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村里又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这件事是罗锅来顺从城里回来三天后发生的。那天早上,当他像往常一样去楼屋里喂狗的时候,却发现狼狗不见了,地上扔着半截断了的链子。他唤了两声,没有听到“嗷嗷”的狗叫,又四下去寻。他在院里转了两圈,还是没有找到。院子里阴冷阴冷的,什么也没有。他迟迟疑疑地在楼院里站了一会儿,又去拿扫帚扫地,扫了几下,心里觉得不对劲,就又抬起头来,四下看。猛然间,他愣住了:狼狗在花墙上趴着,两只狗眼凶凶地凸暴出来,舌头长长地伸着,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血……
狼狗被人活活地勒死了!
在这一刹那间,罗锅来顺几乎吓昏过去。他怔怔地站在那儿,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他撑着胆朝院子周围看了看,院子里静静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又抬头去瞅那趴在花墙上的狼狗,狗死得很惨,脖颈被绳子勒断了,软软地耷拉着,面目十分狰狞。这时他才看见狗身上还放着一张“帖子”、“帖子”压在狗脖子下边,上面还粘了几滴狗血。他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把那张“帖子”从狗脖子下边取了下来。“帖子”上写的有字,可他不认识字,就那么捧着翻来覆去地看。看了,浑身就像筛糠似的抖起来。紧接着两腿一软,他跪在地上了……
他懂得这些,知道那“帖子”是干什么用的。解放前,土匪就是用这玩意儿坑大户人家的,他小时候见过。“绑票”、“撕票”他都听人说过。可他没想到解放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敢“下帖”。他知道这都是那楼屋惹的祸,是儿子惹的祸,太招眼了!那么大的一条狼狗都被勒死了,肯定是有人来过了,有人来过。要是不照那“帖子”上写的办,怕是要家破人亡的,想到这儿,他不由地打了个冷颤!怎么办呢?
村街有人在走动,挑水的扁担吱吜吱吜地响着,驴儿打着响喷儿……这响声使罗锅来顺渐渐地醒过神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下了“帖子”,就该找人看看那“帖子”上写的是什么,也好想个法子来,于是,罗锅来顺又木呆呆地捧着“帖子”走出来了。
该拿去叫谁看呢?罗锅来顺像捧火炭似的端着那张“帖子”,望望东,又看看西,一时又拿不定主意了。他端着“帖子”在门口团团转,眼里的泪“扑嗒、扑嗒”往下掉……
这时,刚好大碗婶片着脚从家里走出来,一看见弯腰的罗锅来顺,好事儿的大碗婶就撇着嘴说:“哟,老罗锅,恁享福咋还哭啥哩?”
罗锅来顺不想让这个多事的女人知道,可他手抖抖地捧着“帖子”,却不知如何才好。
“咋,咋啦?”大碗婶犯疑惑了,连声问。
罗锅来顺没办法了,只好说:“帖……”
大碗婶是极好打听稀奇事的,她一阵风似地走过来,抓起罗锅来顺手里捧的“帖子”看了看,她也是不识字的,立时像叫街似地喊起来:“大骡,大骡!死墙窟窿里了?快来,快来……”
大骡从家里跑出来问:“啥事呀?”
大碗婶拍着腿说:“出大事了!帖、帖……”
“鳖儿?连这都不知道?快来看看上头写的啥。”
罗锅来顺不愿张扬,可他说话不好,不说话也不好,只是连声“唉唉……”
大骡接过那张“帖子”,高声念道:
要钱不要命,
要命不要钱,
要想好好活,
送来一万元!
大碗婶一听,眼都绿了:“啧啧啧,一万哪!看看送哪儿?”
大骡说:“上头写着叫送到村东头苇地里。”
“啥时辰?”
“半夜。”
罗锅来顺哭丧着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地往地上一蹲,说:“天爷呀,这可咋办哪?!”
大碗婶一下子又把那张“帖子”抢到手里,张张扬扬地舞着说:“一万哪!一万哪……”
她这么一张扬,来来往往的村人们都围上来了,你看看,我看看,一个个脸都绿了,目光死死地盯在“一万”上……
当那张“帖子”传到河娃手里时,他看了看说:“不就一万么?”
立时有人说:“一万还少呀?要给你早娶下媳妇了!”
也有人摇着头说:“嗨,这年头,连劫路的都有,啥事都会出呀!”
罗锅来顺像没头苍蝇似的,嘴里念叨着:“这可咋办呢?这可咋办呢?”一会儿走到这个人跟前,一会儿又挪到那个人跟前,可怜巴巴地求道:
“爷儿们,如意不在家,帮我拿个主意吧……”
大碗婶说:“老罗锅,这就看你了。你要钱还是要命?”
河娃说:“你要钱还是要命?”
众人也都说:“你要钱还是要命?”
他们又一个个讲述着解放前土匪“下帖”绑票的种种情形,说得罗锅来顺脸都灰了,一时蹲下又站起,站起又蹲下,更是没有一点主张了……
有的说:“破财消灾吧。财去人安,只要人好好的,比啥都强。”
也有人出主意说:“去报告公安局。这又不是解放前,怕啥?抓住就不会轻饶!”
马上又有人说:“公安局?屌!公安局要破不了案呢?你这边一报告,人家就下手了。这些人可都是不要命的货……”
说来说去,越说越吓人了。那是一万元哪!各人心里热热的,一时像自己失了一万元那样肉疼;一时又像捡了一万元那样欣喜,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
天光亮亮的,村街里雪已融尽,只是风一阵一阵地吹着,叫人身上发寒。村头黑子家的带子锯又响起来了,很躁,“哧啦啦”地尖叫着……
那张“帖子”人们传来传去又还给罗锅来顺了。他战战兢兢地用手捧着,揣也不敢揣,扔也不敢扔,一张薄薄的纸像是有万斤的重量,把他整个人都压垮了。
还是大碗婶说:“老罗锅,我看你也做不了主,还是去找如意吧。他只要有钱,你就不用怕。”
众人也说:“去吧,快去吧。”
罗锅来顺想想也觉得没办法,只好再进一趟城了。
罗锅来顺一走,村里就像炸了锅似的,家家都在议论这件稀奇事,解放三十多年了,村里一直是平平安安的,这还是头回出现“下贴”的事。好在“帖”下在人人恨的地方,也就不觉得太可怕,反而有点喜忧参半,心里滋滋味味的。于是有人张张扬扬地说:又出土匪了,又出土匪了!也有的说:这“下帖”的人肯定是摸底细的,说不定还是熟人哟。接着就乱猜一气,一会儿说是东庄的,一会儿又说是西庄的……
天黑之前,狗儿杨如意又一次坐着面包车赶回来了。
临上车前,罗锅来顺苦苦地劝儿子说:“如意,要是有钱就给人家算了。破财消灾,要不还会遭罪。”
杨如意阴沉着脸,什么也没有说。
一路上,罗锅来顺还是啰啰嗦嗦地对儿子说:“给吧,如意,给人家吧。这种人咱是惹不起的。要是眼下没钱,就先转借转借。唉……”他不放儿子的心,他怕儿子把命搭上。自进城之后,他把“帖”给了儿子,就没听见儿子再说一句话,那脸阴得像锅铁。儿子只是看了看就把那张纸揣兜里去了,然后就打发人带他去吃饭。他猜不透儿子的心思,不晓得儿子究竟想干什么。一直到车开到家门口时,他才看见车后面放着一个很精致的箱子。儿子带钱回来了。
下车后,儿子提着皮箱在门口站了会儿,一脸沮丧的神情。罗锅来顺怕人笑话,忙说:“回屋吧,回屋吧。”
周围住着的村人们正趴在院墙上往这边偷看呢。那窃窃私语声隐约可见。杨如意看见就像没看见似的,无精打采地勾头望着那只小皮箱。
这时,河娃从村东边走过来了,看见杨如意在门口站着,便热情地打招呼说:
“如意哥又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看看?”
“回来看看。”
杨如意微微地笑了笑,笑得很苦。
河娃也笑了笑。天冷,河娃的脸冻得发青,说话时牙关很紧。
“老冷哇。”
“老冷。”
河娃缩着膀走去了。杨如意也掂着皮箱往家里走。他一进门就看见了那只勒死了的狼狗,狼狗还在花墙上趴着,很瘆人地伸着长舌头……他盯着死狗看了很久,脸上的肌肉一条一条地抽搐着,眼里的亮光也一闪一闪的,眉头皱成了死结。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慢慢地走上楼去。
罗锅来顺的心依旧在半空中吊着,他又惴惴不安地跟过来问:“给了吧?”
杨如意背着脸,“咝咝”地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
“给!”
这天晚上,楼屋里没有亮灯,也没有了那浪浪的唱,整个楼院里寂静无声。爷儿俩一个在楼上坐着,一个在楼下蹲着,都默默的。罗锅来顺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上了,不住地摇着头说:“这都是命呀,命。唉,认了吧,认了吧……”杨如意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小火珠一亮一亮的,映着他那张铁青的脸。
过了会儿,罗锅来顺又颠儿颠儿地走上楼去,不放心地问:“如意,要是再有人‘下帖’呢?”
“给。”杨如意默默地说。
“……再、再有呢?”
“给。”
“唉、那得多少哇!……”
“要多少给多少。”
“穷了就不要了。”
“穷了就不要了。”
罗锅来顺像陀螺似地转着身子,心神不定地说:
“该去了吧?”
杨如意看了看表说:“不该呢。”
“半夜……?”
“半夜。”
“娃,你得小心哪,小心。钱放那儿就回来吧。”
杨如意点点头:“你放心吧。”
“别回头。听老辈人说,回头要挖眼的。”
“我不回头。你放心睡去吧。”
该说的都说了,罗锅来顺还是放不下心。他一时站站,一时又蹲蹲,就那么不停地颠来颠去……
半夜时分,那扇铝合金大门“忽拉”一声开了,杨如意掂着那只皮箱从楼院里走出来,临出门时,罗锅来顺又反复交待说:“千万别回头哇!”
夜很黑,村街里静静的。杨如意提着皮箱孤零零地朝村外走去。
田野里空寂寂的,暗夜像网一样地张在他的面前。周围也像是有鬼火在闪,这儿,那儿,似乎都有些动静。他大步从麦地里斜插过去,脚步重重地踏在地上,那声音很孤。这条路是他早年多次走过的,他很熟悉。那自然是一次次挨揍的记录,娃子们常在野地里揍他。他记得很清楚,就在前边不远的田埂上,他被娃子们捆过“老婆看瓜”……
杨如意在那条田埂上略略地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暗夜里,他那双眼睛贼亮贼亮的,呼吸极粗。在快要接近苇地的时候,他换了一下手,好像那皮箱很重。
苇地里黑黢黢的,大片大片的苇丛在冷风中摇曳着,不时地发出“忽拉、忽拉”的响声。不知名的虫儿也“吱吱”、“咝咝”、“叽叽”地叫着。突然就有什么“哧溜”一下窜进苇丛里去了;接着又是“扑咚”一声,窜出灰灰黑黑的一条……
杨如意在苇地前站住了。他放下皮箱,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高声说:
“‘下帖’的朋友,我把钱带来了。”
苇地里仍是“忽忽拉拉”地响着,却没有人走出来。
杨如意又往前走了几步,把皮箱扔在身边的苇丛里,再一次高声叫道:
“‘下帖’的朋友,我把钱带来了。”
苇丛里有些动静了,那“忽拉忽拉”的声音大了些。忽然就有了“呜呜”的嚎声,像鬼哭一样地叫着,十分瘆人!
这天夜里,一村人都没睡着觉,家家户户的灯都是亮着的。人们像是等待着什么,那神情竟然十分激动。
这晚,大碗婶的大脚片子都跑酸了。她脱脱脱一会儿串进这家,脱脱脱一会儿又进那家,来来回回地给人们传递消息:
“去了,去了。狗儿提着钱去了!”
“一万块呀!啧啧,一万块……”
谁也料想不到,第二天早晨,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两个脸上抹着锅灰的“强人”被公安局的民警押回村来了。
一村人都觉得上当了,上那狗儿的当了。狗儿杨如意瞒得好紧哪!他谁都瞒下了,连村长都不知道。他装着去送钱的样子,却私下里报告了公安局,让公安局的人事先准备好,他才掂着皮箱回来的……一时,村人们都似乎觉得亏了什么,心里愤愤的。
接下去人们就更吃惊了,那竟是本村的林娃河娃两兄弟呀!
两兄弟脸上涂得黑鸦鸦的,手上带着明锃锃的手铐,被民警们推推搡搡地朝村里走来。开初谁也没有认出来,两兄弟脸上都涂着厚厚的一层锅灰,看上去鬼一样的。可走着走着人们就认出来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哎,那不是林娃河娃么?”这话一说,人们“轰”地围上来了。细细一看,就是这弟兄俩。
河娃走在前边,林娃走在后边,大概两个人在苇地里蹲的时间太长了,浑身都粘满了苇毛毛。村路很短,却又是漫长的,他们兄弟俩摇摇晃晃地走着,脑子里昏昏沉沉,已不觉得有什么耻辱了。
大约在半月前,兄弟俩就起了这念头了。他们赌输了,输得精光。当人走投无路时,邪念就出来了。这念头是河娃想出来的,他也仅是一时性起,给林娃说了这话。可自此以后,弟兄俩就睡不着觉了,每到夜里,弟兄俩就脸对脸互相看着,河娃说:“干吧?”林娃也喏喏地嘟哝说:“干吧?”可他们还是很怕的,很怕。过一会儿河娃又说:“要是那狗杂种报告公安局咋办?”林娃也跟着说:“那狗杂种报告公安局咋办?”两人又互相看看,眼瞅着屋顶不再吭了。又过了很久,河娃说:“咱是借的,三年后挣来钱还他。”林娃说:“……咱是借的。”河娃一骨碌爬起来,狠劲地擂一下床板,“干吧?”林娃却不吭了,只一声声地叹气。接下去两人就有点心虚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人都是一脸的汗。白天里,只要从那楼房前走过,河娃就觉得两眼发黑,脑子里一轰一轰地响。林娃呢,走到那儿身上就发冷,抖得厉害。念头起了,就再也放不下了,像是有人在逼他们似的。一天夜里,两人轮番地在楼房周围转了好几趟,然后又跑到苇地里窜来窜去……可他们还是没敢下手。第二天夜里他们又去了,围着村子整整转了一大圈,尔后又是跑到苇地里,把苇子踩倒了一大片,最后还是跑回家躺在床板上了,人像瘫了似的,呼呼地喘气。怕呀,他们真怕呀!河娃说:“屁!咱怕个屁!”林娃说:“屁,咱怕个屁!”说完,就鲤鱼扳膘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林娃人憨实,肚里是藏不住事的。就这么折腾了几夜,他的眼窝都坍了,像害了场大病似的。往下,他反倒催起河娃来:“干吧,兄弟,干吧。我受不了了,实在是受不了了!”这时,河娃却说:“再等等,再想得周全些。”林娃一刻也不想等了,红着眼说:“毁了!越周全越毁。你周全个屁哩!”于是两人夜里又围着楼房转,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是谁先怯了,两人熬到半夜就又跑回家来了。林娃反反复复地自语说:“咱是借呢,咱是借呢。三年后还他,咱不稀罕那狗杂种的钱。”河娃说:“咱是暗借,只要到时候还上,就对得起良心了,不能算犯法。”可一次又一次,两人还是没敢下手。末一次,两人都用刀在手腕上划了一下,像盟誓一样地把血滴在碗里,弄了一瓶酒,就着喝了。一见血(中原人见血不要命)两人的胆气就壮了,当天夜里他们就跳进楼院里勒死了那条狼狗!勒的时候手一点也不抖,活儿干得很利索,只是不敢往四下瞅……二天,林娃想起来后怕,吓瘫成一堆泥了,一天都没敢出门。河娃倒壮着胆在村里走了两趟,还跟专程赶回来的杨如意搭了几句话,那会儿,他竟然出奇地平静。他看见了杨如意手里提的钱箱,心想这一次肯定得手了,很高兴地回家给林娃报了信儿。林娃也就信了。夜里,两人早早地抹了锅灰(这都是河娃出的主意),天一黑透就到苇地里去了。大冬天里,两人在苇地里冻了大半夜,身子都冻僵了。看见杨如意提着钱箱走过来时,林娃一猛子就想窜起来,是河娃把他拉住了,河娃叫他等等再说。两人一直在苇地里藏着,心惊肉跳地藏着,当他们看见杨如意转身走开时,才敢去掂那只钱箱。可是,手刚一摸到钱箱,手电筒就亮了,几个民警扑上来就扭住了他们的胳膊!林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呜呜地哭着说:“俺是借呢,俺是借呢。俺说了,俺还还哩……”河娃也犟着脖筋说:“俺这是‘暗借’,俺三年头上还他,俺不犯法!……”民警们上去“咚咚”就是两脚,厉声说:“老实点!”林娃还是嘟哝着说:“俺是借哩呀,俺是借哩呀……”河娃的头拱在地上,“俺不犯法,俺不犯法……”“咚咚”又是两脚!河娃不吭了,林娃还是小声嘟哝:“冤哪,俺是借哩,不讲理了么……”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成了泡影儿。兄弟俩心里都空空荡荡的,仿佛经过了一场大梦。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在村街上,眼前的手铐一闪一闪地亮着冰冷的光。两人同时感到了那座楼房的存在,那座楼房仍是高高地矗立着,两人看到楼房时身子不由地哆嗦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刺到心里去了。两兄弟开头时还是不信邪的,可到了这时候,他们才觉得那楼房是不可抗拒的,那楼房太邪了。他们一看到楼房心里就受不住,总想干一点什么,总想豁出去。他们本可以安安生生贩鸡子的,给鸡身上打些水,一年多多少少地也会挣个千把块钱,慢慢地,不就什么都有了。然而那楼房太逼人了,它叫人不知不觉地就走上了邪路。它把人的欲念引逗出来了,一日日地逼迫着你,叫你天天都想发疯。人是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弟兄俩早就想去那楼屋里看看了,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去看看。村里接二连三地出邪,也没有阻挡住他们想去看看的欲望。那欲望反倒越来越强烈了。那是一个既让人恐惧又让人向往的地方。弟兄俩谁都没说过要去,可谁都想去,这念头是深藏在内心里的。于是,他们去了……
当弟兄俩从罗锅来顺身边走过的时候,河娃突然昂昂地抬起头来了。他瞪着眼,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接着高声吆喝道:“杨如意,你狗日的等着吧!老子饶不了你!”
跟在身后的民警严厉地说:“老实点!”
罗锅来顺木木地在路边上站着,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那“帖子”竟是本村的娃子下的。唉,他摇摇头,心里暗暗地埋怨儿子……
这时,瞎眼的四婶拄着棍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了。不知是谁给她报了信儿,她老远就哭喊着说:
“天哪,给我这瞎眼的老婆留条活路吧!饶了他们吧!娃子不懂事,饶了他们吧!……”
林娃看见瞎娘,眼里的泪就流出来了,他“扑咚”往地上一跪,哽咽着喊道:“娘……”
河娃看见娘也跪下了:“娘……”
村里人全都围上来了。一看到这场面,心软的女人也跟着掉了泪。是呀,一下子抓走俩娃子,叫这瞎眼人怎么活呢?
只见瞎眼的四婶让人搀着摸到了民警跟前,“扑咚”往下一跪,拉住民警的衣服哭着说:“同志,行行好吧,行行好吧,看我眼瞎的分上,饶了他们吧……”
面对瞎了眼的老太太,民警们也没有办法了,只说:“大娘,你儿子犯法了,证据确凿,谁也救不了他们,你还是有话给法院说吧。”
瞎眼的四婶只是一个劲地趴在地上磕头,怎么说也不站起来。
一时人群里乱嚷嚷的,有的说:“有啥事说说算了,咋恁狠心哩?一村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咋就把公安局的人叫来了,真是越有钱越狠哪!”
有的说:“抓了儿子,留下个瞎眼的孤老婆,叫她咋活呢?恁干脆把这瞎眼人也抓走吧。”
有的说:“这事民不告官不纠。还是去求求罗锅来顺吧……”
于是瞎眼的四婶又跪着爬到了罗锅来顺的跟前,哭着说:“老哥,不看僧面看佛面,求你上去说说话,饶了这俩娃子吧……”
罗锅来顺几乎快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了,他慌慌地跑到民警跟前,也像犯罪似的往地上一跪,说:“放了他们吧,放了他们吧,俺不告了。我当家,俺不告了……”
民警们都笑了。一个民警说:“你不告也不行啊。他们犯法了,谁也没有办法。”
林娃河娃两兄弟看可怜的瞎娘在地上爬来爬去地给人磕头,便顶着一口气喊道:“娘,咱不求他们。俺做事俺顶着,你别……”说着,两兄弟哭起来了。
纷乱中,不知哪位好心人把村长杨书印叫来了。人们立时让开路,让村长走过去。人们都觉得村长是有面子的,他县上有人,肯定能说上话。可杨书印远远一看就明白了,来的民警都是邻县公安局的,他一个也不认识。要是本县的马股长他们,他是一定能说上话的。可狗儿杨如意偏偏托了邻县公安局的人。他是有用意的。杨书印一看不认识,本想拐回去的。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是走上前去,笑着对民警说:“我是村长,有啥情况能不能给我讲一下?”
民警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们是执行任务,没啥说的。有话到法庭上说吧。”
杨书印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十分气恼。他本想扭头就走,可又觉得太丢人,便沉着脸说:“好,我找你们局长去!”说完,又往前跨了一步,摸了摸河娃的头……
河娃林娃两兄弟转过脸来,对着众人双双跪下了。河娃流着泪说:
“叔们婶们,大爷大娘们,俺娘眼瞎,求各位多照应些。俺不会忘了爷儿们……”
林娃哇哇地哭着说:
“俺没想犯法,俺是想借哩……”
众人也都掉泪了。村长杨书印叹口气说:“会照顾你娘的,好生去吧。”
警车开过来了。众人默默地让开路,那情形就像是给“壮士”送行似的。一时都觉得这弟兄俩太亏了,钱没得着一分,这也能算犯法么?眼看好好的一家人散了。于是,离家近的就匆匆地跑回去拿俩鸡蛋给他们装兜里;也有的凑些钱来递过去;还有的从家里端盆水来,让他们弟兄俩洗洗脸。
临上车,瞎眼的四婶哭得死去活来,还是一个劲地说:“饶了俺娃吧,饶了俺娃吧……”
河娃说:“娘,你多保重吧。”
林娃还是迷迷糊糊地说:“娘,俺不犯法,俺去去就回来了。”
民警们把他们押上车,“日儿”一下开走了。众人在车后默默地跟了一会儿,见车远去了,拐回头看见瞎眼的四婶还在地上跪着求饶呢。一个个都恨恨地骂起杨如意来……
可那狗日的杨如意一直没有露面。
午时,杨如意到瞎眼的四婶家去了。
四婶孤零零地在院里的地上坐着,一身土,一脸泪,身边放着一根竹竿和一碗不知哪位好心人端来的面条。面条已经凉了,四婶连动也没动,一群蚂蚁在碗边上爬来爬去。
杨如意站在四婶跟前,轻轻地叫了一声:“四婶。”
四婶不说话,眼眨巴着,泪又下来了。
他又叫了一声:“四婶……”
“谁?”四婶听声音不太熟,问道,手摸摸索索地去拿竹竿。
“我……如意。”
四婶抓起竹竿又磕又打。打着骂着,骂着打着,连声说:“你是畜生,你不是人,你走你走!”
杨如意站着不动,只说:“四婶,打吧。你多打几下出出气。你眼瞎,你也是吃了一辈子苦……”
四婶“呜呜”地哭起来了:“娃呀,我可怜的娃呀!你爹死得早,好不容易把你们养活大,咋就做下这事哪?人家有钱有势呀……”
杨如意默默地站着,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说:“四婶,别的我就不多说了。这是一千块钱,你老用吧。”
四婶哭了一会儿,恨恨地说:“你走吧。我不要你的钱。拉棍要饭我也不要你的钱!”
“四婶……”
“我眼瞎心不瞎。是你把俺娃子逼到这条路上的。你盖那房,压一村人!老天爷都看着呢……”
杨如意又站了一会儿,悄悄地把钱放在地上,站起来说:“四婶,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走了。”
四婶摸索着往前爬了几步,抓起杨如意放在地上的钱扔了出去:“拿去!我不要你的臭钱!”接着就哭着喊道:“老天爷,你睁睁眼吧……”
杨如意从地上捡起钱,苦涩地摇了摇头,去了。
有人说,那楼房是阳宅扎到阴宅上了,是阴阳界。凡走进去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除非你无欲无求,心平如镜,三代都没做过一件恶事,辈辈积德行善。纵是如此,还要熬过种种蛊惑,见若不见听若非听……熬过百日,你也许就无事了。
可又有谁能熬得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