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儿,天苍苍的时候,四周还在一片灰暗之中,那楼房便在灰蒙蒙的夜气中凸出来了。这时的楼房是暗绿色的,被一层薄薄的雾气环着。在一片幽静之中它仿佛微微地在摇动,在凉凉的晨风中摇动,尔后慢慢地升上去,垂直地升上去,微微地泛一点银绿色的光。在雾气快要消散的那一刻间,楼房仿佛又沉沉地压下来了,重重地矗在扁担杨的土地上,矗立在一片灰暗的瓦屋之间。紧接着大地仿佛抖了一下,那金色的亮光便一点一点地泛出来了……
这时候,假如早起的村人抬起头来,会惊异地发现那楼房高高地矗立着,从左边数是十三个门,从右边数却是十一个门……
楼下呢,楼下被围墙遮住了,自然不晓得到底有多少门……
杨如意在光芒四射的楼顶上站着,两腿叉开,居高临下,一副大人物的气魄。九月的阳光在他周围环绕游走,在一片霞光中,他的心在升腾,身在升腾,五脏六腑都在升腾。他展着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在他的九曲回肠里压了二十七年,到现在才顺顺溜溜地吐出来,吐得畅快,吐得惬意。
远处是无边的黄土地,经过了两季收成的黄土地默默地平躺着,舒伸着漫向久远的平展。颖河静静地流着,像带子一样蜿蜒而去。漫漫的土路上有人在走,是女人,晃着粉粉的红色,一扭一扭地过了小桥。近处是高高低低的村舍,斑驳的土墙和灰色的瓦房的兽头在他眼前一掠而过。猪儿、狗儿、鸡儿全在渺小地动,猪粪鸡屎的气味在九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浓重。一声灰驴的长鸣似要把日子拽住似的嘹亮,却又打着响喷儿“咳咳”地住了……
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那过去了的岁月在他心里深深地划了一道痕,他记住了,永不会忘。心理上的高度兴奋使他的眼睛燃烧着绿色的火苗儿,那火苗儿的烧着眼前的一切,点燃了遍地绿火。他的心在无边的燃烧中踏遍了扁担杨的每一寸土地,尽情地享受着燃烧的快感。心潮的一次次激动使他有点头晕,晕得几乎栽下楼去,可他站住了,定定地站住了。他敞开那宽大的恶狠狠的胸怀,挺身而立,面对土地、河流、村庄,喉管里一口浓浓的恶唾沫冲天而起,呼啸着在空气中炸成千万颗五彩缤纷的碎钉!那碎钉一样的唾沫星子在喷射中挟裹着一句冲劲十足野气十足的骂人话:
“操你妈!”
在骂声中娘扯着一个三岁的光屁股小儿从漫漫土路上走过来,那小儿亮着狗样的肋巴,小脚丫晃晃地在土路上拧着麻花。饥饿使他一遍又一遍地吞噬阳光,尔后在瘪瘪的小肚皮里进行空洞的消化,他是作为娘的“附件”——“带肚儿”,随娘一起嫁到扁担杨来的。娘用身体给他换了一个吃饭的地方,这地方却使他永远地打上了耻辱的印记:“带肚儿”。当他从漫漫土路上走来的时候,人们的眼里就这样写着,刀砍斧剁般地写着。没有人能帮他去掉这个印记,即使娘死后也是如此。
“带肚儿!”
后爹罗锅来顺牵着他一家一家地去给人磕头。为了让他得到村人们的认可,不至于受人欺负,后爹佝偻着腰赔了更多的笑脸:“自己娃子,自己娃子哩。”他就跟着跪下,叫叔、叫伯、叫大爷、叫婶子、叫大娘……小骨头很嫩,跪着跪着就跪出血来了。那时候他的血是红的,黄土是他的止血剂。
可还是有人欺负他。从小开始,一点点儿的娃儿就结伙揍他。他心里的恶意就是那时候被人揍出来的。割草的时候,蛋子大的娃们就结成一伙儿捆他“老婆看瓜”。第一次他哭了,娃儿们让他跪下喊爹,他跪了,也喊了“爹”。那声音怯怯的,带着满脸的泪花。可娃儿们还是不放过他,一个个叉着腰在他面前站着,让他再喊一声,再喊一声,再喊一声……娃子们的恶意几乎是天生的,小小年纪便有一种血缘关系的敏感。当娃子们从长舌女人那儿得知他是“带肚儿”的时候,就更甚。他童年的鼻子是娃子们发泄的目标,一次又一次地经受了血的锻炼。只是他不再哭了,当他被揍得满脸开花的时候,娃子们希望能看到他的哭相,希望他再喊一声爹,可那斜着的小狗眼里没有一滴泪,目光很残,于是又揍。渐渐,他开始还手了。人多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蹲下来让人死揍;人少的时候,他就像狼羔子一样拼命扑上去,又踢又咬……
大一点的时候,饥饿成了他生存的第二威胁,别看那时他狗瘦狗瘦的,却长了一副极好的消化器官。后爹把饭都省给他吃了,可他还是饿。于是偷红薯、掰玉米,在地里见什么吃什么,小碎牙“嚓嚓嚓”吃得极快。这又常常被看青的大人捉住,捆到队里挨大人的揍。一次又一次,都是后爹罗锅来顺给人下跪求饶,才放人的……
现在,这挨揍的小狗儿正挺身站在全村最高的地方,穿着笔挺的西装,脸色红润而有生气。那经过千锤百炼的鼻子丰满多肉,挺挺地呼出一股股灼热的气流。那身量也因了居高临下的位置而显得高大魁梧,气度不凡。在他的上衣兜里揣着一叠烫金的名片,名片上用中英文赫然地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部涂料厂厂长杨如意”的字样,这是他出外六年的结果。
这“名片”的作用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所谓的“××部”仅是设在邻县县城的一个小仓库,“××部涂料厂”是他在仓库主任的认可下估捣出来的。然而,挂出“××部涂料厂”的招牌并不那么容易。这个仓库属于省里的一个物资站,物资站又属于一个公司,公司上边才是××部。这个渠道有数十个关节,每个关节都是用钱买出来的。他自幼就给人磕头,知道怎样送礼。那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六年来他进步很快。当然,这一切都是在私下进行的,从县城到北京,有上百名有权力的人在他的小本本上留下了名字,那是一次次交换的记录。人的本能的大解放使这些有权力、有信仰的人也觉得应该活得更好一些,于是就更增添了打通关节的难度。整个过程是靠一本书才能叙述完的,不管怎么说他成功了。话说回来,这里边也有合法的地方,合法之处就是他每年给仓库、物资站、公司、××部提交一些利润。这涂料厂其实还是杨如意一个人的。挂上“××部”的招牌使他获得了资金、原料和销售上的便利。在这个有晴有阴的国度里,要想干点什么必须有把大红伞撑着才不至挨淋。杨如意要的就是这把大红伞。岁月磨出这样一个人来,必然教会他如何生存。
一个徒手走出扁担杨的汉子,靠在邻近县城的仓库里打小工起家,独独地闯出一个天下来,必然是个能折腾的人物。杨如意也想让人们知道他是个人物。如今他回来了,盖了这么一座楼,就是想让人们看看……
站在楼顶上的杨如意傲然地远视前方,目光很残。那具有燃烧力的绿光是从心底里射出来的,甚至当他看到恩养他长大的后爹的时候,目光也没有变得温和些。他的恶的锻造是在童年里一次性完成的,任何后天的教化对他来说都是无用的。
罗锅来顺蹲在楼院里,屁股下硬硬地垫着一块半截砖,仿佛在梦中一样。他弄不明白,这高楼怎么会是自己的房子,怎么会是他住的地方。他活了一辈子,做梦也没想到他会住这样的地方。他的老眼眨了有一百次了,眨眨,再眨眨,眼都眨酸了,还是看不明白:这就是他罗锅来顺要住的地方么?
罗锅来顺在草屋里滚了几十年,那日月虽苦,但草屋、土墙摸上去软和和的,贴人的心,夜里也睡得香甜。他没住过这样的房子,这房子太大、太空、太压头,摸上去冷冰冰的,让人恍惚。蹲在这楼院里,他总觉得迷迷糊糊的,像在雾里一般。
他几次问儿子,为啥要盖这样的房子,儿子笑笑,不说。问急了,只说:“让你老享享福。”可儿子眼里说的不是这些,不是,他看出来了。唉,儿子大了,儿大不由爷。他能说什么呢?他一辈子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为这个。“带肚儿”给人赔了多少笑脸啊,儿子孝顺,不也是他的福气么?
不过,他还是不习惯住这样的房子,住这样的房子夜里睡不安稳。搬进楼房的第一夜他就魇住了,一直挣扎到天亮……
罗锅来顺长长地叹了口气,仰脸望着站在楼顶的儿子,说:“房既盖下了,紧着把媳妇娶过来吧,你也老大不小了。”
杨如意笑了笑,突然大声说:“爹,我下午就走了,那边事儿忙。要是村里有人想来这楼院里看看,你就叫他看,谁来都行,别拦。”
罗锅来顺苦着老脸说:“谁还来呢?盖这么高,压一圈儿,怕是人都得罪完了。”杨如意哈哈大笑,笑了,又吩咐说:“要是谁家来了客,房子不够住,请叫来住了,随便住,楼上楼下都行。”
“会有人来么?”
杨如意不答,就那么挺挺地站着,立出一个“大”字扁担杨就在他的脚下……
午时,楼房在阳光下固定下来了,它直直地耸立在一片灰蓝色的瓦屋中间,每一面墙壁似乎都长出了尖硬、耀眼的芒刺,那芒刺被一串串金色的光环罩着,在扁担杨的上空播散着七彩神光……
这时候在楼房那耀眼的光环里吐出一串串葡萄般的气浪,那气浪仿佛有着巨大的吸力,村人们只要看上一眼,便会产生飘飘欲飞的幻觉。似乎魂灵飞进那光环里去了,站在地上的人仅剩下了一个空空的壳……
村长杨书印家又来客了。
先来的一拨是“烟站”的,站长领着,四个人,四辆新“飞鸽”车,个个都很神气。颖河地区是“烟叶王国”,烟叶收购站的人自然是“烟叶王国”的王爷。庄稼人一年到头全靠种烟换钱花呢,县长都不怕,就怕这些爷,每到收烟的季节,他们张张嘴就是“等级”,“等级”就是钱哪!给多给少全在爷们那嘴片子上。有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站长亲自领着来了,那关系、面子还用说么?
杨书印自然知道这里边的路数。他把他们让到屋里,泡上茶,吸着烟,然后漫不经意地问:“喝两杯?”
他知道这些人轻易不下来,下来就是喝酒,喝醉。要说喝酒,他们有的是地方,一年三百六十天排得满满的,去谁那儿不去谁那儿都是有讲究的。烟分“等级”,人也分“等级”,不是地方他们还不去呢。
站长扬扬手里掂的提兜,提兜里的麻将牌哗啦啦啦响:“不喝。老杨,自己人不说外气话,借你一方宝地,摸两圈,玩玩。”
杨书印知道他们的赌瘾上来了,哈哈一笑说:“好,玩吧。”聪明人不用细问,这一段公安局查得紧,他们打麻将也是“游击战”,今天这儿,明天那儿,怕公安局的人发现。
杨书印即刻起身,把他们领到后院去了。后院西屋是他老二媳妇的新房,儿子在外干公事,媳妇回娘家去了,这里干净、清静,人不知鬼不觉的,是玩牌的好地方。
杨书印刚把这拨人安顿好,狗又咬了。
这次进门的是乡供销社的老黄,老黄是乡供销社的主任,主管全乡的物资分配。化肥啦、柴油啦、农药啦,都是要他批条子才能买的。看块头也不是一般的人物。进院就大大咧咧地喊道:“鳖儿在家么?”
杨书印笑着迎出来,骂一声:“鳖儿,上屋吧。”
进得屋来,老黄从兜里掏出一沓子油票扔在桌上,斜斜眼,问:“咋,够不够?”
杨书印脸上并无喜色,他递过一支烟来,连看也不看,说:“化肥呢?”
老黄挤挤眼:“爷们儿,给你留着呢。”
“尿素?”
“尿素。我敢糊弄你么?乡长才给了五吨。”
“我要的可是十吨。”杨书印翻了翻眼皮,说。
“屁放肚里吧,知道。”
杨书印慢慢地吸着烟,眼儿眯着,好一会儿才说:“那事儿,我再给运生说说,让他抓紧给你办了。”
老黄一抱拳说:“老哥,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杨书印没吭声,只拉了拉披在身上的中山服,然后抬起头来,问:“喝两杯?酒菜现成……”
老黄摸摸被酒气熏红了的鼻子,推让说:“不喝吧?”
“鳖儿!”杨书印骂一声,站起来进了厨房,对女人吩咐说:“弄几个菜。”
女人自然是见得多了,连问也不问,就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四荤四素,热热凉凉的便端上来了。
老黄一拍腿:“哎呀,服了服了!嫂子手好利索,不愧老杨哥的女人哪,手眼都会说话。”
女人白白胖胖的,也就四十来岁,显得还很年轻,只微微地笑了笑,身影儿一晃,又拐进厨房去了。
酒菜摆上,这边屁股还没坐热呢,工商所、税务所的人又来了。来的自然也是本乡有头有脸的人物,是多少人想请都请不到的,他们进门就像进家一样,来了就嚷嚷着要酒喝。
杨书印笑着忙里忙外地招待,把他们一一安顿下来。来人先说一声:“老哥,事儿办了。”杨书印点点头,也不多问,只道:“喝酒,喝酒。”一时猜拳行令,十分热闹。杨书印在一旁陪着,都知道他不喝酒,也不勉强他。
一个人能活到这份上也够了。在扁担杨村,只有顶尖儿的人物才会有这样的场面。杨书印今年五十二岁了,在这张阔大的紫棠子脸上并没有过多地刻下岁月的印痕。应该说他活得很好,也很会活。活人是一门艺术,他深深地掌握了这门艺术。在这片国土上,任何人要想活得好一些就得靠关系,关系是靠交换得来的。但这不单单是一种物资的交换,而更多的是人情的交换,智慧的征服。多年来杨书印一直播撒着人情的种子,他甚至不希图短期的收获。他把人情种下去,一年一年的播撒,让种子慢慢地在人心里发芽儿,尔后……
现在,年已五十二岁的杨书印可以说已经走到了人生的顶峰,似乎没有人再超过他了。房盖了。三个儿子都安排了。县上、乡里都有朋友,有什么事说句话就办了。还有什么人能比他的日子更红火呢?他不仅仅是一村之长,三十八年来他始终是扁担杨的第一人。他先后熬去了六任支书,却依旧岿然不动,这就是极好的说明。
看看家里来的客人吧,这些主儿都是握有实权的人物,往往比乡长、县长更管用。杨书印只要说句什么,他们没有不办的。话说回来,在杨书印眼里,他们都是已经喂熟的“狗”了。那么,几瓶酒对杨书印来说又算什么呢!
半晌的时候,又有一拨客人来了。三个人,骑着一辆摩托,是县公安局的,腰里都硬硬地掖着枪,听见狗咬,杨书印出来一看,便笑了:“巧!老马,哪阵风把你们三位吹来了?”
“赌风。”治安股长老马说,“这一带赌风太盛,局里派我们下来看看,抓几个镇一镇。老杨,你这村里有没有?”
后院现成就有一拨赌徒,前院又来了抓赌的,真是太巧了。杨书印听了却哈哈大笑:“上屋吧,歇歇再说。这阵子社会秩序也太乱了,你们得好好抓一抓。”
于是,让进屋来,又添酒加筷,一阵忙碌。把人安置下来,杨书印不慌不忙地到后院去了。拐进后院,进了西屋,见西屋里的人正打到兴处,一个个眼绿绿地盯着牌,叫道:“八万!”“一条!”……
杨书印背着手看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说:“今日个巧了,县公安局的人也来了。”
“扑咚”一声,四个人全站起来了。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手抖抖的,慌乱中把椅子碰倒一个,又赶紧收拾桌上的麻将……
杨书印的脸慢慢地沉了下来,眉头一皱,说:“慌啥?坐下,都坐下。”
四个人怔怔地望着他,像傻了似的愣着,心怦怦直跳。他们知道让公安局抓去可不是好玩的,这些人六亲不认。押进拘留所不说,闹不好,连“烟站”这金不换的饭碗也丢了。站长站都站不稳了,嘴哆哆嗦嗦地叫道:“老哥……”
杨书印的脸色缓下来了,他笑眯眯地拍了拍站长的肩膀,说:“玩吧。我是过来给你们说一声,前院有客,我就不过来招呼你们了。”
一听说公安局的人也在这里喝酒,四个人仍然心有余悸,你看我,我看你,又一起望着杨书印,“走”字在舌头下压着,想吐又吐不出……
杨书印摆摆手:“哪里话。玩吧,好好玩。要是在我这里出了什么事,我这脸还是脸么?”
四个人这才放下心来,立时觉得杨书印这人气派大,敢在前院招待抓赌的,后院安置赌博的,神色竟一丝不乱,这些人平日里被人敬惯了,巴结他们的人太多,自然看谁都矮三分。今日才识得杨书印是个人物,那胸怀是他们四个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的。于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似乎想说点什么,杨书印又摆摆手:“玩吧。”说罢,推门走出去了。
于是一切照旧。前院喝五吆六;后院噼里啪啦,酒兴正浓;赌兴正酣。在这一片热闹声中,杨书印从容不迫地前后照应、周旋,阔大的紫棠子脸上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客人们自然说了许多巴结的话,但他听了也就听了,并不在意。仿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让他烦心的事了……
然而,在九月的阳光里,当一村之长杨书印出门送客的时候,站在村口的大路边,却感到背上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这短短的一段送客路使他的身心备受熬煎,他几次想回头看看,却还是忍住了。他的眉头皱了皱,神情坦然地笑着把客人一一送走,立在大路边上,他眼前极快地闪现出数十年前的一幕:罗锅来顺拉着七岁的“带肚儿”跪在他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说:“俺这脸真不是脸了。狗儿又偷扒红薯了。娃子小,让俺一马,再让俺一马吧。”罗锅来顺的头咚咚地磕在地上,像木板似地响着,很空……
杨书印慢慢地走回家走,他觉得头“轰”了一下,也仅是“轰”了一下,可女人看见他便跑过来了,神色慌乱地扶住他问:“咋啦?咋啦?”
“没啥。”他说,“没啥。”
“你是看见啥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啥。”他重复说,“头有点晕……”
黄昏,村庄渐渐暗下来了,唯那高高的楼房还亮着,夕阳的霞血泼在楼房上,燃烧着一片金红。在晚霞烧不到的地方,却又是沉沉的酱紫色,一块一块的,像干了的血痂。这时候,你会在楼房的后窗上看到一幅奇异的幻象。每个窗口的玻璃后面都映着一个纤巧的女人,女人穿着金红色的纱衣,一扭一扭地动着……
当晚霞一点一点缩回去的时候,那女人的影儿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顷刻,便看不到了……
这时候,假如你数一数后窗,就会发现:从左边开始数是十九个,从右边开始数却是二十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