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湖口岸联检大楼关卡,每天往返香港和深圳的人潮如过江之鲫。个个都面目模糊,身世各异。
卧虎藏龙,或不过升斗市民芸芸众生,走进一个千百岁的葫芦,两头宽中间窄,来自四方八面,汇集一个过关的通道,然后散溢凡尘,再无觅处。
一个打扮得平凡的中年女人,走在人潮中,一点也不起眼,如同寻常妇女,拎了一篮荔枝,还有一个很土气的饭壶,排在队伍中,一个挨一个地过关,由深圳返回香港。
她从容地、不动声色地顺利出闸。
看看手表,是下午三点钟光景。约了客人,一位五点半,还有一位未定。也不算太赶。
女人下了火车,再转短程计程车,回家了。
这是约有三四十年历史的公共屋村。公式化的间格,每个单位住着一些人,大家略有所闻,但又不知底细。
女人换过衣裳,一边吹干已涂好红蔻丹的纤纤十指,钻戒迎光一闪。她再怎么装扮,脱不了来自内地女人的俗艳。但肤色红润,动作伶俐。
先把那个老土的饭壶打开,上层是已凉饭菜,火腿双蛋饭,一个幌子,倒掉。下层有个厚厚的隔热发泡胶盒,以冰块保持温度,中是一个胶纸层层保护的包里。每回她到深圳提货,用这个方法悄悄运送过关,若无其事。
拆开胶纸的包里,倒出一大堆鱼肠一样,瘫软的物体。大约三四十个,每个二三吋大,粉红色,带着血渍和黏稠的薄膜。一汤匙可舀两三个吧。一舀,见其中两个小小的黑点,分得很开。
两个小黑点像眼睛。但奇怪,“有眼无珠”。
这一堆物体,先被浸泡在大碗盐水中。
旁边的小锅开水正沸,下了几片姜片,辟腥。
她一时馋了,挑了一个饱满的,在开水中涮一涮,一、二、三、四、五,好了,嫩嫩的,马上放进口中,骨碌一下,吞下去。
唔,她满足地微笑。
还唱起歌来:
洪湖水,浪呀嘛浪打浪,
洪湖岸边是家乡。
清早船儿去撒网,
晚上回来鱼满舱。
……
下午五点多,一辆计程车停在平凡的屋村民居外。车上伸下一条穿着名牌黑缎高跟鞋的美腿。
优雅的艾菁菁身上是名师设计本季限量版的套装,戴着墨镜,走进这个龙蛇混杂迷宫一样的环境。那些街坊市民,都是主妇、打工女郎、放学追逐的学生、咬着线头线脸拔毛的阿婆、市井男人、赤膊露出软瘪肚皮的老人……
“阿叔,”艾菁菁出示纸条,“请问这个地址怎么去?”
“哦,那个媚姨呀?她好神秘,不同人打招呼的。”
艾菁菁循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向东面那一座。
走着,忽见路旁停了一辆豪华房车,一位有点年纪的富家太太,倚着墙,不停呕吐。司机侍候在侧,但又不知所措。
她们互望一眼。
菁菁继续往前走,上楼去。她心意一动——都是同路人,都找媚姨的。
这就是传说中,媚姨的私房菜馆子吗?一点也不像。
她迟疑一下,按铃。
“铃——”
门开了。
露出一张妩媚又带点谄媚的女人的脸。嗑着瓜子,在专诚等她。
“李太,请进请进。”笑容可掬,十分亲切地招待客人。
“来得正合时,水刚刚开,我等你来了才现做。”
艾菁菁初见传说中的女人,她脸盘饱满,皮肤红润幼滑,双目有神。菁菁进门道:
“有人介绍我来,说你的饺子全世界最贵。”
女人先不谈饺子,她一边延入一边笑道:
“李太,我认得了,我刚到香港的时候,常在电视上看到你的剧集,你好红呀!”
菁菁有点深沉:
“哦,我退出十多年了。”
女人知情识趣,忙岔开话题:
“李太你猜我几岁?”
很着意地望定菁菁。除了墨镜,看个真切:
“你?看上去顶多三十多,不到四十吧?”
女人语气带着强调:
“我老太婆了,都已经唤‘媚姨’了。”
“什么?”菁菁诧异,果然是一个不老的传奇,“一点皱纹斑点也没有啊。”
“对呀,连黄气也不见。人家说,我媚姨就是‘生招牌’。”
“皮肤真好。”菁菁艳羡地道,“你不说,我肯定猜不出来。”想到自己,年已四十了,青春早成逝水,她要努力抓住这尾巴。再怎么样,不忘自己的身份,保持上等人的含蓄大方。只听得媚姨道:
“所以人人吃过我‘月媚阁’的饺子,都心里有数——贵,可物有所值!”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媚姨接听,嗓门亦提高点,好叫这新客领悟她的江湖地位:
“喂,Paula——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有货,正货。天后嘛——下个月concert留我两张票就成行了——今晚八点见——怎好意思?那LV袋出厂才几个月吧,香港也未有货,真是谢谢了,不好意思啦。”
挂了电话,媚姨向菁菁道:
“都是回头客,口碑好,一个介绍一个。”
表现相当得意,这些有名有利的都来求她秘方。
“李太你看看电视吧,好了就喊你,哦。”
媚姨久历江湖,不会不知道来客底细,早已有艾菁菁当年“青春玉女掌门人”的电视剧集VCD放在小几上。
菁菁一看,是《江南小师妹》的三十集连续剧。
这个剧集对她意义太重大了,影响了一生——因为,这天生命中出现了李世杰,带来今天的身份。
中学毕业投考艺员训练班的艾菁菁,凭年轻貌美,笑容灿烂,成为电视台新扎姐仔。
那天电视台录映厂搭好了古装武侠片的布景。拍板写上粉笔字:
《江南三女侠》
菁菁被吊在钢丝上,与其他二女侠联手对付奸人,飞身上屋檐的镜头。她在两层楼高的钢丝上晃来晃去。拍板一响,大家做出一副嫉恶如仇的表情演戏。菁菁打了几个回合,钢丝不稳,她又笑场,于是NG。
如是者来回三次,都因她大笑失控,累对手重拍,各人面露不豫之色。只有天真无邪的女孩,才不懂人情世故。但菁菁灿烂可爱的笑容,却吸引了监制陪同来巡视拍摄情形的李世杰。
李家是地产业巨子。李世杰已年近不惑,阅人无数,皆有机心的佳丽。更漂亮,身材更妙曼,都有。
他见艾菁菁喘着气,被放下地补妆重拍。还没站稳,脚步虚浮的她跌跌撞撞便撞在李世杰怀中。监制介绍“菁菁,这位李世杰先生,是剧集的赞助商”时,她不知是听不清楚,抑或无心装载,只一个劲儿地傻笑:
“李生——我头昏昏的——糟了我晕了!”
少女气息令李世杰也忍俊不禁。他笑:
“有趣。”
“好看吗?”菁菁问。
“哦,你穿什么都好看。”
“哎呀,我问刚才打得好看吗?”
李世杰笑而不答。
他心想:“水准好低!”
但自他与监制一番耳语后,监制后来与导演一番耳语:
“把刚才的NG shot保留。”
后来,这剧集已改成《江南小师妹》。
得到力捧,艾菁菁笑得合不拢嘴,她知道:一定红!
李世杰当初对她十分迷恋,见到纯真亮丽的她就开心,所有烦恼全拋到九霄云外。后来还娶了她,一部分原因,也是社交界的辉煌战利品。
作为“明星”,菁菁也明白了,最聪明的抉择,是急流勇退见好就收,嫁入豪门时才廿五。她更明白,为了把一个上流社会的“夫人”角色演好,大方得体,端庄高贵,她自那分钟开始,与前尘一刀两断,与娱乐圈姊妹不相往来。
倏忽已是十多年了。
那些冉去的黄金岁月,重温也无谓,徒添惆怅。
菁菁看不下去。
她环视一下这个所谓“私房菜饺子馆”的单位:“月媚阁”的招牌,可见主人便唤“月媚”,有点老旧。四下杂乱,但堆满一些时尚杂志八卦周刊,全是最新期数,这儿追得上潮流,待客之道又下本钱。不过“满天神佛”,既拜关公观音,又奉吕祖佛陀,还有一休小和尚。怪怪的。
“督——督——督——督——”
厨房传出一阵剁菜剁肉声。
菁菁对这神秘莫测的厨房又好奇又不安。她深深吸一口气。勉定心神。
“李太,我给你多加点大白菜——你是不爱韭菜是吧?嫌味重。这白菜好,要剁得细,挤得干。肉得加点姜末,辟味,好吗?”
媚姨不让空气寂寞,怕菁菁闷,也知客人第一次吃饺子,怕腥。
剁成粉红色泥团的馅料,给加进早在冰箱中镇过的猪肉馅——六分瘦四分肥,外加大白菜和香油调料,全拌匀。
菁菁道:
“你拿主意吧。”
一头贵妇狗在屋子走来走去,是媚姨的宠物。她一边做饺子,一边低唤:
“BB,BB,不要顽皮,回房去!”
嘴里没闲着:
“北方人说:‘好受莫如倒着,好吃莫如饺子。’饺子有一千四百年历史了。南方人老是怀疑,不过面皮裹着一团肉,有什么特别?”
她自夸:
“我这儿的面粉是高筋,软硬适度,带韧劲。这得揉得够,揉得仔细,直揉到面团表面像剥壳鸡蛋那样,又光滑,又透,又易黏口。下锅不易破,保持原汁原味,好吃……”
滔滔不绝,让高贵的客人宾至如归,放宽了心,勾引食欲。
包好的饺子下锅不易破有个秘诀,水烧开后撒点盐,溶后才下饺子。这个时候,现包的饺子一个一个地在锅中跃动,并不安分。最后又一个一个地浮上水面,那经过冰镇的肉馅汁液融化,鲜美密封,煮熟后困囿在内。
饺子端出来了。
精美的白瓷汤碗,汤清还泛麻油香,撒了韭黄末。饺子包得大小均匀,严严密密,心事重重。一个一个,浮在水面,晶莹而粉嫩,像白里透红吹弹得破婴儿的皮肤。
“好香!”媚姨殷勤,“趁热吃。”
菁菁第一次吃,只舀了一勺清汤,轻轻皱眉。嘴唇刚沾着,烫,马上退缩。她嗅到麻油的芳香,但她不敢张嘴尝一口饺子——就是怕。
“吃呀。慢慢来。”
黄月媚哄着她。
“我自己是常吃的。好滋补。有时炖汤,有时剁肉饼加些陈皮来蒸——不过还是包饺子鲜美。要不,我这店号怎那么闻名?”
菁菁鼓起勇气,开始咬第一口,恶心,一不小心饺子的鲜汁急涌而出,烫嘴,一动,泼泻了在地。
那贵妇狗,BB,跑过来一嗅,竟像有灵性,夹着尾巴逃掉。
媚姨若无其事地捡收起来,把它埋在花槽的泥里。
“东西贵重,掉了可惜,洗洗埋在泥里——花长得特别红!”
为了让菁菁自在一点,媚姨一边嗑瓜子,一边与妹妹谈心般,找些话说:
“李太我告诉你,名贵化妆品美容品都说,有什么血燕、人参、灵芝、珍珠、当归、鱼子、花粉、王浆、骨胶原、温泉精华……一大堆名堂,骗人的!我们女人回春补身由内而外,白里透红,这得靠我的秘方!”
菁菁动容了。
好,继续尝试,咬一口,忍住不要吐,别吐,细嚼。一股奇特的芳香在口腔打转……
媚姨望着她,微笑:
“吃的时候,只求后果,不想前因——”
菁菁脸上似有若无的心事出卖了她。她怎能不想“前因”?一想,恨得牙痒痒,终于把饺子咀嚼且咽下了,完成任务般逼切。
媚姨又使出一招:
“李太,我送你一首歌,别奇怪,客人吃好了,我都会唱一首我年轻时爱唱的歌,也算余兴余兴。我唱给你听——”
不待客人点头,她已站起来,加上活泼的造工舞步,动情地表演:
洪湖水,浪呀嘛浪打浪,
洪湖岸边是家乡……
唱着唱着,黄月媚忘了自己身处何方,何年何月何人,她只记得,那些最青春亮丽的日子,又回来了。在她举手投足载歌载舞之间,幽灵一般,回来了……
菁菁对这些革命歌曲一点也不了解,也不关心。
歌声在耳畔无意识地回旋,那不是她的世界——她的世界只有一个人最重要。车子驶进海底隧道,一直往前驶,哪儿是最原始的子宫,可安歇的乐园?
她打通电话。手机那头,响了很久才听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的声音。有点喘:
“我现在很忙,在开会——记得,十五周年嘛,我一定安排一天来陪老婆的!”
菁菁静听着,脑中有无限联想。她表情清冷,不肯失仪。他在忙什么?开什么会?同谁“开会”?
不知不觉,身子一热,一行鲜血自鼻孔流出。她见司机在反光镜中的表情,用手一抹,愕然。不知如何,是过分滋补,一时适应不来吗?
菁菁掏出有薰衣草香味的纸巾,把鼻血印掉。使着暗力,带点恨意。
“李太,吃的时候,只求后果,不想前因——”媚姨这样说。
——想后果,对。
不过,捺不住也想起前因。
两个月前,为纪念艾菁菁与李世杰结婚十五周年纪念——原来她已当了十五年的“少奶奶”了,那天下午,李先生陪李太太到中环置地广场的名店买鞋子作礼物。老夫老妻,预祝纪念日也得哄哄她。
菁菁试着一双法国新到的黑缎高跟鞋,李世杰坐在对面,手机响了,在接听,嘱咐一点公事:
“勾地的计划书如果十二号还没送过来,我们或者改变合作意向——九亿,最多九亿半——这样平均呎价也不过二千多,可以。你再同我秘书Emily约——”
五十多了,一头花发,但仍是翩翩俗世佳公子的李世杰,英挺而精明,菁菁依赖着这支柱,她崇拜而倾慕,到哪找到另一个?
穿制服裙子的年轻店员,半跪着,侍候她试鞋。
女孩黑发中长,因俯首,头发往两边分垂,露出一截白嫩的脖子。后颈有细细的毛。上半身软凸而轻荡。
她向李世杰轻盈浅笑,十分有礼。
“李先生,我们知道李太来试鞋,早已把左边的楦大一点点。电脑有纪录呢。虽然差别很少,但穿来舒服些。”
菁菁满意了。但也问他:
“这双如何?”
“你穿什么都好看。”
这话自他的“公子”时代,力追玉女明星开始,已说了十多廿年。他不是不爱她。
“哼,又是这句,没有新意!”
菁菁听了,顺溜入耳。也是美言。他“仍然”肯说。
女孩半跪姿态,隐约见她纤巧的足踝戴了条幼幼的白金脚链,因支撑了半个身子,有点用劲,像穿了双隐形的三吋半高跟鞋——她穿不起的、昂贵的黑缎鞋子。
那么玲珑的小腿和足踝,真可惜了。
女孩看来不过廿岁上下,皮肤细腻,摸上去一定很嫩滑。入世未深,干净。
试好了。李世杰签了信用卡。
女孩善解人意:
“李先生李太,我是Connie,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鞋子明天一早会送到。有新货便即时致电通知的。欢迎下次再来。”
甜笑送二人出大门。李世杰给了她一张大钞打赏。女孩目瞪口呆。十分惊喜。
菁菁绕着丈夫的臂弯离去。
她当时想也没想过,就是这个小女孩!
……菁菁忽地负气大口咬下去。这回媚姨给她做煎饺。
咀嚼。满嘴甜汁和奇特肉香。大白菜又令齿颊清爽——果然不错,很好吃。很值得吃。来了几趟,吃上了瘾。
“咦,有点脆——”
“不要紧,两个月的婴胎已有小小的手脚。成形了嘛。”
媚姨又道:
“耳朵都长出来了。”
“不是骨头吗?”
“还没!没那么硬。下回给你剁细点。”
菁菁渐渐有经验了,有要求了:
“——放汤好吃点,没那么油腻。”
“对呀。”媚姨马上迎合客人——一位阔绰熟客的意向,“‘原汤化原食’嘛,下回还是水饺清些。”
李世杰送给菁菁的十五周年纪念大礼是:把豪宅全新装修。
他喜欢每隔一阵便装修,图新鲜。
这几个月,租住五星级酒店顶楼的apartments,豪华套房。
晚上,菁菁的手机响了。原来是长途电话。
“喂,丰丰?London还有下雨吗?……”
是她姊姊的儿子。
正为丈夫收拾行李小箱子的菁菁,有点不悦:
“你上两个星期才出trip。”
李世杰道:
“公干嘛,才几天,不必太费心了。”
他的行李一向由菁菁亲自收拾,不假他人之手。
她稍微停了:
“我想去London探探小甥子。”
“去吧。”
“——但你又不去?”
李世杰信手签了一张支票给菁菁:
“喜欢买什么就去shopping吧。”
一瞧,道:
“咦,很多个‘零’呢。”
李世杰冷淡地:
“以前什么都大笑一顿——现在见到这么多个‘零’也不开心?”
菁菁近乎自语:
“一个人笑不等于开心呀。”
不知何时开始,她像欠缺笑的动力,也失去开心的本能。很久没开怀大笑过。想不到自己老了,也忧郁了。
李世杰没听到她的心事,随口道:
“我离港四五天。”
“迟过五天呢?”菁菁故作娇嗔。
“补多一张,当作罚款。”
菁菁笑:
“罚款?做错事吗?‘罚’!”
丈夫已致电手下办事,忙别的去了,没心情同她说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菁菁有点落寞,把支票信手放进她最新订购的LV手袋中。Shopping?这是她的“生涯”。
最最最难忘那天shopping了——
到了鞋店:
“上回的Connie?”
“李太,她辞职了。”经理说。
“哦,工作那么落力,又讨人喜欢。”她可惜地道。
逛了几家名店,都挑不中。她随便走进一家新开的。
“李太,”店员认得客人,一见她,脸色有异,“请过来这边看看,新货在这边呢。”
另一边,有人在试裙子。
更衣室的门关上,但木门下面,透露了客人小部分小腿和足踝。她赤足,原来身上的裙子一下子软垂堆叠,像一个瘫痪地上的女人。
男朋友已有年纪了,在门外,微笑地欣赏着女孩的雀跃和虚荣。
想象中,她脱了一层旧衣服,又换上了新衣服。门缝影影绰绰,有窸窸微响。穿好了,又赤足推门而出。脚形优美、秀气,是平背。戴了条幼幼的白金脚链。
她问:
“这件如何?”
“蓝色不好。紫的更好看。”他认真地提意见。眼神充满爱怜。
“不!”女孩任性地,“我爱粉色系列。夏天嘛。我要一件粉红,一件粉蓝。好不好?”
“好!”
“我也听你一次吧,多要一件粉紫的。”撒娇地,“最怕见你生气。真凶!像要吃人似的。”
“怎会?最疼你了,恨不得把你一口吞掉。你穿什么都好看。”
——菁菁一怔。
她太认得这句对白了。
Connie享受店员的侍候,她骄纵地、神采飞扬地装扮着自己——虽然,她的青春根本不必粉饰。但她以后不用穿制服半跪地,也用不着赔笑侍候客人了。
菁菁很有教养地,并没正视这双狗男女。她仍带着优雅的浅笑,略作停留,又因看不中合意的新货,离开了。
一路上她不动声色,不让盈眶的泪水逸出,不肯失态,人家认得她的。但五内一片空白。竟然像一双楦得过分,脚伸进去,空荡荡,不踏实,深渊一样的高跟鞋,黑缎子的。法国的——或者那搭上了她丈夫的年轻店员,平凡的女孩,也拥有一双。
她有什么好呢?不过是嫩豆腐似的皮肤,鲜活的身体。
沐浴之后,菁菁在全身镜前审视自己:身材仍不错,但肌肉有点松弛。眼睛仍明艳,但眼角有点下垂。最差是皮肤,尤其是脸。她已做过果酸换肤,花上五位数字,但不堪折腾,很快,斑点出来了,还泛黄,皱纹毫不留情地长驻。
手按下去,略久才弹上来。留下一个白印子。渐渐,所需时间又长了些。小腿还有青筋。
——这是不能隐瞒的变化。整整一星期,晚上心痛得失眠。
心痛的不止这个。
李世杰是位“老手”,深明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他没有出trip,在楼下一层另订了套房,门把挂上“请勿骚扰”的牌子。
可靠而嘴严的佣人自家中捎来一个高贵的金属保温饭壶,给他送汤和小吃。他一边让小女孩给他做脚底按摩,一边喝汤。打发佣人:
“明天有人送厨具来,你执拾好厨房,叫装修工人小心些。后天才送汤过来吧。”
“李生,鸭仔蛋快吃光了。”
“那么叫阿张入货吧,不要太多,放不长。每次一打地入好了。”
Connie娇俏地问他:
“李生,你住在酒店舍不得走吗?”
“还没装修好。”他道,“等Paris那套餐台椅,早一阵下雨太潮湿,那些木材不够好,designer不肯开工——我同他一样,要求高,又奄尖,如果摸上去感觉差些,不收货的!”
他的手便在Connie修长紧致的大腿上游走。拎起一件物体,在她身上试试敲两下,没有破。
李世杰把蛋在椅边敲破了,女孩住了手,看他把蛋壳剥掉,露出一个胚胎来!
她略退一步:
“呀!是什么东西?恶心!”
“什么东西?总之是好东西!”
——这种不见光的小肉肉,有个动听的名称:“活珠子”。可用鸡蛋或鸭蛋做,不过鸭仔蛋受欢迎些。
鸭蛋用科学方法孵化,至胚胎发育成最佳营养状态了,放入冷水中开始煮沸,五至八分钟内马上吃,这时的胚胎未煮死,鲜活美味,体液充足,毛还未长出,发育中一层薄膜里着的囊胎,在“透视”时,如活活晃动的一颗珍珠。
李世杰揭开蛋膜,先吮吸胚胎液体,再把那如同一只大眼睛的物体舀出来吃。蛋黄、蛋白、各种颜色的软组织……
“哎,吃了不知有什么好处?”Connie斜睨着这兽性吃相。
李世杰作喂食状,她轻盈地逃躲,倒地,男人乘机倒在她充满弹性的身体上,他最爱这手感,这口感,这一切,得花很多钱才买到的青春。他也千方百计重拾青春……
菁菁不是不知道的。
她想:
“他不说,自己不问,就等于没发生了。对吗?即使发生了,他也给足我面子呀……”
夫妻感情淡了,有三分留白——但不管外头多少诱惑,不认不说不问,也是“尊重”,一旦捅破了,得面对抉择,下不了台。如天下间张一眼闭一眼的贵妇人,可以躲一躲,多好。
但心还是痛的。
——直至她听到一个有关“月媚阁”饺子的不老传说……
每回“提货”,都找张姑娘。五十多岁的张姑娘,就是当年黄月媚当大夫时的护士。现在仍在深圳一家医院工作。
张姑娘把“东西”交给媚姨,放在饭壶中。货源本来充足,但耳语:
“打通关节才张罗到这么些个,最近风声紧。”
媚姨的资讯来自香港八卦周刊:
“周刊的狗仔队上来拍照——”
“就是。”张姑娘叮嘱,“这两个星期别来提货了。就是客人上来也许吃不上。”
媚姨听了没趣,沉吟:“唉——那再说吧。”
走时不忘塞她一个红包酬谢。
二人正说话时,张姑娘忽瞥到一个男人的背影,有点佝偻,衣着寒伧,五六十岁了,秃顶的“地中海”。他走过,疑幻疑真。
张姑娘饶有深意地瞅瞅媚姨:
“嗳,你不认得他了?”
“谁?”
“王守艺呀。”
“真的?”
人已走远,再无觅处。
“月媚,你一点也不显老,可你要是看到你那对象——”
“什么对象?八辈子前的男朋友了。”
“你见了他一定吓一跳。”张姑娘轻叹,“王守艺不懂得珍惜你。”
“算了吧,我们缘分不够。”
“你俩那时干么分的?”
“他受不了。”媚姨苦笑,“‘一孩政策’那时,我们忙得够呛的,成形的每天打掉十来个,一年三千多个,十年都三万。胚胎‘人流’就无数了。他么——”
“怎么?”
媚姨像揶揄般,笑起来:
“他怕将来有报应,生孩子没屁眼。”
“国家政策嘛。”
“对呀,‘为人民服务’。也顾不上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他不要我就不要呗。”
与张姑娘道别。黄月媚,从前那赢过单位勤工奖励:一朵朵“红花”的黄大夫,步出医院。经过花园的花槽时,咦?那儿有一丛特别鲜艳诡异的红花,仿如昨日,也许正是若干年前,她黄金岁月的回魂——看看,再看,呀,是真的。
而那个刚刚去排队领号码筹的男人,秃顶老男人,看完病了,正待离去。忽见花前有个女人的身影,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不老。他一眼就认出她来:
“——媚!”
黄月媚端详一阵,他已变得衰颓,岁月的轮子辗过,烂泥一般。她装作恍然大悟,故意地:
“啊,你!”
又问:
“当上了导演了吗?”
王守艺讪讪一笑:
“早离休了。”
又鼓起勇气问候:
“你好吗?我那个时候——”
她有掩不住的兴奋:
“我打香港过来呢——我现在已经有香港身份证了。瞧,三粒星!”
把身份证掏出来,傲然展示。
她轻快而亲切地安慰他:
“得感谢你的抛弃哪。”
还不待他反应,她笑:
“见到你挺高兴的!”
不问近况,不管去向。黄月媚重逢当年那英俊颓废太有性格的艺术家,他竟如此憔悴,自己活得比他好,不知是幸运,抑或悲涼?
她目送自己一度深爱的人,走入人群和泥尘中。
她目送着,直至看不见。
仍以目送。
不知耽搁了多少时间。过关回港时,顺便又买了一些蔬菜作掩护。神情恍惚。
这回有点麻烦。
海关工作人员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过一过来。”
一个男人被招去检查行李。不是自己,方松一口气,以为没事。谁知关员亦一并把她招回来,盯着饭壶:
“打开瞧瞧。”
每日过关千千万万人,随机检查过X光机器的几率很低。媚姨定一定神,打开了那平凡不过的饭壶——白饭上,有一大片火腿,有两只煎好的太阳蛋,蛋黄仿佛还会动。人的心理,多数不会翻动这蛋黄的,免得弄破。
“火腿双蛋饭?”
“我赶着接儿子放学,还没吃饭呢。”
非常镇定、老练、若无其事。关员挥手让她过去。
又过关了。
“糟了,今天已约好李太。”她想,“迟到了。”
艾菁菁已等了她一阵。微愠。
小甥子倒是跟菁菁亲的。
当她在等媚姨时,手机响了。又是丰丰。菁菁道:
“不是说飞就飞的呀——我不用工作,就没事做吗?别岔开话题了,你妈咪说你这个月几乎把附属卡给刷爆了——谁在你身边?——女孩的声音,女朋友?吓?你学人拍拖了?妈咪知道吗?——她说你的成绩表还未给她过目——你只懂向阿姨开刀,又赞助?什么新型号?那么贵?——”
收线后,菁菁静默了一阵。
像向媚姨诉说,又像自语:
“姊姊的儿子拍拖了,才十三岁!”
媚姨附和:
“哦,小孩子叫什么……puppy love吧。”
菁菁苦笑:
“如果是我的儿子,好像马上老多了。”
“你打算生小孩吗?”
“不知是他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不怕,我保证你回春了——要抓回男人的心!”
“要快!”菁菁问,“有没有更快见效的‘极品’?”
“这个嘛……”
“省点时间,我付得起!”
菁菁很清楚——她有的是钱,但没有时间。
形势一天一天地险峻。
媚姨亢奋地给她形容:
“其实五六个月最漂亮了,外头有一层奶油似的胎脂包住,皮肤透明,血管粉红粉红的,头壳已经发育了,手还会动,会打呵欠呢。你知道吗?一百天以下才那么一点——”
她用手指来比一下,两三吋大小。
“到了七八个月,或者足月了,又长硬,不够嫩滑。五个月最好了,小猫一样,好靓!好补!”
菁菁听得十分向往。
她明白的。已吃过几回了。那些两三个月大的婴胎,鲜红透亮,精华不但滋补、养血、美白、却病、去斑,最见效的:艾菁菁四十岁的皮肤,一天比一天紧、亮、光滑。已逝的青春和媚态回来了。
她只嫌不够快。
如今得知世上有“极品”,她像“瘾君子”般,充满难喻的饥渴感,不能自拔地,一意追求更好的,更快充电的……
“媚姨,你经验丰富呀?”
“我以前是大夫啊!”媚姨一边在厨房剁肉做饺子,一边很骄傲地回首前尘,“国家尖子才能上大学,念医科,当大夫。我的手术顶好的,都不见血!一滴血也没有!”
“那你救活不少人了?”
“我负责的是‘人流’,人工流产,经我手打的胎,都不能活下来了。”
菁菁看着她。
媚姨参透世情,微笑:
“要做人,还得看造化。”
又道:
“所以我们要珍惜,活得更好。”
她忽地动作慢下来,目光投放在花槽那长得妖艳的红花。不知何时?何故?何地?花长得好红!
黄月媚年纪相当了。她一直没有结婚。不生小孩。
长得好,人又聪明世故,是国家尖子,医科毕业后为人民服务。工作勤奋,屡获奖状。
说来已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某一天,她的对象,忽地不言不语,同她分手。
对象是个俊朗但有点颓废的艺术家。为了买一具单镜反光照相机,卖过血。是因为看病,撞倒了正赶赴手术室的黄大夫,大家喜欢上了,就谈对象。
某天发生什么事呢?
就是园中那一丛红花。
花开得娇媚、妖艳、欣欣向荣,在风中招展,特别红。
很多年过去了。黄月媚孑然一身。回来也为了“提货”。故园那花仍诡异地红,是黄金岁月的回魂吗?那一年……
黄大夫身上的白袍已经皱了,又有污渍,分不清是血是汗是泪还是体液。工作了一整天,连制服也“累”了。
面前有了三个月身孕的女人张开大腿,怀孕的阴部是紫色的。她熟练地用一个金属的鸭嘴钳插入,先是合嘴直插入阴道,然后扭转。再打开,就像一头张大了嘴待填喂的鸭子。阴道被扩张,找到子宫口了。女人忍不住:
“好疼。”
黄大夫心想,疼的还没来呢。
“放松。我帮你磨擦一下,可你自己也得配合,肌肉太硬了,手术才会疼。”
用探针伸入,测量一下子宫多深,是前位还是后位。先到外口,进到内口,通到胚胎着床位置,知悉胎盘所在。黄大夫向当年的见习护士张姑娘道:
“从四号半开始,换五号半。”
探针先不拿出来,吩咐备吸管:
“五号吸管,五号半,六号——不成,进不去,还是五号半。”
慢慢放松了,或是适应了,一切器具便待命。她皱眉:
“现在扩张到五号半,吸管不能小过它,小了,子宫就有空气。一定要达成六号。你别绷。”
终于可以了。
黄大夫燃烧一根棉花棒,扔进玻璃瓶,火焰一烧,瓶子真空,盖上。随“噗”的一下,“飕”的一声,一大堆凄厉的红色组织,连同那两三吋大的胚胎,剥离、打碎——是吸尘机十倍的力量,被吸扯进玻璃瓶中。五官成形,已有简单容貌。小手小脚有部分已扯断,小小的头壳溢出一点白色浆状物……
她工多艺熟,又完成任务了。
“唔,这回烧得好,都马上下来了。不用动夹子夹碎。”
手术好,不见血。如果不够干净,还有残余组织,便得再刮宫。黄大夫最引以为傲的,是她往往做得很顺利,很干净。以此见著。
手术台上的女人并不乐意,一直呀呀地喊。也许不是疼,是舍不得。不过还是呻吟:
“好疼。”
“不疼的,疼是你收得紧。”黄大夫擦擦手,“已经好了,到那边休息一会。下个进来。”
张姑娘把女人扶下手术台。
黄大夫抽空喝口水。
一百天以内可人工“流产”,比较稀松平常。但再大的,比如四五个月、六七个月,甚至足月,必须“引产”。不能强硬施堕胎手术,若不小心可能使骨头刺穿子宫,造成大出血,或并发症,极度危险。
为什么孕育得那么大的婴胎,还得打下来?
“为什么?”是医院中没有人问的问题。
自一九七八年中国国务院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办公室组织起草了“人口与计划生育法”草案起,持续至今,“一孩政策”在城乡严格执行。
法则规定:
符合生育政策的夫妇,应领取《一孩生育证》,凭夫妻双方身份证、户口簿、结婚证,向女方所在单位或户口地(或定居地)的居委会填写申请表。得到单位签署意见并加盖公章后,上报乡镇、街道计生办。几重手续办妥,小组审批,盖印,张榜公布,发证,可生一孩。
城乡居民若因某些原因,申请《二孩生育证》,获领导批准,方可再怀孕。但必须间隔四年。
全国禁止以超声波判别胎儿性别,遏阻堕胎及催生溺杀女婴事件。
此时医院来了一辆货车,几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被单位及居委会主任这些“事妈”押送至手术室了。一群女人,拘人和被拘者,走过“响应祖国号召:计划生育”、“一孩政策”、“晚婚、少生、优生”的广告和标语。
里头传来听不分明的人声:
“那几个是‘超生’的,这个是‘逃生’的,三胎了,逃到农村去,幸好有人举报黑户,揪出来。”
“主任,罚我三万块我和爱人也甘愿认了,没钱就卖血呗——求求你们,让我生个男孩吧!”
“前两胎都是女的,《二孩生育证》还没办呢,还生?这不行,我们也是听上级指示的。”
有悉悉挣扎欲下跪的声音:
“想生个儿子——求各位高抬贵手,呜呜……”
黄大夫不带任何感情,权威地:
“好了,大家别噜苏了。”
一根催生针照打下去,在肚脐下子宫部位,液体进去了,孕妇再也逃不掉。任人摆布。
“……”
子宫后来开始收缩。
羊水破了。
早已受针药,破坏神经中枢,胎死腹中。故手术只是催生引产死胎,不涉人命。八九个月了,出来时还似有少许气息,发出微弱像小猫“喵——喵——”的叫声。不知是谁,大夫抑或护士,信手拿一方湿毛巾覆盖在小小的脸蛋上,连最微弱的声音也沉寂了。
这就是政策。
手术室的垃圾桶,是一个个白色蓝边的铁桶,盛满了垃圾:棉花、呕吐物、血块、组织、染了污渍的布、二三个月到九个月大的死婴、婴胎碎块……中国人太多了,生命不但没有尊严,还没有落脚处。
铁桶满了,工人用小车推出去。
耳畔犹有余音:
“大夫真能干!顺便给她结扎了吧。你上环,她爱人会得用自行车铁线给勾出来的……”
“别乱动,国家是为你好。”
……
小车上那几个垃圾桶,给推出来了。
医院花园的花槽,有一个男人。
他的照相机正对准一丛鲜艳的红花。为等对象下班,满有兴致地东拍西拍。
小车推近花槽,一个工人翻土,挖个坑洞,一个驾轻就熟地,把血污和婴尸,就坑洞给埋了,泥土再盖上去。整个过程理所当然。
泥土营养丰富,难怪不管种什么花,都特别艳红、常青。
王守艺呆呆地瞅着红花,脸开始变色……
他有点恶心。
可还没吃饭,胃里头空,只一腔酸水。
这时手拎两个铝质饭盒和筷子的张姑娘自饭堂那边走过来:
“嗳,守艺,等你‘对象’呀?刚才领导在夸她呢。”
“又加班?”
“唉,今天够呛的,大概二三十起,忙得要命。”
她举起饭盒:
“我帮黄大夫打饭,她让我告诉你,真饿了,吃碗面条去。她还有好几个呢——咦?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没。”王守艺道,“我不饿。”
他想了想:
“你先忙吧。”
张姑娘见习期间,碰上这一阵的流水作业,才觑个空儿吃饭。
黄大夫问:
“今天吃什么?”
洗了手,在白袍上擦了擦,饿得马上大口大口地吃。
张姑娘吃了满嘴:
“苦瓜排骨。”
“又是排骨?”黄大夫笑,“我们天天做的都叫‘排骨’。”
“苦瓜不够苦,排骨只剩骨。”张姑娘还是吃得香。
有人走进来:
“黄大夫,你在吃饭哪。你‘对象’等你老半天,他说别烦你,叫我把这个给你。”
黄月媚接过了:
“人呢?”
“走了。刚走——他脸色不对劲。”
她不以为然地打开纸包包。有个指环……
指环?
还给她?
退婚?
分手?
她还含着一嘴的排骨饭,连忙追出去。人呢?人呢?……
男人已远去无踪。他再爱她,可他还是跑了。怕自己、怕她、怕将来的孩子有报应?没有解释,言语无用。大气候如此。
黄月媚嘴里的饭和肉,从此不上不下。不能咽,苦水又吐不出。心中一个永远的痛,永不结痂的伤口。
只有红花,千秋万世,沉默地招摇……
数年后,黄月媚千方百计透过某些途径,来到香港——说是“某些途径”,无非是“男人”。把年龄报小了,把身心妆扮好。
这是一家前铺后居的街坊小菜食店。
溢着药材味道的汤在瓦煲中熬着。
穿着汗衫和短衭的市井胖子在招待两名舞小姐喝汤。旺角区好些小姐得悉有门路进补,都带同姊妹们来光顾一碗汤。她们身体耗损,易残易老。这汤收五十元一碗,比其他的略贵。
胖子是老板也是厨子,向厨房中煲汤的月媚大声吩咐:
“阿媚,给Lulu她们多添一碗。”
他又堆笑:
“紫河车,好补的,我们只是熟客才通知,货不常有,怕不够分。”
舞小姐道:
“你怎么分真假?如果紫河车不是人的,只是猪牛羊胎盘,差太远了!”
胖子洋洋自得:
“赫!我老婆在内地是大学生大国手,她瞄一眼就知道了。”
“你老婆那么有本事?”
“还用说?”他说,“差两年就正式的香港人,有身份证了。”
厨房中的黄月媚听了,一阵厌烦。但隐忍不发。
舞小姐放下一百元走了。华灯初上,补好身子上班去——“体力劳动”呀。
月媚把一百元钞票放进收银机中,自语:
“每人才几十块的打赏,看来一世也不会发达。”
正说着,胖子已自行舀了一碗加料的汤,“骨碌骨碌”地干掉。
月媚迳自洗碗。冷不提防一双油腻腥臭的手和肉腾腾的身体,自后环抱紧压,欲“就地正法”。
他没有文化,却充斥性欲。
对完全没有爱意的男人,他求欢,她应酬,只是例行公事。月媚有点不悦:
“套用光了。”
胖子不放手:
“日补夜补,生个儿子一定好精灵——生一个吧?”
“谁要生孩子?”
她把他推开。不用安全套她不干。
胖子再度用强。
她坚决:
“没套不行!”
是下定决心不肯为男人生孩子。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把新生命带来人间?
太扫兴了。胖子打了月媚一记耳光,大怒:
“我就知你跟我不过为了‘三粒星’!哼!有你好受的!”
黄月媚抚摸着发红发疼的脸庞。她咬紧牙关,既来了,就没退路。她不要回头。
她忍。
在这个社会,一个女人要立足,要生活,先靠身体,再取身份,然后海阔天空。
她太明白了:女人到头来也不过是倚仗自己。
“今天的饺子好像淡了点。”
菁菁来过好几回,她已习惯并且爱上了这味道,不觉得腥,只嫌味淡——她的寄望令它变得芳香可口。
她对“青春美丽”,如同世上所有女人一样,都贪,多一点,更多一点。即使发觉日渐进展,起了作用,当她吃好后,在洗手间用牙线清理牙缝,还是不满足:
“这样下去还是不行!”
媚姨在弄水果甜点,把西瓜红蜜瓜白蜜瓜,用圆形小壳舀出一个个小球,一边用牙签偷偷挑一两个,放进嘴里。她不会刻薄自己。边吃边问:
“什么?”
“你看,手指按在脸上那个白印,并没马上弹回来,你看,还是差一点点……”
“比你初来时,好多了,你没发觉——”
菁菁把媚姨的话止住了,有点不耐烦,有点心焦不安:
“你提过的‘极品’呢?”
媚姨打响了饺子店的名堂,为名人阔太服务,她忘却前尘,改善生活,她发达了,也得到名牌衣物和限量手袋作礼物。客人都满意,笑眯眯地走。可眼前这位李艾菁菁女士,为势所逼,欲望无穷,愿付出高昂代价寻求灵药。“极品”?
“要等时机,天时地利人和呀。”她道,“不是有钱就能吃到,好货可遇不可求呐。”
不过她也笼络着:
“你放心吧,我再张罗一下。”
菁菁起来,扔下一句:
“钱不是问题。”
“李太,我还没给你唱歌呢——”
“下回吧。”她已无心听什么余兴歌曲了。
媚姨送客人出门。
这个时候,来了一双母女,与菁菁擦肩而过,都是陌路相逢,谁知有什么关系?
母亲约四十多,领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匆匆赶至。在盛暑,女孩仍外穿一件羊毛背心,热得冒汗,可她的羊毛背心,像掩盖一个秘密。
“媚姨!”
母亲唤她:“是金嫂介绍我来找你的。”
贵妇狗吠了两声——不知因是稀客,还是她俩的寒伧。狗眼看人低,贵妇狗更加势利。
“BB,不要吵,回房玩去。”
小琪与母亲坐定,与媚姨相对。此时才看清,她穿得密实、臃肿的端倪。
媚姨一瞅:
“见肚啦。”
目光往下一溜:
“脚也水肿了。”
再一摸:
“怕有五个月了吧?”
媚姨对心焦如焚的琪母说:
“我不敢做。一百天以内还可以人流、刮宫。五个月,都扎根落户了,不能硬来,有骨头,会刺穿子宫大量出血的。不做了,太危险了。”
“求求你媚姨,小琪才十五岁,怎办?”
“我都上岸了,不干这个了。香港不比内地,犯法的。”
“难道由他下地吗?自己还没成人,怎做妈妈?求求你——”
“我介绍你到深圳找黑市吧。”
“你不就是黑市——”
“我不是黑市!”媚姨没来由的,有点动气。
稚嫩的小琪,双手紧捏着校服裙,不发一言,任由两个大人处理她的胎儿。
“你问过她是谁经手吗?”
“我是她妈,生得她出来,怕什么告诉我——可我又骂又打,怀疑是十楼的金毛华,金城的外卖仔,还有她的同学,就是把老师门牙都打掉的那个‘板仔强’,通通不对,有个已经入了感化院半年啦……”
情急一堆废话。媚姨向小琪道:
“出事了,总得让大人帮你。”
她温柔地:
“告诉你妈吧?”
琪母气在心头,恨她沉默。究竟谁是“元凶”?再盘诘下去,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难道——是那个衰佬?”
母亲有点歇斯底里,在小琪耳边喊道:
“是不是?是不是?”
声音开始变调:
“过年那会儿我到将军澳替工倒垃圾,他搞你吗?那个衰人,又失业,又没钱叫鸡,是他搞你吗?你肚里头是他的孽种吗?小琪?”
三人脸色大变。小琪不答,低下头来。
“真是禽兽!他怎么做人爸爸的,女啊,这个肚不能留!”
因小琪坚决不作声,更可疑。小女孩在这样低下层的生活环境,这样禽兽无良的父亲剥削下,她能说什么?父亲压在她身上时,一边喘息一边威胁:
“不准告诉妈妈。很快完事的……如果妈妈知道我就斩死你!”
琪母失控地:
“我一定斩死那个衰佬!媚姨,你救救小琪,这个孽种,我不知将来叫他做儿子还是孙儿?求求你!小琪,你开口求媚姨吧!”
“……”
媚姨不知说什么好。
原来艾菁菁没有什么好朋友。
从前娱乐圈的艺人,早已少来往。之后的上流社会,尽是年纪比她大一点,出身好一点的阔太。丈夫的身份地位,也就是她们的声价。
各人都忙碌,一有名牌的时装预展,都飞到巴黎或米兰订下一季的新货,务求是第一个穿上身的女人——连这点也办不到,几乎公告有多落后于形势。
各人也许亦有心事,但向谁说呢?不消一刻,幸灾乐祸的社交界和传媒已把所有的不幸和不快,传扬得沸沸腾腾。没有一位丈夫包二三四奶的贵妇,不是打落门牙和血吞的。
多老套!
但这是现实。
媚姨悉心打扮,她的LV手袋可派用场了,第一次获邀来到艾菁菁山顶的豪宅作客,虽然还在装修中,很多地方仍杂乱,家具都铺上白布,但她如刘姥姥进入大观园一样,艳羡不已。
“哗!你家大得可以踢足球!”
请她上来或者无意炫耀,但这也是自己预期的恭维。菁菁近日的知交,便是这个阶级悬殊但洞悉她内心秘密的女人了。
菁菁道:
“大有什么用?空的,是‘house’,不是‘home’——我先生又同一个小妹妹打得火热了。”
“又”?
媚姨只一笑:
“他没发现你的变化吗?”
“我没时间慢慢等。我要好货,你有没有?”
媚姨拈起菁菁当年得到力捧,获“十大最受欢迎电视艺员”奖的照片,还有她的剧照、她与李世杰的结婚照、交际应酬与名人富豪的合照……有了“定格”,人脸上岁月的痕迹就有了铁证。
媚姨有点感慨:
“看,为了美丽,为了青春,我们女人长期与‘岁月’这敌人作战!”
菁菁目光投向很遥远的无敌海景,透过座地玻璃看出去,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永远不变。
“我年轻时好开心,好喜欢笑,什么都大笑一顿,没太多忧愁。我一念完中学就进电视台,一拍剧就红,一红就认识了李先生,那个时候他是剧集的赞助商,我吊钢丝,一着地就撞向他怀中了,头昏昏的。”
“那就以身相许了?”
“拍拖时廿岁出头,结婚不过廿五岁,女人谁不想嫁得好?他那时也近四十,很疼我,要什么有什么——我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好命!”
“男人都爱二十岁。”
“三十岁的男人爱二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也爱二十岁。到了六七十岁了,还是爱二十岁。”
媚姨心意澄明地望着菁菁:
“男人就是这样。”
“当然,张一眼闭一眼也算了——他不说破,就是给我面子。”
菁菁好奇问:
“你呢?”
“别提了。”媚姨豁达地扬一扬手,“和我对象分了,过五关,斩六将,后来也嫁了个没文化的厨子——总之,我有办法拿到‘三粒星’,就踏实了,这是最大的心愿。婚?离了!”
忽地岔开了:
“李太,你倒是不敢离婚的,对吧?”
她自个儿一笑:
“你靠的是男人,我嘛,靠自己!你幸福,我自由。”
“不过,”菁菁叹一口气,“我们都怕老。”
“有我就不用怕了!”
“那么,”菁菁展颜,“我就倚仗你了!”
“放心。”
菁菁打开手袋,拎出一张已填好的支票,递给媚姨。
媚姨一瞅价码,脸上没太大表情。心中却已“哗!”的一下。
别过菁菁,她乘搭缆车下山。
努力一点,多几位贵客,说不定有一天,她也可以住到更高贵的山上来。
她把手机拿出,按了几个号码。一想,马上止住了。
心理挣扎。
干不干?
干不干?
再按号码,接通之前,又迟疑了……
“好货真的可遇不可求呀!”她想,“这个‘极品’,我敢要吗?”
直至缆车下山了,乘客陆续离去,她还为未来的一局赌,一顿盛宴,一碗珍贵的饺子,心念电转……
媚姨很久没操故业了。
她一边把房中堆满杂物的手术床整理,然后用酒精把金属工具消毒。空气中是药水刺鼻的味道,盘中钳子探针管子……都是冰冷而惊心的,碰撞时发出铿锵的声响,不带任何感情,更加没有人气——这是生命的鬼门关。
小琪的母亲得蒙媚姨答允,帮她们这个忙,连番讨好,还强调:
“媚姨,你肯做,我跟你签‘生死状’都可以!”
“我怎会签什么字?——一签不就成了‘交代’材料吗?”
“一切后果我绝对不怪你,但求不要这孽种,唉!”
她跟这个男人廿年了,不敢想象一旦反目,自己与女儿何去何从,她不敢算账。
媚姨千叮万嘱:
“你们别连累我,一走出这个门口,我们永不相认,发生什么事别找我!”
话说在前面。
危急关头来求助的人,当然也千万个答应。
十五岁的孕妇小琪,仍不发一言紧捏着校服裙子,仿佛这是她惟一比较实在的依归,也是惟一可以自主的动作。她紧张得要命。但生她的妈妈,又怎会害她?
她躺下来。
脱了内衭,把大腿张开。
小琪根本不知道大人在她的下体干什么勾当。
过程很疼。肌肉很敏感,很紧。很恐惧……
躺着,已有好一段时间了。
母亲在旁照顾,只管紧握她的手:
“不要怕,不要怕。”
媚姨已处理好引产了。就等时间一到。
她嗑着瓜子,进进出出,没别的事,一会过来瞧瞧,小琪那被金属鸭嘴钳撑开的下体,一根导尿管已插入子宫,渐渐,羊水一滴一滴一滴地出来……
媚姨把吸管挪开。布好位置,坐在小凳子上,对准那阴阳路生死门——是时候动手了!
“唔,都一下午了,可以了,妹妹,放松,放松。”
一声高叫:
“破水了!”
子宫开始大幅度地收缩,欲把婴胎逼下来。
小琪不晓得如何使力,只见她一双稚嫩的脚,脚趾紧张内抓,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知所措。肌肉太硬,不行。
“妹妹,你别乱使力,会疼的,会伤的,想叫叫出来,不要紧。你放松,哎,又出不来,妹妹发育还没全呢——”
媚姨轻轻拍打双腿间的肌肉,拍松了些。
忽地如崩堤如水管爆裂如物体失重,一个小小的婴胎下来了:有液体,有红色组织,连着胎盘,裹了胎脂,像一头小猫似的。她使暗劲、阴力,马上扯出接住,从容不逼地,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一个玻璃盘子上。很漂亮的粉红色,没气息了,所以是“它”。小手小脚微微悸动一下,哦,也许是错觉。
等一阵子,它就成为上菜。
媚姨温柔地,不忘教育她:
“妹妹,做女人要保护自己,别再让人欺负了。”
小琪默默忍受一切,流下泪来,她没有喊疼,心底也祈求快点把BB拿走。下个星期考试了。
媚姨又教育琪母:
“你也要好好照顾女儿才是。”
她把小琪抱起,挪到比较舒坦的床上:
“哎,这小孩那么沉——”
小琪经历人生一劫,软瘫着。
那个婴胎呢?也软瘫着,被盖上盖子保鲜。放到厨房中。
收拾残局后,母亲搀着手术后休息了一阵的女儿离去。在门前,把一沓残旧的十元百元凑合着的钞票,塞给媚姨。
她推:
“不收不收。”
琪母硬塞进她手中,还是要了,理所当然的劳务费。互不拖欠。
母亲还无限感激:
“多谢多谢!劳驾了。小琪,多谢媚姨啦!”
送了二人出门。
那边厢,艾菁菁已匆匆赶至。
这回三人又擦肩而过,但永远永远永远,不再碰头。
媚姨亢奋地延菁菁入:
“快!新鲜热辣!”
菁菁走近厨房。
媚姨正忙着。菁菁好奇又忐忑,鼓起勇气走进去。是的,就是这个——
那五个月大的婴胎,躺在玻璃盘子上。全身是粉红色的,体型像小猫一样,静静地,半蜷缩身子,侧睡。小手小脚近乎透明,十指和十趾都小巧玲珑清楚可见。
婴胎头大,双目紧闭,嘴角还似有一丝冷笑——是错觉吧?抑或它不甘心?
菁菁大吃一惊,这就是自己的盛宴?她尖叫:
“呀——”
一口气跑下楼去。
华灯初上,小食档、杂物档、算命摊子都在屋村夜市中开始买卖了。菁菁不知跑了多远,在石级下陡地站定,她为什么要逃走?等了那么久,花了不少钱——最重要的,是“可遇不可求”。算命摊子有红布幅写着:“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不,只要有能力,有机会,为什么她不好好把握,叫日渐黯淡的生命改写?她已开始了第一步,以后便是难以回头的不归路。
吃也吃过,见也见过,等到今天,怎能功亏一篑?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她勉定心神,调匀呼吸,一切应该自主,这就是历练。深深吸一口气……
媚姨根本没有追出去。
她气定神闲走到客厅。镜子前,她见到永不显老的自己。媚姨自傲地,伸手抚摸那滑不溜手的颈脖、胸脯、小腹,她的身材健美,皮肤红润,岁月没有成为敌人,她欣赏得忘我神驰,不知人间何世。
菁菁终于回来了。
媚姨就知她一定回来。她怎舍得放弃?菁菁缓缓走近,临阵退缩终也义无反顾的人,最勇敢,因为她已战胜恐惧,目标鲜明。
她将拥有媚姨,甚至Connie,甚至一切女人向往的东西。心理阴影在刹那之间已冉退无踪。
媚姨露出胜利的微笑。二人来至桌子旁。媚姨道:
“是男的!”
“男的?”
“有一点点‘那个’,喏,看到没?”
菁菁双目发亮,胆子也大了,还拨开婴胎两脚,检查一下性别。她忘记了自己是优雅的富家太太,变成一个贪婪的、有要求的——食家。
媚姨一边处理一边称颂:
“好漂亮,又难得。是男的!如果在内地上面只能拿到女的,都不要女的呀。这回我不打针催生,只是用导尿管引产,不能用药,用了药不能吃的,会破坏神经中枢的。这是头胎,营养最好,世上没有比这个更营养了。而且你也看到,妈妈年轻,不是路边鸡,是学生妹,健康,没病……”
喜形于色的菁菁催促:
“快点做啦,这回有什么花式?”
“保证好吃!”
媚姨先把婴胎在盐水中浸泡,已有几片姜片的一锅开水侍候着。婴胎开膛后,压去黄红色内脏和体液,扔掉尚未发育完熟的物体。整个“排骨”放沸水中涮一涮,去腥味。然后起肉,剁碎,加入馅料调料,包成一个个折痕细密,鸡冠状的饺子,以纪念它是“公鸡”。放蒸笼上蒸。
渐熟。炊烟上逸,氤氲空气中漾着奇异的鲜香。
鲜香传到客厅,等待美食的菁菁用力吸入香气,手中的时尚杂志已看不进了。
她仪态万千地微笑一下。
好了。
媚姨掀开蒸笼,饺子吹弹得破,白里透红,似有微丝血管隐现。太漂亮了!她忍不住,一念之间,偷吃了一个,闭目享受得毛骨悚然,既有极品,近厨得食,当然是自己先享……唔!
菁菁的表情不遑多让,一进嘴,马上充斥了此生也未经验过的鲜、香、嫩、醇、滑、甜……高度享受,一滴鲜汁也不浪费,慢慢咀嚼,半天也舍不得吞下。太可爱,太美味!像不愿醒的梦,不肯到尽头的高潮,稍纵即逝,只希望用全身力气去享用。
吃完了,还依依不舍。
媚姨得意道:
“你快脱胎换骨了。”
菁菁只觉体内有一股热流,随血液运行,全身都感受到那急不及待的蜕变,特别暖,特别舒服,有小手在按摩。肌肤滋润、绷紧,化妆品是多余的,恨不得马上抹掉,好让毛孔深呼吸,信心回来了,这感觉微妙,令人沉醉、快乐、骄傲、目中无人。
正晕眩间,手机突响。
菁菁受惊。一听:
“喂——吓?——”
她用唇语向媚姨道:
“我先生进了医院!”
李世杰躺在医院头等病房,一条腿打了石膏,固定在床边的支架上,动也不能动。
门开了。
光影中,艾菁菁如妖艳的女鬼,几乎认不出的亮丽。她皮肤红里透红,双眸水汪汪灵巧而迷人,浑身有莫名的光彩。
结婚十五年了,李世杰此刻对他一直忽视的妻子有惊艳感。
菁菁倚在门边,故意道:
“打golf也会弄伤腿?什么九流技术?”
又道:
“出了事才晓得急call老婆?”
有点怨恨,有点挑逗。
李世杰自高尔夫球场扭伤了,折腾一下午,及至晚上,才联络到菁菁。男人出事了,再贴身贴心的,还是老妻吧。但她近日哪儿去?忙些什么?同谁一起?还有,有什么新鲜美食?……他一概不大清楚。只道她是他的人,放心而不关心。
“唉,我平日哪儿去,你都无心装载。”
菁菁走近病榻,判若两人的媚态,五内沸腾的推动力,她睨着那一条腿动弹不得的丈夫:
“很久没拈我了吧——”
李世杰面对诱惑,不知从何而来的冲激,她不是遗漏在身后十呎的旧爱,她是一个脱胎换骨的新欢,不等她说完,心痒心动不已,他急色地,在病房把她按倒。一条腿悬在支架,顾不得了,疯狂地,扯开菁菁那五万元一套的名牌华衣,此刻,一切衣饰都是兽性的障碍。
是的,一度濒临危机,叫她自恨又自卑,敌不过岁月?几乎败在一切比她青春美丽的女孩手上,成为一个徒具虚名的富豪夫人?社交场合惹人同情的角色?
艾菁菁没有拉下脸来吵闹,也不肯恶形恶状地去给不够资格的小妹妹教训,甚至拒绝在心猿意马的丈夫跟前仪态尽失地哀求。
她用了一个最积极的方法,攫住男人,便是“回春”。
一下子年轻了十年,不,十五年。肌肤细白,男人的手摸上去像牛奶,不,脱脂奶。身体的紧凑和弹力,在床上,他感觉到温暖和甜蜜——她仍然是美艳亲王可人儿。
小女孩只是一只漏馅的廉价饺子,经不起持久角力,也得不到身份认同——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艾菁菁,才是正印东宫,出得大场面的人物。
在男人的气喘咻咻中,她收复失地。
他的享受和满足下,菁菁暗地微笑。脸色愈来愈红。
她找对了人,买对了货,进对了补品。
这是她的“新生”,长长地,长长地叹一口气,痛快淋漓……
在此一刻,穿着校服的小琪,坐在小巴后座。陪伴身边的母亲,没看得清她脸色愈来愈苍白。
到站了,母女下车。
小巴驶去不远,上来两个男乘客,在聊赌波的输赢。
不知如何,车子颠簸一下时,其中一个一手按在椅垫上,湿濡微温,他就微弱的灯光一瞧,掌上都是血……
“哗!”
马上弹跳而起,他的衭子,染满了鲜血……
小琪坐过的垫子,早已“吸满”了血……
小巴上一阵骚乱,司机恐怖地回头。
前面下车的小琪,走不了几步,已不支倒地,流血不止。母亲疯了,抱着她大喊:“救命!救命!小琪,你应应我!”一直一言不发满怀心事的小琪,赶不及下星期考试。她只说了一句话:
“妈,我不想死。”
听起来,多像婴儿的童音。稚嫩的,无助的,和不寒而栗的。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艾菁菁近日新陈代谢旺盛,脸色绯红,一觉醒来,是“自然醒”,看看床头的闹钟,早上七时,阳光灿烂,充满生机。
每晚只睡六个小时便够了。
她瞅瞅身畔的李世杰,睡得酣,梦得沉。
每晚都回家,似乎还悄悄地吞一两颗“伟哥”壮阳,讨好她,自己也欲仙欲死。
菁菁没有惊动。她春意盎然春风满面地,打开衣橱,试几件新衣。
她去弄头发。连首席发型师KK也惊诧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又厚,不让她挽髻,建议吹得蓬蓬然,秀发如云状。
打扮得风情万种地回来,李世杰在通电话,只听得他冷淡地打发对方:
“我觉得这个数目好reasonable,还有,最近我很忙,我秘书会follow,你放心,一切安排妥当。几个月后,你收到支票,大家互不相干。”
说时,目光迷恋地在菁菁身上脸上和她走过的空间游走。
如同着魔。
“这几天没客人来了。”
媚姨抱着她惟一的亲爱的伴侣,那头善解人意永不背叛的贵妇狗,它再顽皮,可主人一召唤,马上飞奔来投怀送抱。
家中花槽的那丛不知名红花,浓得像血,繁华得像很久前的“东方之珠”,散发迷人艳光。
媚姨见惯生死,参透世情。
客人有要求,什么条件也答应。一旦急需,更不吝代价。
客人目的已达,就不再需要她了。
往日急风急火,执手相求,千叮万嘱,纡尊降贵,把她视作妙手回春的救世主。
“现在,只有你陪着我了BB。”媚姨望着那丛红花,深沉又豁达地微笑。
现在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一头狗,在异乡寂寞的黄昏,残阳似血的星期六,人人一家团聚的寻常假日,等待下一个客人,来光顾她神秘的饺子。
她是香港人,她已有“三粒星”身份证。这个借来的地方,租来的房子,买来的自由,她融入几分?
不要紧,只要世上还有男人,有女人,有悲欢离合,有恐惧,有哀伤,有担忧,有豁出去的狠劲,就有食客。
就有人来按铃,叩门的,请进来,请坐请坐。
黄月媚自个儿一笑,带点揶揄……
“我天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
贵妇狗似乎很赞同,伸出舌头舔她一下,表示由衷的欣赏。
太阳下山了。
是日已过,命亦随减。
华灯下,慈善餐舞会中,菁菁当然抢尽镜头。
这个星期六,她肯定是ball场的焦点人物。
宾客中有富豪、名人、明星……名媛阔太在菁菁身后私语:
“她愈来愈漂亮,丈夫的心也抓回来了!”
“吃了什么如此厉害?”
“羊胎素?赤灵芝?天山雪莲?”
“拉脸皮?入厂大修?”
“见白龙王?吸灵气?养鬼仔?”
“……”
“……”
大家碰面,仍是言笑晏晏的知己状。
“菁菁你过来,是不是KK帮你做头呀?好漂亮呀!”
“上次见你走过太古广场,我几乎认不出你来!”
“有什么秘方?快告诉我们。”
艾菁菁心想,既是“秘方”,我又怎会公告?“一枝独秀”的风光,先享用再说。
晚宴开始了。
菜一道道地上……
渐渐,大家嗅到腥味,都含蓄地皱皱眉。一个个耳语:
“今天的菜有问题吗?”
“那鱼我不吃了,好腥。”
——不关鱼的事。到了炭烧牛肉大盘,仍是腥。
侍应走过李太的座位,嗅到很重的腥味。
不可能。名媛、阔太、明星,怎可能不洗澡?是腥,不是狐臭的膻。最后连菁菁自己也嗅到了。不知从哪儿发出的,血的味道。
她离座,上洗手间。现场的腥味又跑了,原来是……
菁菁不敢回到自己座位。借词不舒服,比李世杰早一步回家。
一上车,司机也有作呕的表情。整个车程,一直扭曲着脸。
菁菁忙把晚礼服脱掉,全身浸泡在浴缸中,狂加大量香薰、浴油、花瓣……一切芬芳辟臭的东西。浑身上下加上头发,每个毛孔也不幸免。
即使不停喝水,喝到第七杯,已经反胃了——水仍没发挥冲淡腥味的作用。
只要一呼吸,一活动,甚至眨眨眼,那血腥味便渗出来,在她四下的空气中扩散。
萦绕不去。
她吃过的饺子,一批一批由大拇指指头到小老鼠甚至初生小猫大小的婴胎,在混浊的血浆中浮沉,颜色鲜艳,滑潺潺,亮汪汪,有小手小脚的红影,被一层层软软的“衣”裹着,透出微温。是它们!
血的腥味,全身运行。荷尔蒙,微丝血管、神经线、脂肪组织、黏膜组织、肉、皮肤……全身。
——她赢得青春,再漂亮,却输了给味道。
怎么办?
怎么办?
艾菁菁全身赤裸,浸泡得皮肤泛白,水暖,但她冷得发抖。无限凄惶。为了对自己不起的男人,她如此沦落?
她蜷曲身子,无助地痛哭——如被打掉的,还未足月的,堕落泥尘的婴胎。一团在子宫中蠕动过的模糊的血肉。
血的味道越发浓烈了。
忽地失控了,把头也浸泡下去,动作激烈,如拼个你死我活……
——纷乱静止了。
菁菁愤怒地抓起电话急按,对,要找到罪魁祸首,找她算账。
电话一接通,她劈头大骂:
“媚姨,你给我吃的是什么东西?什么‘极品’?现在我浑身发痒,又有血腥味,那个BB有没有病?有没有毒?——你吃了几十年也没事——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我一定告你——”
在菁菁怒斥媚姨的同时,客厅中电话分机被人悄悄拎起。
慢她一步回家,满腹疑团的李世杰,因菁菁的失常行为,大惑不解。此刻二人对话听得分明。一边听,一边怀疑,一边向往,究竟那一把慢条斯理好整以暇又充满磁性的女人的声音,是谁?
“你告我?李太,别傻了,你现在是‘人吃人’,不怕狗仔队跟踪爆料吗?到时就做头条了。”
“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变成这样?……”
“这是药效,或者你过敏——你不是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吗?得感谢我呢。”
“那是个什么东西?”
“是父亲搞女儿才一定要打掉的,要不哪去找?”
“啊!是孽种?我吃了个孽种?——”
媚姨发出得意的笑声:
“哈哈!才有奇效呢!”
奇效?
李世杰若有所悟。
他瞧瞧显示的电话号码。
李世杰江湖打滚数十载,当然有他的方法查探。
当来到这个泛着紫蓝夜色的屋村时,只觉有“卧虎藏龙”的诡异,他阅人无数——这位传说中的女人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长长的走廊,深夜稀客并未引来目光,因为大家都回家了。
只有一个孤单的女孩。
她在走廊,向李世杰迎面缓缓走过来,穿着校服,外罩一件羊毛背心,背红书包,走过来——看不真切,足不点地,飘过来。就像个嗑药的迷幻女生,目光散涣,神情哀伤,不知在找什么。
那么晚了,犹“无家可归”?无主孤魂一样?
李世杰心想:
“生活环境确实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好好一个十四五岁中学生,鲜花一般,在臭罂中,也是一株污染的臭草吧。”
奇怪,女孩来来回回地,在走廊徘徊。与李世杰擦身而过,一点反应也没有,呆滞地,清冷地喃喃自语:
“我不想死。”
是婴儿的童音。
就在这附近,李世杰找到媚姨的门牌。他回头一望,女孩踪影已杳。再无觅处。
他怔了一下。
再看仔细,是这儿没错。
按铃——
媚姨自门缝一瞧,是个男人!
她马上认得他——他是艾菁菁的富豪丈夫,城中有名有利的地产巨子,李世杰。
一下子,心念电转,玲珑剔透的媚姨马上把一切相关可能性都想通了。他单人匹马,既不惊动警方,亦无手下随从,李太没有同来,夜阑人静不惹人注意……还有,他脸上并无不快迹象。
一头花发,年轻时玉树临风,今时今日,他渴求什么?一个人,再多的金钱,再大的权势,再响的名声,他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媚姨知是贵客,喜出望外,但不露半点端倪。
李世杰瞅着眼前这个风骚性感狼虎年华的女人,问:
“你就是媚姨?”
“李生,请进请进。”
一如既往,笑容可掬,十分亲切地招待客人——但今儿这位,令她双目发亮。
老奸巨猾的李世杰故意道:
“听说你这儿有不法勾当。”
“怎会?”媚姨一笑,“我只是卖饺子的私房菜。”
“你们吃人呀。”李世杰目光凌厉起来。不一刻,失笑,追问:
“有效么?”
媚姨胸有成竹,处变不惊。她看透世人的心。只泡了一壶上好的铁观音款客。
“李生,你请坐,我得好好招待你,证明一下!”
裹了珍贵馅料的饺子,在开水中浮沉升降,由生至死,由死而生。人吃人?李生,你没有心理准备?
给你一点思想教育吧:
——在中国,人吃人怎会是不法勾当?都有几千年的历史了。权威的医书《本草纲目》就说明了人的骨胆血肉都可以医病。
——连年饥荒挨饿,大家不忍心吃自己的儿子,都“易子而食”,渡过难关。
——古时有位名厨易牙,听得齐桓公吃腻了美食想尝试人肉,他为讨皇帝欢心,便把儿子烹调献上。《廿四孝》中,孝顺的子女还割肉煮给父母吃来疗伤呢。《水浒传》,哪个英雄好汉不是割肉挖心来送酒?孙二娘还开人肉包子店呢。
——日本鬼子吃了不少中国人,中国人内战、自然灾害、十年饥荒、十年“文革”,还少吃人肉吗?
——我们恨一个人,说恨不得食肉寝皮,岳飞的《满江红》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我们爱一个人,也会一口一口咬他,把对方吞进肚子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媚姨的语调,由理直气壮一本正经,渐渐妖媚起来,充满难以抗拒的诱惑。
身经百战的李世杰,什么没见过?就是没吃过人肉!婴胎饺子一口一口咬下去,血气亢奋,情欲高涨。
我们爱一个人,也会一口一口咬他,把对方吞进肚子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李世杰按捺不住挑逗,像野兽般扑上去,他需要。久旱逢甘的媚姨亦拼命啮咬,榨取。他们便是凡尘俗世,一双旗鼓相当的雌雄异兽。
就地激战,发出咆哮之声。这杂乱的屋子,厨房有保鲜的血肉,煮沸的饺子,窗外有丛热眼冷视世人的红花,满天神佛香火绕缭,鉴察男女的天性……墙上还挂满媚姨的旧照呢。
发黄的,经过岁月的洗礼。
她在影楼,一些画上去的布景,七分脸,双目炯炯有神,投向远方,那头有希望、幸福、革命神圣的光辉。
其中一帧,是《洪湖赤卫队》的剧照。
《洪湖赤卫队》是中国歌剧史上不朽经典,湖北省实验歌舞团一九五九年首演于武汉,比“文革”的样板戏还早。描写三十年代初湘鄂西工农红军与国民党反动派及地主进行斗争的故事。
剧中主要唱段,便是《洪湖水,浪打浪》。
照片中,青春少艾的大学生担演了这个戏。
旧照上有“校园文艺晚会演出:《洪湖赤卫队》1960年”。在右下角,她签了自己的名字:“月媚 摄于20岁”。
李世杰在耸动中,无意看到这帧照片,不以为然。还有一面红旗,表扬她当大夫的成就:“为人民服务1968年”。
性爱中人在无意识状态下,特别愚蠢,特别软弱,特别心无旁骛。
除非受惊。
像电子计算机,哒哒哒,他灵光一闪,那翘起屁股压在他胯下呻吟吼叫的女人,是个六十多岁的妖妇!
他惊恐地停了动作,热情一下子降至冰点。
“你——一九六○——廿岁,那,你岂非六十多岁了?”
媚姨媚眼如丝扭头相向,对他淫邪地一笑。语不成句:
“数字——不过是虚幻——”
“但你是一个阿婆——”
媚姨抓着他的手:
“我的身体才是真实的,你摸上去,摸真点?”
这个妖妇,李世杰又好奇又刺激,万万想不到,今天干他娘!
媚姨乜斜着眼,问:
“怎么样?我不老,你也可以跟我一样长春,享受人生,我们都是同一类人!”
李世杰的欲火又重新被挑引。
即使电话响了。
即使电话那头是媚姨的前度贵客艾菁菁。
菁菁是过去式了。
媚姨由得电话夺命地响起,正好作为二人销魂的伴奏。
她已另有贵客,又是你的男人,谁肯侍候你?
李世杰奋力长驱直插,如痴如醉,不肯放过一分一秒的欢娱……
“回春”的菁菁,当身上的奇痒和血腥味道消减时,她的“补药”效力亦渐过去。
她不但打回原形,而且开始枯黄残败,无精打采。当体内的组织微妙地接受了这种秘方,她就得不停地进补。
虚弱地坐在医生对面:
“医生,我这阵子总觉渴睡、昏眩、怕光、没有精神力气……”
她打个呵欠,如同毒瘾发作了,久未充电,苍白乏力。
不觉醒醒鼻子。
医生奇怪地望着她:
“李太,皮肤敏感擦点药膏就好了,检验过没有病——而且你还未到‘更年期’的年纪,想是过虑……”
听得“更年期”,真是头可怕的怪兽!还未到,但这天肯定会来,她不想听下去。
走进电梯,门还没关上,另一座电梯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熟悉的青春身影,有点臃肿,扶着腰。
她走进这家高级的医务所——是李家的家庭医生,李氏集团属下高级员工的指定医疗福利,闲杂外人,不可能那么老马识途大摇大摆接受护士招呼:
“赵小姐,李生秘书刚才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昨天没来照超声波?”
“我赖床嘛,起不来。”
“那现在——”
菁菁早已按定开门掣,竖起耳朵听得清楚。
Connie?超声波?
“我不照了。”Connie慵懒而坚决地,却用撒娇的口吻,“我不想太早知道是仔是女呀,这样他就会对我好些。”
“仔女都一样的。”
“怎会?”Connie嘻嘻一笑,她聪明伶俐,洞悉人心,有风,当然驶尽。孩子一下地,她也就无风了。就矜贵在这几个月。
“还有呕吐吗?”
护士安排她复诊。
菁菁明白了。
她自己没有孩子,李世杰的孩子,快要来到这世界上,予她隐隐威胁。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些全是外人,是野种,为什么自己的喜怒哀乐,因他们跌宕?
一急之下,眼泪盈眶——我大势已去吗?
强忍着,走到太阳下。
前路茫茫。
最知心的,无非是重重地大骂一顿,已然反目的媚姨了吧。
一个“瘾君子”最后怎能不向“拆家”低头?在这关头,贫富贵贱的阶级已含糊不清了。
而媚姨,明显地又富贵了。
她春风满面地在发型屋,一边熨头发,一边把刚涂好的红色指甲油吹干,手上换了个新钻戒。环境更好了,嘴脸更得意了。
媚姨还在催:
“好了没?快,赶时间呢。”
大门推开时,镜子反映被华丽衣服包里,围着丝巾,遮住半边脸,憔悴不堪的艾菁菁。
她舍下身段,沉住气:
“媚姨,我上回语气重了些,你见过世面,怎会不明白我的烦恼?我真的需要——”
“我收山了。”
“媚姨——”
媚姨好整以暇,爱理不理:
“什么‘极品’,你也不要想了,就当春梦一场吧。”
春梦?
明明是实实在在的秘方呀。
菁菁又“惯性”地,拎出一张支票。
媚姨扬示指甲油似干未干的双手,根本不想接,这个数目不放在眼内了,因她已有更阔绰的豪客,李世杰。有了这个男人,还让他老妻回春?开玩笑!
“李太——”媚姨喊她收回。
菁菁坚持把支票塞进那“金钟罩”一样的熨发器内,坚持要她收下,语带哀求:
“媚姨,我倚仗你了,再帮帮我吧!”
菁菁走后,媚姨满不在乎,用潇洒的手势,把支票一撕为二。
手机响了。
媚姨一听,是他!她娇媚地腻着声音:
“李生,我在做头,等你电话呢,你说,什么时候来吃饺子,或者吃我,都行!……”
世事难料。
谁知以后发生什么变故?
推掉其他客人,只接待一位超级贵客的媚姨,她风光了,喜不自胜。
——但,冥冥中,
她以后都不用再等他,或菁菁,或任何人……
凌晨三点四十七分,一个脏乱的屋村单位,传来一声声凄厉惨叫:
“救命!救命!斩人呀!斩死人呀!”
屋村居民被惊醒,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只有一个重门深锁走投无路的单位,里头发生血案。
这原是一家三口。
父亲倒在血泊中,母亲持刀自刎。现场不算凌乱,看来是有人在睡梦中,毫无防备,被怀恨极深的人挥刀狂斩,置诸死地方能泄愤。及后万念俱灰,自杀身亡。
邻居接受警方查问,都说男死者失业多年,领综援过活,女死者为帮补生计,常偷偷兼些散工。父亲酗酒、好色,脾气暴躁,还常只穿内衭在家中走动,只关铁闸,大门打开,极为不雅。他与妻女关系欠佳。
近日夫妻经常为一事龃龉,互相扭打,日夜吵闹,邻居不胜其扰。
现场是典型低下层的家居。在神台旁,设置一新灵位。
“陈小琪”。
十五岁,被兽父强暴成孕,堕胎手术后流血不止,死于非命。
警方得不到活口证供,但他们追查之下,已有线索。
这天,媚姨早上出发去“提货”,好为李先生作准备。
黄昏时走近家门,赫见已来了大批警员。
她大吃一惊!
血案兜兜转转,追溯源头,她脱不了关系。
措手不及,什么准备也没有,怎么办?怎么办?饱受风浪,历尽沧桑,处变不惊的媚姨,深知这是一个关卡。人生就是这样,过了一关又一关。
但真的,什么准备也没有。
她孑然一身,在“家”的外围,无法前进,后退有路,只剩那个盛了好货的土气饭壶,是全部家当。
一切尚未揭发,披露,她只有片刻“自由”。
才一晃眼工夫,媚姨不见了。
这几天警员把媚姨的家封锁了,还在设法搜寻她“协助调查”。
这个人走得极匆忙,也极狠。她的屋契、银行存折、首饰、抽屉中的大钞,簇新只用过一次的LV袋……还没来得及带走。壮士断臂,全都不要。
厨房有做饺子的材料。睡房有张手术床,床底有一批金属器具,探针吸管钳子夹子玻璃瓶。地板有少许残留的红色遗渍,尚待化验,看是否曾经进行过黑市堕胎引致出了人命。
有人在现场拍照。
镜光一闪。
最耀目的一刻,便是媚姨传奇一个黯淡的句号。
忽地电话狂鸣。没人接听。警员相看一眼,小心地提起听筒。
对方是女声:“喂——”
警员应:
“喂——你找谁?我们是警方——喂——喂——”
艾菁菁慌忙收线,只余回声。她心跳,慌乱,颓然失望。原来在媚姨家外徘徊,但看到和听到的,叫她心知:媚姨已人间蒸发,下落不明。
一切是怎样开始,怎样结束呢?
是因为她!
抑或是天意?
这个屋村,老旧而迷信。菁菁落寂地走过小山坡,此刻才发现,是一个神位的集中营,堆满了风吹雨打的观音像、土地公、X门堂上历代祖先神位、十字架、耶稣像、圣母像、大肚笑佛、水子地藏、吕祖先师、天后娘娘……竟然还有Hello Kitty,残留的香烟灰烬,层叠的烛泪如同小丘。
菁菁不期然,也合什拜了几下。
一度那么亲近,知己,感谢信任,又勾心斗角的媚姨,从此永不相逢。
丈夫如何躁动,有些什么新欢,哪个廿岁上下的模特儿小女星投怀送抱……这些皆非当务之急。
艾菁菁上了血腥而宝贵的一课,经过起跌,战胜心魔——她已成长,她就是自己的心魔。
再无人商议、筹谋、协助、鼓励、支持、爱护、疼惜,不要紧,她终于明白了,媚姨所坚信的:“女人到头来也不过是倚仗自己。”
菁菁查出Connie已被李世杰以雅致的金屋藏娇——但非长期照顾,他“要仔不要乸”。不碍女孩日后发展,自由恋爱婚嫁,她自己的命运。他只要BB。
Connie不用工作,生活优游自由,只安心养胎就可以了。
菁菁把她约到一家高贵而宁静的咖啡屋,喝个下午茶。
“李生始终是回到我处,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就当无事发生。我一天不放手,你一天也没前景。”
“我知道。”Connie一点也不在乎,一个现代玫瑰女郎,绮年玉貌又工于心计,“我根本没想那么长远。”
“可你有了BB?”
“李生说:他要。他好渴望有个儿子。”
菁菁受一语刺激,她没有生育,已理亏。但她不以为然:
“若是女呢?”
“女便宜些。”对手道,“仔就当然贵了。”
“你真的打算生下来?”
“也四五个月了,还差几个月就可以收工。我年轻,这些时间付得起有余——收得李生的支票,足够我享用一段日子。”
原来是“交易”。
若可买卖,若可用钱解決的问题,基本上不成问题。
“我想要这个BB。”
“你要来干嘛?不怕将来分你身家吗?”
“我想要现在这个!”
“现在?打下来?”
“对呀,就不用怀胎十月那么辛苦了。”菁菁又道,“一了百了,我又放心。”
菁菁拎出支票簿,打开,非常豪爽,为了“一石二鸟”,志在必得:
“我先生给你多少,我double他。你说吧。”
双倍?
横竖是“交易”,自己何不也“一石二鸟”?
李世杰的数目已不菲,双倍?
Connie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很难抗拒。她故意道:
“唔,我考虑一下?”
“明天下午三点前不答应,就拉倒。”菁菁微笑。
她在媚姨身上,也学懂了这种心理战术——我知你一定回来。你怎舍得?过了这村没这店。
媚姨过了哪村?
投了哪店?
这个隐没于人海的传奇妖妇,何处落脚?
是一个全然陌生,无人认得也无人理会的内地小镇。
戴罪之身落荒而逃,俗谓“着草”,在香港那么些年,三教九流过关斩将,想不到她终于也“着草”潜逃,蛰伏在红尘滚滚的路旁。
一个女人的背影,打开那随身携带相依为命的饭壶,里头盛的是最寻常而廉宜的火腿双蛋饭。用一个塑料汤匙一下子把蛋黄戳破,蛋黄马上逃逸到白饭中,溜走了。
饭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再没有珍贵的婴胎来滋补养生,也香。
媚姨明显地憔悴、佝偻、苍老,她眉目骨架仍在,可是逃难的岁月,艰苦的日子正在开始,六十多了,是否支撑得住?
人始终敌不过岁月的。一切繁华绮丽只属假象。
“秘方”只是她的回忆,在香港半生努力所得,全部烟消云散,什么都来不及带走。
如何维生?
媚姨当然有办法。
她是狂风暴雨,或凄风苦雨下,一个坚毅不肯倒下去的女人。
人,从哪儿孕育出来,又回到哪儿去!
沿街贩卖鸭仔蛋、鸡仔蛋,胚胎被油煎得香香的。东奔奔,西跑跑,总有一口干饭。
她挑着担子,穿越长长的行人隧道,往前走着。隧道如同阴道,尽处便是自己的子宫。旁观者清,她一点也没察觉,只哼着最青春亮丽的日子,一阕心爱的歌,她的主题曲。
这回,黄月媚有充裕而悠闲的时间,把整阕主题曲哼了又哼,直到地老天荒……
洪湖水,浪打浪,
洪湖岸边是家乡。
清早船儿去撒网,
晚上回来鱼满舱。
四季野鸭和菱藕,
秋收满舨稻谷香。
人人都说天堂美,
怎比我洪湖鱼米乡!
洪湖水,长又长,
太阳一出闪金光,
共产党的恩情比那东海深,
渔民的光景,
一年更比一年强!
媚姨的传奇,
结束了。
有钱使得鬼推磨。
没有媚姨,也有其他人。
菁菁安排Connie到一间私人诊所,那儿有高科技先进设备,一尘不染,安全卫生。一望而知是廿一世纪为(有条件的)人民服务的设施。
一份合同摊在Connie面前。
她已成年,可以签署。
这也不是“生死状”,但为了一切不可预知意外伤亡后果的法律责任,菁菁必须当事人承担自负盈亏的保证。有了白纸黑字的文件,这宗交易才可以进一步开展。
嘴巴上承诺?不,口讲无凭,立字为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薪优粮准,货银两讫。互不拖欠,各走各路。陌路相逢,毋须应酬。
对比黑市堕胎或内地医院人工流产的简陋设施而言,这里昂贵、清洁、冷酷,且守口如瓶,不言不语。一如眼前排列整齐的金属工具。
医生有种令人信服和倚靠的专业气度。在旁等候。
真真正正“脱胎换骨”的艾菁菁,她气定神闲地主持大局,指挥若定。
当媚姨已成为过去式,一个历史名词,艾菁菁便是后起之秀。她神情很冷,胸有成竹。
没有多余表情的医护人员,躺在手术床上的Connie,她肚中五个月大的胎儿,都接受菁菁妥善安排。
“林医生,她怀孕五个月,当然不可以流产,不过引产时,我不希望你注射药物令胎死腹中,因为药物会破坏神经中枢,BB出来也会变色。如果你用导尿管插入,打前列腺素刺激子宫,BB就不会有药,也就不怕有毒。”
医生道:
“这个方法可以,但催生过程长,怕妈妈辛苦。”
“不要紧。”菁菁答,“辛苦也只是一阵子。”
医生问:
“照这样说,你想keep这个BB?”
“对,完整的,无药的。”
躺在手术床上的Connie,当然痛苦了点,但她是大买卖的受益人,怎可同买家争拗?她只呻吟着:
“好疼呀!快点动手吧,快点啦——”
迷惑又迷惘地问:
“李太,你keep这个BB干么?”
菁菁深沉一笑,她可以不理会不回答,但她还是这样说:
“我要来做标本,留个纪念——是全世界最贵的纪念品。”
暗示你小女孩已收了巨额支票,何妨忍一阵?
医护人员待要拉上布帘,菁菁阻止:
“别。我要看着。”
在她监察下,冷冷的金属轻悄碰撞声中,五个月大,像小猫一样,粉红幼嫩的婴胎,被催生……
引产。
菁菁以轻淡若无的冷笑,迎接他。
好险!
果然是儿子!
菁菁非常佩服自己的决策。
她也非常宝贝,这份名贵的补品——
豪宅装修好了,厨房亦焕然一新,来自法国的厨具,正好迎接这个漂亮的婴胎。
菁菁不但完全掌握了做饺子的秘方,她还清楚在哪儿下刀最利落。
深深吸一口气,充满憧憬、向往、决绝,和痛快。
这将会是自己回春的盛宴吗?真是垂涎欲滴。如瘾君子见到吗啡针,僵尸见到鲜蹦活跳的大动脉,濒临渴死沙漠的旅人见到冒着气泡的冰镇矿泉水,政客见到选票。
一刀剁下去……
血溅出来了?
疑幻疑真。
她兴奋莫名。
嘴角似乎挂着一条诡异的血涎,事已至此——
双目发出狠冷的蓝光,“飕——”一下,伸出舌头,把血涎舔走,吸进嘴里。闭上眼睛,放纵地享受着。
她的报应?
橱柜的玻璃镜片,只反映了一头嗜血的兽,一个走火入魔的妖妇。
她是青出于蓝的“接班人”。
菁菁变得莫名地妖艳。
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
每个人总有清纯快乐的日子吧。快乐?开心?欢欣?喜悦?得意?甜蜜?……笑?一些简单得不必加添任何修饰的词儿。
很久很久以前……
太久了,她忘了?
这一定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艾菁菁廿五岁。
伴娘和一群送嫁姊妹围绕着今天的女主角,镜中那爱笑爱玩的新娘子早已妆扮好了,大家为她整理雪白的婚纱。菁菁不放心,再补补口红,一不小心,口红过了唇线,就像嘴角一抹血痕。
菁菁心焦,大嚷:
“出界了出界了!”
姐妹们帮她小心印抹嘴角:
“不怕,印掉它。看,多漂亮!”
“你就好啦,嫁到李世杰,又有钱,又有型,羡慕死人了!”
“不准你说‘死’字啊。”
“你不是也说了吗?”
几个少女闹作一团。菁菁一点也不介怀,中学同学艺人朋友女孩手帕交之中,她就是鹤立鸡群的小公主,嫁入豪门,骄傲得意。李世杰还很爱惜她——这才最重要。
送嫁的姐妹团送她一件神秘礼物,打开盒子,原来是三层音乐盒,堆满幸运星。还有三把小锁。
“可以许三个愿望。”
“三个?”菁菁笑,“太少了点?”
“哗!菁菁真贪心,快许愿!”
她合什闭目:
“我希望我的男人永远爱我!”
把一层关闭,锁上了愿望。
“第二个,我希望永远都开心!”又锁上了。
“好了,最后一个。”
菁菁想了想:
“我希望——永远都青春美丽!”
最后“咔嚓”一下,三个女人最简单、最基本,但又永难实现的愿望,给严严锁起来。门铃响了,菁菁自满足中醒过来,姊妹取笑:
“接新娘啦接新娘啦……”
菁菁笑着,把音乐盒捧在怀里,雀跃奔向大门,几乎绊倒。
“吓!你真是急不及待!”
“菁菁,一出这道门,就是‘李太’了,没得回头呀!”
“李太!李师奶!哈哈!”
“啊不,等一等。”
菁菁回头,走到镜子前面,在笑声中,她眷恋地,向一生最青春美丽的自己,深深看一眼。
然后把幸福花球拎起。
开开心心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