“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警惕地盯着她的脸。
她却把眼锋避开了,说:“谢谢你,夏商,陪我这么久。”
我这时才注意了一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了。
她离开了沙发,朝外走去,我便快速地结了账,跟出来。路上空旷极了,人非常的稀少,在月色中,我发现她的背影特别孤独、特别单薄,不知怎么,我的眼睛一下子模糊起来。我跟在她身后,低着头,她的投影在路灯光中被拉长又被缩短,走出去一段路,她停下了脚步,对我说:“你先回去吧。”
“太晚了,我送送你吧。”我说。
“不用了,我能行。”她扬手招来了一辆计程车,钻进了车厢,她朝我挥了挥手。“我没事的,你快点回去吧。”她说。
就这样,计程车驶远了。
8
萧客他们这些人在说话的时候,有几次被外界打断,有人被叫到名字,然后是登记后抱着一团衣被进来,这说明他们要在这儿待下去了,这使房间里的各位都很沮丧,并且导致后来发生的一个小插曲,大致如下:炒货食品厂的业务员王是唯一没有收到家人送来被褥的人,所以他尤其显得不安和烦躁,所以当警察给船老大于送来衣被时,他忍不住和警察吵了起来。他在这里运用了一条法律,他说拘留是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的,他希望在明天傍晚时分可以被送出去,对此,警察的回答是肯定的,并且他立刻做出一个让人吃惊的决定,他对业务员王说,你现在就可以走了,我送你出去。但谁也没猜出警察的用意是什么,结果是秘书张拍了下脑袋,说了他对此事的看法,大家觉得有理,就安静下来静候事情发展。估摸过了半个小时,业务员王果然又出现在大家面前,他描述了被带出去后的情节,果然与秘书张预测的差不多。
“那个警察把我带到了分局的大门外,对我说:‘你现在自由了。’我看看他,他说:‘你愣着干什么?你可以走了。’于是我开始往前走,走出去一段路,我以为自己真的自由了,就开始奔跑起来,可是后面摩托车追来了,在我前面停下,还是那个警察。他对我说:‘上来。’我只得上了他的三轮摩托车,他又循原路开回来,下车后他对我说:‘你已经出去过了,从现在开始,你在24小时内失去自由,在你的问题没有弄清楚之前,你仍有理由提出出去的要求。’”
……药剂师萧客一直在想心思,有几个念头搅得他情绪不安,他试图去发掘与那照片上的女人的关系,哪怕只是一面之交,他设想了好几个场面:咖啡馆、音乐茶座、某个小饭店、地铁车站,甚至百货商店的自动扶梯,但他都不能把那姑娘搬到相应的地点,他的脑海中根本就没有她的影像,他的头都快裂了。
此时此刻,丛蓉又在干什么呢?她也许已经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被关进来的。萧客仿佛看见丛蓉站在眼前,朝自己怒目而视,他的手插进头里,他不知道怎么对丛蓉说,她会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吗?也许他已经没有机会解释了。
药剂师萧客打量着身边的这些人,他对他们并不了解,他认为他们当中肯定有人同那照片上的女人有染,不过他不能瞎做判断,一切总会水落石出的。可是在真相暴露之前,任何人都是值得怀疑的,包括他萧客自己。
这天夜里,他们七个人躺成一排,开始睡觉。文学编辑宋对大家说,他早几年采访过睡在街道上的外地盲流,他们把这种睡法叫“晾咸带鱼”,没想到自己今天也会被晾上一回。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像是睡着了。
9
目送着计程车远去,我在想,丛蓉为什么要冒充是萧客的妹妹呢?难道她事先预感到了什么。如果不是,她的举动又做何解释呢?丛蓉是敏感的,女人,天生是敏感的,就像当年,为了一封寄自本市的信,她最终离开了我。那封信其实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性质,但它确实出自一位女性之手,我之所以故意不让她看,不过是为了要对她上次的违规来一个小小的报复。既然你可以与一位男士去看电影,又怎能要求我不与其他女性保持交往呢?我的确想造成这样一种效果,可是不久我便发现犯了一个错误。她当真了,或者说,她不认为它是假的,是逗她玩的。那封信其实只是一位文学编辑的约稿便笺,我偏偏在她在场时,偷偷将它锁进了抽屉,还故意做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她察觉了,认定我有了别的女人,因为自己跟一个男人去看了场电影,所以男朋友就要去勾引别的女人。她的逻辑是这样的,后来她就渐渐疏远了我,乃至有一天她打电话来对我说:“我要去法国了,我们分手吧。”
我吃了一惊,但已回天乏术,放下话筒,我的心中一片虚空,要知道,我是多么爱她,但我却失去她了。
我以为她在法国定居了,后来才知道,她只是去法国探了一次亲。她的一位叔父在巴黎当土木工程师。两个月后她回到了上海,但是再也没有与我联络。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请柬,她和萧客在扬州饭店已订好酒席。在那样的场合中,我“渡”过了两个多小时,我为什么要用“渡”这个字?是的,就像在无边的水中,我奋力地朝时间的另一头游去。但我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多么想早点离席而去,可那样我又何必前来,我为何而来?我是为了羞辱而来,不是新娘的羞辱,也不是新郎的羞辱,而是自己对自己的羞辱。这样的场景每一个人一生中都应该经历一两次,它对今后的人生大有裨益。
10
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从上午开始,这七个被羁押的男子陆续被提出去问话。直到中午,大家才重新回到了小房间,从彼此的表情中,谁都可以看见自己的疲惫和沮丧。大家都在骂那个照片上的女人,他们众口一词,都说自己是无辜的,诅咒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诬蔑他们。如果仅仅是因为她破罐子破摔,不在乎多加几位,那也实在是太混蛋了,要比她干的那件活还要混蛋一百倍。商标厂的采购员唐捎回来一个消息,他在被问话的过程中上过一次厕所,听到两个坐在抽水马桶上的警察说,那个卖淫的案子已经有二十多个人被抓进来了,局里也感到很头疼,那个暗娼包里有一大摞名片,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且都是男性,那个女人承认她和所有名片上的男人都上过床,等于要把剩下的人都要一个一个弄来关一关,这不变成笑话了吗?
大家听了这个插曲,都默不作声,脸上却是愤愤不平的。后来讲师葛说:“反正这件事真真假假搞不清楚了,你们想,有那么多名片,当中肯定有人真的和她干过,但肯定也有冤枉的,那女的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她是个职业选手,那么多xx巴在她身体里进进出出,她能记得住?就像守水果摊的女贩子,怎么能弄得清大街上的男人中谁曾买过她的香蕉呢?”
秘书张笑了起来,说:“说不定那个女贩香蕉没卖出几根,自己倒吃了不少。”
房间里的人一阵大笑。
秘书张继续说:“你说,那女人是你的学生,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人民把一个女大学生交给你,你却将她培养成一只鸡,你难辞其咎。”
讲师葛说:“如果你和一只鸡睡觉的时候,你不会问她是不是大学生的,我相信鸡也不会用大学生的名义去招揽顾客。”
秘书张怀疑地问:“你真的没和那妞上过床?”
讲师葛说:“没有,我他妈的为什么要骗你?”
秘书张说:“反正我们中间肯定有人跟那女人有过关系,我很想知道是谁害得我们被株连进来,等到事情查清楚了,我非把他的xx巴搞掉。”
“对,把他废了。妈的,可把老子害苦了,没吃到腥反惹了一身骚。”船老大声若洪钟的言语在房间里升起。
讲师葛说:“你们何必气成那样,我给你们讲个关于幼儿园老师的笑话吧。”
在讲师葛兴致勃勃地讲他的黄色笑话的时候,萧客的目光与文学编辑宋不期而遇,他们注视了对方好一会儿,才将目光移开。药剂师萧客一直在观察谁是这些人中真正的嫖客,他猜测文学编辑宋也在做同样的判断,最后他们相视一笑,因为彼此心照不宣,笑得有点尴尬。
但在这个特定的空间里,谁不在互相猜疑呢?萧客想。
萧客和文学编辑宋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他其实对这种笑话并没有很大的兴趣,他之所以笑,完全是为了掩饰掉方才自己的内心活动,他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区别于他人。
但是他的笑非常短促,因为讲师葛笑话里幼儿园教师的职业使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此刻丛蓉在干什么呢?他的眉峰渐渐聚集起来,这时,秘书张提议大家来做一个游戏。
11
萧客在那个房间里满怀愁绪的时刻,我和常小东在一江之隔的浦东某中餐馆对花支描述着上午去周浦看望蒋的经过。当然在讲到蒋的时候,我也想到了萧客,随即又立刻看见了丛蓉伤心的模样,我有点担心萧客也会像蒋一样被判刑,我有点走神,常小东手里卷着我上午交给他的《漓江》,把探监的情景讲了一遍。
常小东说:“为了看蒋,我早上六点钟就起来了,从虹桥那边赶到浦东南码头,再坐班车直达周浦。那儿有个平板玻璃厂,蒋就在那儿服刑。蒋的父亲和我们一起去,七点钟夏商准时出现在车站边,他家离那儿不远。然后大家就上车,大约开了一个小时,在一个安静的没有车牌的站我们下了车,蒋的父亲在前面带路,我和夏商跟在后边,大约走六七分钟,中间要经过一条窄长的甬道,然后是大片的庄稼,最后我们就看到了很高的有电网装置的围墙,这是后门,是接待犯人亲友的地方。我们先用身份证登了记,然后站在一边等着被叫到名字。”
我插了一句:“有点像唱票。”
常小东笑了一下,继续说下去:“这个等的过程比较长,大约有三刻钟,我和夏商便只好溜达,但地方本来不大,溜达不到哪儿去。后来我们看到了一块大黑板,上面是张表格,给犯人打分。我们找到了蒋,他的分数很低,可能说明他工作得不是很好。夏商还找到了一个叫李连新的名字,开玩笑说一定是李达新的哥哥。”
花支在一旁骂了一声:“妈的。”
常小东又笑了一下,再说下去:“那块黑板旁边又有一块,比较小一点,上面也是一个表格,写着犯人的经济情况,干的活折算成钱,然后除去开销,我们发现蒋的账面上有两百多块钱,也是比较少的,就嘲笑他肯定是不好好劳动。夏商让我注意那堵围墙,围墙旁有座哨塔,上面有个荷枪的士兵,我们对着那堵墙比划着,算计着从这头爬到那头的可能性。那个士兵警惕地注意着我们。蒋的父亲跑过来说蒋马上要出来了,让我们准备好,我和夏商各拿了两百块钱交给看守,看守给了我们收据,接着就听到唱蒋的票,我们就进去了。接待分三个等级,最好的一种是一张桌子面对面讲话,时间比较长;次一等也是一样,但时间短些;最差的第三种,隔着一层玻璃,中间有一段铁丝网,我们就是这种。蒋出来了,长发没有了,留了个板寸头,看到我和夏商,他尴尬地笑笑。我们就开始说话,无非是问问彼此的情况,我们希望他好好改造,反正刑期已过了一半,自由就在眼前了。他说他现在又开始写小说了,已经写了几个中篇,准备还要写长篇。我和夏商都劝他暂时不要写长篇,现在长篇太多,如果不是特别好,不太好卖。显然他看见我们很激动。他比过去瘦了些,皮肤有点苍白好像还有点发绿。不能盯着对方久看,因为那层铁丝网使脸变成歪歪扭扭的,眼睛很容易花。这样说了十分钟,就结束了,蒋被带走,但他有点不甘心地看着我们,像是要和我们一起回家,我和夏商不太好受,就忙把脸别过去了。”
花支说:“那里面还能写小说倒是蛮好的。反正他还年轻,出来也不过30岁,一切还能从头开始。好了,我们换个话题聊吧。”
常小东问我:“你那个关进去的朋友放出来了没有?”
我说:“不知道,还没有消息。”
花支问:“又有谁被关进去了?”
我说:“一个朋友。你没有听说过,是我另一条线上的朋友。”
12
秘书张的游戏是“剪刀石头布”。当然他有一个说法,秘书张说:“这个游戏采用轮番淘汰制,最后一个出局者将被假设为那个嫖客。”
他的主张得到了大家的响应,没有人反对这个游戏。因为那样会被认为是做贼心虚。
比赛从秘书张和讲师葛开始,秘书张出了把剪刀,讲师葛则是一块石头,秘书张输了。
但秘书张还有机会,因为业务员王和采购员唐那边也决出了胜负,业务员王用一块布包住了采购员唐的石头。于是采购员唐和秘书张又比了一场,这次秘书张赢了,他用一把剪刀撕开了采购员唐的布。但采购员唐还可以与输给文学编辑的药剂师萧客比一次。总之他们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最后剩下了两个失分最多的人,在这两个中将有一个假定的嫖客会“脱颖而出”。
这两个人是业务员王和船老大于。而最终被淘汰出局的则是船老大于,结果一出来,大家就开始起哄,要船老大于说和那照片上的妞干起来是不是够味。
船老大于憨厚地傻笑着,脸憋得通红,分辩道:“我明明没和她睡过,怎么知道够不够味嘛。”
“不行,你得老实交代,看不出你年过半百还有这心思。”秘书张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仿佛船老大于真的成了那个嫖客。
旁边的人则一律在看笑话。
忽然船老大于一蹬腿说:“不来了,我明明没干过,非要让我说,你们看看我可像是能编故事的人?”
大家见船老大于红了脸,就过来劝,船老大于说:“我不是输了发急,我也想编一通瞎话让大伙乐乐,可我太笨,弄不成,我急的是这个。”
吃过午饭,大伙又开始闲聊。萧客没有加入说话的队伍,蜷缩在墙角闭目养神,他的心里其实乱极了,他有种不好的感觉,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他的头垂在膝盖之间,使人看不到他苦不堪言的表情。这时,他听到有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他把头抬起,看见有人打开铁锁,说:“于大海出来。”
船老大于直起腰问:“叫我?”
“是你。”后面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把自己的东西拿好。”
“你说我可以走了?”船老大于傻愣在那儿。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船老大于就开始收拾东西,随后就被带走了。
……船老大于刚一离开,大家就凑在一起嘀咕,船老大于是这个房间里第一个被释放的人,接下去又会是谁呢?毫无疑问,每个人都希望下一个就是自己。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船老大于是“剪刀石头布”这个游戏的最后出局者:一个假定的嫖客。他的被释使人们产生了荒诞之感,大家面面相觑,各怀鬼胎。
而药剂师萧客则再次将脑袋藏在膝盖间,他以这种姿势抵制着内心不安的预感。
13
在那个中餐馆,常小东、花支和我边吃边说着话,打听一些朋友的近况和彼此间进入小说的方式。此类聚会机会并不多,因为平日大家都很忙,忙并不是坏事情,但会有一些副作用。但忙比不忙要好,不忙会更容易出毛病,什么地方都会出毛病,赋闲在这个时代里可不是什么好词语。
我的BP机震动起来,使我腰间的一小块皮肉有点发麻。我把机子摘下来,按了显示键,屏幕上说:你的手机打不通,请收到寻呼后打我家里电话。丛蓉。
我查看一下手机,发现电池没电了,我就换了一块,然后往丛蓉家打电话。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我只好等了一会儿,大约五分钟后再拨,通了,还是没有人接。这样,我在一个多小时里打了五六次,每次都通,但却没人接,我感到很奇怪,又去看BP机上的内容,这时我反应过来,丛蓉说的可能是她的娘家。我连忙拨了一个,通了,有人摘了话筒,我听到丛蓉母亲的声音,她的声音我还比较熟,毕竟差点成为我的丈母娘,她也听出了我的声音,问我怎么这么久没有音讯,是不是把她忘了?我只好糊弄了几句,然后问丛蓉是不是在?话筒那边说:“丛蓉刚走不久,说是出门散会儿步,你找她有事吗?”我说:“没有什么事,回头她来了让她给我打个电话。”
通完话,我们三个人又继续神聊了片刻,然后就分手了。
我独自一个人走在东方路上,这是浦东比较繁华的一条商业街。浦东有很多路采用了山东省的地名,如潍坊路、即墨路、临沂路、崂山路等。东方路刚辟通时叫文登路,后来之所以改为现在的名称,缘于沪语中“文登”与“坟墩”谐音,再加上浦东开发,“东方”这个词非常热门,一下子涌出了诸如东方电视台、东方人民广播电台、东方明珠电视塔、东方城乡报、东方商厦、东方航空公司、东方医院等单位,作为当时浦东的龙头商业街,东方路也就顺理成章地应运而生了。
离开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我走进了一家商店,到玩具柜买了把枪。我两岁的儿子还没有一把枪,他有很多车,这小家伙看见车就发疯一样地大叫,但我觉得适宜男孩的玩具是枪,我们小时候谁没有玩过枪(或者弹弓)呢?
我去账台结账的时候,经过了一个专柜,许多花花绿绿的丝巾悬挂在那里,我的脚步就停留在那里了。那些丝巾在我眼中模糊起来。终于,我看中了其中一条,它有湖泊似的淡蓝的颜色,上面有类似肌理的隐影,它的质地有点垂坠,和皮肤有着相知相亲的触感。我把它买了下来,连同那把枪一起放进包内,走出了店门。
可是这一天我并没有接到丛蓉的电话。晚上我拿枪逗儿子玩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我连忙抓起了话筒,但里面传来的却是表哥嘹亮的嗓音。我有点失望,当然不是对表哥失望,在那段时刻,只要不是丛蓉,任何人的电话都会让我失望的。
14
从前天傍晚被关进来到现在,萧客他们迎来了第二个早晨。这天下午,又有两个人被释放了出去,一个是炒货食品公司的业务员王,另外一个是商标厂采购员唐。需要指出的是,在此之前,这两个人恰巧也输了“剪刀石头布”的游戏,业务员是上午输的,采购员唐则输在被释放前一个小时的那一局上。他们的态度比船老大于要好,没有抵赖,而是牛皮烘烘地各编了一个故事,业务员王编得尤其好一点,但涉及的内容过于下流,这里就不赘述了。
这样,房间里就剩下了四个人:讲师葛、秘书张、文学编辑宋、药剂师萧客,他们的脸上都有点挂不住,特别是前两位,明显没有以前活络了,先后重获自由的三个人给他们的心理压上了沉重的负担,就如同一个渐渐缩小的包围圈,真正的违法者即将原形毕露,紧张与不安不言而喻地逗留在残余下来的四个人脸上。“他妈的。”秘书张骂道,“连根烟也没有,我操他妈。”
这天晚上,讲师葛突然发起了高烧,冷得缩成一团,看守叫来了一个大夫,是位同样穿警服的中年人(与一般警察不同的是外面披了件白大褂)。他给讲师葛初步诊断后发现了早期肺炎的症状,为了避免传染,讲师葛被抬了出去。这样屋里就只有三个人了,空间不再显得那么局促。
三个人说了一宵的话,谁都没有心思再睡觉。凌晨四时左右,一只老鼠钻进了秘书张的裤筒,秘书张像被引爆的鞭炮一样被炸得老高,他降落的时候一脚踩在文学编辑宋的脚踝上,这次意外导致了文学编辑宋的骨折。药剂师萧客异常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恍若一根竹筷的破损在静谧的夜晚刺穿了他的耳膜。他惊坐而起,看见一条黑影在眼前掉下,那是跌倒在地的秘书张,而文学编辑宋的惨叫几乎在同一时分划破了四周的黑暗和岑寂。
15
萧客被关进去的第三天下午,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刚被放出来,给家里打电话,给丛蓉娘家打电话,她都不在,问我是不是知道她在哪儿。
我说:“我不知道。”心里在想,我知道她在哪儿不是怪吗?再说,即便我知道她在哪儿,我怎么又会对你萧客说呢,我不是惹事吗?
“你还是去问问傅建玲吧,她说不定知道。傅建玲是丛蓉幼儿园的同事,也是她最好的小姐妹。”
萧客就在电话里与我道了别。
我把电话压在叉簧上,思忖,丛蓉到哪儿去了呢?心里隐约觉得有点不妙。
……过了些天,我在街上遇到傅建玲,问起丛蓉的情况。傅建玲说丛蓉和她住在一起已经有段日子了。萧客曾经来过一次电话,后来就没有了消息,我问:“为什么呢?”傅建玲说:“丛蓉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我愣了一下,说:“丛蓉怎么可以这样做呢,真是没有想到。”
其实我是想到的,但这个得到证实后的结果依然让我吃惊。傅建玲说:“很久没有看见你了,你的小孩很大了吧。”我说:“是的,会叫爸爸了。”傅建玲说:“小孩叫什么名字?”我说:“夏周,夏周。”
忽然,我的脸红了,我想起了那块蓝丝巾。它有湖泊似的淡蓝的颜色,上面有类似肌理的隐影,它是那么漂亮,但它现在不知道被我放在什么地方了。
16
一些阳光的片断折射进了这个小房间,药剂师萧客看着秘书张,离他们不远的坐便器里漂浮着一只死去的老鼠,像秋天里凋零的最后一片叶子。
在这个无聊的午后,药剂师萧客和秘书张再次玩起“剪刀石头布”的游戏。
不过他们没能玩出结果,整整六七分钟,他们的手势完全相同,当他们即将决出胜负的时候,药剂师萧客看见铁栅栏门外,那个三天前抓他进来的警察乙正在把门锁打开。
写于1997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