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放学时的下午,好几百名学生熙熙攘攘地往学校门口拥。一出大门我就看到马路对面的胡同口站着好几个人,一个个歪脖横狼似的往学校门口瞅,都是玩玩闹闹的长相,一水儿的军帽、军褂加军挎,还有几个小货跟他们站在一起,也都是那时小玩儿闹的标准打扮,一身学生蓝白衬衣大翻领。当时一放学,几乎每个学校门前都有几伙这样的人,美其名曰“站点儿的”。我和同班的同学大伟、石榴仨人正往外走,过来两个人把我们仨叫住:“唉!你们仨站那儿,别走!”
我们三个人停住脚步,回头一看,这俩人已经朝我们走过来了,这俩玩意儿成天在校门口待着,虽说和他们没什么交集,我可也认识他们,至少叫得出名号,一个叫二黑,一个叫三龙。我心里明白这是事儿找到头上了,就回身问他:“什么事儿?”
二黑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事儿?找你们肯定有事儿,来来来,咱先进胡同里再说。”说完他在前面带路,三龙在我们后面跟着,半推半拽,将我们带到马路对过的小胡同里。
怕我倒不怕,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心里觉着让校门口的玩儿闹劫上一回也很荣幸似的。老早以前我就在心里有一个心结,怎么没人劫我呢?是不是我在学校不显眼,没有挨劫的资本?就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今天我想起来自己都解释不清,怎么着,在学校门口不挨劫没面子?
进了胡同,二黑又把我们仨往胡同深处带,我回头一看后面,又跟过来了七八个人,其中还有我同年级七班的几个人,就是不太熟。走到胡同尽头,二黑说了声:“行啦!就这儿吧,你们仨过来!”我站在一面大灰墙下,脑子里想着自己身上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劫的东西,六七毛钱,一副蛤蟆镜,那是我四舅去马里援外给我带回来的,一杆金星钢笔,是我老爹平常舍不得用被我从家偷出来的,万幸今天不考试,要不我还得把我爹的手表带出来,那可保不住了!
从来也没挨过劫,本以为劫道应该都像凶神恶煞似的,一上来就是警察审窑姐儿——连打带吓唬,没想到二黑一开口就给我一个出乎意料,他说:“哥儿仨,跟你们商量个事儿,我们几个惹了事儿,得出去避避风头,准备外漂了,你们仨有钱吗?给我们托托屉。”简单来说就是我犯了事儿,要上外边躲一躲,可是没钱,你们仨给帮帮忙。我心说:二黑你净拣大台面儿的话说,真要犯了事儿,你还敢在家门口待着?说大话压寒气儿呢?但我脸上并没表现出来不悦的意思,反而想给他点儿钱买通个关系,以后能和他们联系上。我这脑子里还正转弯儿呢,大伟先说话了:“我出来上课从来不带钱,我妈不让带。”而石榴也已经摊开双手,想让二黑他们翻口袋了。此时二黑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大伟身上,根本就没在意我的反应,说话把我们推到墙根儿上,伸手要翻我们的口袋。这就和我的初衷出入太大了,我自己个儿给你们钱是情分,想和你们牵上关系,上学下学路过学校门口彼此互相点个头,那是我的面子,这要让你们翻我口袋,那我不真成挨劫的了?不仅让你们把钱拿走,扭脸儿你们还就不认得我,这多不上算!我偷眼一看大伟要吓尿了,石榴也有点儿含糊,我心说:得了!今儿个要是和二黑他们动手,这二位是指不上了!
我往四下里看了看,想看看附近有没有动起手来能用的家伙,可地上连块砖头都没有,也不知道二黑他们身上带的什么家伙,看这意思今天我要吃大亏。我不能让他们翻我口袋,二黑矮我半头,让他顶到墙边翻口袋可太没面子了,这以后还怎么在学校混,这不栽了吗?再说我的钱可以给他们,但我书包里还有一副从国外带回来的蛤蟆镜呢,这可是我在班里炫耀的宝贝,今儿说出大天去也不能让他们把蛤蟆镜拿走。想到这儿,我主动把口袋里的几毛钱拿出来,交到二黑手里,我说:“今儿个就这些钱,给我们仨买个道,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再说话,咱常交常往,行吗?”二黑拿眼睛翻翻我,还没等他说话,三龙却一个掖脖儿把我推得贴在墙上,又抬手给了我一个大耳刮子,冲着我咆哮:“你他妈打发要饭的是吗?这仨瓜俩枣的就想买道是吗?我告诉你,你还别不服,你要不服今天就得见点儿嘛,要不你走不了!”我心说:你这也太横了,玩儿闹也得有点儿职业操守吧,钱我都拿出来了,你还不依不饶的,这就是给脸不要脸啊!
这时再看我那俩不给力的同学,尤其是大伟,脸色都吓白了,大伟没有爸爸,他老娘孤儿寡母地把他拉扯大了也一直没再婚,家里条件不好,这孩子也特别怯场,我得护着他,我就对二黑说:“咱这样吧,你们把他俩放走,有什么话冲我说行吗?这俩都是老实孩子。”二黑说:“看这意思你想搪事儿是吗,你搪得起吗?”这话一落地,他后面那帮坏小子都跟着起哄,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架秧子,真可以说是跃跃欲试群情激奋,可全是嘴上忙活,就是没见有人上前。我想这是一点儿没退路了,那就比画呗,狭路相逢勇者胜,身上吃亏但面子不能栽啊!此时三龙还伸手掐着我的脖子,我心知肚明,遇上这种局面,就得逮住一个下狠手!
对方人多,有心理优势,或者劫道多了,已经习惯于被劫者不敢反抗,也就没有那么高的警惕性。我假装服软儿了,口中说道:“你们别急,我再找找……”一边说,一边低下头,装作翻口袋,同时用余光瞄着三龙,突然间,我左手架开三龙的胳膊,右手一个直击,拳头直奔三龙眼睛捣了出去。三龙眼上挨了一拳,疼得他捂住眼睛往下一猫腰。我顺势提膝,顶向他的面门。这几个动作我在动手之前已经想好了,瞬间一气呵成,打了三龙一个措手不及。其余那些人都没想到我敢动手,人群先散开一下,紧接着又围拢上来。我见三龙还没抬起头来,立即扑了过去,将他压在身下,抡起拳头往他头上狠砸。此时,三龙的同伙也围住了我打,拳脚相加,暴雨般落在我的脑袋、肩背和腰上。我根本看不见打我的人都是谁,反正我只找三龙一人下手。混乱之中,忽听“咔嚓”一声,一块整砖拍在了我的脑袋上。
我眼前一阵发黑,当时就从三龙身上倒了下去,三龙也爬不起来了。我分明看见他的脸上全是血,而这一砖头挨上,我的脑袋也被开了,鲜血很快从额头上淌下,把我的右眼糊住了,我是不见血还好,见了血比之前还兴奋,再一次扑到三龙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想将他的头往地上撞。三龙竭力挣脱,我们二人抱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如此一来,三龙的同伙倒没法下手了,他们怕打错了误伤自己人。趁此机会,我在三龙身上占到了上风,腾出一只手用手指关节捣向三龙的眼睛,三龙惨叫一声双手捂眼,把身上的其他部位让了出来,我心中窃喜:这不是想打哪儿打哪儿吗?正要在三龙身上大施拳脚之际,一只胳膊从我后面把我的脖子就给圈住了,往后一掰,把我从三龙身上扯了下来,在我倒下的一刹那,我看到二黑从裤脚里扯出一把军刺,他手拎明晃晃的军刺,奔着我就来了。
我见对方动家伙了,本能地跳起来要跑,可慌中出错,脚下一拌蒜,自己摔了个大马趴。二黑手提军刺追了过来,我一看完了,今天要交代在这儿了,而我没想到的是,二黑冲到我跟前,并没拿军刺捅我,却拿军刺当棍子往我身上抡。身上挨两下还好,我脑袋上也让军刺砸了两下,打出几道口子,我这脑袋几乎要不得了,事后回想,当时我这脑袋可能跟酱豆腐一样了。我赶紧用手把糊住双眼的血抹去,万幸二黑没捅我,这点儿皮肉伤我还能挨得住。我也没忘了看看我那两个吓尿的同学,大伟根本没动手,蹲在墙角下边看着我挨打,石榴呢?石榴哪儿去了?跑啦?在我正寻思时,二黑仍抡着那把军刺,没完没了地在我头上、身上打。我双手护住头,且战且闪,这时候还手是没戏了,我得找家伙还击,可胡同中又没有能捡起来打人的东西,我正心急火燎时,忽然看见石榴从一个小院里跑了出来,手中还提了一柄煤铲子。这个小石榴,原来他是跑去找打人的家伙去了!
别看这小石榴平常稀松二五眼,长得跟还没发育似的,到了关键时刻还真不孬,一把煤铲使得上下翻飞,风雨不透,但毕竟对方人多,不一会儿,他让几个人打得匍匐在地,双手抱头,光剩挨打的份儿了。我一看这要打下去必须得有家伙,要不得吃大亏,低头往前一冲,摆脱了追着我打的二黑,跑出几步有个院子,院儿里有一个炉子,上面正烧着一壶水,已经冒热气了,马上就要开。我一看找别的东西来不及了,眼看后面人就追上来了,当即提起那壶开水,扭头迎着二黑他们跑过去,甩出开水淋他们。二黑等人急忙退避,怎奈这一壶开水有限,一会儿就使完了,对方又围上来打我。我手里只剩一把水壶,发狂一般没命地乱抡,打得二黑等人不住后退。在这圈人里现在我是占了上风,二黑虽然手里握着军刺,只要他不敢捅,那也就是根烧火棍子。我现在已经打红了眼,小石榴在那边也牵扯一部分兵力,我这一流血对方有一部分人怕事儿闹大了也跑了,现在胡同里大多都是看热闹儿的,有周围的住户,也有9中的同学。激战正酣,耳边忽听得一阵迪曲儿铿锵,一声吆喝从人群之外传了进来:“都你妈闪闪道儿,我倒要看看这是几条人命的官司!”
话音刚落,人群中闪出一条小路,由外面驶进一辆大红色二八弯梁自行车,骑车的人头顶军帽,上身穿一件军褂,敞着怀没系扣子,里面套一件白色衬衫,下边穿一条察蓝裤子,条便白袜,骑在车上俩脚尖往外撇,脑袋昂得挺高,车后衣架上跨腿坐着另一位,这俩大鬓角,简直跟日本电影《追捕》中的矢村警长一样,一身蓝色大纹制服,二茬儿头,戴着墨镜,腿上放着一台双卡四个喇叭的录音机,音量开到最大,放着一首时下挺流行的歌,叫什么“癞蛤蟆,癞蛤蟆妈妈……”
进来的这两位,在那个年代,要论造型,论话茬子,论气场,一看就是人头儿。当时我还不认识,久后得知,骑车的这位是大水沟三元,坐车后面拿录音机的是西关街的蛮子,三元那阵是属于刚混起来,正是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的阶段,而蛮子则是前辈中的前辈,属于大哥级的人物,可比三元深沉多了。刚在人群外喊了一嗓子的就是三元,他狐假虎威地跟着蛮子混,谁都不放眼里,如果是他一个人走单儿,我还真不信他敢在群殴现场没弄清人群里面什么状况就来这么一嗓子。
三元骑到我们面前一捏抱闸,单脚支地,蛮子把录音机关了,也跳下车来,俩人谁也不说话,但我们也被这俩人的阵势给唬住了,一时间都停了手。蛮子把录音机放在地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来到我们面前挨个审视一遍,他目光如炬,气势压场,人群中当时就鸦雀无声了。
我后来听三元说,当时蛮子刚从二窑上来,他去南门里找人要录音带才从这儿过,正好赶上了,就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儿。
蛮子一看这场面,这一个个的,尤其我这脑袋,血肉模糊的,手里提着一把砸瘪了嘴儿打嘣了瓷的大绿铁壶,二黑手里提着军刺,石榴手里举着煤铲,剩下的有拿砖头的,有拿木棍的,最可气的还有一个拿了根擀面杖,一头用沥青团个球,球里面支出几颗钉子,在那儿冒充狼牙棒的。
蛮子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大工字雪茄,三元马上掏出洋火,划着火给蛮子点上烟。蛮子狠吸一口,吐了一下嘴里的烟丝,这才抬头说话:“谁是事儿头?”大家都还没从他俩到来的惊诧中缓过神来,他这么一问,竟没有一个人敢言语,但同时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二黑身上。蛮子就有些明白了,冲二黑招招手,扭身坐在了自行车后衣架上。二黑犹豫着往前挪动脚步,快到蛮子跟前时,三元冲他大声吼道:“先把家伙收了!”二黑一听,伸手把军刺递给了他身后的一个小兄弟,双手在裤子上抹了抹,也掏出一盒云竹烟点上了。蛮子拿眼瞄了他一眼,将一口浓浓的烟喷在二黑脸上。二黑就把脸扭到一边,随口问道:“你们俩哪儿的?这是嘛意思?想拔闯踢脚儿是吗?”
三元一听二黑这口气是不含糊啊,就要往上冲。蛮子一指他说:“别动!我先看看这位大哥有多大道行。”他又回头对二黑说,“你跟我讲理是吗?我还真就看得起你了,我是西头的,我叫蛮子,怎么着?我要是今天想踢这一脚你打算怎么发落我?”二黑说:“那得看你能蹦多高,跳多远了!”二黑和蛮子对话茬子,蛮子还没答话,三元接住了二黑的话茬儿:“你这腰里揣俩死耗子就愣充打猎的啊!”二黑话跟得也快:“我南山见过虎,北山见过豹,还就没见过你这花脸狗熊!”三元并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角色,让二黑两句话把他噎住了,下面的话茬儿接不上了,只好甩出一句:“瞧你那揍性,什么怪鸟哨得那么响?”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着话茬子,蛮子可不耐烦了,一迈腿从车子后衣架上下来,用胳膊挽住二黑的脖子,冲他一脸堆笑地说:“我今天告诉你啊,我呢,今天打这儿过,没想惹事儿,你呢,也是不长眼,挡了我的道,我就得办了你,我最看不起你们这些在学校门口站点儿的,是玩儿闹别在家门口冲鹰头,上别的区混成个人头儿,我还就高看你一眼,我先把话给你撂这儿,我叫蛮子,不服以后往西关街找我去。”话音未落,蛮子一紧圈着二黑脖子的胳膊,拿雪茄烟的手把半截雪茄朝二黑脸上捻去。“哎哟!”二黑大叫一声,在他张嘴大叫的一刹那,蛮子又把手里捻完火的半截雪茄烟捅进了二黑嘴里,然后一拳兜在二黑的下巴上。二黑一个趔趄坐在地上,蛮子一个箭步骑了上去,用一只手托着二黑的下巴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把烟咽下去!”此时蛮子的声音依旧那么低沉,脸上平静得让人恐怖,二黑的小弟们呼啦啦要往上围,三元突然就从后腰掏出一把火枪来,把枪顶在二黑脑门子上,大吼道:“都往后梢,谁你妈靠前我就把他花啦!”蛮子“嘿嘿”冷笑两声,对着他腿底下的二黑说:“把烟嚼吧嚼吧咽下去。”二黑被他掐得直翻白眼儿,太阳穴的筋都绷起来了,拼命地点点头,嘴里开始嚼了起来,又使劲儿伸长脖子把那半根雪茄咽了下去。
蛮子见二黑把烟咽了下去,轻轻拍了拍二黑的脸,依然一脸笑容地问道:“还有嘛想法吗?”二黑被蛮子托着下巴说不出话,只能玩命地点头,一脸的痛苦表情,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蛮子他们身上,谁也没注意躺在一边的三龙“哇哇”地吐了起来,也是事后得知,他是被我狠狠几拳捣在脸上,后脑勺撞到墙上,撞成了脑震荡。他这边一吐,分散了蛮子的注意力,只见蛮子站起身来,走到三龙身边弯腰看着他,回头对我们这一帮人说:“这货可能是内伤,能送医院就送医院吧,你妈刀砍斧剁的能自己捣鼓尽量自己捣鼓,别去医院,到了医院一报警你们一个也回不来。”蛮子其实一看三龙这意思也是怕出人命,毕竟是内伤不好说,说出大天去他也是刚出来,管管闲事儿还行,要真摊上官司可不值,跟谁也不认识还都比他小好几岁,点到为止吧。蛮子和三元一前一后往人群外走,路过我跟前时停下来,“扑哧”一乐,说道:“小屁孩儿瞎胡闹,吃亏了不是?你这大铁壶抡得够花哨的,你哪儿找来的,我头一回看见打仗用大铁壶,真你妈是个耍儿!”说完跨上二八车,按开大录音机,一路歌声出了胡同。
蛮子和三龙是走了,这个残局还得收拾,二黑那边的人一看蛮子这二位看不见影儿了,纷纷围拢过来,去扶地上的二黑和三龙。我这口气一泄,两条腿发软坐在地上。二黑心里还有一些气不忿儿,俩胳膊乱摆不让旁人扶他,嘴里依然不依不饶:“躲开,都你妈躲开,刚才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呢,都你妈别管我。”说完走到墙边,用手指抠嗓子,哇哇地吐那半根雪茄。三龙这阵也缓过来了,直闹头晕,晃晃荡荡地被他弟兄搀了起来,他们那边还有几个被我拿开水烫伤大腿的,但都不算太严重。再看我们这边,我伤得最重,一脑袋瓜子的血不说,这会儿一停下来才发现我右腕被二黑的军刺捅了一刀,挺深的刀口,一个窟窿,上臂还划了一道大口子,肉已经翻了起来,动手时都没感觉是怎么挨上的,现在才发现!小石榴倒没什么大伤,也无非是红了、青了、肿了,看上去比我好多了。大伟是彻底尿海了,蹲在我面前呜呜地哭。我知道大伟胆小,人也,打架指望不上他,说实话,刚开打时我心里还有点儿埋怨大伟为什么不上手,现在一看他都哭了也就别跟他追究了,毕竟我们的脾气秉性都不一样,他就不是这里的虫儿,你能拿他怎么着,不能强求他鸭子嘴非往鸟食罐里扎啊!
二黑算是在这门口栽了,但嘴上还得给自己找找面子,冲我叫道:“这事儿咱完不了,你小子等着我,我往后肯定再找你,那个蛮子你认识吗?你给他带个话儿,告诉他,过三不过五,我一准儿找他去,他不在我嘴里掖了根雪茄吗?我得在他嘴里掖颗麻雷子,我给他嘴炸豁了!”我对他说:“你是流水我是石头,你水随便流,我原封不动地在9中等你!”
我正跟二黑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茬子,只听一声:“哎哟!你们这帮有人生没人管的倒霉孩子们啊,我这刚在炉子上做壶开水,这一扭脸儿的工夫,水壶也没啦,煤铲子也没啦,都拿出来当干仗的家伙啦!你们这都哪儿来的倒霉孩子!”好嘛!从那小院儿里蹿出一个又黑又胖的大娘,没冲我过来倒冲着她们家那把让我连抡带砸满身是瘪的大绿壶奔了过去,从地上捡起那把壶一看是用不了了,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这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我走过去说:“我干的,大娘!”黑胖大娘说:“你说让我说你们嘛好,动上手有嘛是嘛,我这是在炉子上做了一壶水,我要在炉子上炖锅牛肉你也得给我泼了是吗?怎么这么没轻没重呢,我要不看你让人家打成这样,我就得找你们家去,让你家大人赔我,这是哪儿的事儿啊!”黑胖大娘正跟我这儿嚷嚷,又从院里出来一位三十多岁的伯伯,天津卫说话不说叔叔,一律叫伯伯、大爷,不过这个“伯”字,念出来得念成“bai”,否则就不是那个意思,了然否?就见这位伯伯对大娘说:“妈!行了,差不多数落两句得了,您看他都让人打成这样了,就算了吧。”又扭头对围观的周围住户和看热闹的人说,“都散散吧,别围着了,这么窄的胡同本来就不通风,你们这都堵严实了,都散了吧,散了吧。”说着话,过来捡起地上的破铁壶和煤铲,看看手里的铁壶对我说:“砸得够狠的,现在买把这样的壶得要本儿,知道吗?得好几块钱,你这不坑我吗?”说完就回他们家那小院了,黑胖大娘从我身边走过时又说一句:“真不让你们家大人省心呀,你看你伤得这样,这不自找的吗,你们在这儿等会儿吧,我给你们拿药去……”
一根烟的工夫,大娘和那个伯伯一人拿药一人端个大铝盆走出来。大娘让我在盆里洗洗要给我上药,一盆不行又换了一盆水,大伟帮我擦干净了伤口,大娘一看:“哎哟!这么多伤口,这得多大仇啊给打成这样,倒霉孩子们,下手没轻没重,这要让人打死都不冤,哎呀,啧,啧,啧……”大娘给我在伤口上撒了一些白色粉面,不知道是什么药,但肯定不是云南白药,那玩意儿太贵。我上药的工夫二黑他们就撤了,大娘问我在哪儿住,想让他儿子送我们回家,我哪儿还敢回家,就和大娘推脱说我家里没人,您就甭管了。大娘又说:“你这倒霉孩子惹谁不行,非得惹他们,你看看他们一个个歪脖瞪眼儿的是好人吗,天天就在这学校门口待着,跟有人勾他们魂似的,没事儿就找碴儿打架,你惹他们干吗,你说你这样回了家怎么和家里大人交代啊!我先给你上点药对付着,你这得上医院看去,得缝针,去二中心吧,万一感染了可崴泥了,去啊,一定去医院啊!别耽误啦!”大娘嘴不停地叨叨着,我则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去哪儿,这个造型肯定是不能回家了,我此时第一位就想到了前面我提到的宝杰!
宝杰家住在西门里红房子一条的一个独门独院,父母都在铁路上班,他上边有一个哥哥、俩姐姐,因为他二姐在我父亲的学校上学,后来又找我爸给他二姐补习功课考上了大学,而他大哥会做衣服是个裁缝,老给我家做活儿,所以两家关系走得不错。那时宝杰已经和李斌他们混到一块儿了,每天和李斌、老三一同蹬三轮拉醋送醋。宝杰从学校辍学上班之后,我俩就很少见面了,但是谁有事儿,一个招呼肯定到。在胡同里坐了一会儿,差不多劲儿也缓过来了。我对大伟说:“你甭管我了,赶紧回家,一会儿你妈要下班回家一看你还没到家就该急了,你走吧,我和石榴再想辙吧。”大伟又要哭,脸涨得通红说:“我这阵儿能走吗?你都这样了,你和石榴都有伤,我走了要有什么事儿谁管你们。”石榴接过他的话茬儿:“去你妈的,走走走,不用你个尿海的玩意儿。”我心里明白小石榴还在为刚才大伟没动手而生气,其实我从心里就还是向着大伟的,便对石榴说:“打住啊!事儿有事儿在,大伟没撂下咱自己跑就算够意思,他在学校让人欺负死都不敢言语,你还能指着他上去跟二黑他们豁命?”大伟一听我这话顿时就哭得昏天黑地的。我对他说:“你去墙角哭去,哭完再过来。”石榴拿了一盒大港烟出来,给我点上一支烟。我问他:“你怎么着?有严重的伤吗?”石榴说:“没有,就是手指头不知道怎么给掰了一下,别处都没事儿。”我说:“咱们这样,让大伟先回家,他要不回去就叫他去宝杰家找宝杰去,咱俩先找个地方待会儿,我怕有人报官,一会儿帽花来了咱就谁也走不了了。”
大伟可真听话,我让他去墙角哭去,他还真蹲墙角那儿呜呜地哭去了,跟他刚挨了一顿胖揍似的,我差点笑出声来,就喊他:“大伟,你先回家看看,要是你老娘没回来,你就再回来,反正你回家也得路过宝杰他们家,你把宝杰给我找来,先别跟他说我挨打了,你就说我找他有事儿,在96号等他。”大伟听了我的吩咐,转身走了。我和石榴活动活动腿脚,慢慢往胡同里边走。一拐到九道弯胡同,眼看就到西门里大街了,我把上衣脱下来蒙在脑袋上,走到了西门里96号院。这96号院是个有着前后院的深宅大院,以前有个街道的小工厂就在前院。通往后院的通道上是一间小门房,里面都是小工厂的乱七八糟的杂物,平常没人去,我们小哥儿几个就经常聚在那儿偷着抽烟、聊闲天,就是一个小据点。这人要流血流多了,免不了口渴,我坐在小屋里让石榴找旁边的瘸子要点儿水去,我就坐等宝杰的到来。
不到一个小时,宝杰带着一身的醋酸味儿就来了。这货是一听打架就肾上腺素分泌过剩的主儿,一进门就开始咋呼:“你这是跟谁啊?谁那么牛X,你带我找他去!”我抬眼看看他说:“你先别咋呼行吗?那事儿往后放,你先得有个轻重缓急吧。”宝杰道:“那你说吧,想怎么着?”我点上一支烟,对宝杰和石榴说:“你们先筹点钱去,宝杰你姨哥不是在红十字会医院吗,你看看在班上吗?咱要看病必须得找熟人,要不医院可不敢接,找你姨哥看看兜不兜得住,要是兜不住,我宁可不看这个伤,去吧,都抓点儿紧!”
宝杰和石榴出去找钱、找医院,我这才静下心来,想想以后该怎么办。首先说家是回不去了,但要找个合适的借口,学校也先不能去了,不知道要是一会儿去看伤能不能开假条?今天在哪儿过夜?家里和学校要知道了怎么办?这一系列的问题在我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看看胳膊上的伤口还在一点一点地往外渗血,我扭头想找个什么东西能止血,见墙角有一把墩布,我找了半截锯条,从墩布上揦下一根墩布条,一头用牙咬着,一头用左手扎在右胳膊上,这样就多少能止点血了。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老远就听见宝杰在外面嚷嚷。不一会儿进来好几个人,宝杰在前,他后面又跟进了七八个年岁相仿的,宝杰说:“我姨哥没在班上,我已经告诉他了,他现在就去红十字会医院等咱们,他说得看看你的伤口再决定怎么治,钱呢,我在家里拿了二十块钱,怕不够我就把这哥儿几个都叫来了,咱凑凑,哥儿几个都掏掏口袋,有多少拿多少!”哥儿几个真不含糊,都把口袋翻个底儿掉,一共凑了不到六十块钱,看到哥儿几个过的着过不着的,都这么大方的给我凑钱,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那个年头这帮小不点儿们手里有几个零钱不容易,都一分不留地拿出来了,我心里就暗自发誓,以后这门口甭管谁有什么事儿,只要我能出头的,我就一定在第一时间出头,不管他们是碍于宝杰的面子,还是家门口子护群的心态,今儿有一个是一个,到场的以后我必定报答!
屋子里七嘴八舌地你一句我一句,以宝杰为首的几个人叫嚣要去找二黑:“靠!西门里的不能让东门里的欺负,从鼓楼往东有一个是一个见人头儿就砸,一直砸到东门脸儿,踏平鼓楼东,打遍东门里!”
口号都喊出来了,这帮乌合之众的小毛孩子们,现在想想,当时这都是乐儿!还好,我当时还算比较冷静,也是因为自己有伤在身,先顾不了找二黑,再说三龙到底怎么样了我心里也没底,他毕竟是内伤,我就说:“哥儿几个都静静,听我说两句,二黑那边咱肯定得找他去,不为我自己也得为咱西门里的挣了这把脸儿,可今天真正把二黑栽了的是蛮子,现在要说毒儿,二黑跟蛮子比跟咱毒儿大,但我估计以二黑现在的势力,他和蛮子碰不起,所以二黑得为攒人攒局做准备。咱现在暂时先不用去找他,让他直接去碰蛮子。如果他真和蛮子碰出火星子来了,咱就帮蛮子踢一脚,那时既能让蛮子高看咱们一眼,也借着蛮子的势力把二黑灭了。你们说咱现在要是去碰二黑,咱是有那个势力还是有什么震得住人的家伙?先都省省吧,当下是咱先把眼前儿的事办了,宝杰你的姨哥不是已经去医院了吗?咱别让人家等咱,你和我还有石榴先去医院,别人就别跟着了,你们这一帮一伙的,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是上山打狼的。”宝杰答应道:“那就赶紧吧,钱要不够我再想法子。”
众人散去,我和宝杰、石榴先去了医院。姨哥正在急诊等我们,查看一下伤口,姨哥亲自为我缝合,眉骨和胳膊的伤最厉害,脑袋上倒不太严重,一共缝了21针。石榴也一起擦了点损伤药。此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一会儿去什么地方趴窝去还没底呢。我一想,先找地方吃饭去吧,仨人想去西北角的伊兰餐厅。半道路过老三家,宝杰一看,老三的三轮车在门口停着,他说去找老三一起去吃饭。我没说话,那时我除了宝杰,跟老三、李斌他们还不算特别熟,只是见面点头之交,这在外面挨办了必定不是关公调,从我心里来说,根本不想把这事儿声张出去,但此时我对以后怎么办也没准主意了,早听说这老三是李斌、宝杰他们的军师,主意多、办法多、人脉广,就也没反对。
宝杰进院去找老三,我点根烟和石榴在门口等他们。一根烟没抽完,老三就和宝杰一前一后从院里走出来了。老三一见我缠了一脑袋绷带,胳膊也吊着,就笑道:“你这是刚从老山前线回来是吗?宝杰都跟我说了,咱先走吧,一边吃一边商量!”没一会儿,我们一行人就来到了伊兰餐厅。这顿饭吃得让我长见识,老三和宝杰的经验人脉关系以及处理事情办法,都在饭桌上表露无遗。四个人一个水爆肚、一个爆三样、一个黄焖牛肉、一盘素什锦、一瓶蚌埠白酒。酒饭下肚,办法就已经商量出来了。老三他二哥在天重上班,所谓天重,是指天津重型机械厂,简称天重。老三他二哥平常住厂里宿舍,一会儿我和宝杰、老三一同去天重,把我安排在那里先避一避,连着再养伤。石榴先回家,明天上课把病假条替我交给班主任,我再找个公共电话,跟家里说我去天明中学住到我姥爷那儿了,我姥爷是天明中学的老教师,平常住校,姥爷特别疼我,以前我也有事儿没事儿地往我姥爷那儿跑,我老爹不会觉得奇怪。一切安排就绪,宝杰把老三那辆三轮车蹬来。老三还让他给我拿了件劳保棉袄,宝杰蹬着三轮带上我,消失在去往北郊的茫茫夜色中,瑟瑟秋风,落叶飘零,江湖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