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一直很确定，只要来到中南市就可以找到妈妈的亲人，但她没料到能这么快，
从妈妈报出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开始，到她的外公外婆舅舅出现在派出所，前后只用了一个半小时。
她和妈妈坐在警察叔叔安排的办公室里，还没看完一集普法节目，他们就出现在门口。
外公外婆刚一看到人，便已泪流满面，冲进来一把抱住失而复得的女儿，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看着眼前的画面，自觉多余的招娣慢慢后退到角落。
小绿说得对，在没有相同的经历时，人类其实很难感同身受。她从小就在爸妈身边长大，能够明白妈妈被迫离开父母会害怕会想家，遇到很多事情会绝望痛苦，可她并不了解外公外婆失去孩子会有多煎熬。
十五年啊，多么漫长的时间，外公外婆熬得头发都花白了。他们看到饱受折磨的妈妈，肯定会很心疼极了，那他们还会接受自己吗？会不会讨厌她，让她离开妈妈？
那样的话，自己该怎么办？
程安平怕父母哭太久伤身体，擦了眼泪，哽咽着安慰他们，“爸妈，我们一家团圆是件大喜事，别再哭了，先带妹妹回家吧。”
一位警官从外面进来，跟着劝慰道：“对，安平说得对，你们都别哭了，先带安乐回家，她好不容易回来，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对，对，得带安乐回家。”程柏林扶起妻子安文秀，牵住女儿，准备往外走，就听女儿说了一句，“等等。”
程安乐回头，对角落里沉默的女儿伸出手，“过来。”
招娣眼睛瞬间亮了，一把抹掉眼泪，跑上前牵住妈妈的手。程安乐对亲人介绍，“这是我的女儿，叫程寻。”
程安乐声音不大，却足够坚定，“寻寻是个好孩子，从小就会保护我，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了。”
招娣…不，现在应该叫程寻了，她认真望着妈妈的侧脸，心里的不安逐渐消散。
原来妈妈已经给她取好名字，她再也不是招娣，而是妈妈的程寻了。
真好啊，小绿，这就是幸福的感觉吧？
【是的，亲爱的程寻，这就是幸福。】
……
“寻寻，这是外公。”
“外公好！”
程柏林“哎”了一声。
“这是外婆。”
“外婆好！”
安文秀回了声“好孩子”。
“这是我哥哥，你舅舅。”
“舅舅好！”
程安平连连点头，“你也好你也好！”
带着女儿认了人，程安乐看向刚才帮着安慰父母的警官，“项叔叔，麻烦你采集一下寻寻的血样，她的父亲是从小被拐卖到山南村的，虽然他已经去世，但我们还是希望能帮他找到家人。”
没错，程寻的爸爸也是被拐到山南村的。杨家那对夫妻多年生不出孩子，就从外面拐一个儿子回来，没想到孩子太聪明，一直记得自己的亲爸妈，只能把他弄傻。
傻儿子听话很多，不再想往外面跑，长大还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只是没想到村里没有姑娘愿意嫁儿子，老夫妻只能找熟人买个儿媳。为了能有个聪明的孙子，他们还指定要个大学生，为此还掏了两万块出来。
程安乐就这样被选中，卖到了山南村，饱受折磨。
项警官一口答应：“好，这件事交给我。”
“谢谢项叔叔。”
“我们之间，说什么谢。”他拍拍老兄弟的肩膀，“老程，带嫂子和孩子们回家，接下来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程柏林笑了笑，眼角挤出一片纹路，“是啊，终于可以安心了。”
等民警给程寻抽了血，一家人离开派出所。
程寻跟在妈妈身后，坐上一辆看着就很气派的小汽车，开车的是舅舅，外公坐副驾驶，外婆紧紧拉着妈妈，妈妈也紧紧拉着她，三个人在宽敞的后座挤成一团。
安文秀说着这些年家里的变化，“你哥这些年自己开了个文娱公司，做的还不错。”
“五年前和你嫂子周卿结了婚，你嫂子是音乐老师，和你同岁，很漂亮，大前年生了男孩儿，小名可可，大名程周。”
“可可平时有些淘气，不过还是很可爱的，今天上幼儿园去了，晚上你就能看到他……”
说完这些，好像就没什么事可说的了。
还能说什么呢，说这些年找女儿找的多苦？说她和老程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还是说有多后悔，后悔当初没有放下工作，去学校接女儿回家……
现在说这些，只会让一家人更难过。安文秀抚过女儿夹杂着白发的粗糙发丝，摸着女儿苍白憔悴的脸，眼泪再次落下，“我的乐乐，受大罪了阿。”
程安乐窝在母亲怀里，含泪道：“以后不会了。”她已经回家了。真正的家，安全的家。
程柏林没有带女儿回过去的老房子，而是带她去了新家。这里没有人认识她，想来能够生活得更加自在一些。
透过车窗，一直观察沿路变化的程寻有些被震撼到。大都市与小山村的差别，更为直观的出现在她面前。
等到车进入别墅区，在一栋很漂亮的房子前停下，这种震撼达到了顶峰。
妈妈以前，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吗？
年轻美丽的舅妈已经等在门口，看着车在院子里停稳，一行人下车，周卿立刻迎了上来，热情地拉住程安乐：“妹妹回家啦！这可真是太好了，咱们一家人可算团圆了。”
程安乐微笑回应：“嫂子。”
“哎！”周卿眉眼弯弯，“宋姨做了你喜欢的菜，给你接风洗尘呢。”说到这儿，她灵动的目光转到程寻身上，“这是咱们家的寻寻吧？”
程寻叫了声舅妈。
周卿感慨：“寻寻长得真高，得有一米七了吧，就是太瘦了些，以后多吃饭养养肉。”
程柏林说：“都得好好养。”
一行人簇拥着进屋，程寻跟在大人身后，亦步亦趋，踏进这座漂亮到令她胆怯的房子。
原本程寻以为在青市住过的宾馆已经很高级了，可比起眼前的金钱审美缺一不可的别墅，宾馆又算得上什么。
看妈妈平静的模样，不难知道，她对这种环境已经习以为常。如果没有拐卖，现在的她会和舅妈一样，拥有年轻美丽的容貌受人尊敬的职业，一个合心意的丈夫，可爱受宠的孩子……她会过一个快乐充实的十五年。
程寻从未有一刻像现在那么清醒的认识到，山南村村民的一己之私，给她父母的人生带来了怎样的巨变。
从天堂坠落到地狱，也不过如此。
……
到程家的第二天，程安乐母女被安排去医院体检。小绿说这个医院是个私人医院，从装修就能看出价格不菲。
程寻觉得自己身体很健康，不想多浪费钱，只勾选了一些常规检查。外婆妈妈一起劝她都没改主意，只能随她的意思。
母女俩先后量了身高体重，测了肺活量和视力，又伸出手臂让护士抽了几管血，程寻的体检就结束了。
程安乐的项目比较多，还得去做b超，照ct等等。程寻和外婆一起等在家属区，心里很是担心。安文秀见程寻坐立不安，主动拉住她的手拍了两下，想出声安慰，却被这孩子粗糙的手刮得掌心发疼。
她一怔，低头看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是双一看就知道是干惯了粗活的手，手指干燥皴裂，掌心布满老茧，还有许多正在结痂或已经痊愈发白的细密伤痕。
这样的一双手，出现在十四岁女孩儿身上是多么的违和。
“寻寻，”安文秀轻声问，“外婆问你，你有上学吗？”
说到上学，程寻眼神中难免有些失落：“小学在隔壁村读了两年，后来听说学校要来新的支教老师，还是大城市里来的，就不让我去继续读了。”
安文秀明白了，“是不想你联系外界？”
“是。”
安文秀深深叹口气。乐乐的手都比这个孩子细嫩些，看来女儿没有说谎，这个孩子从小就开始保护妈妈。
真是个乖孩子。
她一下一下拍着外孙女的手，转移了话题，“我听你普通话说的很好，是乐乐教你的吗？”
“对，妈妈一直有在教我。”除了妈妈，小绿也是程寻的老师，只是小绿的存在不能告诉任何人。
“那就好，你妈妈这是给你打基础了，她当年的成绩可好了，都能拿国奖……”安文秀回忆起过去，神色不禁有些恍惚起来。
程寻没有打扰她，静静地看着。
安文秀没有在回忆里沉浸太久，她对外孙女抱歉一笑，摸摸她毛躁的头发，“这样吧，过两天咱们做套题看看成绩，到时候给你安排个合适的学校。你这个年纪，正是上学的时候，可不能耽误了。”
程寻乖巧点头，“好。”
拿到检查结果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三人坐在医生的办公室，先看程寻的身体检查结果。
医生姓房，年纪不小，看着慈眉善目，她与程家是世交，程安乐要喊她一声阿姨。
房医生仔细看了报告单，语气温和：“孩子身体条件不错，14岁身高172，发育很好呢。就是这个体重才90斤，太轻了，血色素也低了点，你们回家要给孩子补充营养。”
安文秀不住点头：“一定一定，还有别的吗？”
房医生看看程寻发红的脸，又看了一遍报告，说：“再让孩子测个过敏原吧，她的皮肤应该是过敏了。”
安文秀二话不说让医生开单，两分钟后，程寻被一位护士姐姐带出办公室。
看着孩子离开，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片刻后，程安乐主动问：“房姨，我的报告怎么说？”
房医生捏了捏鼻子，叹道：“乐乐，你住院吧，得做手术。”
安文秀抱住女儿心痛不己，“我的乐乐…我可怜的乐乐。”
程安乐反而是三人中最平静的，她从桌上拿过自己的报告，逐页看过去。
意料之中，她的检查结果很不好，特别是妇科方面的问题非常多，子宫肌瘤，卵巢囊肿……过去十五年的生活，不仅仅体现在脸上，身体里每个器官都会受到影响。
但是没关系，她现在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合上报告，程安乐说：“那就住吧。”
她当场办理住院手续，程寻一听妈妈竟然要做手术，红着眼死活不肯走，安文秀无法，只能让外孙女留下陪床。
一开始安文秀还有些不放心，可程寻人高力气大，实在是照顾人的一把好手，把妈妈抱上抱下，伺候得妥妥当当。她看了几天，回去同丈夫念叨：“我们乐乐真的生了个好女儿。”
程柏林叹道：“是啊，不幸中的大幸。”
他从警多年，见多识广，很多事情甚至不敢透露给妻子。只能说，乐乐能有如今的状态，已经是他能期盼的最好结果。
真的很庆幸，程寻是个好孩子。
程寻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好，对她来说，照顾妈妈是她应该做的。她见外头阳光灿烂，决定带妈妈去小花园晒晒太阳。出病房之前，她给自己抹上防晒霜。
房医生说她对紫外线过敏，不是很严重，但会让皮肤发红起疹子，平时得做好防晒工作。安文秀知道后立马买了防晒用品连带换洗衣服送到医院，一个个教她怎么用。
程寻扶着妈妈来到小花园，找了个位置让她坐下晒太阳，程安乐见附近有一些健身器材，就对女儿说：“寻寻，你去活动活动。”
“好。”程寻听话地去了。
她把腿轮流架在助木架压腿，刚压上没多久，她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转头发现是个中年男人，此时正盯着她因裤子滑落露出来的小腿看。
程寻眉毛一竖，大声喝道：“你看什么看！”
中年男人尴尬一笑，两步走到她面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是个田径教练，觉得你身体条件很优秀，你现在在哪个学校读书，有没有兴趣往体育方面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