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城已远远留在后面,墨非反倒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这茫无头绪的游走,终于有了比较明确的目标。
至于墨西哥城,倒没有留给他更强烈的印象。也许信息过多,好像猛一顿美餐之后反倒记不得自己享用过什么。
旅行墨西哥城,本就是捎带脚的事。加上旅游资料上的介绍,墨非对这个浓缩了那么多战争、朝代更迭的墨西哥城,实在没有多少兴趣。
一个朝代的兴亡再正常不过,如同潮起潮落,如同生命的四季。为什么一个王朝就要永存不灭?天下有这样奇怪的事吗?
又何必为一个正常的四季更替贴上自己的标签?阿兹特克灭了又怎么样?它还不该灭吗?它要不灭,其他部族就得被它灭光了。
然而,墨西哥城之旅,毕竟给了墨非意想不到的收获——
也许他们有些累了,也许对那些“了不起”本就有些不敬,那天,潦潦草草游览了主要由阿兹特克神庙、西班牙大教堂,以及墨西哥外交部大厦组成的“三文化广场”后,便找了一棵树下的长椅坐下。
又是喝又是吃地忙活一通儿之后,秦不已似乎自言自语道:“既然西班牙人是贪婪无耻的侵略者,为什么还要把西班牙文化当做自己的文化财富之一展现在这里?你再看看赫尔南·科尔特斯那座青铜雕像,多么威风,不可一世,简直所向无敌……若在敝国,绝对不会为他竖什么雕像;即便竖,也会把他雕成一只癞蛤蟆,踩在脚下。”说不清她是在得意于那只并不存在的、被踩在脚下的癞蛤蟆,还是在赞美赫尔南·科尔特斯的青铜雕像。
听到秦不已的“癞蛤蟆”之说,墨非有些别扭。
同行一路,彼此依旧陌生。但墨非已察觉到,秦不已的思路似乎过于褊狭,在对待某些问题上,说她有些“奇”“狠”也不为过。这有点儿奇怪,平素里,秦不已不像是斤斤计较的人,每每面临消费,甚至可以说是豪爽,可在某些“原则”上,她又好像很不容易通融。什么“原则”?墨非也说不清,反正比起她来,自己可以说是没什么“原则”的人。
渐渐地,墨非觉得秦不已不那么招人喜欢了,但也随口答道:“是啊,为什么要把这三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文化,搅和在一个广场上?难道,还嫌过去几百年里他们彼此闹腾得不够?”
不过,他的这个回答和秦不已的评论,有点儿牛头不对马嘴。
在不远处歇息的一位文质彬彬的老者,像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也不看着他们,自言自语地说道:“人类博物馆大厅入口处有这样一段话:‘……没有古代玛雅文化和后来的阿兹特克文化,不可能有我们今天的文化;没有西班牙人带来的欧洲文化,也不可能有我们今天的文化……’”
不管怎么说,老者的英文说得“贼溜”。秦不已从鼻子里哼出一个不能苟同的声息,心想,此人怕是西班牙人或西班牙后裔。“您也是来这儿旅游的吧?”
“噢,不,我是当地人。”
当地人?什么是当地人,上哪儿再去找当地人?
秦不已对事物的怀疑并非始自今日、此时,并且从未放弃过这种潜在的、深度的怀疑,甚至可以说是敌意,对老者的话自不以为然。
老者看着他们,和蔼可亲地接着说:“还有那座纪念碑上的话:‘一五二一年八月十三日,被夸乌特莫克英勇捍卫过的特拉特洛尔科古城,陷于赫尔南·科尔特斯之手。这不是任何人的胜利或失败,而是一个混血民族的痛苦诞生。这就是今天的墨西哥。’说得多好啊,‘这不是任何人的胜利或失败……’”
秦不已感到,老者似乎洞悉了她的所思所想,这些话,简直就是对她高屋建瓴的回答。
墨非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还没有看,等一会儿我们就去看那座纪念碑。”
“我对历史没有多少兴趣……再说,历史,是很难说清的事。所谓史实,也难免不在流传中失散、变异,甚至……”没错,就连她自己的日记,十二岁之前和之后也已大不相同。她一向崇尚的真实,在十二岁之后的日记里,已无处可寻——尽管她没有说谎,可她也没有说“真”。也就是说:自那以后,自己那以日记为载体的历史是空白的。而这空白,是她有意为之!
理论上来说,人们以为日记是容易查证的、可信赖的一部分个人史。但令人尴尬的是,据她所知,伪造日记的大有人在。不是有些名人,就以日记这种不大容易招人质疑的方式,蒙骗不明就里的世人吗?不但在日记中伪造自己的光辉形象,还伪造“仇人”的败行劣迹,从而达到让自己“名垂千古”,让仇人“遗臭万年”的目的。
甚至……甚至什么?
“又请问,世上有哪样东西可以不走样儿地传承、永存?加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受众真不知该听谁的。”
可不嘛,就连一个茶杯,从这面看是带把儿的,从对面看就是不带把儿的。有多少人考虑过,调个个儿、换个角度看看?举手之劳而已。
更何况,我们所看到的“历史”,必然带有史家的立场、利害、价值观、审美观、个人好恶……好比母亲,一生快要过去,她又闹清楚了多少地层的秘密?当然那是几亿年,甚至是几十亿年之前的事,不大好说。那么现如今呢?现如今的事就能说清楚吗?哪怕是她们自己的事,不是也没有勇气面对,不能说清楚吗?不能说清楚的事,就不能蒙事儿地结论为“历史”。
“全世界人都知道哥伦布在新大陆买卖奴隶发财致富的营生。多少印第安人被逼得妻离子散?又有多少奴隶因虐待、恶劣的生存环境、过于繁重的劳动而死亡?更不要说他在新大陆掠夺的财宝……至于其他占领者,甚至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不是?”
一直惜字如金的秦不已,为什么突然话多起来?
墨非并不觉得她意在探讨什么严肃的话题,而是在较劲儿。也不是跟老者较劲儿,而是跟她心里的什么东西较劲儿。此时此刻,即便不是较劲儿哥伦布,也会较劲儿别的。
“是啊,这也是后来者的一家之言,据我所知还有别的说法。真实的情况谁知道呢?正像你刚才说的,‘世上有哪样东西可以不走样儿地传承、永存?加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受众真不知该听谁的’。不过说到底,历史的更迭、前进,常常是从不道德开始的……很遗憾,真的很遗憾。”老者的神态依然和蔼可亲。
前进,什么是历史的前进?历史的前进以什么为坐标?
难道现今社会就比原始社会更好?
原始社会又是什么样子?怎么不好?说得清楚吗?史家笔下的原始社会谁见过?根据挖出来的两块骨头,就能断定原始社会是他们笔下的那个样子?
也许根据那两块骨头,可以验证他们当时吃的是什么,长得有多高……可是谁能根据那两块骨头,说出他们“想”的是什么?
这才是“很遗憾,真的很遗憾”!
如果原始社会不好,曾在地球上留下卓越文明的一些种族哪里去了?比如说古埃及人、古玛雅人,还包括中国的三星堆人……他们为什么不一同“前进”,而是说没就没,几乎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是不是他们对“前进”根本就不看好?
为什么科学发达的现代人类,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或许他们根本不想与眼下这个地球、现代人类有什么瓜葛?……
秦不已很少想到“历史”这个话题。自己的“现实”已耗尽了她的精气神儿,如果不是这位老者,她才不会想到这些。可这一想……越想问题越多。
而墨非也不明白:为什么被侵略的墨西哥人对待入侵者如此宽厚?这是一个没有血性的民族吗?
“不论从什么史观来说,还不都是对外扩张?所谓欧洲的发展,还不是牺牲其他民族利益的结果?而美洲大陆,难道不就是在哥伦布之后,开始沦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吗?”秦不已说。
“难道美洲大陆在此之前就没有浸泡在水深火热之中?读一读阿兹特克人的历史吧,那你就会知道,阿兹特克统治下的墨西哥人,未必没有在西班牙统治下更加水深火热……怎么样,吃饱了、喝足了、歇够了,咱们是不是接着参观去?”墨非对秦不已的较劲儿已经忍了许久,只想让她打住。
还好,秦不已的神态突然变得飘忽,思绪也似乎转向了其他。这真是一个不好捉摸的女人,这会儿是列宁,过一会儿很可能就是托洛茨基也说不准。
无论如何,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位博学的老人。墨非不大容易崇敬什么,可是他崇敬学问。
“请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研究历史。”
“您还没有退休吧?”
“什么叫退休呢?对很多人来说,他们只要活着,就会不停地思考。”
墨非想起在网上搜索到的有关马力奥·佩雷兹神父的信息,想必这位研究历史的老者对那位神父会有更多的了解。
“您知道,十六世纪初,有位从西班牙来的马力奥·佩雷兹神父吧?”
“噢,请问你是从……”老者似乎对墨非的提问没有多大兴趣,对墨非倒有了兴趣。
“我是从中国来的。”
“来旅游吗?”
“算是吧。”
“算是吧?嗯,是的,是有这么一位神父。你对他有兴趣?”
“不,我是对他书中提到的一个人,一个叫做巴拉穆的人有兴趣。不,也不是,我是对巴拉穆说到的一组数字有兴趣。那组数字是:1、366、560……”于是墨非对老者说了他与那组数字如何相遇,包括自己那天傍晚在火山口上的遭遇、感受,以及由此而来的没头没脑的寻访。
老者洞彻一切地笑道:“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指人还是指物?是结论还是方向?指墨非还是指老者自己……
“对了?您认为我这没头没脑的寻访,是值得的?”
老者没有回答,只管说下去:“历史上是有巴拉穆这么一个人,担任过马力奥·佩雷兹神父的翻译……后来却不知所终。至于你说到的这组数字1、366、560,是古玛雅人留下的数字。按照古玛雅人的说法,那是一组‘可以带来幸运的数字’,而且这组数字……”
“可以带来幸运的数字?!”墨非急不可待地打断了老者。
哪一方面的幸运呢?
墨非感到兴奋的,不是那组数字能带来什么样的幸运、带给谁幸运……像他这种人,从“幸运”这个词儿扩展出去的,既不是升官发财,也不是美满姻缘。
根据他与这组数字前前后后发生的一系列不算奇怪,也不算不奇怪的事,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个具有大意义的答案就要来了。那组虚无缥缈的数字,此时似乎有了可以触摸的质地。
他只顾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兴奋中,从而忽略了老者所言“……而且这组数字……”里的“而且”之后意味着什么。
为了这个忽略,墨非必将付出许多原本可以不必付出的力气。
“可以带来幸运的数字!什么是‘幸运’呢?”秦不已说的是“幸运”,然而她的语气与“幸运”的距离无边无际得让人陡生寒意。
她怎么了?
墨非顾不上多想,这组数字的下落,已然让他无心旁骛。
此时,老者的手杖无缘无故地从手里滑了出去,跌落地上。
看起来跌得并不很重,可是手杖头上的雕饰,那古怪精灵的羽蛇头却裂开了。墨非为老者捡起手杖,惋惜地摸了摸开裂的羽蛇头。老者接过手杖,只说了声谢谢,也没查看一下羽蛇头损坏的程度,便继续方才的话题说下去——
“……但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与它相遇。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每个人都有可能与它相遇,也许每个人都没有可能。”老者停住话头,似乎在考虑继续说下去还是不说,于是后面的话,听起来就有些着三不着两,“……有时候我们遇到的不顺,也可能孕育着什么非同寻常的结果。所以,我对‘遭遇’充满了兴趣,哪怕它看起来很糟……”
这些话其实也很平常,可墨非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像是谶语,也让他充满了破译的期待。他定定地看着老人,老人也定定地看着他,他们像是在进行旁若无人的深度交谈,又像是在穿透彼此的五脏六腑。
此时,老者的影像突然变得越来越模糊,并且像是背朝太空迅速飞升而去,他那和蔼可亲的眼睛,也变作两束旋转的气流……尽管墨非还能感觉老者近在咫尺的体温,人却遥不可及了。似虚似幻之中,墨非听到老人从太空传来的声音:“到奇琴伊察去吧,那里是古玛雅人的故乡……”
想再多听听老人说些什么,老人却又从太空回到了他身边,还原为实实在在可以触摸的人。
面对此情此景,墨非更相信是自己有那么一会儿神志不清。不然老人怎么又会活生生地从长椅上站起来,对着秦不已说:“无论如何,还是宽放吧,人生说不清楚的事太多了,岂止历史?”——可以说是对秦不已方才那些观点的不能苟同,也可以说是警世恒言。
然后老者又反转身来,没头没脑地问墨非:“……还有,在你看来,燃烧是什么意思呢?”
“燃烧?燃烧是灰飞烟灭之后一无所留。”
“嗯,差不多。按照古玛雅人的习俗理解,燃烧的庙宇是血缘终止的意思……祝你好运!”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说罢,老者便举着那根羽蛇头开裂的手杖,飘然而去。墨非无法想象,上了那样年纪的人,行路敏捷也许可能,但步履竟然那样飘逸。
那么,他那手杖,又是干什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