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因为怀揣着这样的情绪,回到店里,看见从床上挣扎起来的老三又说我们是兄弟时,拉加泽里发火了:“老子没那么多兄弟!”
他本以为这家伙会跳起来的,但他反倒见怪不怪,又倒在床上睡过去了。于是,他回到店门口,眯缝着眼睛看西斜的太阳。这一天,他是前所未有的感伤,并深深感到了前途的迷茫。要是这时,过去的女友阿嗄来牵牵他衣袖,他肯定立马就回学校读书去了。但是阿嗄已经考上了医学院了,也不再是他的女朋友了。
拉加泽里恍然听见阿嗄说:“你的英语怎么总是有机村的腔调啊!”他还听见阿嗄说,“老师说你的脑壳是个数学脑壳!”
如今,这些声音好像都是前世的事情了。阿嗄还说:“小时候在机村,怎么没看出来你会这么聪明啊!”
分手的决定阿嗄是不忍心告诉他的。分手决定是阿嗄的父亲崔巴噶瓦告诉他的。老人专门从村里来了一趟他讨厌的这个镇子,坐在他店里一袋袋抽烟,从太阳当顶直到太阳落山。老人把烟袋插回腰间,走到店门口,背对着他说:“这么好的娃娃,偏来这乱七糟八的地方,你伤了阿嗄的心了。”
“我心里想的她都知道。我告诉她了。”
“年轻人就怕把路子想歪了。”
“开放搞活,大家都来做木头生意,我走歪了!那这镇上做生意的都是坏人?”要是在今天,拉加泽里就不会对老人提高了嗓门。
老人转过身来,指指四周山上砍伐得这里那里一点点残存再也无法连缀成片的树林:“小子,这些人发完木头财就拍屁股走人了,我们这些人却要在这里祖祖辈辈呆下去的呀!”
“你比中央领导想到还远?”
老人涨红了脸,却把到了嘴边的骂人话咽回去了,他叹息一声:“以后,你要恨就恨我吧,不要恨我家阿嘎。”
那时,他以为,只要自己发了财,阿嗄就会知道自己错了。但事到如今,他知道是自己错了。
老三从床上起来,掏出两支烟含在嘴里,一并点燃后,才插了一支在他的嘴上。
老王披着大衣从执勤点朝这里踱来,老三见状就躲到一边去了。老王过来了,说:“你最好不要跟他们搅在一起。”那平和的声音里甚至还能听出一丝丝关切。老王提高了声音故意要让躲进店里的老三听见:“他几兄弟不会有好下场!”
李老板、刘副站长和本佳从茶馆里出来,也走到这边来了。李老板说:“老王忙啊,又在调查案子啊。”
老王涨紫了脸:“我在教育这小子,让他不要跟坏人混在一起!”
“你不是已经把他当成坏人整了吗?”
“我是让他长点记性,记住我老王是干什么吃的!”
刘副站长也插上话来:“可是,作案的人你抓住了吗?”
“你不相信专政机关的力量?”
刘副站长语含讥讽:“不要紧的,等医院里的人醒过来,开口说话,专政机关抓人就是了。”
老王脸上的紫色更加深重:“妈的,吃多了黑钱的人,撞死了也活该!”
大家在黄昏里各自散开,接着,迷蒙的夜色就笼罩下来了。
拉加泽里打开店里的灯,两个在他床上躺了一天的家伙已经悄悄离开了。他连店门都懒得关上,就在床上躺了下来。怎么也想不到,他转运的日子是从这一天开始的。以至于他用锉刀在板壁上刻下了这个日子。本来,依上学时爱写东西的习惯,他甚至还想刻上四个字:杜鹃花开。但他自嘲地笑笑,把锉刀哐啷一声扔在了放着各种型号扳子的工作台上。
转运时刻的到来真是一点预兆都没有。伤痛使他久久不能入睡,他不想想什么事情,让自己脑子空空如也地躺在床上。这时,有人进来了,然后,一个身影遮断了灯光,说:“小子,坐起来。”
他就坐了起来。他没有看清那人的脸,甚至也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那人的手伸出来,手上有一张晃动的纸:“给你。”
“信?”
“做梦吧,谁给你写信?拿着!”
“李老板!真的是……木材批件!”
“你听过,却没见过,还问什么真假?”
“假的没用啊!”
“假的没用?你不是想做生意吗?生意场就是真真假假。”
拉加泽里忽有所悟,突然笑了:“你就像学校里的老师说话。”
“这就算你的恭维话?算了,好听的话也是真真假假,你不说也罢。这里是五个立方的木材指标,老子不念你可怜,倒怜你读过几天书,拿一票给你,试试是不是做生意料。”
“只够半车呀!”
“你不是说在这镇子上两年,什么门道都看清楚了吗?真想发财,你就弄一车木材,拉出山卖掉。要是不行,光指标,每个立方可以卖几百块钱,就这镇子上就可以卖掉。要是找不到卖主,我按市场价买回来!”说完,李老板就扬长而去了。
拉加泽里在背后着急得大喊一声:“钱,我哪来那么多钱!”
李老板都走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去了,又走回到灯光下面:“我不要你的钱,这批件白送给你。”
“天下哪有白送人的东西?!”
“那就看是一次还是很多次了。如果是一次,天下就真有这样的事情,你在镇子上这么久,我让你尝尝木头生意的甜头,小小的甜头。如果你想长久做下去,那就肯定要感谢我是不是?”
“那你要什么?”
李老板在椅子上坐下来:“孩子,听我一句劝,尝尝木材生意的味道,就回学校念书去吧。”
拉加泽里缓缓摇头:“我的心野了,回不去了。”
“真的铁了心?”
“不铁心能在这镇上补两年轮胎?”
“一下水就什么都要干了。”
“干!”
“落叶松,你敢弄吗?”
“落叶松!”
“对,就这东西!”
落叶松是珍稀树种,砍这个树,可不是一般的盗伐林木。拉加泽里知道这个,李老板何尝又不知道。他问:“你叫我弄这个来卖?”
李老板缓缓摇头。
“你说嘛!”
“小子,你是个嘴严的人,但我也不方便告诉你。”
“做什么用?”
“棺材。”说出这个字眼时,李老板嗓音喑哑,脸上了出现了忧戚的神情,他叹口气说,“算了,就算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机村人死了不是睡棺材的。但拉加泽里知道棺材的样子。前些年,国营伐木场还在的时候,每年都有因公死亡的指标,每年都要预先做些棺材。做棺材都用口径最大的木材。木材口径大,做出来的棺材就宽敞气派。木材口径大,说明这树已经生长了好几百年。好多树长到这个份上,内部大多都开始朽腐了。森林虽大,找到上好的棺木并不十分容易。他们把那些最好的树伐下来,锯开晾干,再请来木匠,做成一副副棺材,整齐地摆放在一间僻静的房子里。拉加泽里记得,村里曾经有个胆大的孩子,偷偷钻进那个房子,睡在棺材里去。房子建在山坡边,那墙里边高外边低,进去容易,出来很困难了。这孩子在棺材里睡了一会,就有些害怕了。等到发现不能从里面出去,而大声喊叫却没人来开门时,就更加害怕了。从此,这个人就有些神经了。
拉加泽里对李老板说,他知道棺材是什么东西,知道棺材要用上等的木头。他还给李老板讲了那个小孩让棺材屋吓傻的故事。告诉他看见过伐木场的老师傅一遍遍给棺材刷上一层层漆,使之发出一闪烁不定的幽暗光亮。
李老板还是哑着嗓子:“是啊,人只死一次,死了,什么都带不走,只好带一副好棺材了。”
“要死的是你的好朋友?”
李老板并不答话,自顾着叹息一声:“可是躺不躺好棺材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拉加泽里并不知道。藏族人关心死后灵魂的去处,对肉身的安置并不特别上心。
“嗨!我对一个年轻人说这个干什么!”
一阵微风吹起,又是一股一股的杜鹃花送到鼻腔里来,但他已经没有感觉了。房子背后,河岸下面,轰轰奔流的河水他也没有听见。星空灿烂,河水轰鸣着在星光下奔向东南。而芬芳温暖的春风之中,这片群山里,一片片的杜鹃正从山脚的河岸,由低到高,开向山岗。再有一个多月,现在山顶积雪的那些山梁,将变成杜鹃的海洋。
从三十年前开始,采伐的利斧挥向成材的高大树木:杉树、桦树、桦树和柏树。到如今,伤痕累累的群山上那些成材的树再也不能连缀成片,倒是这些枝干虬曲,木质疏松的杜鹃生机勃发,使沟壑峰峦一片绚烂。在学校作文课上,拉加泽里曾经用很漂亮的文字写过杜鹃。
他写杜鹃文字,最让老师赞扬的就是说,这些杜鹃初放之时,他不是看见,而是听见。现在他却对扑鼻而来的浓重香气都没有了一点感觉。他的心思已经全部沉浸在李老板刚刚给他的那张纸头上去了。他出了店门,看见检查站的关口上还亮着灯光,沉闷的脑子里也透进了一丝亮光。他往检查站走去,一下下迈开步子时,腰眼上被电警棍击伤的地方放电一样窜出一股股尖锐的痛楚,闪电一样蜿蜒而上,直到脑门顶上,凝聚的灯光迸散开来,变成许多晃动不已的光斑。他尽力稳住身子,深吸一口气,但他仍然未曾闻到杜鹃花香。那些光斑消失了,只是在耳朵里留下了嗡嗡的余响。
他走进检查站时,刘副站长已经有些醉意了。站长被撞伤,要是出不了医院,锁着验关章和神奇表格的柜子钥匙就由他来掌管了。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屋子中央满是苍蝇屎的白炽灯摇晃不止,使围着桌子的检查站这些人,一张张脸神情不定,忽明忽暗。检查站七个人,一正一副两个站长,五个验关员,轮流值守关卡,余下的也无处可去,就在屋子里打牌喝酒。
拉加泽里进屋的时候,又有人举起了酒杯:“刘站长,我再敬你一杯!干!”
“站长在医院!”
“所以,你现在就是站长!”
“至多也就是代理站长!”
“代理也是站长!”
“这话倒也在理,好,我……咦?这小子,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拉加泽里尽量使自己的笑容自然而灿烂。
“来,替我喝了这杯!”
拉加泽里接过来一饮而尽。
“妈的,你……干什么来了?”
“我想请你看看,这单子是真的还是假的?”拉加泽里拿出了那一纸批件。
一个人大笑:“疯了,补轮胎的小子都拿着批件做生意,真是疯狂了!”
几个醉了的家伙就把那张纸头抢来抢去:“我看看!”
“我看看!”
“给我也看看!”
他们不是要看这纸头是不是真的,这东西他们见得多了,但这么一张纸头从这个天天见面,不吭不哈,围着个橡皮围裙修补汽车轮胎的毛头小子手上拿出来,就有些稀奇了。
“咦,居然是真的。”
“该不是哪个木头老板皮包里掉出来,你捡到的吧?”
“小朋友,捡到东西要交给警察叔叔知不知道?”
拉加泽里急了,伸手要从别人手里去抢,纸条就围着桌子在醉汉们手里传来传去,拉加泽里围着桌子跑了两圈,惹得他们纵声大笑,而他围着这长条桌子跑动时,牵动了腰上的伤处,一阵尖锐的疼痛使他脸上出现了很可怕的表情。他这表情,把检查站夜宴桌边纵情的笑声立刻冻结了。每张脸上都露出了惊诧的神情,都像被施了传说中的定身魔法。纸条正好传到本佳手上,他举着纸条就再没有往下传递了,他的睛睛落在被痛楚弄得一脸怪相的拉加泽里身上。
他问:“你怎么了?”
痛疼像闪电一样,猛抽他一鞭,又在攸忽之间消失了。闪电袭来,炫目的光使他眼前一片黑暗。闪电消失,他又看见了。看见了那张公家人可以开会也可以围着喝酒吃饭的长条桌子,看见所有人都紧盯着他,惊诧的目光里也多少包含着一点关切的意思。
而本佳手里举着那张纸,眼神里流露出更多的关切:“你怎么了?”
拉加泽里尽力使自己因疼痛,因屈辱扭歪的脸恢复正常,让肌肉不要紧绷,让牙关不要紧咬,让眼睛里不要流露出怨恨的光芒,不要让这张脸告诉别人自己是如何感到愤怒与羞耻。果然,他回归到正常位置的五官相互配合着作出了一个需要的表情,他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妈的,没想到老王下手那么重,这腰一阵阵痛得要命。”
刘副站长这才开口:“这小子倒是条硬汉,连老王都说你是好样的。”
拉加泽里这才伸出手,从本佳手里去夺自己的批件。
本佳笑了:“好小子,你扯呀,用劲呀,我不松手,撕成两半,这张纸就什么都不是了。”
拉加泽里就松了手,嘴里却溜出来甜蜜的称呼:“好哥哥,你就还给我吧。”
有人提议:“看你敢跟警察硬抗,坐下,喝酒。”
一杯酒当即推到了他面前。是喝茶的玻璃杯子,二两有余。
拉加泽里喝过酒,但没喝过这么好的酒,更没一口喝过这么多的酒。他问本佳:“喝了就还我?”
本佳笑而不答。
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一股清冽的酒香从嘴巴,到鼻腔,直上脑门,一团火焰却掠过了喉头,在胃里燃烧。
本佳说:“好了,拿去,这是真家伙。”
但纸头被人劈手夺去了:“再喝一杯。”
如是往复,拉加泽里喝到第四杯的时候,纸头到了刘副站长手上,他想走到刘站长跟前,却不敢迈开步子了,只要动一动,他知道,自己会立马栽倒在地上,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的舌头也僵直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刘副站长傻笑。
“傻瓜。”刘副站长又说了一次,“傻瓜。”
拉加泽里知道这是说自己,他残存的意识里知道这话里有不忍的意味。他的笑容更加憨直了。他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撑着不得劲的腰眼,支持着不要倒下。眼前的灯光在虚化,面前的脸孔在模糊,但他还是听清了刘副站长说:“为了五个立方的批件,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弟兄们,我想帮这小子一把。”
“帮他一把……”
听到这句话,他听到咚一声响,提起的心重重地落回到肚子里,然后,他自己也弄出这么一声闷响,昏倒在地上了。