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仅从款式来说,玛琳娜更喜欢的是那套黑色天鹅绒衣裙——没有任何花饰,只是极为简约地在领部、袖口镶有白色镂空花边。作为印第安人,那是她从不曾着意过的颜色,散发着一种凋败又不失庄重的逝去的韵致。
玛琳娜的这个品位,有些出乎赫尔南·科尔特斯的意料,印第安人或阿兹特克人更青睐的是明艳。
或许因为,那套黑天鹅绒衣裙,与他们的定情之夜有关?
不巧的是,那一次眼前没有女佣帮忙,玛琳娜不知道怎样才能捋顺裙子下面那圆锥形的、由细细的鲸鱼骨支撑起来的衬裙,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系上那些左缠右绕的丝带,最后它们全都乱成一团……
而那天赫尔南·科尔特斯刚好有闲,又急于看到玛琳娜穿上这套衣裙的效果,因为这套黑色天鹅绒衣裙与印第安风格反差如此之大,说不定她不喜欢……所以等在外面。
久久不见玛琳娜出来,又听到她不断地唉声叹气,只好推开一丝门缝,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
曾为几多女人轻解罗衫的赫尔南·科尔特斯,再熟悉不过这些左缠右绕的丝带,乐得有这样的机会帮忙。那时他们虽已彼此有情,可还没到肌肤相亲的地步,这在赫尔南·科尔特斯是一份对女人难得的尊重,在玛琳娜是一份由于地位悬殊而生的自尊自爱。可是左缠右绕的丝带,给了他们半推半就的机会。
起初也许没有更多的念头,可是在抻展那庞大的衬裙时,赫尔南·科尔特斯的手难免不碰到玛琳娜的腰肢。他觉得应该立刻缩回自己的手。可那手,像是触摸在了一块滚烫的金属上,且被烫得血肉模糊,粘连在那上面,再也无法移动了。
那是赫尔南·科尔特斯第一次接触玛琳娜的肉体,也是他第一次在玛琳娜面前失控。这一失控,便如堤坝决口,大浪滔滔,天昏地暗,淹没了世界,也淹没了他自己。
赫尔南·科尔特斯的面色突然变得十分苍白,从后面猛然拦腰将玛琳娜抱住,也许因为无法交代自己的失控,他把脸深深埋进她的领窝,头上黑色的丝绒头冠以及头冠上的翎羽,便掩埋在了玛琳娜领口那些白色的花边和皱褶里……
玛琳娜一动不动,听着他一阵紧似一阵的心跳和在欲望中挣扎的喘息,而又因挣扎的无果,那喘息又化作无奈的叹息……凡此种种,无一不像出征前的击鼓,催逼着她,哪怕豁出命去,也要将自己化云,化雨。
突然,一丝又一丝刺痛,游蛇般穿行在她的颈部……或许他在吮吸她肌体内里的气息,也或许他在将自己的魂魄注入她的躯体。
在缕缕疼痛游蛇般穿行里,她那准备腾空一跃的力气,却被一丝丝地抽走,她的身体也不禁瘫软下来。赫尔南·科尔特斯一把抱起了她,含混不清地说道:“你真是太美了!既不是墨西哥的,也不是西班牙的,你是你自己,是我见到过的独一无二的……”
情话谁不会说呢?尤其是西班牙人。当地人不说这么多,或许因为有太多的歌声、太多的排箫替他们说出自己的情爱,或许就是直截了当的、肉与肉的交缠。
当然,说到最后,都是肉与肉的交缠,但是这个前奏,不要说对从未见识过如此美丽花絮的玛琳娜,即便对见多识广的女人来说,怕也是锦上添花。
赫尔南·科尔特斯自己也不清楚,玛琳娜吸引他的是美貌,还是气质?
对,是傲岸。即便初来乍到,给他端盘子的时候,也不能煞去她的傲岸,还有那么点野性。
尽管种族不同,但贵族的气质是几辈子修炼来的,不论哪里的贵族,都一样。贵族之气,怕是人间最难以伪造的东西。也难怪赫尔南·科尔特斯在很长一段时间,对作为女人的玛琳娜,有一份不大容易逾越的障碍。也就是说,他觉得这个女人不容随便。
那一天,当她与其他十九名女奴被送到总督府的时候,她还叫做马林切。
叫做马林切的她,本以为西班牙人会像阿兹特克人那样,随时将她们开膛破肚,以行人祭。如果那样,也再正常不过。
所以当第一个餐盘摆到面前的时候,马林切还在想,这怕是今生最后一餐了。可她居然还有心情欣赏盘子上的花纹。
盘子的颜色十分矜持,与自己民族的色彩大不相同。色彩是有语言的,如果说西班牙人的色彩叙述的是树影迷离的浪漫,那么自己那个部族的色彩,叙述的就是月亮和太阳撞击时双方拼了性命的迸发、倾泻、挥洒。
在当地,从没有人使用过这样的餐具,只是用手抓,用手撕,用牙齿咬……顶多用大小不同的粗糙的陶钵盛过大宗的饮料和食物。那些陶钵的造型、色彩,饱含着欲望的炙热、生命的饱满,却实在与文质彬彬无缘。
再看看那些银制的刀叉,奇怪着西班牙人为何要借助这些闪闪发亮的东西才能把饭吃下去。一小块、一小块地切着,再一小块、一小块无声无息地送进嘴里。
他们为什么不用金子?金子的光泽要比银子的光泽更为灿烂不是?不论是自己那个部族,还是阿兹特克人,更喜欢金子的灿烂。比如蒙特祖马的衣服,就是用黄金、白银和绚丽多彩的羽毛编织而成的,连他用的杯子、餐具,也都是用金子打造的……
所以马林切根本不相信那个神乎其神的传说——难怪蒙特祖马注定是至高无上的国王,就看他周围的光环多么耀眼吧。常人身躯的周围,谁能有这样的光环?哪会有人细想:他周身的光环,其实是他穿戴的金子发出的光泽?
蒙特祖马不愁金子的来源。被他消灭的那些部族,哪个不是他的金库!
西班牙人的餐具漂亮是漂亮,用起来却很不得心应手。马林切手里的刀叉,不是把盘子里的食物捅出盘子,弄脏了桌布,就是把盘子、叉子、刀子磕碰得丁当乱响。
下人们用的桌布虽不能和上面主人用的绣花桌布相比,可这样细腻的布料铺在桌上,任汤水和菜肴随意在上面滴洒,是不是太过奢靡?
起始,马林切根本听不到自己制造出的这些动静,等她看到一旁的下人、士兵,吃起饭来也无声无息的像是耗子,这才发现自己的动静不合时宜,但也不觉得这样丁当乱响有什么不好。
再看看人家就餐的桌面上,就像从未用过地那样整洁。
尤其不得心应手的是叉子,一不小心就掉下桌去,闹得她不止一次地钻到桌子底下寻找。当她用那把捡起来的叉子继续吃饭时,又总有人悄无声息地给她递过来一把干净的……
这比自己的餐具弄出的动静更让马林切无地自容。
这把干净的、悄无声息地放在面前的叉子,哪里只是干净和不干净的区分?
如果不是作为部族之王的女儿,哪怕是曾经的,面对那把悄无声息地放在自己面前的干净叉子,她也许不会如此强烈地感到无地自容……
等了若干天,西班牙人也没有把她的胸膛破开,掏出她的心来祭祀天主。她这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与阿兹特克人十分不同的种族。从未走出墨西哥半步的马林切,这才知道人间原来如此缤纷。
很久以后,马林切才看到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
对他们二人来说,那应该说是历史性的会面,对马林切尤其如此。
赫尔南·科尔特斯瘦削的身体,包裹在紧身合体、厚重的黑色织锦缎上衣里。高高的立领边缘上,装饰着白色的皱褶花边,这使他的颈部更显细长,与当地下层那些似乎没有脖子的过渡、脑袋直接安在肩膀上的男人,形成了极大的反差。马林切并不懂得脖子的长短在身体美学上的意义,有关这方面的探讨,是以后那些世纪的时尚,可谁让她有一份无师自通的取舍?
白色亚麻内衣的袖子,袖口的白色花边,深浅有度地显露在上衣袖口之外。上衣下摆略散,收拢的腰部,将他挺拔的身材展露无遗。前襟上有一排贵重金属制成的扣子,扣子上模压着雕塑般的图形。肩上佩戴着彰显身份的绶带,斜挎长柄刺剑,外罩短款披风,马裤自膝下用丝带扎紧……
马林切将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如此细细打量,并非出于对一个英俊潇洒、极富魅力的异性的兴趣,也非羡慕虚荣所致,而是对人可以这样穿着的惊奇。
马林切羡慕的当然不是此地罕见、价格不菲的绫罗绸缎。从小穿金戴银、贵为王者之女的马林切,不论从她当年的衣饰上取下哪一件,都比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这套行头值钱。
再说有着较高教育背景的她,也从未把事物的外在价值放在眼里,并以此去衡量一事一物,或褒贬一事一物。她注重的是,那件事物的本质是否值得仰慕。
再联想到那正儿八经的就餐仪式,谁能说衣衫仅仅是用来遮体,而不是文明的不断修炼?
在一般人以虚荣、时尚切入的角度上,马林切发现的却是一个不能说不可攀附,但至少得花费不少力气、时光去攀附的“文明”上的距离。
这是西班牙人为她打开的、一个前所未闻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因为远离粗陋、混沌,从而没有了她的位置,从而遥不可及。
马林切一贯高高在上的精神世界,受到了严重的挫伤。她是如此地沮丧,如此地感到相形见绌。
…………
而当赫尔南·科尔特斯的目光扫过站在一旁的二十个女奴,并无意间落在马林切身上的时候,他那略显忧郁、黯然的目光,也在瞬间点亮。尽管一闪即逝,却不能不说到里面惊鸿一瞥的丝丝缕缕。
至于他目光里的忧郁,与太多的战争不无关系,这是后来他对她倾诉衷肠时说的。
他稍稍品味了一下这个鹤立鸡群的女人。
赫尔南·科尔特斯总督毕业于萨拉曼卡大学人类文化系。且不说多少名流执教于此,多少古本藏书一揽于校内图书馆,多少教会流派将此地视为必争之地,多少英才进出过那个大门,多少学子学有所成……仅萨拉曼卡的石头,便能调理出一个具有上等品位的胃口。
萨拉曼卡那些伟岸的建筑,差不多都由萨拉曼卡闻名于世的石头建造。
那些石头,开采之初呈蜜白色。不论从颜色或质地来说,都像女人的肌肤,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简直就是建筑雕塑家随心所欲的天堂。所以萨拉曼卡那些大型建筑上的雕饰,才能无与伦比地细腻。
赫尔南·科尔特斯最喜欢的是母校大门上方的雕饰,虽然有些失之繁复,但是巧夺天工。这样的雕饰遍布萨拉曼卡大学的每一个角落。萨拉曼卡大学,也由此成为西班牙建筑界的巅峰、骄傲。
但久而久之,太阳的照耀、风雨的吹打,蜜白色的石头里就慢慢掺进了太阳和风雨的颜色。
太阳有多少颜色,风雨有多少颜色,萨拉曼卡的石头里就能找到多少颜色。不过,最占上风的还是铁锈红……
试想,如果一座城市沉浸在色彩这般丰富,丰富到没人可以明白究竟是什么色彩在日日夜夜地相辉相映中,那么,从这种色彩中熏陶出来的人,又会是一个什么品位?
…………
赫尔南·科尔特斯初到墨西哥时曾惊讶地发现,怎么,染红萨拉曼卡石头的铁锈红,竟然也染红了此地女人的衣裙!恍惚中,竟以为自己梦回萨拉曼卡。
而石头的质地,久而久之也似乎汲取了太阳的精髓,越来越坚硬。即便用佩剑劈砍,也是只见火星迸发,却不见石头有损丝毫。
见多识广的赫尔南·科尔特斯,是不容易受到什么影响的。可他的目光,竟在马林切身上停留了片刻。
不,不是马林切的美貌,美貌如花的女人赫尔南·科尔特斯见得多了。如果不细细品味,这个叫做马林切的女人会和一般女人一样,不过擦肩而过,就像他在宫廷聚会或熙熙攘攘人群中擦肩而过的那些女人……
可她自有一种韵味,这韵味对他来说,陌生而独特。有点儿像他初次品尝的当地饮料“遭克力”,又苦又辣,然而印象强烈,让人上瘾。即便“遭克力”后来经过他的勾兑,适应了西班牙人的口味,但依然浓烈。
当然,那一瞥就那么过去了,一瞥而已。赫尔南·科尔特斯自己也没估计到,日后会深爱这个叫做马林切的女人。
深爱?
他从来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深爱这个女人。和女人玩玩,不是很难的一件事,但自从他们有了床笫之欢以后,花花公子了半辈子的赫尔南·科尔特斯,再不会像其他西班牙军人那样随便就和当地女人如何如何。不是为她守身如玉,而是自然地没了兴趣。这是后话。
日子本是无奇地过去,打理房间,服侍餐饮,洗涤衣物……尽管赫尔南·科尔特斯欣赏马林切,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甚至是赞许的,可是没有欲念。
作为一个女人,马林切对这个界限十分清楚。
可是,他们的主仆关系,却因赫尔南·科尔特斯与当地人的一次谈判而改变。
正当谈判进入僵局时,偶然进来送茶的马林切,听到了有人在误会加误会地翻译彼此的条件、要求以及所能做出的让步……她知道,按照这样的翻译,可能又会引起一场战争。
她不由得放下茶具,对赫尔南·科尔特斯悄声说道:“不,不是这个意思,要是这样,双方只能流血了。而他们并不想流血,只是想在他们那块地盘上保持原有的生活……”
然后,马林切轻而易举地扫清了两种语言之间的障碍,使得原本也许会血战一场的双方心平气和,各退一步。
阿兹特克人全面崩溃后,各个部族渐渐进入长时间的休战状态。作为总督,赫尔南·科尔特斯像世上许多首脑一样,更向往的是为自己的子民创造一个安居乐业的环境。
马林切的西班牙语如此流利,让赫尔南·科尔特斯十分意外,问她在哪儿学的,她说:“就在总督府啊。”
“谁教你的?”
“没人,就是听、看、说。和那些下人一起干活儿的时候,不管对不对,总是说、说、说,然后就会了。”
“为什么要学西班牙语呢?”
“没什么目的,只是不喜欢无所事事。如果有机会不无所事事,不是正中下怀吗?”
着实让赫尔南·科尔特斯不得不另眼看待。在他的情爱记录里,美貌的女人很多,美貌而有头脑的女人却凤毛麟角,如果还能成为工作上的伙伴,就更为难得。他甚至不愿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堪称完美的事情。
尔后,在与当地人的谈判中,马林切自然而然成为赫尔南·科尔特斯最为器重、信任的首席翻译。
自马林切担任翻译这一职务后,以往许多难以调解的矛盾,眼见着日渐平复……
作为第一任总督,赫尔南·科尔特斯执政初期,必然困难重重,所谓万事开头难。而熟悉当地情况的马林切,为他顺利执政提供了许多无法估量的帮助。
驻扎当地的西班牙军队人数并不多,随时都有不甘失败的阿兹特克王族准备袭击他们,尽管不能改变西班牙占领墨西哥的既成事实,至少可以让他们不得安宁。
马林切的便利在于出入自由。她进出各种场合、茶楼酒肆,不论有意无意,总可以听到各种信息。那个时代,当地人,包括西班牙军人,并没有多少有关情报的保密意识,军事情报外泄是常有之事。那些袭击西班牙军队的谋划,不时流入马林切的耳朵,她总是及时地提醒赫尔南·科尔特斯,不但多次避免了战争,也避免了双方的流血牺牲。说到底,那些策划袭击的人,在战斗中是不会失去什么,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牺牲卖命的还不是平民士兵?他们的长矛、响箭,哪里是西班牙枪炮的对手!
赫尔南·科尔特斯是越来越依赖她了,也至死未曾忘记她的功劳。
只能是“功劳”!他认为“帮助”这样的词儿,根本不足以说明她的贡献,尤其在新西班牙建立初期,在治理、平息当时的动荡局面中,除了天主,他的玛琳娜绝对功不可没。
甚至冒着被弹劾的危险,他不止一次上书西班牙宫廷,在那些“等因奉此”力求简洁的公文中,提上一笔玛琳娜在平定动荡局势上的贡献。而这对任何一个爱好权位、权势的男人来说,几乎是将自己的前程押了上去。
也许赫尔南·科尔特斯不甚明白自己是否深爱玛琳娜,也不甚清楚自玛琳娜以后自己不再和其他女人寻欢作乐的缘由,其实,那是因为他和玛琳娜之间不仅仅是情爱,更是配合默契、相依相助的事业伴侣,也许这才是他们的恩爱经久不衰的根本原因。
所谓事业,也是掰扯不清的。是西班牙人的事业,还是在这片土地上生生息息的百姓的事业?
而“治理、平息动荡的局面”,仅仅是西班牙人的需要,而不是当地百姓的需要?
…………
因为掰扯不清,玛琳娜的“汉奸”生涯,只好又添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