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书迟回到自己的私宅,果真见到了池砚。
他就像自己当初徒手将他埋进去时一样安静。
关上门扉,权书迟闭上眼睛,试图阻止温热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有多久没见到池砚了呢?
十年。
整整十年。
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年?
再长寿者也不过两只手数得过来,更别说早早就离开的人了。
尤其是权书迟,她甚至没能迈过第三个十年,就已经成为天地间的一捧细沙尘土了。
麻绳总在细处断,厄命偏找苦命人。①
权书迟有时候也在想,池家每一个都闪闪发光,有着自己的领域。
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做过伤天害理,让人戳着脊梁骨的事,那为何会落得这般田地。
尸山血海,带走了打小悉心照料她的父母。
苦寒流放,结束了挚友的人生。
千里辩名,得到的只是兄长的尸体。
而她自己呢?
十年殚精竭虑,不过换来的是碧落黄泉,再一次面对这般境地。
“池砚…”权书迟以手遮面,寡淡的声音带上几分哭腔来。
她的身体单薄,顺靠着墙壁慢慢滑下,发丝与翩舞在上面的霜色发带一同落在她的肩膀。
像是风中瑟瑟摇晃的白烛,说不上是什么情绪。
而此刻的池砚,能做到的只有更加安静的倾听小妹接下来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权书迟纤长的手指几乎发颤,从其中声声带着凄厉的苦痛,她说:“池砚,十年了。这十年好痛苦。”
这是怎样的十年啊。
从单纯抖机灵的小聪明到排兵布阵,织一张遮天网的步步为营。
从无忧无虑,万般宠爱,到分明呼朋引伴却无一人可信的孤家寡人。
从满怀希望,恨不得宣告天下自己的幸福。到悲伤绝望,分明千言万语竟无话可说。
她死于漫天的飞雪,死于无声无息的寒风。
“池家被屠戮,长嫂坠崖而亡,手帕交死于凌.辱,池砚你逝于背叛,我呢?我又好到哪里了呢?”权书迟将手掌放下,身体因为情绪而脱力,只好跪爬到床塌边,隔着白布抬手,却几次尝试始终没能揭开。
“我也是,我死在大火与风雪里。”她说,“一燃一吹,一干二净。”
她突然顿了顿,像是打趣一般对池砚说:“但我比你好些,我没有给人将我挖出来的机会。我半点都没留在这个世间,包括名字。你不知道吧,没有池舒了…池舒是个死人。所以…权书迟也是个死人…”
“我不明白,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公道。怎么就没有一个善终呢?怎么就都这样了呢…”
她知道有人时刻盯在府外,也明白皇后的虚情假意。
这十年带给她的,断然不是苦痛而已。
皇后在骗她。
什么同仇敌忾,就算上一世真的是同仇敌忾,那这一世绝对不是这样。
“池砚,你告诉我,是谁把你挖出来的?”
权书迟眼尾晕红,雾气不散。
但瞳孔的寒霜雪意,却令这抹雾气变成了高岭之上的积雪云海。
说不出的冷漠森寒,随时都会引发雪崩,无人会在这场灾难里幸存。
权书迟用这样的目光,落在遮掩尸身的白布上。
她的面上没有情绪,很平静的掀开。
这么久了,在泥土的作用下,即便是封棺合柩也早就开始腐烂。
于是,腐烂难闻的味道在空气中浮动,令人作呕。
“是谁。”权书迟的嗓音也更加冰寒,似乎试图用这个温度来让尸身腐朽的速度变缓。
再惊才艳艳的郎君,死了这么久,都不过是一具不堪入目的烂泥。
多少人爱慕过,也多少人妒恨过,可没有人能够有心情再看一眼。
即便是那些人都不曾告诉透露出去的秘密,又有谁……
”又有谁将你挖坟掘骨。”
权书迟的手指很轻的落在残败的躯体上,她从尸山血海里生存,被灰烬带回人间怎么可能会害怕。更何况,这具残败的躯体,是池砚。
“我亲手把你埋进去,用了整整一夜。他把你挖出来,又用了多久?”青年郎君的神色实在称不上温和,将白布重新盖回去,权书迟沉默良久。
静谧的宅子,与曾经的夏夜郊外不同。
这里没有为池砚悲鸣的虫鸣,也没有那时为了给他体面而徒手造坟的少女。
尸身已经腐朽,还被拉出去游街,哪里还有体面。
而池舒被折磨了十年,也不在乎什么体面。
都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当初为池砚送行祭奠的是权书迟。
现在霜衣着身,披麻戴孝的依旧是她。
也只有她,自己个儿半死不活的活着。
权书迟想,池砚一直是她的老师。
当初教她,要努力向上爬,要爬到可以为自己讨个公道的位置。
现在,池砚同样教了她。
光是向上爬还不够,公道,得由她自己定。
阮湘文最近没有再做什么奇怪的梦。
同样的,他也很少看到长姐。
他突然想起母后的话,决定去看看阮湘禾。
他们实在长得太像了,面对面坐着的时候,就是身高都不差分毫。
“长姐。”阮湘文温声开口,眸色却黑沉如水。
而阮湘禾正垂首专注琢磨手中的绣品,可以看出来,就算是扮成女子阮湘禾仍旧是没有接受过女子的教学的。
这绣品绣得确实难看,边边角角也粗糙至极。
阮湘文不多言,见阮湘禾绣得认真倒也不再打扰。
只是看着看着露出点不耐烦来。
阮湘禾到底哪里好呢?他甚至扮成女子都不能扮演得合格。
还要辛苦为他找一个可以完美替他遮掩身份的“驸马”。
可既然“驸马”能够做到是“驸马”。
阮湘禾又怎么做不到是“公主”呢?
他越想越思绪飘远,又不知不觉中想到了那个梦。
梦里的“公主”…
“你来做什么?不去拉拢该拉拢的大臣,省得被皇叔拉拢了去。”阮湘禾突然出声,拉回了阮湘文的注意。
他发现阮湘禾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盯着绣品一针一线的改着图案。
阮湘文的视力不错,看到了:
两只难看的鸭子。
他大约能猜测出来这是什么。
真稀奇,阮湘禾居然在绣鸳鸯。绣东西已经很奇怪了,绣得还是鸳鸯…
“皇姐绣得是什么?”在短暂犹豫要不要问出口后,阮湘文还是开口问了阮湘禾。
实在是他想知道他是在为了什么绣这两只鸭子。也算是为自己以后省心点吧。
只是阮湘禾依旧没理会他,继续同那两只难看的“鸭子”较劲儿。
最近阮湘禾的脾气实在古怪。
不理会归不理会,当阮湘禾拿着自己绣得丑丑的鸭子放在眼前展开看的时候,还是回了句:“在绣鸳鸯枕的套子啊,不是说新娘亲自绣,这亲事才能够长长久久,圆圆满满,子孙满堂的吗?”
“皇姐。”阮湘文眉头一蹙,有点不知道阮湘禾抽什么风的焦躁。
他最后顿了顿说:“驸马不是燕杳杳。”
然后他看到阮湘禾的身体僵直了一瞬,就像是突然得知什么消息一样的紧绷。
这就对了。
阮湘文反倒松了口气。
燕杳杳嘛,阮湘禾一向是偏爱着的,这才是他想要一起走下去的驸马。
而阮湘禾这么多年为燕杳杳做的也够多了,谁没看在眼里呢。
他甚至在平淡的语气里藏着点苦口婆心:“皇姐心仪燕杳杳可现在,她消失了。权书迟也不差,她…”
“她当然不差。”没等阮湘文说完,阮湘禾就已经收起动作,在准备重新绣一只新的“鸭子”练手。
由于绣东西始终垂着头,阮湘文没法看清他的表情,也代表了他无从得知阮湘禾刚刚那句话的意思。
是在阴阳怪气驸马不是燕杳杳,还是真的觉得权书迟不错?
他沉默的同时又问:“皇姐,你会对她好吗?你还在找燕杳杳吗?”
阮湘文的问话说来奇怪,但阮湘禾依旧抬眼看了他,并且说:“管好你自己。”
这一刻的阮湘禾带着阮湘文并不熟悉的冷漠,隐隐约约中的气势甚至超过自己。
竟然也会让阮湘文有点恐慌忌惮。
这竟然会是阮湘禾有的吗?
也许是被这种感觉惊扰,阮湘文捏了捏拳头,沉水一般的眼神格外沉静。
“皇姐,”
“没有第二个选择了,即便你再不情愿,也得装作和她足够恩爱美满。否则,你会给我添麻烦的。”
闻言阮湘禾放下手臂,将绣品落在腿上。
他的凤眼阴沉可怖,盯着阮湘文一动不动。
似乎是生气了。
但那又能怎样呢?
阮湘文想,自己不想总是替他收拾烂摊子,阮湘禾自己有替自己遮掩身份的责任。而不是一味只依靠旁人。
不说旁的,前几天的梦给他一种尤其锥心的感觉。
他不想事情真的发生到那一步。
但阮湘文还没能掰开说馅儿的讲清其中厉害关系,就见阮湘禾手下用力,细长的手指也不知道哪里来得这么大力。
撕拉——
一声,那张有着两只丑鸭子的枕头套就这样硬生生在他手里被撕成两半。
阮湘文黑沉的眼中迟疑与疑问同时迸发,只在抬眼过去时,看见面前这个女装的男人唇上冷笑不止。
更像是威胁一般,如同毒蛇吐着信子:“阮湘文,你最好不要靠近她。也不要试图装成我的样子来讨好她。能和她接触的人,只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①应该是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