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我姥姥,说是来帮忙,可是还带着姥爷,我觉得姥爷比我们更需要她的照顾。
姥爷是修理钢琴的,我这么说,不够专业,应该说姥爷是调琴师,而姥姥不过是一般学院的毕业生。
据说姥爷家很穷。妈妈说:“穷人家的孩子,无论他们多么热爱艺术,也很难实现他们的梦想。首先学艺术的投资相当大,不说最贵的钢琴投资,就拿投资比较小的油画来说,那些油彩、画布、画笔、画架子,就贵得一般人难以承受,而且你得画多少张,才能有所成效?在此之前,那些习作都得作废。你看那些名画家,生前大多穷困潦倒,死后能得到承认,已经算是万幸。还有那些画了一辈子,也一事无成的画家……也就是说,他们不论在经济还是人生的投入上,都白费了,最难以计算的是一生的投入……除非那些家财万贯的人,他们有钱支持自己的子女,在很长的时间里,甚至一辈子,只花钱、不挣钱。记得你去冰球场时,总要经过的那家二手家具店吗?就是阿丽丝学写作那间大学艺术系的老师开的,他那两个店员,就是他们艺术系毕业后,总也找不到工作的学生……”
那姥爷又是怎么学成钢琴的呢?
“姥爷也不是科班出身,他的钢琴说到底是野路子钢琴。你知道他当年是怎么学钢琴的吗?家里当然给他买不起钢琴,他只好在长条木板上,用胶水粘上一个个键盘,也就是说,他做了一个‘无声’钢琴,每天在上面练指法、背乐谱……他说,他演奏出来的音乐别人听不见,只有他自己的心听得见。后来给钢琴厂打工,在那里学到了调琴的手艺,挣了点钱才能到正儿八经的学院去学习,可他那点儿钱,也只够在学院里旁听而已。”
戴安娜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对姥爷说:“姥爷,我爱你。”
姥爷听了之后,耸耸肩膀说:“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该说,‘我讨厌你’或是‘我恨你了’。”
难怪妈妈不论干什么都那样的努力,原来是姥爷的家传。
有个熟人曾想介绍姥爷去豪华游轮上教教钢琴课,反正那些有钱的游客,为了周游世界,有时会在豪华游轮上一待三个月,有个钢琴师教那么两下钢琴,解解闷总是好的。
那样,姥姥和姥爷都可以享受至少两个至三个月的免费环球旅行,而且报酬很高。
姥爷说:“那些豪华游轮上的人,有多少是真的热爱音乐、喜欢钢琴?应景的倒是不少。我有房子住,有衣服穿,不饿肚子,就行了。而且等到我们死的时候,一定可以把买房子的钱还清,这就不错了。很多人到死的时候,房钱还还不清呢。再说,我们喜欢自助旅行。”
可不,他和姥姥那么大年纪了,还背个背包自助旅行,住最小、最便宜的旅店……人们问起他住哪个旅馆,他们说起住的是最便宜,也是最小的旅馆时,从不觉得寒碜。
姥姥还说:“旅店只是用来睡觉,又不是在那里过日子,即便过日子,舒适、简洁就好。”
他们家也没有多余的家具或装饰,只有那么几个让人总也看不厌的陶罐,是他们那个小镇附近的乡村艺术家制作的;一两把不知哪里来的椅子,反正我没在谁家里见过那种样式,据姥姥说,他们是在跳蚤市场上买的。她还说:“跳蚤市场上,有时真能碰上好东西,不过要看你的运气。”看来姥姥的运气非常之好。两个一长一短、式样简单的麻布沙发,他们没有皮沙发,更没有那种往后一仰,就能躺倒的折叠皮躺椅……妈妈说:“一般来说,土财主喜欢那种躺椅。”
我们去了,除了爸爸妈妈、阿丽丝有床睡,我和戴安娜只能打地铺。也不错,戴安娜可以自由自在地满地打滚。她睡觉不老实,本是竖着躺下的,第二天早上醒来,就横在床上了。爸爸妈妈出去party或是看电影、看戏,回来较晚的时候,戴安娜就会跑到阿丽丝的卧室去,要求和她同睡,阿丽丝总是回答说:“不!谢谢。”
但是姥姥和姥爷有很多他们买得起的、市场上还没名气的画家的绘画……妈妈说:“这些画并不比我们在有些博物馆里看到的绘画差。”
也很少看到姥爷穿着正儿八经的套服,他总是牛仔裤加毛衣或是夹克。姥姥也是如此,她的手提包,不要说不如戴安娜的多,更不如阿丽丝的多。只有一黑一白两个手提包。她说:“白色的夏天用,黑色的冬天用,足够了,我可不想拥有那么多手提包,用的时候还得考虑哪个颜色配什么衣服,太麻烦了。”
可他们看上去很知足,很快活。
所以,妈妈家里不算富裕,她是靠优异的成绩,获得一个个高额奖学金,才从一个个头等大学,拿到一个个头衔的。
或许这就是她即便穿着非名牌衣饰,也能大摇大摆地走在任何party上,而且没有一点自惭形秽的感觉的原因。还老是说:“我从来不从衣服上寻找自信,我靠的是自己的聪明才智。”
爸爸说:“她哪里是大摇大摆,她是横着走。”
我们班上的同学差不多都有手机,而且经常在一起攀比谁的手机最先进,那也就是说,谁的手机最贵!
买个手机并不难,可我要它有什么用?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没手机有什么丢脸的,我和妈妈一样,靠的是自己的聪明才智。
妈妈说:“只要你考试的时候,好好检查考卷上有几道题,只要你交卷前再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回答,你一定是最好的。”
我相信,我当然相信。
除了音乐,姥爷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或是说,什么他也不知道。
就是他自己的事,摆在他眼前,也是看不见似的。比如,为他预约了看牙医的时间,人家牙医护士也打过电话,提醒他预约的时间。临了,他还是会忘记到牙医那里去。除非他的大牙再次疼痛,才会想起他本应该去看牙医的事情。
或许他跟我一样,不喜欢牙医?我就是专拣那些不喜欢的事情忘记。妈妈说,这决定了我将来是个快乐的人。
更别说是委托姥爷什么事。
那次我临去踢球之前,指着厨房大台上的几个杯子对他说,“姥爷,请不要动我这几个杯子,这是我的科学实验。”
那是老师留给我们周末的作业,让我们观察不同的液体,在相同或不同温度下的变化。
姥爷还认真地看了看那几个杯子,看来我是交代清楚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把其中的两杯液体给喝了。
幸亏杯子里不是毒药!
害得我还得从头再来。再来是容易的吗?常温或是冰点以下,怎么也得取几个不同的温度,折腾下来怎么也得一至两天,所以老师才让我们周末来做。
妈妈对姥爷说:“你是不是应该玩一玩数字游戏?”
姥爷说:“你是不是以为我得了老年痴呆症?”
可是萨克斯世界排名第五的杰夫说,再没有人能像姥爷那样,哪怕他钢琴上的哪个琴键,被小孩子掉上一滴西红柿酱,姥爷都记得一清二楚,而且非常愤怒。就像是他自己的钢琴,掉上了一滴西红柿酱。他准保会把杰夫的孩子叫来训一顿,说:“钢琴不是你们的餐桌,以后吃东西的时候,不要摸钢琴。”最后,还让他们把那滴西红柿酱轻轻擦掉。
下次他再去调琴的时候,肯定要先检查琴键上有没有西红柿酱。
谁家的钢琴天天调呢,半年、顶多三个月调一次,可是姥爷能记住,杰夫家的钢琴上次调试时,是哪个琴键出了问题、什么问题。
不止是杰夫家的钢琴,包括杰夫朋友家的那些钢琴,姥爷同样记得哪个琴键、出的是什么问题……那不是一架、两架钢琴,还有其他人家的钢琴呢,想必也是这个样子。
杰夫和他那些朋友,说起姥爷,谁也记不住姥爷的穿戴,却能记得姥爷调琴时的模样:“真跟得了精神病似的,除了琴,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这是杰夫的原话。
一不给钢琴调音,姥爷就傻了。
他请我们吃饭,付账的时候,他瞪着服务生拿来的账单,就是算不出来应该给人家多少钱。
妈妈都等急了,说:“你先把小费写在下面,和应付款一加不就行了?”
可我看出来,姥爷不是算不出加法,而是算不出百分之二十小费是多少。
姥姥也不帮忙,只是坐在一旁,耐心地等着姥爷算那百分之二十。
最后我实在看不下去,还是我帮姥爷算出来的。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似乎还很高兴我能算出百分之二十。
这是我在三年级时,就已经会算了的呀!
妈妈就在一旁说:“也不知道戴安娜继承的是谁的基因。”
连我都明白,她这不是在说,戴安娜继承的是姥爷的基因吗?
妈妈还说:“生活在这样一群人中间,可真痛苦。”
哪一群人?还不是姥爷、爸爸还有戴安娜。
姥姥听了妈妈的话,就像中了头彩那样哈哈大笑。或许她真觉得姥爷是她中的头彩呢。
锅里煮的明明是意大利面条,姥爷看着锅里的面条问:“我们今天中午吃中东米吗?”
冬天风大,姥爷就那么光着脑袋出去了。要是他有头发挡一挡也好,可是他的头发不能说一根没有,就是有,也差不多等于没有。
姥姥让他出去戴上帽子,不然容易感冒。可是到了春天,只要一出门,他还是把帽子戴上。如果不是姥姥提醒他,现在已经是春天不是冬天了,我看他就是到了夏天,出门也得戴上那顶冬天才应该戴的帽子。
说到吃饭,姥姥在他的盘子里放多少,他就吃多少,多放他就多吃,少放他就少吃,到底吃饱了还是没吃饱,我看他自己也没个准儿。
要是没有姥姥,我看他怎么过日子!
记得小时我和戴安娜在饭桌上打架,打得盘子、叉子、勺子满世界飞,哪怕盘子的碎片砸上我的头,姥爷也像是没看见,照旧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吃他的饭。妈妈急得跳脚:“爸爸,天塌了你也不管不问,是不是?”
他说:“天塌了吗?”
好比提起现在的经济危机,人人都唉声叹气,姥爷也不着急,还说:“反正饿不死。”
是这么回事,姥爷和姥姥的生活,从来没有大富大贵过,以前这样过日子,现在也这样过日子,不也挺好?所以经济危机不经济危机,看起来和他们的关系真的不大。
姥爷说:“可不是嘛,如果纽约大街上躺倒一个饿死的人,全美国都得炸了锅,寂寞的媒体肯定被激活。”
可谁要是摸他的钢琴,他非急眼不可,哪怕是戴安娜也不行。
其实戴安娜弹得不错,每次轮到学校各个班级的钢琴汇报,她的技术总是排在第一。
我们在姥爷家做客时,戴安娜免不了要弹弹姥爷的钢琴,那他不论多忙,也得坐在一边看着,不是听戴安娜的琴艺好坏,或是想要指点指点她的琴艺,而是看着他的钢琴,免得戴安娜“砸”他的琴。
姥爷把戴安娜的弹琴,叫做“砸琴”。
为此,果不其然,戴安娜对姥爷说:“我恨你。”
姥爷耸耸肩膀说:“随便。”
其实姥爷这样说戴安娜有点不公正,我认为戴安娜只是手指上的力气足够,姥爷还没听她那些同学弹琴呢,那叫弹琴吗,那叫胡噜还差不多。
虽然姥爷和姥姥挣的钱不多,可是每逢纽约林肯中心有什么著名钢琴家的演奏,他和姥姥非去听不可,那些演出的票价,从来没有便宜过。不过他们也不买中央区的票,常常是买楼上最后一排的票,姥爷说:“听就行了。”
所以不论在什么节日,或是姥姥、姥爷的生日,爸爸妈妈从来不会为了给他们买什么礼物而费心,给他们买份林肯中心全年的套票,或是MoMA美术馆全年的套票就行了。
我想,等我长大能挣钱的时候,什么也不用给他们买,就给他们买钢琴演奏会的票,他们就高兴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明明是让他们来照管我们,可是姥爷和姥姥比我和戴安娜更喜欢玩儿拼图,或是走子儿游戏,这还不说,姥爷还经常耍赖。而且他们一玩儿,就玩儿得忘乎所以,不但不让我们按时睡觉,还常常玩儿得过了午夜十二点,然后他们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可我和戴安娜还得按时起床上学呢。
我一“淘气”——是不是淘气,回头再说——他们就问我:“你说说,你都多大了!”
我看倒是我应该跟他们说:“你们说说,你们都多大了!”
不只跟他们说,还应该跟我爸爸说:“你说说,你都多大了?”
据姥姥说,她之所以起床晚,是因为晚上没睡好。但绝对不是因为玩儿拼图或是走子儿游戏睡得太晚,而是我们的电动玩具,比如说吉他、飞机上的机关枪等等,常常在深更半夜莫名其妙地响起来,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可是除了她,全家没有人听到过这些声音。再说那些玩具都在地下室,离她和姥爷的卧室还远着呢。
母亲节那天,妈妈请奶奶、姥姥去纽约看现代舞,开演之前她们先去了饭店。那家饭店据妈妈说非常之好,所以头菜、主菜、红酒、甜点、咖啡,她们一样没落。
姥姥说:“一会儿要看舞剧,咱们不能多喝,别要一瓶酒了,我喝一杯就行了。”结果呢,姥姥喝了两杯。
妈妈说:“你不会喝多了吧,别到看舞剧时睡着了。”
姥姥说:“从来不会。”
可是她从头睡到尾,不但睡着了,还打呼噜,闹得坐在她周围的观众,无不对她转眼珠子,妈妈回来说,她感到特别不好意思。
而那张票的票价是八十五块。
要是奶奶,就不会这个样子,凡事清清楚楚,说喝一杯就是喝一杯,绝对不会喝两杯。所以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别想干任何加塞儿的事。让我们写日记就得写日记,如果我们说写完了,她就会说:“让我看看。”
戴安娜说:“那是私人空间。”
奶奶说:“那不是老师留给你们的作业吗?”伶牙俐齿的戴安娜,顿时傻了眼。
让我们几点睡觉,我们就得几点上床,戴安娜讨价还价的本事,在奶奶那儿,一点也施展不开。不像和姥姥在一起的时候,说是写日记,可是五分钟之后,就可以看电视或是玩儿电脑,而姥姥总以为我们已经非常出色地完成了日记。
那么姥爷呢,姥爷为什么也睡到那时才起床?
不过姥爷起得晚,我能理解,或许他把九点看成六点、早晨看成晚上,以为自己方才不过打了个小盹儿,接着再睡……这都很难说。
起床之后,他们又花很长的时间吃早饭、喝咖啡。电视也好,书上也好,都说一个人每天喝咖啡不能超过两杯,超过这个数字,对身体健康有不好的影响等等,我看姥爷差不多每天要喝四杯,除了起床太晚,走子儿耍赖,也没见到有什么不好的情况出现在他的身上。
而且他对咖啡的品味非常挑剔,总是说,卡普奇诺以意大利米兰的为最佳,“星巴克”就免了吧。我想姥爷和后来的舅妈一拍即合,和他们对“星巴克”的看法一致,有很大关系。当然也和舅妈投姥爷所好,从没断过对姥爷美酒的供应有关系。
妈妈不允许我们喝咖啡,说我们还不到喝咖啡的年龄,我当然没法评论,姥爷对米兰卡普奇诺的崇拜对还是不对,不过我偷尝过他们的咖啡,真不怎么样,比可口可乐差远了。可是妈妈连可口可乐也很少让我们喝,说是里面有什么化学添加剂,对我们的骨头不好等等。
问题是,姥爷在发表这种评论的时候,还穿着他那件不知猴年马月买的“破睡袍”——这是妈妈的原话——就敢对“星巴克”大张嘴。
妈妈在电视台的采访中,跷着二郎腿,把她那只鞋底和鞋帮大张嘴的靴子,面朝无数观众展现,和姥爷穿着“破睡袍”对“星巴克”大张嘴,有什么两样?
所以我想,舅舅后来从银行辞职,去开了那样一个生意兴隆的咖啡店,肯定是受了姥爷的影响。
…………
吃完早饭,他们就开车,去看望他们的老朋友,再不就是姥爷去哪家调琴,姥姥就不停地看表,据她说,她得去接姥爷。
姥爷不是自己开了车去的吗,用得着姥姥接吗……大人的事,我真说不清楚。
反正姥姥和姥爷不论到哪儿,都摽在一起,似乎从来没有分离过。
不论姥姥、奶奶她们谁来,我看阿丽丝并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
这么说下来,我究竟受了谁的影响,或什么方面的影响呢?
奶奶说,患有多动症的儿童,大多不自主地眨眼、耸肩、出怪声、咳嗽、注意力不集中、讲脏话等等。
我想了又想,我和这些表现真没什么关系,除了喜欢各项体育运动,我有什么多动的地方?难道体育运动算是“多动”吗?
而且我现在根本就不会弄坏水龙头了,不但不弄坏,有时阿丽丝还让我修理一下水龙头。
至于撅断窗帘上的把手,拔掉电器上的插头,弄断古董家具上的胳膊腿等等,有什么意思?按他们的说法,有什么想象力?
我在学校里的那些事儿,可比这些事有意思多了,就说我们的科学实验,你都不知道三变两变会变出什么……真跟变魔术似的。
还有捉弄戴安娜,我现在很少在家,也很少和她共事了,而且我不喜欢她那些动不动就尖叫的朋友,就跟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似的!如果随时随地都这样的尖叫,只能说明,那都是些毫不惊天动地的破事。
什么是惊天动地?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肯定是少有而又少有的事,所以才会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