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房的正面是对着村街的。周围是七尺高的围墙,正中是铝合金的大门,大门里隐隐约约露出一截绘了山水的花墙,花墙遮住了院中的一切。人从这里路过不由地会产生一种感觉,感觉那楼房是“凹”形的……
可这所楼房的二楼却不是这样的,那是可以看得见的。二楼像一个一个扇面的组合,一边是阳面,另一边是阴面。阳面很亮很亮,阴面却是看不清的,栏杆是曲曲弯弯的,一间一间的房子也好像是七拐八拐地像迷宫一样,叫人始终弄不清楚……
春堂子静静地躺在灵床上,一盏长明灯伴着他,娘那无休无止的哭声伴着他。虽然不时地还有人来探望,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然而,他那大睁着的让人恐怖的眼里却分明是映着什么。他看见了,他看见一只小绿虫一拱一拱地从他的肚脐眼儿里爬了出来。小绿虫爬过村庄,爬过田野,爬过河流,爬过大王庄、傅夏齐,经张庄,过胡寨,一爬一爬地爬进了县城里的课堂上。在课堂上小绿虫从“记分册”上爬过去,又一拱一拱地上了黑板。在黑板上小绿虫得意洋洋地撒了一泡绿尿,绿绿的尿汁从黑板上淌下来,淌出了一个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分子式”。尔后小绿虫爬到第六排第二张课桌上,极快地吞噬着课本,一片“沙沙”声响过,课本消失了。吃了课本,小绿虫又在课桌上拉了一摊臭烘烘的绿屎。接着,吃饱了的小绿虫又蠕动着爬到了史爱玲的头上。史爱玲就坐在他前边的位置上,上课时老爱扭头看他,史爱玲的烫发头上抹了许多头油,滑腻腻的,还带有一股甜甜的香水味。小绿虫高高地立在史爱玲的烫发头上,朗声背诵:“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可是,史爱玲老是爱用手去抿头发,一拨拉便把小绿虫拨拉下来了,摔得好疼好疼。然而小绿虫仍又一拱一拱地爬到了板凳上,越过“汉界”,从板凳上爬到了史爱玲那绷得紧紧的屁股上。史爱玲身上热烘烘的,散发着一股热包子的气味,很熏人。小绿虫在这股熏人的气味里攀上了史爱玲的乔其纱泡泡衫,经那圆圆的白脖子,再次地爬到了史爱玲的烫发头上。小绿虫刚要朗声背诵,史爱玲一拨拉便又把它拨拉下来了。再爬……小绿虫坚忍不拔地立在史爱玲的头上,悲壮地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可这会儿小绿虫听见史爱玲用羞红的声音喃喃地说:“只要考上,我就是你的人了。只要考上……”于是小绿虫一爬一爬地爬到考场上去了,考场像个巨大的高速旋转的绿盘,小绿虫在绿盘上头晕目眩,几次都差一点被甩下去,可它还是坚毅地在绿盘上爬了一圈,爬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行分子式。这行分子式是红薯干面捏成的窝窝头加上咸菜疙瘩辣椒水腌出来的,带着一股子臭青泥的气味,显然热量是不够的。头晕目眩的小绿虫在这行很糟的分子式上立不住脚,终还是被甩下来了。小绿虫被甩下绿盘之后,就再也没见到过史爱玲。史爱玲太高大了,小绿虫太渺小了,它再也见不到史爱玲了。史爱玲仍旧在课堂上背分子式,小绿虫却被人一脚踢回到乡下去了。从此小绿虫便拱进了土里,在腥叽叽的泥土里一沟一沟地拱,一沟一沟地拱,小绿虫只有无休无止地拱下去……
春堂子娘那嘶哑的哭声又响起来了。那是又有人来了,有人来的时候,春堂子娘总忍不住要哭。
“儿呀,老亏老亏呀!儿死的老亏老亏,儿一天福都没享过呀!……”
这时,村长杨书印走进来了。他挺着大身量步子缓慢地走进屋来,神色肃然地望了望躺在灵床上的死人,默默地叹了口气。良久,他问:
“啥时辰——?”
春堂子娘擦了擦眼里的泪,可擦着擦着泪又涌出来了,她呜咽着说:“前晌。他叔,娃死的老亏。为啥呢,你说为啥呢?”
杨书印往前跨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了年轻人那令人恐怖的死相。他立时就觉得头懵懵的,那难闻的农药味呛得他恶心。他身不由主地往后退了退,摇摇头,很惋惜地说:
“头些天我还见他,好好的。”
春堂子娘也跟着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唉,命啊,这都是命。”
“没吵他吧?”
“没有哇。一直好好的。今早上拉粪,一车一车拽,咋说他也不歇……”
杨书印默默地站着,眼里的泪掉下来了。他刚听说信儿,前晌,他骑车到县城去了,去看了看在县公安局、工商局工作的两个年轻人。这两个年轻人是他送出去的,他想去看看他们。两个年轻人都当了副局长了,可见了他还是很热情。两个年轻人一见他就说:“叔,大老远跑来,有啥事儿?”他笑着说:“没事儿,来看看你们,看你们缺啥不缺?”这两个年轻人自然都是很精明的,说:“老叔,要是有啥不顺心的事你就言一声,咱整治他!你说是谁吧?”杨书印笑了笑:“老叔不整治人。老叔提携人还提携不及呢,老叔从来不整治人,老叔就是想来看看你们。”两个年轻人互相看了看,又问:“老叔真没啥事儿?”杨书印哈哈笑起来:“没事,真没事。有事我就找你们了。”两位年轻的副局长自然是好好地款待了这位提携过他们的长者。下午,杨书印就骑车回来了。回来时他又到乡政府去了一趟,很随意地跟乡长谈了谈“村政规划”的事。乡长是个才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很有些关于乡村未来的狂想。两人就热热闹闹地谈了一阵。乡长有些想法跟杨书印是不谋而合的。乡长认为这些年房子一座一座地盖,土地侵占得太多了,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杨书印也认为土地侵占得太多了,必须按“村政规划”办事,不然就会越来越乱。两人谈得十分投机,直到日夕的时候,杨书印才高高兴兴地骑着车回来了。他不动声色地拉起了一张网,一张看不见的网,网绳在他手里抓着呢……
他一回来就听到了春堂子的死讯,听到死讯他就匆匆赶来了。他看不中这娃子,这娃子把书读死了。书读死了一点用也没有。可他不能不来。他是村长,众人都看着他呢。
这会儿,杨书印站在死人面前,流着泪喃喃地说:“晚了,晚了。老叔来晚了一步……”
春堂子娘慢慢地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望着村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唉……”杨书印叹口气说:“我知道娃子心强,老想给娃子找点事儿干,苦遇不着机会,娃子是高中生啊!不说了,不说了……”
“他叔……”
“还有啥说?我去城里跑了一天,就是想给娃子找点体面事儿干。唉,这事儿刚刚有了点眉目,娃子……”杨书印擦了擦眼上的泪,又说不下去了。
“他叔,他叔……”虽然儿子已经死了,可春堂子娘还是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晚了,晚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杨书印说着,忽然身子晃了一下,像是晕过去了。
众人赶忙跑上前扶住他。只见他慢慢地睁眼看了看众人,摆摆手,什么话也没有说,就默默地走出去了。
突然,屋里人忽拉一下子全跑出来了,一个个脸吓得灰灰的,连声叫:“炸尸了!炸尸了!”
果然,在弥漫着浓重的农药味的小屋里,春堂子突然在灵床上坐了起来!点着的长明灯也忽悠忽悠地暗了……
春堂子娘惊恐地望着坐起来的儿子,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她就大哭起来了:
“儿呀,儿呀,有啥憋屈的你就说吧,你说出来娘给你置……”
屋外的人也都神色恐怖地从门口处往里望,只见那死人硬硬地在灵床上坐着,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
这时候,已经走到门外的杨书印转过脸来,望着吓坏了的众人,以惊人的胆识重又勾回屋去。他来来回回地在弥漫着死寂与恐怖的小屋里走了两趟,尔后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突然炸起的死尸,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竟然出人意料地拍了拍“死尸”,说:“娃子,你放心,会好好打发你的。好生上路吧。”说完,他又转过脸,目光从战战兢兢的众人脸上掠过,从容镇静地说出了他一生中最精明最富有智慧的一句话:
“给他扎个房子,扎个大一点的房子!”
话刚落音,那死人就慢慢地躺下去了。屋里院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人们都怔怔地望着他。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谁也弄不清他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
当杨书印走出院子的时候,大碗婶悄悄地跟了出来。她贴着杨书印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句话,杨书印的脸色立时就变了。他的头“嗡”地响了一下,忽然就有了天旋地转的感觉。他晕了,真晕了。不是因为那股呛人的农药味……
这天夜里,一个让人惊讶的消息渐渐地传出去了:春堂子临死的头天夜里到那所楼房里去过。
这是大碗婶亲眼看见的。那天夜里大碗婶又闹肚子了。她经常闹肚子,夜里就一次一次地往外跑。她说她是解溲时看见的。其实大碗婶那晚没有闹肚子,她去地里了,她在菜地里偷了两棵白菜。她是抱着白菜摸黑往家走的时候看见的……
这消息很快地就传遍了全村。于是,那楼房在人们眼里就越加显得神秘恐怖了。可是,他为什么要到那楼房里去呢?没人知道。他在楼房里看到了什么呢?也没人知道。即使去了那楼房里,怎么就会死人呢?还是没人知道。
是呀,死是不容易的。过去那种饥一顿饱一顿吃不上穿不上的日子,人们也都一天一天地熬过去了,没有人去死。可现今日子好过了,春堂子年轻轻的,该有的也都有了,怎么就会死呢?这又叫人分明不信。越是不信就越是疑惑,越疑惑那楼房就越显得神秘。一个个心里痒痒的,怕看见那楼房,又忍不住想看个究竟,那不就是一座楼么,里边能有什么呢?
这是个谜,是个永远不为人知的谜。春堂子娘那凄楚的哭声在村子上空飘荡,一点一点地充填着这个谜……
下霜的早晨,整个楼房都被霜气裹住了,呈现出一层银青色的光泽。当深秋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楼房上的光泽便成了一窝一窝的,每一窝里仿佛都穴着千万颗芒刺一般的小针儿,小针儿闪闪烁烁地亮着,看上去似真非真,似假非假,极刺眼。
在雾气消散之前,整座楼看上去像梦一般的缥缈。明明看它是摇摇地上升;却又觉得它是在下沉,缓缓地下沉。扁担杨的土地在它的重压下呻吟着……
瘸爷走出来了。
谁也说不清他有多少天没有出门了。他一直在屋里坐着,像枯树根一样地呆坐着,愁纹一道一道地网在这张苍老的脸上,只有眨眼的时候才能看出他是个活人。都知道他在想祖先的事情,想那个无法解开的◎,他被这个◎死死地缠住了,他在推一扇永远推不到尽头的磨……
可他终还是走出来了。当他出现在村街里的时候,身上带着一股很浓很浓的霉味,那张老脸上黄苍白,一条条皱纹干干地绷在脸上,简直像一堆燃烧过的碎片。他的身子看上去也十分虚弱,摇摇晃晃地走着,很像是裹着破棉絮的快要散了的木架子。依旧是塌蒙着眼皮走路,依旧是老狗黑子跟在他的身后,只是那拐杖“咚咚”地叩在地上,每一下都很重。过路人跟他搭话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地往前走,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什么。
人们看见瘸爷到死去的春堂子家去了。看他默默地走进院子,走进了躺着死人的小屋……
春堂子娘站起来跟瘸爷搭话,可他仍是不吭。就默默地走到了躺着死人的灵床前,掀开死人的“盖头布”看了看,重又给死人盖上,还是一句话不说。他默然地在死人跟前站着,站了很久,就一声不响地走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春堂子娘说:
“给娃子扎个房子,好好烧烧!”
人们一下子怔住了。村长杨书印临走时说过这话。可瘸爷,多日不出门的瘸爷,竟也说出了这话……
瘸爷出来之后没有回家,他拄着拐杖朝村外走去了。人们看见这位多日不出门的老人慢慢地走上了出村的官道,慢慢地跨上了小桥,然后便在田野的尽头消失了。没人知道瘸爷干什么去了。他走时什么也没有说。人一老就怪了。
午后,瘸爷又在村街里出现了。除了老狗黑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那是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浑身上下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只是那眼神斜斜的,透出一种很怪的亮光。他看人的时候也很怪,不是从上往下看的,而是从下往上看的。斜着看的。他很有气魄地跟在瘸爷后边,二三十岁的小伙,却有着八十岁老人的神情。
这个年轻人就是瘸爷要去请的“阴阳先生”的孙子,“小阴阳先生”。
瘸爷本是去邻村请老阴阳先生的,可老阴阳先生已经不干了。他说他老了,孙子已经超过了爷爷,他不再干了。谁也料不到这年轻的娃子竟是阴阳先生,而且比他爷爷还要厉害。据老阴阳先生说,这娃子初中毕业,有文化。可他也没想到这孙娃子竟也干上了这门行当。他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开始走“邪”路的。那时候他才是十几岁的娃子,趁抄家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弄了几部“邪书”,就关着门在屋里看起来。他整整研究了十年,把什么都看懂了,吃透了,这才出来跟爷爷对话,一对便把老阴阳先生对住了。老阴阳先生问:“何为天干?”孙子说:“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谓之天干。”老阴阳先生问:“何为地支?”孙子答:“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谓之地支。”老阴阳先生拈拈胡须,问:“何为上,何为下?”孙子答:“天变见于上;地变见于下。”老阴阳先生又问:“何为八卦?”孙子答:“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谓之八卦。”“何谓六十四卦?”“两卦相重即为六十四卦。”继而孙子不等爷爷再问,竟如流地背出了前,后八百年的历头;背出了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之理;背出了“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的枝枝节节;背出了《麻衣相法》、《奇门遁甲》、《六壬》、《文王课》……的解法,对了整整一天。末了,老阴阳先生摆摆手说:“罢了,罢了。”从此,他就再也不出门了。
八十年代,无奇不有。堂堂的中学生一下子就取代了爷爷,吃上“邪”饭了。小阴阳先生出手不凡,他看得准说得邪乎,名气越来越大,连县上的干部都坐轿车来专门请他去“看看前程”……
对小阴阳先生瘸爷本是不信的,他一定要老阴阳先生走一趟。老阴阳先生笑了,他指了指西边的瓦屋,说:“你看,早就没人请我了。”瘸爷抬头一看,见那瓦屋的门前果然蹲着许多人。不但有乡下人,还有不少城里人,那些人穿得都很体面,有些很像是县上的干部。这下子,瘸爷也不敢小看这位小阴阳先生了。
这位小阴阳先生太阳老高的时候才从屋里出来,出来便被人围住了。小阴阳先生伸伸懒腰说:“不管是相面、算卦,我一天只接待三个人,其余的对不住了,改天再来。……”
这当儿,老阴阳先生把孙儿叫了过去,特意嘱咐让他跟瘸爷去一趟。说他跟瘸爷已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这一趟是非去不可的。
小阴阳先生斜眯着眼看了看瘸爷,说:“老先生,你知道我出门一趟是多少钱?”
瘸爷怔住了。过去老阴阳先生出门是从不讲钱的,看了之后,也是给多少要多少,可这小阴阳先生出口就是钱,也太……
“我出一趟门就是三十,不管远近。”小阴阳先生说。
瘸爷见老阴阳先生闭上眼,一句话也不说,也就明白这小阴阳先生是不管爷爷那一套的。于是,咬咬牙说:“三十就三十吧。”
小阴阳先生这才说:“好,看爷爷的面子,我去。”
就这样,凭了老阴阳先生的面子,瘸爷才把小阴阳先生请来了。
一进村子,小阴阳先生走着走着突然就站住了,那眼眯斜着,四处望了望,说:“这村里邪气很重啊!”
瘸爷回过头来,默默地望着小阴阳先生,问:“哪儿有邪气?”
“邪气来自上方。”小阴阳先生说。
瘸爷不吭了,又领着他往前走。可这小阴阳先生走着走着,就又站住了。
“怎么了?”瘸爷回过头来问。
小阴阳先生脸色变了,眼斜斜地打量着老人,缓缓地说:“老先生,我告辞了。”
瘸爷说:“钱不少你的……”
小阴阳先生说:“钱我不要了,这趟算我白来,我走了。”
瘸爷一顿拐杖,说:“没有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你早说呀?早说我请你爷爷来。七十多的人了,你当我走一趟容易……”
小阴阳先生口气很大:“我爷更不行了。”
“没有本事,就别吃这碗饭。”瘸爷忿忿地说,“你充什么……”
小阴阳先生眼里斜斜地射出一点亮光,说:“好,我就给你看看。”说完,也不看瘸爷,腾腾地往前走,当他走到离楼房有十丈远的地方,一下子又站住了。他回过头来,斜眯着眼望着瘸爷,一句话也没说。
瘸爷的脸色变了。
小阴阳先生说:“其实,我看过了,邪处就在这所楼房上……”
瘸爷缓缓地说:“看吧,看准了我给你扬扬名……”
小阴阳先生围着楼房走了一圈,摇摇头。接着又围着楼房走了一圈儿,又摇了摇头。转了三圈之后,小阴阳先生说:“我说一句话,如果说错了,我扭头就走,再不看了。”
“你说你说。”
小阴阳先生眼塌蒙着,想了很久很久,突然抬起头来,说:“这地方是八百年前的一块墓地,‘尚书墓’。对不对?”
瘸爷身子颤了一下,暗暗地吸了一口冷气。祖上是有个“尚书墓”,不过那已是老早老早几百年前的事了,是那破了的“风水”,瘸爷不知道地方,别人就更不知道了。瘸爷望着小阴阳先生,默默地点了点头。
小阴阳先生眼里射出了寒星一般的亮光,吐一口气,慢慢他说:“实话告诉你,老先生,我不是不看。这是阳宅压到阴宅上了。方位邪,地势邪,是要出人命的……”
瘸爷服了。瘸爷走上前去,颤颤地说:“娃子,一族人就指望你了……”
小阴阳先生又说:“‘生地’就不用说了。假如是‘死地’,可以找到‘活’的破法儿;假如是‘绝地’,总还可以找到‘生眼儿’,可这是一块非生非死七克八冲之地,是一块‘邪风水’。有缘人得利,没缘人遭灾。是要出人命的,还不是一条人命……所以,我不看了。”
瘸爷十分恳切地说:“娃子,你就再给看看吧……”
小阴阳先生看着瘸爷,突然走近来,说:“老先生,十日之内,村里就有一灾。”
瘸爷眼巴巴地望着他:“有破法儿么?”
小阴阳先生摇摇头。
“是什么灾?”
小阴阳先生看了看老人,不说。过了片刻,他又说:“灾不算大。这灾该止就止了,止在你身上。不过,以后就难说了……”
“到我这里止?”
小阴阳先生点点头。
瘸爷看周围无人,突然就给小阴阳先生跪下了:“娃子,不瞒你说,村里已死了人了。既然这楼房邪气大,求你千万给一个破法儿。不然……”
小阴阳先生把老人扶起来,又眯着眼想了很长时间,说:“老先生,看你心诚,我就给你画三道符吧。你记住,第一道符,你把它埋在离楼房百步开外的西南向,不能错了。若是再出事端,第二道符你埋在百步开外的东南向。要是还不行,你就把第三道符埋在村口处。假如三道符都镇不住,那我就没办法了……”
瘤爷立时从腰里摸出一个纸包来,抖抖索索地把三十块钱递过去,喃喃地说:“我记下了,我记下了。”
小阴阳先生看了看,说:“我说过我不看,这钱我本不该接的。既然你执意要给,我就要二十吧。不过,明天去拿符的时候,要再拿二十,那是符钱。”
“四十呀?”瘸爷看看他。
“四十。”小阴阳先生口气很硬,一点也不讲客气,他接过钱来,不再多说,扭头就走。
这是新一代的“阴阳先生”,穿西装的“阴阳先生”,跟老一代的“阴阳先生”大不一样了。瘸爷怔怔地站在那儿,脸色十分沉重。他叹了口气,觉得不能再惜乎钱了,为了一族人,四十就四十吧。
这时候,独根娘愁着脸走过来了。她走近瘸爷,悄悄地说:“瘸爷,小独根夜里又说胡话了。”
“啥话?”瘸爷仍是怔怔地站着。
“还是那句话。他说:‘杨万仓回来了。’”
瘸爷的眉头皱起来了,嘴里喃喃地说:
“杨万仓回来了杨万仓回来了杨万仓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